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迭香(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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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振保低眉顺目地站在胡氏洋行的门口时不时对进进出出的人点点头。没有广告的他的手中拎了一个英吉利出产的黑色公文包肘弯处搭着自己的西服上衣。梳得齐整的头每每可以在拉开又闭合的玻璃门上闪现出来振保心中为着得到这场面试的机会而雀跃。

他是完美无缺的候选人。

英伦留学回来的高才生会讲流利的洋文。对洋行的项目了若指掌何况还有着这样谦和的外貌。

胡氏洋行的老板是个做事中国化十足的人。看看振保觉得条件不错模样也精神履历上的洋文他不懂叫人翻译了来据说是呱呱叫的。可这还不够。他将振保的来历家底一一打听清楚:比如出生中产家庭有些不痛不痒的亲戚;或是交什么类型的朋友都有着什么嗜好……

振保一一回答着耐性极好。

胡老爷点了点头表情仍然是淡淡的精明。“只是这月资……”

振保急忙道:“全凭您裁度便是。”垂下眼来又觉得方才表现太过迅像着急谋求这个职位似的。

胡老爷敲了敲桌子站了起来:“明日会给你消息。”

振保和胡老爷握了握手转身离开。

天渐渐黯淡了下来。

振保换了件不常穿的长衫戴了顶宽檐阔帽出门。

为着是去看一个女孩子。

他在路上买了些姜花香气馥郁。皮鞋在青石板上踏出清脆的响声。

像是一颗心在不缓不慢踏着主人的思量和打算。

在那扇熟识的门前他轻轻敲了两下随即一盏昏黄的灯伴随着“吱呀”的开门声从门缝里透了出来。

“是振保么……”一个苍老的声音问。“你许久都不曾来了。”

“是我。我来看看阿香她还好吗?”恭敬地站在门口他轻轻地问。

老妇人让开了一个位置允许他进来。振保走进里间温柔的声音像夏日半开的荷他低低地唤着:“阿香……”

临空荡过来一个恍惚的眼神把他积蓄了许久的温柔击碎。那个叫阿香的女孩漠然地转过脸来眼睛里仍是陌生的防备。只是她怀中的一条雪纳瑞低声呜咽地抬起了头嗅嗅振保的气味然后对他做出一个友好的表情。它与振保毕竟也是老相识了。

“哎她仍旧是不认得你。”老妇人长叹一口气。

“那又有什么关系?”振保这样说着将手中的花递与老妇人脱下帽子似乎打算小坐一会。

阿香仿佛被他吓着一般抱着膝盖嘤嘤哭泣起来。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眸氤氲泪水之后变得像梦一样迷离。振保只好举手求饶:“好好好我马上走只希望你喜欢那些花儿……”

老妇人捧着一只精致的水晶玻璃瓶来里面盛满洁白的姜花差点与打算走的振保撞个正着。“就走?”她看见振保手上重新捏了帽子打算戴上。

振保点点头略略迟疑了一会将几张钞票递到妇人的手中:“林妈过一阵子我可能不方便过来了。这里有些钱不多但……”

老妇人摆摆手:“你也不宽裕。”硬是将钞票塞进振保的手里。

“我寻了份差事怕是半年内会忙起来替我照顾好阿香。”他压低帽檐轻轻嘱咐了一声便踏着月色步履匆忙地离开了。

老妇人叹了口气重新转回屋子里去。

百乐门里人声嘈杂。复杂的气息随着拥挤的人群而漂移。振保第一次来这种地方扯松了领带一脸尴尬。可是不来又不行。胡老爷的独子胡兰成是百乐门名声响亮的公子每一夜都要在这里跳上几支舞喝上几杯酒才肯走。被他扯来这种地方总得让他敬了兴才可以回去。

“玛丽呢?”胡兰成随便拦了一个酒保问道。

“在后台换衣服。”酒保还来不及敬礼已然有另外的客人捉住他追问其他小姐的下落。

胡公子讪笑着看了看振保。“要不要来杯酒?”

