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顿基金会是涉及千万个家庭的大事,一时之间哪里解决得了。最初几天,侯卫东完全放下了本职工作,天天守在政府大院。随着清偿组的深人调查,益杨县基金会的基本情况逐渐清晰。在党政联席会上,粟明宣布了清理结果,道:通过前一阶段的清查,得出了以下结论。在基金会的不良借款中,镇政府借款和政府担保的乡镇企业借款占大部分;政府普九及农民对公负担借款〈挪用)九百八十九万元;加上乡镇财政和部门借款共达三千多万元;给个体、私人企业的贷款约有九百多万元;纯农户贷款只有一百七十万元不到。
基金会已是一团乱麻,理不清,道不明,从不断发出的通报中,侯卫东明白了基金会的真实情况:青林镇基金会呆账坏账比高得惊人,早就是资不抵债。全靠着政府的信用不断有人存款进来,这才维持了基金会的生存。只要没有存款,基金会马上就要出现问题。
在清理整顿的大政策之下,基金会窘境立显,根本无法支付存款,必须要靠政府的输血才能还清老百姓的存款,仅仅是青林镇应付存单就有四千多万元。在益杨全县,这还算欠款较少的基金会,全县数字之巨大更是吓了侯卫东一大跳。1995年益杨县财政收人勉强突破两个亿,就算全县财政一分不用,要还清这个欠款就需要十年。
赵永胜高度关注基金会的清理整顿工作,道:市政府将给益杨县贷款十亿,专门处理基金会问题。从青林镇基金会的情况看,属于资产质量不良,只要我们将质量差的资产剥离出来,然后由政府注人资金并人农村信用社,就可以彻底解决问题。
“在积极争取上级部门资金的同时,按以前的部署不变,大家各司其职,共同应对当前的难题。
6月7日,星期五下午,侯卫东已经在防守镇政府的第一线支撑了十几天,已是身心俱疲。3点过后,太阳在天空中发着毒辣的光芒,却也将守在场镇的人群驱散了一些,大家躲在阴凉处,都无心聊天。
侯卫东眼见着院子里只有稀落落的几个人,便来到了粟明办公室:粟镇,你看我,已经被晒成了黑人,是不是各位领导轮流来守一守。侯卫东把手臂露出来,手臂是棕黑色一片。这种椋黑色如果出现在海边,那就是美好日光浴的杰作,可是棕黑色出现在侯卫东手臂上,只能说明青林镇太阳毒辣。
粟明坐在办公室倒是一脸静气,道:这是非常时期,我只能让能力最强的人把住第一关,否则镇机关就无法运行。卫东一定要理解,再辛苦几天,县里就有解决方案出来。
侯卫东坐在办公室不走,道:还是让钟镇长或是刘坤也来顶两天,我天天守在门口,脸上的唾液已有一尺厚了。
粟明安抚道:钟镇长每天要陪着清偿组,具体事情很多,唐镇长出差还没有回家,刘书记对基层工作不太熟悉,恐怕顶不住压力。你再顶上两天,等基金会整顿工作结束,我放你的假。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侯卫东只得继续回去坚守岗位。
这时,党政办又接到县府办发出的紧急会议通知,赵永胜和粟明急急忙忙地朝益杨县赶去。
侯卫东在楼下守到了4点,又溜回到办公室休息,半杯茶没有喝完,农经站原站长黄卫革走了进来。
自从嫖娼事件发生以后,他被贬为农经站的普通工作人员,白春城一跃成为基金会主任。此时,黄卫革满身酒气,两只眼睛已经完全失神,他一屁股就坐在了侯卫东对面,摇头晃脑地道:钟镇长,你要为我做主。
侯卫东与黄卫革没有什么交情,平时也接触得很少。在整顿基金会的关键时期,黄卫革突然找上门来,而且张口就叫钟镇长,这就让侯卫
东心生警惕。他笑哈哈地道:我是侯卫东,黄站长怎么会认错人!,
黄卫革一句话也没有听进去,脸上的笑容很是僵硬,道:我在青林镇工作二十来年,基金会从筹建到现在我都参加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现在有人想整我。
