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儿罗伯特感到恶心,赶紧跑进卫生间,吐了一阵。
接着他哭了,手里捏着登在报上的克丽丝塔的照片。
冯·格来欣好像预料到乌丽克要找他。他已经在写字台上放好了干邑酒,请乌丽克在一张皮沙发上坐下。
他说:“乌丽克,您好像有些激动,您的眼睛也不一样了,有什么心事吗?”
她的确感到自己的手在轻轻发抖。她问:“您看报了吗?”
“是那个在沃尔特湖边死去的姑娘吗?我当然看了。您是要说您认识她吧。”
“我不认识,但罗伯特认识她。”
“您那位宝贝儿?”冯·格来欣神情严肃起来,“乌丽克,不管您多么爱他,我越来越不喜欢他了,那个姑娘和罗伯特是一个层次的吗?”
“不,他……他不知在什么地方认识了她,他们去了沃尔特湖,他跟她睡觉了……”
“您感到意外吗?”
她喊道:“他欺骗了我!”
“您还记得我的话吗?斯巴达克斯挣脱了锁链,这是必然的结果,可您当时还嘲笑我来着。”
“后来那个姑娘就死在他怀里,死于摇头丸。”
冯·格来欣不吭声,喝了一口酒,若有所思。
然后他轻声说:“这事很糟糕。”他低沉的语调说明事情的危险性,“对那姑娘很糟糕,对罗伯特也很糟糕,他当然受到了极大的打击。”
“他要离开我,啥也不管了。”
“这是说,他想洗手不干了?”
“对。”
“我说了,您那位小伙子处境很不妙。干我们这行的,可不能说不干就不干。干我们这行的基础是信任,一旦失去信任,也就没有共识,乌丽克,我早告诉过您,罗伯特是个风险,而于我们这行的决不能冒风险。我也要对我们的客户负责,生意人的思想是直来直去的:有了路我们就走,路上如有障碍,就要加以清除,方向必须明确,这下路上忽然出现了罗伯特这个障碍……我们怎么办?这是个难题。”
“所以我才来找您。”
“您还爱着他吗?”
“是的,可他欺骗了我,背叛了我。那个小姑娘……能给他什么呢?”
“她的青春。乌丽克,在这点上您比不过,您别再像堂·吉诃德那样跟风车作斗争了,您是注定要失败的。”冯·格来欣把酒喝完了,而乌丽克碰也未碰酒杯,“您对我说过,要是罗伯特欺骗了您,您就要把他杀掉。”
“是的,我说过。”
“现在他不是把您骗了吗?”
“我本来昨天就能杀了他,我手里都拿着枪。可是我下不了手,就是下不了手。”
“我有办法替您下这个决心。”
“您……您要……”乌丽克吓得缩成一团,她这才明白,冯·格来欣从谈话一开始就这样决定了。“这……可不行……”
冯·格来欣像在作报告:“您分析一下我们的处境:一个姑娘吃摇头丸吃死了,警方已经知道她的名字,正在对她周围的人进行调查,很可能会查到您那位罗伯特的头上。这对我们有多危险!即使警方不把他的供词输入电脑,他也会自己要求,因为他威胁过要洗手不干,他洗手不干就意味着我们被检举,他认为他欠着死者这一笔账。对这孩子的思路,我可是最了解了,他要报仇,向谁报仇?向您和我们的生意报仇。对他来说,您现在就是凶手……”
“对,他说过这话。”
“您还不知道他给我们造成多大的危险吗?乌丽克,必须赶快行动,事关我们的组织的生死存亡!您如果要保护他,那您自己也保不住了,您可别自己也成了路上的障碍。我们的合作伙伴……”
“他们会把我也杀了?”
“为了安全就要有牺牲。乌丽克,您要活下去。难道为了您的宝贝儿,您宁肯毁掉自己?您如果现在横下一条心来,那您就会前途无量。”
“要我……”她双手捂住脸,随后把头往后一仰说:“怎么个干法?”
