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妃於堂中坐定,示意我侍立一旁,随后挥退众宫装丫鬟,环视一周,道:「诸位辛苦了,东府这阵子,因老太太的病,人人都未睡个好觉。我在深宫,出入不便,雀使门下,时时替我奔走递告,也很费心费力。」
众人皆道:「应当的。」
贾妃目光移向雀使门下一干人,道:「红书,你指派谁护卫筠儿?」
纪红书道:「派了秃鹰。」
秃鹰闻言身子不禁一抖。
贾妃唇角略笑,道:「你门下众人,秃鹰算是沈稳,往后筠儿出门时候较多,秃鹰深历江湖,正可照看!」
秃鹰咬牙强笑道:「多谢娘娘金口褒奖,秃鹰……定竭尽所能,不负重托!」
贾妃点头道:「秃鹰留下,其他诸位雀使门人,忙了半日,且去用了夜宵,下去歇息罢!」
乌鸦、蝙蝠等人道:「谢娘娘赏!」躬退几步,转身离去。
秃鹰心怀鬼胎,入厅时本落在众人身后,离厅门最近,此时众人一一离去,行经秃鹰身畔时,俱都投以眼色,有的面戚戚然,深表同情,有的神情木然,强装无事,有的挤眉弄眼,嘴裂莲花,全然兴灾乐祸,连那白鸽也轻吐舌尖,悄步快走,这一轮下来,秃鹰虽故作镇静,也忍不住脸面变色。
贾妃等几人离去了,不禁宛尔,道:「红书,你门下诸人,恁地有趣!」
东府吴七郎道:「简直是一帮乌合之众!」
纪红书面色微红,白了吴七郎一眼,道:「红书往后会好好管教!」
贾妃却淡淡道:「不必啦,为人行事,但求大节无亏,小处滑稽,有何不可?
若强行去异求同,未免抹杀了生趣。」
纪红书大喜:「娘娘圣明!」
贾妃又道:「吴七郎为人峻肃,办事认真,这也是他的一大长处。人莫以与己不同而互轻,听说你们双方时常吵闹,为细事失和,其实大可不必!」
纪红书与东府诸人俱道:「娘娘明训,我等记住了。」
贾妃点了点头,方问宋恣:「三郎,老太君这会情形如何?」
那宋恣道:「我以九针走之法,助老太君提神聚气、回阳生脉,但老太君年寿已高,能挨多少日子……不在其病,而在天意。」
「若是如此,立主一事,万不可再拖了。」贾妃环顾东府诸人,道:「此事我让亢总管徵询过诸位的意思,本以为已然定规了,如今却是听说,你们对大公子承位一事,尚有异议?」
京东人语道:「娘娘明鉴,非是我等敢抗命不遵,只是……只是……」
纪红书冷笑打断道:「亢总管难以开口,我却略知其中缘故。」
贾妃道:「哦?」
纪红书道:「东府霍姑娘,原是贾似道正室霍氏之妹,他们今夜变计,几番阻拦我带大公子来见娘娘,想来定是属意霍姑娘的亲侄——贾二公子了!」
贾妃眉稍微挑:「此言可确?」
京东人语陪笑道:「这是雀使误会了,我们请留大公子,是另有缘由的……」
「纪红书!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未免小瞧我等了!啊……你这小子…
…下针轻点!我伤的是脑门,你紮我脚板干嘛?三哥!你这弟子十分糊涂,我要怒了!」大厅隔壁传来一道伴随着嗷叫呼痛的语声,听声音正是方才昏迷过去的关西魔,他在邻室疗伤,想是听到这边说话,自觉有抗辩的义务,於是挺「言」
而出:「……我们十妹,最无私心,她虽是二公子的亲姨,对立主之事,倒是偏向大公子多些,哼,二公子也太像他老爹了,纨绔混帐,不成模样,大公子娇滴滴的像个娘们,也不怎么样。」
东府诸人面色齐变,怒声叱喝。宋恣凛眉微皱道:「云川子,你紮他的厌舌!」
「你小子……」只听隔壁怒吼半句,随即寂然无声。
京东人语道:「管贤弟是个浑人,望娘娘且勿生气!不过他说霍姑娘不存私心,这倒是真的。」
贾妃神情不悦:「老太君昔日,严於嫡庶之制,对似道贬斥太过,你们也不可太当真了。似道虽不能上承老太君欢喜,于孝道上有亏,但近几年还算收敛了玩闹的性子,肯求上进,对於西边府上,往后你们还须尊重些才是。」
东府诸人闻言俱都低头不语,显是对那贾似道成见极深。
贾妃甚是大度,见了众人情状,也只是轻歎了口气,并不深究,道:「亢总管,你方才说另有缘由,却是什么?」
宋恣向前,略一倾身,道:「启禀娘娘,是属下让亢总管于大公子面见娘娘之前,须将大公子请来,因我要先见一见!」
话一说完,京东人语大声咳嗽,宋恣也自一愣,随即面色微变,忙又道:「娘娘恕罪,我没说明白……」
贾妃绽容而笑:「唬了我一跳,我说呢,三郎之狂,那可是在骨子里,不在嘴上。」
宋恣拢袖一揖,欣然笑道:「宋恣再愚鲁,也不敢对娘娘无礼。」
贾妃笑道:「不敢无礼么?也不见得罢?」
东府众人皆笑,宋恣道:「那是娘娘素日宽待属下,偶尔放纵,也恃宠而娇了。嗯,属下欲将大公子请来,是有一事急於弄个明白,此事不明,大公子承继府主,非但无益东府複出,且将另起混乱,贻误大事!」
贾妃闻言,也面色凝重:「何事竟如此紧要?」
宋恣望了我一眼,似乎当着我面,难以开口,一时沈吟不语。
我心下一凛,暗感不妥,心道:「糟了,什么「一事急於弄个明白」?莫非这宋恣发现了我这大公子乃是假货?」随即又想起那读灵者来:会不会便是他呢?
