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好多手续要在学校办。”
“每天去办就是了。”
“不方便,学校那么远。”
“方便,有什么不方便。”
女儿看看母亲,又看看父亲。父亲在这种场合一般会帮她的腔,顺从她的意思,此时也和母亲一伙,太不对劲了。一定发生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此后女儿每晚回家,都在察言观色,一直到星期天晚上,母亲说:“今天都早点睡,明天一早我陪爸爸去医院。”
女儿这才找准思路。她的样子变得愚钝,然后问道:“爸爸病了?”
“还在检查当中。”父亲轻描淡写。他可舍不得提前惊吓女儿。
“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症状?”
“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
“好什么?饭吃得那么少。”女儿一直在寻找线索,留心着每个细节,“明天早上几点?”
“九点。干吗?”母亲说。
“我也去医院。”
“不要去!”
她又吃一惊:母亲对她从没有如此蛮横过。她不必问为什么。还用问吗?
“你忙你的,啊?”爸爸成了个逗孩子玩的老爷爷,笑眯眯、安泰慈祥,“一检查完,就给你打电话。”
女儿的样子是准备咬紧牙熬过这未卜的、不祥的一夜和一上午。大家各自在熬,静静地睡下了。
会诊结论是动手术。小菲回到家就给欧阳荀打电话,请他的医生同学找最好的外科大夫。上海地方大、人多,好医生比率也高。这件事上,她说了算,主张大得很。欧阳荀说一旦联系了医院,等到床位,找到了大夫,马上和他们联络。她打了电话给女儿。女儿半小时后便回到家,表情如旧,内心却已崩溃了。
小菲下午去了宗教史学会,找到了孙百合。她憋着扇她耳光的激情,请她去家里做客。那个耳光不是为她和老欧恋爱而扇,而是为她薄情地无义地抛弃了老欧,投入一个小白脸的怀抱。做人做痛快真难,连耳光都不能瞎扇。不然她会边扇边告诉她:老欧是多难得的男人,你还捡捡扔扔;老欧二十九年对你一往情深,就你也配?!
孙百合推辞,小菲告诉她,老欧和她要去上海了,可能一去不返。
孙百合脸一白。
“好突然呐。”半天了,她说,“什么时候动身?”
“快了,最晚下周。”
晚上小菲找了个借门出去了,也叫女儿到学校住一晚,把空间留给昔日恋人。她做了几样可口小菜,两样是孙百合爱吃的。她想,先忍忍,为了欧阳萸。以后有的是时间杀回马枪,扇耳光的日子长着呢。等她回到家,俩人在看电视。电视又起了伟大的作用,补救他们之间多少冷场。孙百合站起身,说他们一直在等她回来吃饭。小菲说话剧团有事临时拖住了她,赶紧端了冷菜去厨房热。欧阳萸跟进来,在她身后说:“你这是何苦?”
“什么何苦?”她不回身。
他按了按她的肩头,现在是厚厚实实的中年妇女肩头。而孙百合依然飘飘欲仙。
“你们谈去吧,菜马上就好。”
他站站,走了。她把菜摆好,给孙百合夹菜斟酒,心里恶狠狠的:敬酒罚酒你都吃吧,以后和你结总账。
孙百合走后,她看着暗自神伤的老欧,真想追出去现在就把大耳掴子扇了。
“你们谈得好吧?”
“你何苦呢?”他眼神又像二十多岁那样,有首忧郁小夜曲在里面。
小菲明白他的“何苦”是什么意思。意思是人家心已经跑了,你把她人拽到这里有什么用?
