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来到大厦外面的花园里,清朗的月光笼罩着花园里的白色的长椅,在这里能听到舞厅里狂热的乐声,我们沿着鹅卵石铺砌的小径静静地散步。
汉兹很爱讲话,他滔滔不绝地说着他的工作,说着德国,并不时地打着手势。月光下,我看到汉兹的表情很生动,我总觉得,善于逻辑思维的德国人是庄重古板,冷漠而缺乏热情的,可面前的汉兹却完全不是这样,这也许是他有中国血统的缘故吧?
他说着说着,忽然停住口,并不再往前走动。他问我:“你为什么一直不讲话?”他的口气里带着惊奇。
我说:“话都让你一个人讲完了,我还说什么呢?再说,你也一直没给我一个讲话的机会。”我笑了,他也笑了,笑得很响,很有感染力。他说:“好好,从现在起,我一声不吭,完全听你讲,我做一只沉默的基围虾。”
我又笑了,没有开口说什么,默默地往前走,他紧依着我,似乎耐不住寂寞,又热烈地谈起来,这回他说的是他的母亲。他说他母亲是个医生的女儿,从台湾去的德国。他说他的母亲很美丽,比所有的日耳曼人都漂亮,他说他心目中有了母亲这一偶像,便觉得一切女人都黯淡无光了。我想,这就是恋母情绪吧,在西方社会,这是种很普遍的心理现象。我觉得汉兹像个天真的孩子。
我们在一张椅上坐下来,夜色如水,花园里曲径通幽,音乐声已隐隐约约了,不知不觉,我们已从这花园的东端走到西端。
汉兹说:“你长得真像我的母亲。”他静静地看着我。我一激灵,原来他的恋母情绪在我这里找到契合点。我慌乱地站起来,我不能这样轻易地与人接近,尽管我对他一点儿也不反感。但我不能让这个大男孩扰乱了我平静的生活。
我站起来往回走,走得很快。汉兹急匆匆地跟在我后面,他似乎一点儿也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走,不住地问我:“你怎么啦,是不是不舒服?”
我说:“没有,我觉得有点凉,回去吧。”
我继续快步走着。他脱下身上的西服,披在我身上,我推让着。忽然,我站住,我面前站着我公司的两个女同事。她们惊异地看着我和汉兹。
一个同事说:“我们到处找你,原来你躲在这里,这么热闹的圣诞晚会也不参加了。”她的话别有一番意味。
我连忙解释,说只是出来透透风,并介绍说,这位叫汉兹,一块散散步,刚刚认识……
我不解释倒好,越解释感到越不自然,脸涨得通红,竟有点儿语无伦次了。那两个女同事善意地笑起来,手拉着手跑走了。
我生气地对汉兹说:“都怪你。”
汉兹颇有些莫明其妙:“怪我?我怎么啦?”他天真地看着我。
“你呀,真是个傻瓜?”话一出口,我便有些后悔,这话是不是太亲呢了?
我今天是怎么搞的?
晚会还没结束,我便走了。我把自己锁进那独有的小天地,四肢伸展开,在柔软的小床上沉思起来。
我承认,我的情绪有了一点儿波动,这是不同以往的一股令人颤抖的激动。这股情绪缓缓地漫过心田,在全身弥漫开来,辛涩中带着一种甘甜。我意识到一种我未经历过的生活戏剧要拉开帷幕了,我辗转反侧夜不成眠。
第二天一上班,就有电话找我。我拿起话筒,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是汉兹!
我觉得血一下子涌到脸上来了,低低地说了句:“你怎么把电话打到这里来了?”我感到办公室里人们的目光都看着我,我啪的一声把话筒挂上了。
同事们都是些年轻的姑娘,她们和我开起玩笑:“哟,咱们的单身女贵族原来在搞秘密战争,不知不觉地就俘虏了一个鬼佬。”
“你们不要乱讲哟,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我急哧白脸地说。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你不要紧张嘛。又不是什么坏事情。昨天你走后,我们看到他在舞会上一副失神落魄的样子,好可怜哟。这个德国青年真漂亮,我要不是有了亮仔,我可要跟你争夺他呢!”同事中一位很新潮的小姐说。
我知道越解释越麻烦,就索性不再说话。我坐下来开始操纵电脑,天啊!总是出错。
下班铃声响了,我和同事们走出公司。刚一出大门我就站住了,我看见了汉兹,他手捧一大束鲜花,正站在公司的大门口。躲是躲不开了,我只好迎向他说:“你呀,真是的……”他把那束鲜花塞到我手上,说:
“走,今天晚上我们去玩保龄球!”
