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还说什么呢?这两年,大山子的高级工程技术人员已经走了百分之四五
十。有博士硕士学历的走得更多,差不多百分之七八十都走了。“这种特大型资源
性企业,一旦资源枯竭,惟一的出路就是解散,死亡……”“但是,它的资源现在
还没有枯竭。大山子问题的关键,根本就不在于它资源是否枯竭……”“我明白你
想说什么。你想说,问题的关键在于一种特别僵硬的管理体制,再加上一大批在这
种体制下培养起来的根本不懂经营的所谓的经营者,是不?我不懂经济,但任何一
个外行都明白,体制问题,经营者问题,对一个企业,只要遇到其中一个问题,就
寸步难行。现在它同时面临这两大问题,应该是毁灭性的。既然如此,你还要怎样?
你还能怎样?再说……“说到这里,她迟疑了一下,怕自己说的话分量过重,
伤了马扬,便一边打量着马扬的神情,一边怯怯地说道:”我也不怕你生气,你说
……
你……你认真掂量掂量,你马扬就真的懂经营?你成功地经营过一个特大型国
有企业?在中国,谁敢吹这个牛,说他一定能救活一个几十万人的特大型国有企业?
就算你有那个能耐,可以点石成金,那也得有那个环境和条件啊。得有人允许你,
支持你充分施展你的能耐去点石成金。你有这么个环境和条件吗?你闹清楚没有,
贡开宸今天突然扣留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尤其是在你给上边写了那样一份告状材
料以后……“
“……那不是告状材料!”
“可你在材料里罗列了省委省政府那么多问题……”
“我说的都是客观事实。”
“我的老公同志,在某些当官的眼里,什么是真理?什么是事实?官大一级就
是真理,就是客观事实。在他们看来,真正值得使用的人只有两种,一种人是铁杆
心腹,能舍命替他办一切事情,包括那些最黑最丑的事。这种人即便能耐不大,不
懂业务,他也会重用。还有一种人就是业务能力特别强的,虽然不那么贴心,不会
整天哈着他偎着他,但老实憨厚,起码不给他找麻烦。这种人他们也会重用。这是
他们制造政绩少不了的人。你掂量掂量,自己是这两种人吗?”
“贡开宸还不是那种官……”
“那,你说他是哪种官?”
“……”马扬苦笑笑,没再往下争论。这个问题太复杂,不是这时候能讨论得
了的。“我们只有十分钟时间……”他抬起头,恳切地看着黄群,然后郑重地说道
:“就算我这一回错了,你也让我再错这一回吧。”
听马扬对她说了这么一句话,眼泪一下便涌上了黄群的眼眶。如果说男人是天
下最复杂的“动物”,那么黄群肯定会告诉你,马扬是所有男人中最复杂的一个。
如果说男人是“动物”中最幼稚、最单一、最好冲动的“家伙”,那么,黄群
也会告诉你,她的马扬又是所有男人中最最“幼稚”、最最“单一”、最最好冲动
的。
结婚这么多年,她跟他争论过无数回。
她知道,只要他说出“就算我这一回错了,你也让我再错这一回吧……”这句
话,争论就算结束。他不会再跟你争论下去。你就得按他说的去做了。你再说,他
就会拂袖而去。有时,他内心的固执和那种霎时出现的莫名其妙的“软弱”,就像
共生在同一块矿石中的异类结晶体,难分难离,却又绝对地相互排斥……
……但今天黄群却不想就此罢休。不管他将会做出怎样激烈的反应,她一定要
再挣扎一把,再努力一下,毕竟眼前这件事太重大了,毫不夸张地说,他们一家三
口人的身家性命,百年前程,全系于此了。
“但怎么再跟他往下说呢?”做出这样的决定后,黄群却不敢正眼去看马扬,
表面上保持着僵持的姿态,心里却在快速盘算着。
也许因为,走,还是留,的确不只是他一个人的问题,今天马扬的态度也不像
往常那么激烈和强硬。看黄群仍板起脸站在那儿,倒着一口口粗气,眼眶里饱噙委
屈的热泪,他便破天荒地和缓下语气说道:“黄群,你应该知道,我对这回请调,
本来就心有不甘……目前这个阶段,不仅仅是大山子,也是我们全省最关键的时刻,
我这样离开,实际上是……是逃跑,是挈妇将雏,败走麦城。至于你刚才提到的贡
开宸的态度问题,我现在是这么考虑的,不管贡开宸最终对我个人持什么态度,大
山子都是可以做成一篇大文章的,也是必须做成一篇大文章的。三十万工人的问题
必须同时得到妥善解决……”
“必须妥善解决大山子三十万工人的问题?马扬,你一直吹嘘自己是当今大陆
上最有经济头脑的学者型的行政领导人员。在这么个关键时刻,你那些经济头脑都
上哪儿去了?你学者般的冷静和理智又都到哪儿去了?这些年你去欧美许多国家考
察过,也跟他们许多企业家打过交道。你说说看,国外哪一个有头脑、有魄力的企
业家遇到大山子这种状况,会不惜丢掉争取更大发展的机会,让自己深陷在这个泥
潭里死缠烂打的?谁会去做这种倒贴老本而可能一无收获的事情?”