“可能她知道你和我难分开,她暂时找个感情寄托,走开了。她心里可能也痛苦。”小菲一边说,一边认为自己简直疯了,居然为孙百合开脱。
但她注意到这句开脱在欧阳萸身上引出的效果。失恋者总是急于找到对方伤害他的合理之处,找到了,他心里会好过些。她帮着找到的这个合理之处绝对合理,他看上去好受多了。
去上海是一个暖和的五月夜晚。欧阳雪带了一个男子来火车站送行。这个男子看上去四十岁左右,仔细看却只有三十岁,一大把络腮胡子和憔悴的面色使他苍老。小菲心神不宁,没顾上听女儿对络腮胡的介绍。火车站又吵又混乱,上了软卧之后,她突然想起络腮胡的名字似乎在哪里听到过。把东西安置下,开车铃打响,络腮胡和女儿一块儿下了车,在站台上手牵手站着。
火车开出去,拐弯处小菲看见女儿伏在络腮胡肩膀上。
“跟你一样。”欧阳萸说。
小菲不明白他说什么。
“爱上谁就是谁。这么多年,一定就是在等他。”
她想起这名字了。画家的儿子。刚刚出狱。这是个惹祸精女儿,嫌她妈妈心不够累似的,跟上这么个人去了。难道她不明白监狱里出来的人永远有帽子,叫做“劳改释放犯”?不过她现在不愿为女儿累心,有多少意外、震惊、晴天霹雳等在此次列车的终点站上海。
震惊竟是个极好的震惊:进了手术室,一刀开下去,拿出的肿瘤竟是良性的。小菲坐在全麻未醒的欧阳萸身边,急不可待想告诉他喜讯。等他醒来,她会马上说:“你还可以活三十年到四十年,还可以恋爱、失恋无数回。”
等他睁开眼,她却说:“上你当了,你什么事也没有。”然后她便拿起冷了的包子大吃大嚼,边嚼边笑,边笑边哭。老天如此厚待她,她有点受用不起。
出院之后,他们在上海住了一阵。欧阳家的房子还没退回,欧阳荀一家住的还是欧阳蔚如的客厅。姐夫还是姐夫,娶的女人大家还称姐姐。所以小菲决定去住宾馆,这时想不开,何时想得开?命都能赚回来,何况钱?
从上海回来的欧阳萸块头更大,气色极好,笑起来明眸皓齿,年轻多了。小菲给他染了染头发,心想,可不能再年轻了,再年轻她日子又不好过了。
第20章
女儿在出国前和画家的儿子结了婚。她只跟父母宣布了一声,什么仪式都不要,第二天便登上飞机。画家的儿子送她去上海,然后从上海回北京。从机场回到家,小菲觉得这就是她跟老欧做老两口的开始。
找老欧的人又多了。有的是书迷,女书迷也不少。他的书在全国有一定的影响,在这个省可是了得,光凭那书的页数、重量,都是省里的文学丰碑。老欧总算活成他自己了,尽兴写,尽兴玩,桥牌恢复了,钢琴也常常弹。小菲有一天从话剧团回来,见到一屋子客人里有个三十多岁的女子,老欧弹钢琴她翻谱,半个屁股挤在老欧屁股上。客人们一走,她立刻把那个琴凳用肥皂狠狠搓擦。老欧一看,知道一场吵闹免不了了。
“行了,啊?”他说。
“骚狐狸撅尾巴扭屁股,骚气擦都擦不掉!
“别说那么难听的话!”
“噢,你护着她?我偏说:骚货!骚货!”
老欧拧开电视,开足音量。邻居早就习惯酣睡在他们的喧哗声吵闹声电视噪声里。邻居们也喜欢听电视,既然他们不好意思老是登门来看电视,听听也好。
话剧团从一个乡巡回到另一个乡,大戏小戏都演,小菲又成了金牌顶替演员,因为她基本上在这些戏里都演过角色。少数没演过的,她背台词如神,立刻能顶替上去。她没想到在近五十岁的时候终于如愿,演上了《玩偶之家》的女主人公。乡镇没有电视、电影,但也知道城里人眼下流行洋货,所以演西方戏剧场场爆满。
她的生活又回到三十多年前,打背包、出发、扎营盘、睡通铺。年轻演员们都自找门路,拍电影、电视,没门路的也不下乡,反正工资都一样,谁会稀罕那几个补助?老演员们演了一辈子戏,有戏演就很快活。一个中年人的剧团,从县城跑到乡镇,从乡镇跑到村子,连开的玩笑都和几十年前差不多,似乎非得凑在一块儿,才有这么多玩笑。几个跟小菲从部队文工团转业的老朋友,见了牛粪还会说:“哎,小菲,帽子掉了!”小菲还是会笑得很响。
小菲最不快乐的时候就是想到欧阳萸。现在欧老师欧大师照样吸引女人。想到这小菲就咬牙切齿:老欧在盐碱地推小车,你们都缩在哪儿呢?想陪如今风光的老欧,你有种从批斗台陪起,陪到盐碱地,陪过一个月给他挣二十份清蒸丸子四两白糖的日子,陪过来了,你就成我这样了,又老又胖。说不定你还不如我呢,我还能演娜拉呢!