“第一是要快,必须赶在警察前面,马上做计划,明天早晨……”
“明天?”她叫起来了。
“明天早晨,”冯·格来欣毫不动摇地说,“我们,我是说罗伯特、您和萨尔瓦多,坐汽车去城外……”
“萨尔瓦多……”乌丽克惊得非同小可,连气都喘不过来。
“萨尔瓦多有最丰富的黑手党经验。你们坐车去乡下,在那儿解决问题。”
“我不是凶手!”乌丽克一面叫,一面从沙发上跳起来奔向门口,但她并没离开房间,而是把脸贴在门上,捏紧了拳头。
“不,您不是凶手。谁要求您当凶手了?难道一位农夫为屠宰场提供一头小牛,他就成凶手了吗?他只不过是把牛带去而已。别的事也不用您做,完了您就可以散步去了。”
乌丽克对着门喊道:“您知道您在要求我做什么吗?”
“您在救自己的命,您很坚强,承受得了。我知道,我从未看错过人。不过,只有一个人我看错了,就是我的好朋友和老同学。可惜他在施丹贝格湖里淹死了,即使游泳游得很好的人也会发生这种事。”
乌丽克回过身来,看着冯·格来欣,两眼红红的,漠然问道:“我怎么把他引进圈套呢?”
“用爱来设圈套。”
“我不明白。”
“我在看那姑娘的照片时想出了一个办法,您听了以后肯定也会跟我一样认为这是高招,您听着……”
冯·格来欣道出了他的打算,像是在解释一张造房子的平面图。因为这种安排很迎合罗伯特目前的精神状态,所以能够轻而易举地将他引入圈套。由此可见,冯·格来欣对罗伯特的心理了如指掌。
他说完以后,乌丽克不由得毛骨悚然,她说:“我错把您当人看了,您不是人,而是鬼!”
冯·格来欣笑着回答:“而您呢?我早说过了,您是个恶魔天使,所以我们俩配合得这么默契。”
这一夜过去了,到了第二天吃晚饭的时候。
罗伯特和乌丽克像是偶然坐在一张桌上吃饭的两个陌生人,几乎一声不吭,最多说句“把黄油给我”和“盐在哪儿”之类的话。
直到乌丽克收拾完桌子,罗伯特才打破沉默。
“我明天中午就走。”
“你考虑好了吗?”乌丽克靠在电视机旁的墙上,皱着眉头问道,这时候只要罗伯特一说愿意再试试跟她和好,她就准备从冯·格来欣的手里救出罗伯特。她甚至可以忘掉克丽丝塔,帮罗伯特解脱痛苦,一切都恢复原样,再过两三年,他们俩就能搬进巴哈马群岛上一座漂亮的海滨楼房,躺在棕榈树下的白色沙滩上,忘却过去,走向幸福的新世界……
鲍伯,你为什么不抓住机会?生活之路不是笔直的,有许多弯道,时而还有个把死人躺在路上,你不能停下来,而要大步跨过去。你要想:我必须走向富裕,任何东西也挡不住我!鲍伯,我们俩能够达到目的,现在还来得及。你说啊,我们可以商量。
但是,罗伯特表示了最后的决心:
“没有什么可考虑的,我不干了……”
“你这样做又不能让克丽丝塔复活。”
“她根本就不该死!”
“是我让她吃摇头丸的吗?”
“是谁把摇头丸介绍给我的?谁用这种毒品欺骗了我?”
“我们不是很快活吗?”
“快活个鬼,那是化学麻醉,可我现在醒过来了。”
“你醒了吗?那你就得看清自己的处境。”
“我看得很清楚:我自由了!”罗伯特伸出双臂,好像是经过长期酷暑以后终于遇到了大雨,“我摆脱了你!”
乌丽克闭上眼睛。这句话是个判决,是罗伯特给自己下的判决,没有回旋余地,也逃不脱……她连同情和内疚也感觉不到了。
“我还有一个愿望,”乌丽克开始执行冯·格来欣的计划,“然后就彻底结束。”
“什么愿望?”
“你带我去一趟克丽丝塔死去的地点。”
罗伯特一怔,好像挨了乌丽克的打。他握紧拳头喊道:“你疯啦!你是什么意思?”
“我要在那个地方跟你告别,永别……”
“简直是神经病!你怎么能向我提这种要求,这不是心理变态嘛!”
“正因为那个姑娘的事,我失去了你,所以我要看看出事的地点,这是我最后的愿望,然后我再也不要见到你了,你就把这当作分手的礼物吧……”
“得了吧!”