侯卫东看了看门外,道:黄站长,你中午喝了酒,先回家休息,等酒醒来再说。
黄卫革左手撑在桌子上,道:你分管基金会的时间短,还不明白基金会的水深水浅。基金会呆账烂账多,这是事实,不过大额贷款哪里轮得到我说话。赵永胜、秦飞跃哪一个不是嘴大指甲深,如果有人真的想要来整我,我也要拉人下水。
他一边说一边就扬了扬手中的材料,道:老子不是笨人,这几年来,每一笔超过十万的贷款,谁签的字,我都复印着底子。
侯卫东紧盯着黄卫革,心道:此人是一个定时炸弹,绝对不要和他沾上一点关系。他走到门口,道:黄站长,你醉了,回去睡觉,我还有事。说这话时,侯卫东态度很坚决,而且话一说完,人就走出去了,将黄卫革一人留在了办公室里。
走到了楼梯口,他将快步走变成了慢步走,不慌不忙地下了楼。
杨凤依着党政办大楼,手里提着一个袋子,身边围了一群村民。我家里在基金会存了一万多块钱,是给我弟弟娶媳妇的钱,原本与女方谈好了条件,已经准备给女方彩礼了,现在钱取不出来,这门亲事多半要吹。杨凤讲得绘声绘色,将几位中老年妇女完全吸引住了。一位中年妇女给她出主意,道:你去给女方讲清楚原因,再把存单拿给他们看,他们多半会相信你们的。另一位中年妇女道:女方也太那个了,一时取不出钱就不定亲,这种亲家最好是不要结,他们是过不到老的。
侯卫东对杨凤是无比佩服,在这种气氛之下,居然还能够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将这些最难缠的中老年妇女团结在自己周围。他暗道:难怪古人会发出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的感叹。这个杨凤,如果是处于推销员的岗位上,说不定会成为世界上最伟大的推销员!’,
四处转了转,一切如常。侯卫东与这些固执的取款户都混得脸熟了,他到外面买了一条红梅烟,每天放一包在身上,想抽烟时就挨个儿散烟。一条红梅烟散完,这些取款户基本上都抽过了他的红梅烟,虽然仍然是对立的两个阵营,可是氛围已经好转了不少。
侯卫东心里明白,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平息取款人的怒火罢了,真要摆平此事,只有基金会还钱一途。
抽了几根烟,侯卫东就与上青林的几个年轻村民聊起天来。这几天,大傻、二娃等人没有再来,但是尖山、独石和望日三个村的村民仍然在陆续过来。他们绝大多数认识侯卫东,见他守在门口,都很给面子。侯卫东也尽量去做他们的思想工作,稳定他们的情绪。
聊着聊着,就聊到秦大江身上,众人都很欷戯。
半个小时以后,楼上突然传来了吵架声。侯卫东愣了一下,认真一听,已明白是黄卫革和钟瑞华的声音。两人声音越来越大,还有拍打桌子的砰砰声。
镇政府三楼少有这等吵闹声,杨凤立刻停止演说。听了几句,就对几位中年妇女道:你们在这里坐着休息一会儿,等一会儿我们继续摆龙门阵。
侯卫东知道黄卫革喝醉了,他意识到这时绝对不能插手。看着杨凤的背影上了楼,就走到楼梯口,有意地与付江等人坐在一起,竖着耳朵听上面两人的争吵声。
钟瑞华声音很大,道:黄卫革,虽然你不是站长了,但是你仍然是国家干部,喝了酒来胡搅蛮缠,还讲不讲道理!’,黄卫革的声音比钟瑞华还要大,他道:把资料还给我,我就回去,你他妈的还不还?又传来两声拍打桌子的声音。
杨凤站在楼梯口,听得津津有味。
这时,刘坤从办公室走了出来,虎着脸,对杨凤道:杨凤,听够没有?你把欧阳林叫上来,这是上班时间,太不像话了!
当欧阳林出现在走道上,刘坤气冲冲地道:吵得这么凶,你这个办公室主任怎么不来招呼一下?