马扬稍稍提高了一点声音,挥起一只手回答道:“他们是资本家。他们为了追
逐个人的发展,可以置几十万几百万工人的命运于不顾。我们也要个人的发展,但
我们不能不顾工人的死活。因为我们毕竟还是个人……”
黄群苦笑笑:“那好吧。你留在这儿做你的人吧。”说着,眼泪便再也
忍不住,夺眶而出,马上掉转身,拉着马小扬,拿起手包和随身携带的一个小皮箱,
大步向外屋走去了。马扬一愣,但没去阻拦。他以为,那只不过是黄群一时气头上
的冲动,走几步,或十几步,至多等到走出房门,或走到楼梯跟前,她一定会自动
停下。以前不是没有过这样的先例。但今天她母女俩的脚步声却明白无误地告诉他,
她俩确确实实地走下楼梯去了。
院子里,暮云四合,大色已很暗。黄群、马小扬走出楼门,拥挤在楼门前的大
群工人惊愕地看着她俩,默默地自动地为她俩闪开一条窄窄的通道。马扬在楼上却
只是呆站着,听着妻子和女儿的脚步声声声远去,他脸上毫无表情,只从他眼神深
处,我们或许能稍稍觉出一丝的困惑和无奈。一直到黄群和马小扬的脚步声完全消
失,他仍一动不动地在那儿呆站着。黄群、马小扬的举动显然也震动了那些工人。
他们目送着她俩,有些不知所措,甚至觉得挺对不住这一家人的,脸上纷纷流
露出许多的愧疚。有人要上楼去,大概是想对马扬说些什么安抚的话。赵长林一把
拉住了这些工人。他大概想到,作为普通的工人,这种时刻,无论说什么,对于像
马扬那样一个层次的领导人的家庭内部纷争,都是无济于事的。他对大伙使了个眼
色。
大伙便悄悄地散去了。这时,仍在自己家的里屋呆站着的马扬听到了从楼下传
来130小货卡马达启动的声音。他脸部的肌肉猛地抽搐了一下,扑到临街的窗口向
下张望,只见那辆小货卡亮着车前灯,正缓缓地掉头离去。这时,他才意识到,她
俩真的要走了,便赶紧向楼下跑去,想去截住这母女俩。等他冲出楼门,楼门前的
土路两旁依然还呆立着一些还没有离去的工人群众。在他们多少有些迟钝的目光注
视下,那辆小货卡已经掉过了头,向着夜幕深处缓缓驶去。这时,最后一批工人也
开始散去。
不一会儿,小货卡便消失在变得相当浓重了的夜色之中。马扬不无有些悲凉,
苦笑着长长地出了口气,摇了摇头,正要回楼上去;转身之间,眼角的余光掠过,
他突然看到,在这幢居民楼不远的一个拐角处,在那被昏黄的路灯淡淡地照亮着的
地方,也是刚才被最后离去的那群工人遮挡住的地方,孤零零地站着黄群母女俩。
天哪,她们没走!他惊喜地叫了一声:“小扬……”便情不自禁地大步向她俩跑了
过去。掉过了头,向着夜幕深处缓缓驶去。这时,最后一批工人也开始散去。不一
会儿,小货卡便消失在变得相当浓重了的夜色之中。马扬不无有些悲凉,苦笑着长
长地出了口气,摇了摇头,正要回楼上去;转身之间,眼角的余光掠过,他突然看
到,在这幢居民楼不远的一个拐角处,在那被昏黄的路灯淡淡地照亮着的地方,也
是刚才被最后离去的那群工人遮挡住的地方,孤零零地站着黄群母女俩。天哪,她
们没走!他惊喜地叫了一声:“小扬……”便情不自禁地大步向她俩跑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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