这念头一闪而过,又觉不像,如若宋恣是那读灵者,我的一切事情他全都知晓,还会有什么事不明白的?哪会是现下这副犹疑不决的模样?
大堂之上,众目所向,我心中翻江倒海似的猜疑不定,面上却竭力维持镇静,立在那儿,似遭火烤一般的难挨。
贾妃似有所觉,先向我投来一道抚慰的眼色,方道:「三郎,你但说无妨。」
宋恣点了点头,道:「好罢,这要从前一阵子说起了。那时大公子卧病在床,听说从四面八方请了许多名医,总不见好。我闻知消息,心下奇怪,年前我还跟大公子于三桥街碰过面,那时大公子春风满面,身捷体轻,气色很好呀,怎么半年不见,得了如此大病?竟连四方名医都治不了?我一向有个毛病,越是他人治不了的奇症难症,我越是技痒难耐,更何况大公子还是先主公的孙子?是咱自家人?只是那边府上不到无路可走,是断不会来请我了,而娘娘派了不少宫中禦医去,居然从没想起过我……」
贾妃笑道:「这些年,你遨游四方、读书写字,除了偶尔外出采采药草,却替几个人认真瞧过病?哪还像个郎中?你想练手试技,我还不放心呢。要不是老太君的旧疾,你一直跟了许多年,我连老太君也不会交到你手上。」
京东人语道:「不错,前两年七郎偶感风寒,让他瞧瞧,他倒是很快治好了,却从七郎身上找出许多小疾,定要救治,哎呀,那真是……我今无病强侍医,何人怜我吴七郎?七郎被他足足整治了三个月,浑身上下,针眼无数,遍体鳞伤,如此猛医,谁还敢求他看病?」
吴七郎打了个寒噤,捋袖露出许多伤疤,摇头道:「人间地狱啊,惨无人道,暗无天日!」
胡九嚷道:「你们这么说宋三哥,也太过不公了!俺的风湿是多年顽疾,就是三哥帮我治好的!雀使的怪病也……」
纪红书目光如刀,狠狠剜去一眼,胡九身子一缩,兀自喃喃:「瞪我作什么?再瞪三哥也是帮你治过……」
宋恣摇头道:「你们不是医道中人,是不会明白我的。七郎身子匀健,那是男子中的典范,乃医家百求不遇的活案,机会难得,我岂可不把他吃透?我遨游四方、读书写字,正是养我医家浩然之气,这些年,我医道无为而进,那是不用说了,像大公子……嗯,说回大公子身上罢,有一天,我夜不成寐,心想乘着风高月黑,何不去瞧一瞧大公子的病势?便把十妹叫醒了,拉着她一道往西边府上去……」
吴七郎向我投来深表同情的一眼。我则暗下心惊:「他去瞧时,不知是不是在我附体之后?难道给他看出了什么端倪?」
胡九奇道:「三哥,你去瞧病,却带上十妹干什么?」
宋恣道:「十妹老大年纪,孤身不嫁,大公子生得俊俏,让她去瞧瞧,若能触动女儿家心思,岂不甚好?」
霍姑娘面色通红,道:「呸,早知你是如此居心,我才不陪你去呢!哼!人家是担心你夜天迷路,摸到哪户人家姑娘房中去,闹个大笑话,才答应同去的。」
宋恣点头,道:「是的,若非十妹带路,我原是很难找到大公子居处的,这也是我带上她的缘故。当时进了大公子房中,十妹点了侍侯丫鬟的睡,我便开始对大公子下手。哪知一触大公子身子,便觉其体热如炭,我不由大吃一惊。按说,大公子男生女相,正是命相中的多福之人,以我医家眼中看来,具有这类貌征之人,阳得阴润,刚柔互济,故性情温和,神气内敛,多能藏志於胸,远驰千里。他们的身体肌肤,多半温润如玉,体气生凉。而大公子内热外透,烧灼如铁,如此反常,应是阴阳极度失和,阳盛而阴衰,阳毒侵染经脉之象。这种病象,前朝宫中秘辛偶有记载,多为帝王久服内丹所致,怎地大公子会得此病?我百思不得其解,心中遍搜医案,惟有误用了春药,病徵与此相似,但春药发散甚快,也不至於郁积于体,竟成阳毒攻心之局呀?」
宋恣说到医事,目迷神驰,浑然忘我。纪红书、霍姑娘听他一再提及「春药」
二字,皆神情不安,面红咬牙,贾妃也暗皱其眉。
京东人语忙轻咳一声,低声提醒:「三郎,概述其要就是了,不必说得太细啦。」
宋恣「嗯」了一声,也不知是否明白京东人语的意思,续道:「我估摸那些先前来过的名医、禦医,下药定是走滋阴润肺、败火清毒的路子,这也是常理,却不知疗效如何?於是暗以气劲内窥,发觉大公子体内阳毒奇异,并不为药物所制,药力纵能稍稍延缓病势,却如杯水施林,毫不济事,如此下去,大公子性命定然有忧!