汉兹带着异域的魅力与气质,悄悄地走进我的心里。我知道自己已无力抗拒了,我陷进了那张缠绵的网里。独处的宁静被打破了,我和一切初尝爱情之果的女孩儿一样,开始经历焦渴、甜蜜、烦躁、快乐、幸福、苦恼等等在恋爱过程中会出现的种种情绪。
汉兹时而像孩子般天真稚气,时而像父兄般深沉宽厚。他有时候会呆呆地看着我,一言不发,那神情十分痴迷,仿佛在看一幅圣母的画像。有时候,他又会把我当成个小娃娃,走路怕我摔倒了,喝咖啡怕我烫着了。甚至吃螃蟹他都怕蟹壳扎破我的嘴,而替我一点点剥开。我这个大龄独身女初涉爱河,有点乱了分寸,只好随波逐流,任汉兹左右了。
一天,汉兹送给我一块怀表,那是一个铁锚形的基勒表。打开表盖,便看到表盖里镶嵌着一张小小的照片。汉兹说那便是他的母亲。我一看,那照片还真有点儿像我,我笑了。我已深深地理解了汉兹为什么常痴呆呆地像个孩子般看着我。
我告别了独身女贵族的生活,开始跨入恋爱阶段。我想,我和汉兹或许是有缘份吧?否则怎么那么快就走到一起了呢?
但是,在一阵急风暴雨般的热恋之后,我冷静下来的时候,静静地思索,我觉得我和汉兹之间仿佛还缺少点儿什么,直到几个月后,我才意识到正是那缘份。
我们在相恋中,品尝到爱的甘甜。对于我这样的大龄独身女子,除了需要异性温存体贴乃至崇拜迷恋,更需要一种心与心的交流,这种交流能把认真对待感情生活的人扭结到一起。而我和汉兹之间虽有激情,却缺少真正的心灵的碰撞。他总是那样漫不经心,十分惬意,而热烈起来又十分偏执。他彬彬有礼,却又常常暴跞如场,然而躁动之后,他又会温柔似水。他就像喜怒无常的大海,时而风平浪静,时而又排浪滔滔。
我走出独处的世界,结束独身女贵族的生活,是希望有缘份找到一个意中人,而不是一个大孩子。然而,心灵的默契因个人性格的偏执和民族文化的差异而受到阻隔。我开始怀疑,我遭遇的只是激情,而不是真的爱情。激情能给人带来迷幻,而爱情却应该地久天长。
汉兹也开始有了变化,他总是拿他母亲来类比我。而我在他的心目中,不会高于他的母亲。他用他母亲的偶像模式来衡量我的一切,我慢慢地就失去了光彩。从他的眼神中,我明显地意识到这一点。
我想返回自己独处的世界。
于是,我决定和汉兹分手,汉兹也同意了。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们走进一家餐馆,那餐馆里静静的,几乎没有什么人吃饭。我和汉滋在依窗的一张餐桌旁坐下来。侍应小姐拿莱谱过来了。
我只要了两杯干白葡萄酒,汉兹更简单,就要了一份泡菜。是极简洁极朴素的一餐饭。
我举起杯,和汉兹碰了碰,一饮而尽。
“还要吗?”汉兹问。
“不要了。”我说。
汉兹用孩子般天真明亮的蓝眼睛看着我,又是那种呆呆的神情了。这神情真让我惶惑,它曾使我夜不成眠。我闭上眼睛。用叉子挑起片泡莱,慢慢地嚼,酸辣中有点儿甜味。
“咱们不分手了吧?就这样一直走到永远。”汉兹说。他总是这样,常常忽然间改变主意。
我说:“生活的路很长,一个人走不寂寞,两个人结伴走也不见得有诗意。生活中这段插曲还是告一段落吧。”
我点了一支歌——那是《一路平安》。
汉兹两手捧着头,手指插进浓密的金黄色的卷发里。我站起来,向汉兹摆摆手,走出去了。我忽然想起了什么,又返回来,把那块基勒表放在餐桌上。
我要走回我那宁静的小屋,在音乐和诗歌中陶醉自己。也许会有再一次的选择,也许会一个人走到永远。还是看缘份吧。生活中,谁知道会碰上什么事呢?也许,在某次晚会上,又会有个“汉兹”来邀我跳舞?
我回过头来,看见汉兹站在餐馆的门口,他一动不动,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大概又拿我和他的母亲做比较吧?
这个德国青年,真有意思。
生活中有了这一段乐章,毕竟不是一件坏事,初恋的对象是个外国人,有不少人羡慕我,同时也为我和汉兹分手感到惋惜。
“你丢掉的不仅仅是一个德国男孩子,而是你的灿烂前程!”女同事们警告我。找一个外国人为伴,便是找到一个阶梯,省去了许多无谓的奋斗。我知道她们是这样想的。世俗!
我不愿让自己的生活有一丝不真实渗入,与其那样,我不如终生与电脑为伴。然而,独身女贵族毕竟有难以承受的重压。有了与汉兹的这段交往,我常常在暗夜里,感到一种从骨子里袭来的孤独,也许明天会更美好?但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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