“你害怕了?”
“我怕什么?”
“你怕的是,事情已经过去两天,你的想法和那天夜里不一样了,你冷静下来了,你会改变主意。鲍伯,你又不是胆小鬼。你该明白,我不会因为你搞了那个小丫头而把你撵走,我可以当作没这回事儿……”
这是乌丽克最后的尝试,她想扭转命运,也为自己抛下生命之锚。
但罗伯特摇摇头说:“我永远忘不了那个夜晚,你没有看见她是怎么死的,没有看见她痛苦的眼神、张大的嘴、困难的呼吸、灼热的躯体、破裂的心脏……我怎么忘得了呢?”
罗伯特故意打开电视,把音量放得大大的,用更大的声音喊道:“别打搅我,再过几个小时我就走了,你就安静一会儿吧!”
乌丽克走进卧室,锁上门,坐在床上。墙上的镜子反射出她的形象:僵化的脸蛋,眯觑的眼睛,耷拉的嘴唇,带着皱纹的口角,一副遭人抛弃的可怜相。
从这时候起她恨透了罗伯特,她要怀着只有一个心灵被毁的女人才有的仇恨来毁灭他。
告别之日的早晨看起来好像是幸福的一对在享受阳光灿烂的假日。但如果知道这天早晨的结局的话,那么这一天就好像是个祭奠死者亡灵的日子。
乌丽克在早餐桌上摆好了咖啡、煎鸡蛋、烤得脆脆的小面包、一盆各式的肠子、装着冰镇桔子汁的高脚玻璃杯,连餐巾也叠成小船的样子……
罗伯特淋完浴出来看见桌上布置得如此隆重,心中颇为惊异,但同时也向乌丽克流露出他的反感。
他问:“干吗要这样?”
她随便答道:“我想这是习惯的做法,临刑之前吃一餐。”
“又不是要处死刑,我们只是分手而已。”
“对我来说一个样。”
罗伯特不再说话,免得又引起争吵,他穿好衣服,坐下来吃早点。乌丽克打扮了一番:头发卷成小鬈,嘴唇抹得通红,身穿超短连衣裙,晒得黑黑的一双长腿下面是白、红、金三色的轻便高跟鞋。这就是当初罗伯特认识的那个乌丽克,要是在10天之前,罗伯特会脱掉她的连衣裙,把她抱到卧室里或者沙发上。但此刻他只是想,乌丽克,这没什么意思了。
她问:“你什么时候走?”
“吃完早点马上就走。”
“去沃尔特湖?”
“要是你看得这么重要,那就去吧!我昨天夜里想好了,当你站在克丽丝塔死去的地点时,我会诅咒你!这是最好的告别。”
她不回答,而是去了厨房,给托斯卡纳酒吧打电话,萨尔瓦多立即答话,他从8点钟起就在等电话。
“事成了,半小时后我们开车去沃尔特湖。”
她很快放下电话,端着一个咖啡壶,走到罗伯特的对面坐下,久久地看着他。
罗伯特问:“你干吗这么看我?”
“我要把一个人的容貌刻在我的心头,这个人我永远不会再见了。”
“要是我的话,我会把这个人从记忆中抹掉,我就是这么做的。”
恨,恨,恨。
乌丽克想,萨尔瓦多,我不会散步去的,我要在场,亲眼看看。冯·格来欣不是称我魔鬼天使吗?我要像拥有一枚勋章一样拥有这个称号。
半小时之后,罗伯特站在汽车旁边准备出发,他向周围看了一看,没有看见乌丽克的汽车。
“我以为你开车跟在我后面呢。”
“我说了吗?我搭你的车。”
“你回去怎么办?我是要回父母家的。”
“我坐城市铁路。”她拉开雪铁龙汽车的门,“我想再次坐你的车到乡下去,你还受得了吗?”
“为了获得自由,我什么都受得了。上车吧!”
恨,恨,恨。
当汽车走到通往林道镇的高速公路上时,罗伯特忽然说:“昨天我把最后一些摇头丸倒进希姆湖了。”
“真笨!有多少粒?”
“我不知道,我实在不能再带在身边了。”
“结账时候缺了怎么办?”