振保苦笑着没有拒绝。

胡公子口中的玛丽此刻正坐在后台化妆。

金大班正教训一个新来的舞小姐。

“哭什么哭被客人摸一下就哭生意不要做了!”她一个巴掌拍在那个年轻的舞小姐脸上毫不容情。金大班叫做金兆丽是百乐门的领班黄浦滩头卖她面子的公子哥和商贾大亨不知道有多少靠她吃饭的舞娘更是不计其数。

玛丽头也不回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声音做背景。

有哪一个小姐是甘心情愿抛头露面拿自己的身体做本钱出来卖笑的呢?虽然只是陪同那群男人们跳个舞……

她闭了闭眼勾着眉毛的手抖了一下眉尖意外地花了。

她擦掉刻意挑高的弯眉毛露出原本清秀的眉型似乎有些怔忪自己的模样。

她记得那时候自己在鬓间别了一朵玫瑰花站在金大班的面前一袭白衣如雪的青涩模样。

“给她换件红衣裳再带来见我!”金大班这样吩咐。

于是那副楚楚可怜的少女姿态完全不见。

洁白的衣裙褪至地板旋身而至的是一袭像玫瑰一样媚骨的红裙。镜中映出她精眸中的两簇火仿佛一点就能着。鬓边的那朵玫瑰更添妩媚两靥绯红让她就像一朵夜里幽然怒放的红玫瑰。

从女孩变为女人似乎只要一只口红和一双高跟鞋而已。

金大班并没有问她的名字只是满意地点点头说:“今后你就叫玫瑰玛丽吧。”

佟振保也说不上为什么当百乐门名声鹊起的交际花玛丽站到他和兰成面前面庞拢着一抹冷艳的笑意的时候他杯中的酒会那么好端端地晃了一下。

迷离的灯光下人的面孔似乎都模糊了起来振保记忆犹新地能够想起那个时候他手中红酒的颜色与玛丽的衣裙颜色相仿——暗红的旋涡中那种颜色愈红润醉人——他仰头喝下杯中红酒见到兰成怀中的玛丽裙摆也转成了一朵旋涡状的花儿纷繁复杂。

舞池中的玛丽是有着一张极美极艳的出色脸孔的。迷一样的双瞳能够倒映出男人的影子自己的影子和男人的影子重叠在一起幻化成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无数暧昧、原始的情感与欲望都在一双翦瞳中浮生若梦。

在她的裙摆之下不知转晕过多少像兰成这样有钱人家的阔少爷。她的裙摆宽大配合腰身的旋转左右摇摆一波向右一波向左平静的舞池中总会因为她的裙摆而翻腾起千层波浪。那些像兰成一样的阔少爷们便被舞池中的波浪逐渐淹没。没有广告的一捧一捧鲜艳的玫瑰摆在酒吧间的一个角落里堆到腐烂也没有旁人去理睬。玛丽喜欢玫瑰只是喜欢轻轻在花束上把鼻翼稍稍展一展她嗅着花香然后把花瓣揉在脚下。纷扬的花瓣落在身后她有些神经质地笑一笑然后把身后的男人迷得神魂颠倒。

玛丽若是舞得累了总会坐下来问酒保要一杯b1oodmary然后一边喝一边回过头来用细长的眼睛盯着振保看。“你在偷看我?”她扬起红艳艳的唇问振保嘴边漾起一抹古怪的笑意。

振保挑挑眉不置可否。“你和我认识的一个女孩子长得很像。”

“你和胡家的少爷是什么关系?”玛丽并不深究那个女孩子的问题只是好奇这个。

还未等振保回答兰成的声音已然响了起来。

“玛丽!你在这里!”兰成似乎是有些不悦他看见玛丽撇开自己却和振保聊开了脸上媚意十足分明是带着什么企图。“这是振保替我父亲打理生意的。”

“哦……”玛丽放下酒杯从高脚椅上跳了下来。那个“哦”字说地半酥半媚她的睫毛轻轻地放下再从另外一个角度抬起。振保已经感觉到这双眼睛在自己身上流转的深意。

他面无表情地从椅背上拿起自己的外套默默地退了出去。

兰成的眼睛却丝毫不曾往他的背影上瞧。

振保一夜未眠。这种莫名的情绪围绕着他整个夜晚。就仿佛全身心都被百乐门的烟雾和歌舞包围可是他又非常清楚地意识到这些表象并不是缠绕他的因素最根本的原因还是玛丽的那一张脸那张和阿香一模一样的脸。