每次巡回演出转几个县回到省城,小菲就在家里展开彻底大搜查。从欧阳萸的信件到他新添置的衣服、鞋子,到收到的礼品,包括书、字、画、工艺品。他看得上眼的字、画很少,收了也不会挂到墙上,若挂上了墙,她就要侦察作者是男是女,若是女,她会在客人里把这个女人找到,若这位女客人有姿有色,两口子必有一番唇枪舌剑。
话剧团一日日破败下去,剧场的舞台上放了一张乒乓球桌,年轻演员天天打比赛。老演员们有的抱了孙子,便把孙子带到这里来逗。上北京参加全国话剧会演的戏拿了个小奖项,是一位配角得了什么“新人奖”,编剧回来便进了省宣传部。这一天话剧团接到宣传部的指示,让他们演三场。很久没演戏,小菲和欧阳萸说:“你再不看我的戏,这一辈子可都错过去了。”
“打电话给都汉没有?”老欧跟她逗耍。
她一想,英明,都汉少说能带一个营来。虽然他已离休,但影响是不散的。都汉一听小菲要上台,说他必到无疑。第二天排练时,都汉打电话来,叫她给他留一百二十张票,他说机关俱乐部请全机关愿意看戏的参谋、干事都来。如果人到不齐,没关系,票钱还是俱乐部主任花文化活动经费来付,只管给他留票就是了。虽然不足一个营,一个连是有的。这年头能有一个连的人在台下看戏,演戏胆就壮了。
“到底是都汉啊!”小菲一边给老欧剥蜜橘一边得意地感叹。
“看一辈子戏,也没看出名堂。”老欧说。
她斜他一眼:“哼哼。”
他不理她,眼睛盯在书上。
“嫉妒了一辈子,也不愿承认。”她说。
他一点反应也没有。
“有什么意思呢?我看你不缺乏七情六欲,就是要装得脱俗。什么叫俗?俗是人之常情。”
“你别说,这是句妙语。”他人在书后面说。
“讽刺谁呀?我没水平,我嫉妒,嫉妒多痛快!想把那些小蹄子小贱人打出去就打!像你,为一个脱俗,憋了一肚子嫉妒,憋了几十年!”
“烦死了!”
“我知道你烦我。怎么不烦呢?周围一群嘴巴抹蜜的,弹个琴就有人说:哎哟,跟肖邦似的!什么狗屁娘们,听过肖邦没有?”
“你再说一句,我就走!”
“她们凭什么上我家来?欺负我呀?”
他站起来,在屋里转了两圈,也没想出来自己要找什么。想起了:是找钥匙。他拿了钥匙就往门外走。小菲喊道:“别走!”
他走到了变成邻居家腌菜作坊的门厅。她又叫:“你不吃蜜橘了?好不容易排队给你买的!”从他背影看,也看得出他要疯了。她把盘子递上去:“喏,吃了再发疯去。”
他走回来。她开始换鞋,穿外衣:“你不走了,我走。我化妆去。”
到了五点票还没卖出去一张。假如观众不到二成,演出就得取消。党委书记越来越算柴米油盐账,他说:“省委宣传部要我们演,他们就得拿钱,不然我们贴不起老本。”他叫演员们化了妆待命,自己到剧场门口拉观众去。
到了五点半,票房通知演员们,卖出去六张票,还是书记在门口跟人说这个戏如何在北京获奖,其中一个演员就从这部戏登上了银幕。快到七点,票子售出去二十二张。书记叫大家卸妆,演出取消。小菲心里好酸,连都汉也不要来看她的戏了。
她抠出一团卸妆油,浑身无力地瘫坐在那里。似乎把这一脸妆卸掉,就是彻底地下台。她仔细看看镜子里的脸庞,化了妆只有四十岁。男人在欧阳萸的年龄是不愁没人爱的,何况他又在走上坡路。这是个没见过大世面的省份,出一点名有一点钱全省都是新闻。多少女人想把她小菲挤出去?她们会同情老欧:妻子是个破落剧团的老演员。老欧你找我们中间的谁不行啊?