“你可以从我的账户上扣除,我有足够的存款。”
“你真傻,为了一个事故,你就放弃一切!”
这是真正最后的机会!我们还来得及掉头,向另一个方向开,去特格恩湖,在那儿吃午饭。
但罗伯特说:“我要太平,还我的债,在我的世界里而不是在你的世界里生活,我将用匿名把我所有的钱汇给克丽丝塔的父母。”
“死者不能用钱收买。再多的钱也不能使她复活。”
“你说得对,可这些贩毒赚来的钱,我是不能要的。你会靠摇头丸富起来,因为你没有良心,而我保住了良心,感谢上帝!”
到沃尔特湖还有两公里。一会儿就看见了弯曲的公路,略带坡度的草地,搭过帐篷的地方,还有掩藏尸体的灌木丛……
罗伯特的车经过一辆停在路边的奔驰车,乌丽克缩紧了脑袋,只往前看。
萨尔瓦多已经到了,只剩下最后几分钟。她想,鲍伯,别停车,继续往前开,往前开!我根本不想看那个地方,那是冯·格来欣的主意,往前,住前开……
她心慌意乱,用手指紧紧掐住罗伯特的胳臂。罗伯特忽然感到疼痛,偏过头来,只看见一张他几乎认不出来的脸,罗伯特想挣脱她的手,但她的指甲越来越深地掐进他的肉里。
罗伯特叫道:“你怎么啦?你干吗呀?你良心发现了?你不是要看地点吗?这儿就是。”
他停下车来,下车指着那片草坡。
“我们……我们往前开吧,鲍伯。我已经看够了,不就是一片草地吗?跟别的草地一样,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意义。”
“可是对我很重要,现在我倒要再看一遍我离开克丽丝塔的地方。”
乌丽克想抓住他,但他挣脱了,踏着克丽丝塔闻过的草地向前走去。乌丽克倚靠着汽车,捂着像要破碎的心,她想,鲍伯!鲍伯!这是他们强迫我的,我不想这么做,我还想救你……但是他们说,不然就要我的命,或者要你的命,或者要我们俩的命,可我要活下去……是的,我现在恨你,因为你和那个年轻女孩欺骗了我……然而我是爱你的……恨也是一种爱,人只能恨自己所爱的东西……恨会变成爱。鲍伯!鲍伯!
她突然转过身来,好像感到后脖子上有一股滚烫的气。
萨尔瓦多朝她走来,他像一个快乐的漫游者走在公路上,似乎嘴里还轻轻吹着口哨。
她赶紧钻进汽车,缩在车座里,双手捂住耳朵,用牙咬着垫子。
罗伯特走到了他放克丽丝塔尸体的灌木丛,警察已用粉笔画出了位置。此刻他站着凝视良久,地上的轮廓好像充实起来了,成为一个可以触摸的人体,就同那个月夜里克丽丝塔躺在他眼前一样。罗伯特跪下身去,似乎又看见了克丽丝塔的脸,她金黄色的头发,她死后放松了的微笑的嘴,她那被月光照亮的的肌肤。
他深深低下头,想再一次吻她,这样他的后颈就暴露无遗了。
这是理想的姿势,好得不能再好。
萨尔瓦多像一头猛兽一样悄悄走过来,向四周望了望,公路上除了罗伯特的汽车以外空空如也,远近没有一个人……他举着装有消音器的手枪,挪到离罗伯特后颈10厘米处,扣动扳机,只听见噗的一声,罗伯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他倒在了粉笔画的圈上,他的嘴正好碰在克丽丝塔的嘴唇所在的那一点,鲜血从他后颈冒出来,流在克丽丝塔头部所在的那片草地上。
萨尔瓦多收起手枪,回到罗伯特的汽车旁,拉开车门,对乌丽克说:“来,换辆汽车。我们上哪儿吃午饭?我知道在施丹贝格湖边有一家好饭馆。”
乌丽克浑身颤抖,下车跟萨尔瓦多上了等在一边的奔驰车,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两小时以后,沃特克的电话响了,是那个地方的警察打来的。
“我们又发现了一具男尸,在同一地点,刚死的,后颈遭枪击……”
“这下我们坐蜡了!”沃特克还是那样尖刻地说,“摇头丸加黑手党杀人……还要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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