「我当时十分为难,左思右想,找不到什么好方子能治此症,后来一转眼,见十妹在侧,不由大喜,心想若大公子能与女子……嗯,採用体疗之法,这个……或许是条路子……」
在场众人,或多或少,都明白「体疗之法」的言下之意,便都以怪异的目光朝我与红衣女子望来。此时我心知当时的「大公子」定然不是我了,倒还坦然,那东府霍姑娘却急得羞红了脸,怨道:「三哥,你……你把话说明白些!」
宋恣恍然,连忙道:「当然,当然!大公子病重不起,这个法子是行不通的,也多亏了十妹……
东府霍姑娘恼羞成怒:「三哥!你说你的,莫再提我了!」
宋恣僵了一僵,张口结舌,一时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话说下去了。
辕门兽笑道:「十妹勿恼!三哥长期沈迷于医道,我看他行路、用饭,有时甚至连说话也会走神,语不达意、理路不清,那是他向来的毛病,你不必太过计较了。」
宋恣愣了愣,有些不服气的样子,续道:「总之,多亏了……与我同路去的那位女子,身上带有她本门的」寒香丸「,此丸向来只能由女子服用,为男子之大忌,但大公子阳毒烧身,并不畏惧此丸所含的阴柔寒劲,若施用得法,反倒恰能克制大公子的体内阳毒。我便将」寒香丸「和酒灌入大公子口中,乘机施以金针,使药力发散,并以内劲将大公子体内阳毒逼出要害,才与十妹……嗯,一道离开。三日过后,我听说大公子病势果然稍有好转,心知救治得法,便又去了一趟,以」大泻真丸「交由大公子服下,大公子连着数日大泻之后,我又去察看,发觉毒势大为减轻,一两个月内,当无性命之忧了。但也有不妥之处,一是大公子身体不支,抗力也随之减弱,二是那阳毒竟与」寒香丸「交织,毒力由烈转柔,要彻底拔除,却更难了。此毒一天不除,大公子终究难以……唉!」
说到这里,宋恣歎气摇头,出神片刻,忽朝贾妃一揖,道:「娘娘,所以我才让亢总管……」
贾妃失声道:「且慢!你的意思我还未全弄明白——你说了半天,是在担心大公子的身子么?」
秃鹰在一旁,微微笑着,突然不由自主地唇口张大,打了个大大呵欠,急忙四下瞄看,以手掩口。
宋恣恨恨地盯了秃鹰一眼,脸色涨得通红,越发语无伦次:「我的意思是说……大公子的病症,我几番探究,可说是了如指掌了,嗯……我出外替大公子寻药,历经一月,不能说空劳无获,但也还没有足够的把握,后来获知老太君病危,匆匆赶回府中,便听大夥在议论大公子承位一事,这个……这个……」
贾妃皱眉道:「三郎,你慢慢说,莫要着急。」
旁人越叫他不要着急,宋恣愈见激动,竟指天发誓起来:「我宋恣的医术虽不能……虽不能……但对大公子的病症还是极有把握的!大公子现下虽看着好端端的,但是,但是……」
「但是……」京东人语急於替宋恣代述,顺着宋恣的语气叫了半句,似觉不妥,脸上僵笑道:「嗯,还是我来说罢。娘娘,三郎是难以相信大公子的奇症竟能痊愈,欲先弄清大公子实际病状,再作计较。若是大公子确然无事,那是大喜。
若大公子病体未愈,则恐不宜承继府主之位。因东府此番複出,牵涉极广,府外的众多弟兄,以及先主公当年北征的诸多旧部都会前来归附,大公子一旦……一旦有个什么不好,打击大夥的士气不说,只怕还要激生变乱。」
贾妃点头:「我明白啦,筠儿的病不是好了么——也罢,三郎你既要察看,便对筠儿「下手」罢!」说到「下手」两字时,不由唇角生笑。
我听了一惊,自知体内暗藏的内劲功法,与那「大公子」委实不符,若给宋恣发现,却又如何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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