欧阳林心道:你是分管党务的副书记,坐在三楼,早就应该出来招呼了,却怪在我身上,真是赖儿找不到擦痒处。
刘坤、欧阳林、杨凤就进了钟瑞华的办公室。钟瑞华气得脸青面黑,站在办公桌前,胸口不断起伏。而黄卫革喷着酒气,双眼通红,使劲敲着桌子,道:钟瑞华,以前没有看出你是披着羊皮的狼,快把材料还给我!
钟瑞华骂道:黄卫革,喝不得马尿就少喝两口,别在这里丢人现眼,谁看见你的狗鸡巴材料!’,
“你当领导的,怎么还要骂人?
刘坤见黄卫革醉得厉害,对欧阳林道:找几个人来,把他扶回去睡觉。
欧阳林去拉黄卫革的时候,黄卫革还在口出狂言。欧阳林与黄卫革关系还不错,使劲捏着他的手腕,道:黄卫革,跟我回去。其他人也在一旁帮忙,两人连拖带拉,这才将黄卫革弄走。黄卫革仍然一路大骂,当着村民的面揭了镇政府不少伤疤。
这一场小风波让守在院子里的村民都过了一把眼瘾。虽然不少人都在肚子里骂政府官员腐败,可是在院子里实在是无聊,干部吵架就成为免费娱乐。只可惜那个醉酒的干部被拉走以后,镇政府又恢复了往日的尊严,并没有其他热闹可看。
侯卫东见这些刁民温顺得紧,暴起发难的可能性为零,到了5点钟的时候,又溜上来喝茶。上了三楼,看到自己办公室虛掩着,椅子下面扔着一叠纸。侯卫东意识到这就是黄卫革的材料,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关门以后打开了材料。
这是从青林镇基金会复印出来的材料,大额款项可说是一清二楚。周强的火佛煤矿明显就是一个重点。多年来,至少从青林镇基金会累计贷款四百多万元,有秦飞跃的签字,亦有赵永胜的签字。只是赵永胜的签字很艺术,好几次出现这样的句子:这对青林镇经济发展有利,我原则同意某某的意见,请某某根据基金会的相关规定办理。
“这个赵永胜真是狡猾,他是党委书记,实际掌握着基金会的放款权,但是在具体手续上又故意撇开,就算是黄卫革拿着这些材料,又能说明什么问题?恐怕黄卫革拿着这些材料来也没有多大用处。
侯卫东又重新翻了一遍,他突然发现,在赵永胜签了字的单子里,有一个叫吴勇的人,在四年时间里先后贷了三笔,合计八十万元。吴勇是谁,赵永胜和他是什么关系?
侯卫东觉得这个材料还是有些价值,将材料放在皮包里,下班时开着车,回到了益杨县城。到了城郊,他突然很想念小佳,就直奔高速路口而去。
有车的最大好处就是活动半径大大增大,活动时间有效延长。从本质上来讲,车辆就是用机械补充提高人体的能力。如果没有车,5点钟从青林镇出发,加上等车的时间,至少要11点以后才能到沙州,而自驾车只要三个小时,晚上8点就能到沙州。
已经能看见高速路口,杨凤打了一个电话过来,通知侯卫东晚上8点开会。这个通知如一盆冷水,将他燃起的欲火浇了个透凉。
“他妈的,把我当成苦力了。侯卫东虽然发了一句牢骚,可是职业素质让他服从党委、政府的安排,掉转车头,朝沙州学院开去。由于上一次被检察院突袭过,因此他的所有关键材料全部放在沙州学院住房的暗格里。
下了车,侯卫东提着手袋就上楼梯。楼梯是铁质护栏,走到二楼,听到脚步声,抬头看时,透过裙子赫然就看到了一条修长笔直的腿。从小腿一直看到大腿,雪白如玉,晃得人眼花。
郭兰站在家门口,手里提着羽毛球拍,正低着头找钥匙。听见招呼声,回头见是侯卫东,问道:好久没有见到你回家了,在忙些什么?