刚要把卸妆油涂到脸上,书记在舞台上欢叫:“军区来了几卡车观众!别卸妆啊!还是我们部队靠得住!”
还是都汉靠得住。小菲见一排排军人整齐地入了席,却没看见都汉。军人来了有三百多人,真是一个营的兵力。小菲穿着服装走到台下,问一个军人,都汉什么时候到。军人说:“首长病了。躺在病床上还嘱咐:一定要把队伍拉到这个剧场。”
“他什么病?”
“好像是肺炎。高烧。昏迷不醒。”
演出结束后,小菲给都汉家里打电话。接电话的是勤务兵,说全家都去了医院。第二天一早,小菲醒来就拨都汉家的电话。这回是儿媳妇。她说:“爸爸今天早上去世了。”浑身受十几处伤的老军人,最后输给了肺炎。
“怎么会呢……”小菲抽泣起来。
儿媳妇马上受这边抽泣的传染,抽泣得语不成句:“……太突然了……他的肺上有弹片……不过没想到……太大意了……”
从追悼会回来,一连几天,只要小菲一想到都汉在临终的床上还命令部队去看她演戏,给小菲助威、捧场,她眼泪就止不住。欧阳萸这天晚上给她递了一块毛巾,说:“这一来,我也没人嫉妒了。”
她抬起泪眼,看他是想逗她乐,立刻吼叫起来:“你有没有良心啊?我前世欠你的,都汉前世欠我的,我们都还了,你有良心吗?”她也不要逻辑了,她只管把满心委屈发出来,有一半为都汉发。
他怔了。因为他发现她是真舍不得那老头儿。假如他一生中曾嫉妒地作痛,那么就是此刻。
虽然和蒙蒙的笔战打了一阵歇下,蒙蒙并没有停战。欧阳萸的长篇小说问世一年之后,蒙蒙写了一篇批判这部小说的文章。她的伯父对她恩重如山,她要和他伯父的无耻叛徒打到底,打出死活来。文章出来后,第二天、第三天,省报市报版面如雨后发蘑菇,一片一片黑压压全是攻击欧阳萸的文章。方大姐人缘好,不像欧阳萸,死党没有一个。文章不仅批判他的作品,也批判他的为人。眼看着客人们就稀落下去。
欧阳萸手快,每天写了小说还能写一两篇辩论文章,但渐渐地,报纸不再登发他的东西。
他这天吃了晚饭,拿起帽子出门去了。大街上很繁华,小菲却觉得繁华景象中他更是形单影只。人们可以在一夜间把一个人孤立成这样。谁让他好好地去革省长、方大姐的命?但他若不是这么个人小菲会这样爱他吗?她默默跟在他后面。
他停下来,跟一个卖炒板栗的农民聊了几句。小菲赶上去,胳膊套入他的胳膊。
“一看就知道是我们旅部当年驻地的老乡。”他说,“生活好多了。”
小菲从侧面看着他。第一次在旅部见到他,他就是个侧面,正在写一手绝顶漂亮的小楷。
“你别担心。”他说。
“冷不冷?”她试试他手心的凉热。
“不会又来一场‘文化大革命’的。”他说。
“来了更好。”
“这是气话。”
她想,才不是气话。看看他身边喊“欧老师”的女人剩下几个?一个也不剩。只不过是报上批判批判。再停了他的工资,压一堆罪名试试,那些喊“欧老师”的女人就会举起她们的小白拳头喊“打倒”了。再来一场“文化大革命”,小菲可学聪明了,索性搬到一个僻静村落,看你们还能把他往多低去贬。也省得她忧心、嫉妒。你们别理我们吧,让我守着他安安静静享几年清福。
“其实蒙蒙给我最深的印象,就是心眼宽,不像女孩子。”他说。
她“哼”了一声。爱错人了吧?
他们走到护城河边。这么老的一对也在树林里晃,在平时他会难为情。他忘了。全部心思都在蒙蒙身上。他想搞懂这个叫蒙蒙的女人怎么会这么恨他。小菲心想,他现在搞不懂,就懂不了了。女人爱不成,是会恨的。恐怕开始就不是真爱。真爱得识货。
暮色变成铁灰。树变成黑色。人影是最黑的。他把她的胳膊拉紧一些。
(一个女人的史诗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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