我因为打架致人一死三伤被逮捕,从医院直接被带到那个挂著巨大毛主席头像和写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八个大字的地方。
一关,就是八年。
而病房那次,竟成了我与迁儿的最後一面。
~~拾肆(最终章)~~
§
有点难以想象,但迁儿居然没有死。淑贤说抢救了一夜,他们几乎都以为不行了。然後大夫出来,说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了。
那时我已经人在大狱里,听到淑贤带来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意外地没有很喜悦。
我想那个时候我大概已经多少有点预感,我想迁儿这次恐怕扛不过去。
监狱里的时光反而安静下来,我只能偶尔通过淑贤的探望了解一些外面的情况。我知道外面很乱,那个时候各地都怠工怠学得厉害,淑贤已经没有工作,整日里带著采芹闲在家里,有时候接一些零碎活计勉强维持著。
淑贤说其实我因为那件事进了看守所也许是件幸运的事也不一定。我虽然是苦出身,但是我有一个当国民党军官的姐夫,他们一家三口现在还在台湾。我母亲当时又有些不光彩的案底,虽然不是多麽重大的罪过,但那是个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年代,我太过耿直强硬的性子到底得罪过多少人,怕是连我自己也数不清。如果在外面,也许早被揪出去斗。
後来秀海下乡去到河北一个贫困的县,据说离善庄不太远,而那个时候文焕杉已经成了当地的一个干部,秀海因此没有吃过什麽苦。
秀海一直是个要强的孩子,听说上火车离开的那天他一点也不像其他学生那样欢欣鼓舞。他说他只是想我,还有迁儿。
迁儿……我在里头想得最多的就是他。
我想著1953年我第一次见到他,那时候他还很小,又小又瘦弱。他也许不会想到,离开孤儿院跟了我走,便开始了那样悲伤而痛苦的一生。
我数得出有限次数的对他好,那印象也几乎模糊。而我留下他只身南下那一夜他绝望的眼泪却仿佛烙在我脑海里,说什麽也抹不去。印象里那是他第一次清晰地叫我哥哥,我到底是如何狠下心来丢下他?
他不识字,唯一记得的就是我教给他的我们的名字。也许我是无心,却用“安人杰”三个字画地为牢,圈得他逃离不得。
我强暴他,殴打他,抛弃他……我结婚,生小孩,在潜意识里当他是负累……我不肯给他温暖和安定的生活,也没有给他机会获得自己独立的人生。我只当他是个什麽都不懂的傻子就剥夺了他的一切。我以为他不懂爱,却强迫他爱上我,依赖著我,看不见别的什麽人,整个世界里只有我……
我以为他注定,是我的。
我想我是成功了。迁儿几乎没有自己的人格,他活著,就是为了我。
所以当我不要他的时候,他才不想要再活下去了。
那一夜他也许并不了解割断输液管求死的意义,他只是觉得,他不再被我需要著了。
……
真是天大的讽刺。
我那麽爱他,却是我,谋杀了他。
§
迁儿在医院躺了整整四年。
1970年的秋天,他在没有恢复意识的情况下去世。
接到消息的时候我居然没有很难过。我很乐观地想,也许他早就阳寿已尽,他只是在等我,等我向他道歉或是兑现当时在医院我的承诺:我说如果他肯醒来,我会说爱他并且,再也不离开。
他只是没有捱到再见到我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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