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笑,王爷爷没笑,他必须时时刻刻聚精会神地盯着下麦种的耧眼和耧脚。耩一个来回王爷爷就累得满头大汗,韩叔说:“王大伯,看你,都累出汗了,你们先歇歇,我再加点麦种。”王爷爷擦着汗说:“年龄不饶人啊。”大家都觉得王爷爷这样干下去肯定吃不消,但是,耩麦这活确实是技术活,它牵涉到来年的收成,几个妇女谁也不敢逞这个能,说替换一下王爷爷。韩叔往耧里加上麦种,然后递给王爷爷一支烟,王爷爷推开韩叔的手,说:“这个我抽不习惯,还是我这个抽着有劲。”他边说边从裤腰带上取下旱烟袋,按上满满的一烟锅烟丝,然后用韩叔的烟头对着,大口大口地吸起来,从鼻孔里喷出的烟雾像两股喷发的火山灰直冲空中。我想,王爷爷心里肯定藏着一团火,那是一团生命的火焰。王爷爷连续抽几口烟,心里舒坦多了,他若有所思地说:“大侄子,你说,同样都是土地,为啥人家地里老长楼房,我们地里就光长庄稼呢?”韩叔笑笑说:“王大伯,不是我们地里不长,是国家不让在我们地里盖。我们这儿是可耕地,既不挨城市,也不是国家的开发区,国家就不往我们这里投钱,怎么会长出楼房呢。”王爷爷意思一会儿,好像琢磨透了其中的道理,他又慢条斯理地说:“国家想的是对的,要是在我们这地里都盖上楼房,我们吃啥呢,没地种粮食了,那城市人也没吃的了。”李婶说:“人家城市人有钱,没粮食人家可以买国外的粮食。”王爷爷爱较真,他说:“要是人家不卖给我们呢,那吃啥呢,三年自然灾害时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我们这里饿得肚子发慌,眼看着死那么多人,可是,人家有粮食就是不卖给我们,你能把人家怎么着。我看啊,钱也不是万能的,还是自家囤里有粮心不慌。”韩叔看看我们这些孩子,说:“地里不长楼房不要紧,就是亏了这些孩子了,现在人家城市的孩子都在教室学习呢,可是,这些孩子还得跟着我们在地里滚爬,她们啥时候才有出头之日呢。”一提起孩子,高婶马上警觉起来,她很清楚,这些孩子中就张惠贤退学了,其她几个仍在上学,她深深地感到很亏欠自己的女儿,但又怕女儿埋怨她,她说:“生就的坷垃命,再滚哒也成不了金蛋子,生就的鸡卵子,再扑棱也成不了金凤凰,还是认命吧。”李婶说:“会盖房子抹墙不如有个好爹好娘,南闯北走,不如有个城市户口。你看看他们,出去打工都落个啥,不是少胳膊就是少腿的。”李婶的话引起一番议论和咒骂,奶奶深有感触地说:“人的命,天注定,胡思乱想没有用。”我说:“奶奶,我们校长可不是这样说的,她说,只要我们努力,我们也能和城市的孩子一样考上大学,过上城市人的生活。”张叔说:“叶子这孩子挺有思想的,我觉得她说的有道理,越不上学越没出路。”我知道他说这话的意思,其实,他是说给高婶听的,张惠贤退学是他的一块心病,他一直都想找机会说服高婶让张惠贤复学,高婶也知道他这话的意思,她瞪他一眼,然后说:“那是你们校长哄着你们玩的,你们还真信她的呀。你看看,农村的孩子有几个考上高中的,更别说考上大学了。考不上大学,那初中和高中都是白上,钱不少花,最后还得回来打土坷垃,拉耧拉耙。即使考上大学又怎么样,现在又不包分配,没人照样找不到好工作,即使找个工作,那也和打工的没多大区别,到头来,家里弄得穷家当产,孩子在外面过着身无住处、朝不保夕的生活。”张叔看高婶瞪他一眼,又发表那么多高谈阔论,他再也不敢吭气了。王爷爷说:“人家赵校长可是一个有文化的人,我看,她说的话不会没有道理。”王爷爷的话让大家暂时安静下来,王爷爷要开始耩麦,大家怕把他累着了,说再休息一会儿。大家忍不住寂寞,又把话题扯到农事上来,韩叔说:“王大伯,您看,这地头的机井都坏了,也没人挑头修,我们不能真靠天吃饭呀,您是不是挑个头,组织大家修一修。”王爷爷面带难色地说:“我挑个头是可以,可是,钱从哪儿来呢。
韩叔说:“各家兑呗,谁家不兑,谁家就别想浇地。”
“一家兑那三毛两毛的有啥用呢,兑多了又都没有,唉,是个难事啊。”王爷爷缓慢地吐一口烟圈,又说,“运舟大侄子,我们都选你当这个村委主任吧,你看怎么样,你到乡里跑一跑,看能不能申请点补助,如果能申请点补助,我们每家再兑点,我想就能把这件事办成。”
韩叔摇摇手,说:“不行,不行,我不是不愿意为大家服务,你们看我这两条腿,跑跑踮踮的太不方便了。”
王爷爷深深地吸一口烟,又缓慢地吐出来,又说:“同祥大侄子,你来干怎么样?”张叔还没说话,高婶就接上了腔,她说:“王大伯,您看她爸这样子,连自己的生活都顾不了,咋去跑着办事呢。”
王爷爷连抽几口烟,然后使劲磕几下烟斗,说:“不说这事了,还是干我们的正事吧,先把麦种上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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