他辗转地翻了个身黑暗中似乎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怂恿道:“去去看她!”振保不知道这个声音从哪里来或者说他不愿意承认自己有那么强烈探究的心声。与其这样彻夜不眠不如去寻个究竟吧。他披上风衣决意出门。

振保黑色的风衣飘扬在暗夜的上海。十里洋场的喧闹带着浮躁与奢靡的气息让他有些反胃。那些公子少爷们的玩乐虚假的笑容里浮现的肉欲和贪婪还有那些建立在金钱上的爱情他坐在百乐门的舞台之下冷眼旁观着这一切这个虚伪的上海滩什么时候才能让他停止心中的那个强烈的恨意?他又想起了那双和玛丽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还有比她更加清纯的笑靥心下一沉脚步变得有些匆忙了起来。

寂静的夜中偶尔传来一声声犬吠。振保一边匆匆赶路一边在心里编排着即将见到林妈时要说的来访理由。

门敲得不紧不慢可振保的心里却急于知道答案。

沉寂了许久之后终于见到了一点亮光自黑暗处蔓延。振保仿佛盼见了救命稻草一般踏上前。

林妈开了门见是振保脸上露出迷茫的询问。“这么晚了……你这是?”

“突然想来见见阿香。”振保跨进门又探了半个身子出去冲林妈点点头:“看她一眼就走。”说着不等林妈回答便径直打开阿香的房门。

“呜……”黑暗中雪纳瑞轻轻地警醒了起来嗅到来人的气味这才又静静地伏了下去。

屋内并没有点灯振保藉着月光看见阿香着一袭白色的丝制睡衣正睡得香甜。长长的睫毛妥帖地伏在眉弯之下连闭合的眼睑都显得纯洁无瑕仿佛月光下圣洁的精灵。

她毕竟和玛丽是不同的。

振保松了口气从屋内退了出来轻轻带上房门冲着赶来的林妈抱歉地笑了笑。

大厅里的姜花尚算新鲜出淡淡宜人的香气。振保突然自嘲地笑了起来捻上一朵洁白的姜花放在手心。然后同林妈告了别踏着晨曦而去了。

兰成每每约了振保再去百乐门往往会被胡老爷喝住。或是横插一事要找振保帮忙打理洋行的事宜;或是唤兰成责问他近期的挥霍用度;实在禁不住他们要出门胡老爷只能拉下脸来冲兰成吐了口唾沫道:“好生别带坏了振保我眼下就他一个可以信得过的人!你要跟他多请教些洋文别老惦记着那些舞娘的模样!看看人家和你一般大小早已老练成事你除了能败坏我胡家的脸面还懂什么?懂什么!”

兰成嬉皮笑脸只含混着答应了事。

还是去百乐门。

他吩咐家中的小厮订好了一大束玫瑰别上自己的名牌送到玛丽小姐处。

有时候还会别出心裁地写上一两句话。比如“比玫瑰更美的花儿”或者是“爱你的心堪比玫瑰”等。

可是自从胡公子有一次偶然经过后台的垃圾箱在里面探了个头扔烟蒂却现自己送的名牌被扔在一束新鲜的玫瑰之上。那些还算干净的字体变得别样扭曲起来。

问了别家的公子人家暗地嘲笑他的句子实在太过俗艳——总要写得文艺些才好吧?

于是他只好去求振保苦着一张脸捏着空白的卡片将它递到振保跟前。

伏案工作的振保无奈地抬头看他一眼眉头挤成了小山川。他替兰成写:“你在的时候你是一切;你不在的时候一切是你。”

那几行字落下兰成道了谢欢天喜地去了。振保埋下头去继续对付那些只有他看得懂的数字那些汇票那些密密麻麻象征财富和地位的条款双眸中隐忍的仇恨叫他不得不将这些一一消化。只是偶尔乏了的时候他站起身掏出衣兜内一把干枯的姜花才会惆怅地叹一口气。因为他并不知道写下方才那句话的时候脑子里想的是玛丽还是阿香。

仍然是百乐门。

蓬嚓嚓的舞曲奏响了起来。兰成却寻不找玛丽。

金大班说最近不知道为什么送花的公子哥儿欲多了还凑了些愈酸腐的句子。她斜乜着眼睛瞧着兰成道:“有那个闲钱不如请我吃杯老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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