“各镇都在清理整顿基金会,我天天当守门将,现在马上又要赶回青林镇开会。
“基金会的情况到底怎样?
“情况不太妙,准确说来就是资不抵债,把镇政府全部卖光也还不了钱。
郭兰在机关里,对基金会的具体情况不甚明白,道:老百姓到底能否拿到钱?’,
“青林镇政府被围了十几天了,我守在门口与这些取款户斗智斗勇。刚到城郊就接到了办公室的电话,说要回去开紧急会议,传达县政府的新精神。
回到屋里,侯卫东将手包里黄卫革的材料取了出来,又细细地读了一遍。这一次又读出些味道,从直觉来讲,他觉得这些材料对赵永胜很重要。他将材料放进了墙壁的隔层里,又顺手翻看了存折,刚直起腰,隔壁就传来了天外飞仙一般的钢琴声。
听了一会儿,侯卫东抓紧时间到卫生间洗澡,他特意将卫生间的门虛掩着。温热的热水从天而降,空灵的钢琴声在薄雾中飞来飞去,不时地碰撞在侯卫东还算强健的身体上,又随着流水掉落在卫生间凹凸不平的瓷砖之上。
猛然间,他想起了在楼梯上的惊鸿一瞥,春光乍泄的那一片雪白是如此清晰。我操,身体里的荷尔蒙怎么如此旺盛,连听音乐都能够勃起?
8点钟,青林镇党政全体成员齐聚小会议室。
赵永胜一来就定了调子,很强硬地道:今天下午县政府开了重要会议,要求各镇必须无原则地执行县委、县政府的决定。什么决定?很简单的两个筹款。除了沙州市政府的贷款以外,各镇必须加紧筹款。
“按县里的精神,筹资的主要渠道有:一是向镇政府机关以及医院、学校等事业单位干部职工借款,此款不计利息;二是大力催收呆账;三是采取置换方式筹款,可用所有者权益、呆账准备金、村社集体积累和代管金置换用作冲销呆账;四是收取农民普九集资款,人均二十元。
赵永胜根本没给班子成员发言的机会,继续道:借款之事,我们现在就研究方案。我个人意见是镇领导班子带头,每人集资一万元,二级班子,每人七千元,普通干部每人五千元;医院、学校每人集资三千元。所有集资不计息,请大家发表意见。
唐树刚道:班子成员没有问题,关键是教师这一块。他们的工资不高,大多数都存钱在基金会里,让他们拿钱出来,说不定还要惹出事情来。
“这是县里统一安排,如果谁不参加集资,先把工作停下来再说。这不仅是经济问题,更是政治问题。赵永胜很是强硬。
“第二件要抓紧的事情是x寸贷款的催收,收得越多,我们的压力就越轻,这才是解决问题的最终办法,请粟镇长来具体安排。赵永胜用力地挥了挥手,表示自己的决心。
粟明道:我和赵书记商量了,将组建两个收款队伍。第一组由侯卫东为组长,负责上青林尖山村、独石村和望日村的收款任务;第二组由唐树刚为组长,负责下青林九个村的收款任务。钟瑞华就不管具体收款了,你主要跟着清偿组将基金会的账目彻底査清楚。
赵永胜插话道:刘坤是分管干部的副书记,你的任务就是处理人。凡是不交集资款的,不配合收款组的机关企事业单位干部,你与纪委一起进行处理。这是政治任务,不准任何人讲价钱。他又道,镇属企业贷款是大头,由我亲自来催收。
接受任务以后,侯卫东就在盘算:我虽然只是催收三个村的贷款,可是上青林企业多,贷款也多,三个村催收的数额以及难度恐怕还要大于下青林九个村。
而赵永胜要亲自催收镇属企业的贷款,侯卫东联想到黄卫革遗失的那份名单,感觉真的有猫腻。
开完会已是晚上11点,侯卫东开着皮卡车,想着面临的艰巨任务,垂头丧气地回到了粮站宿舍。
老邢的钱也被截留在了基金会,他依然相信着政府,只是将存单牢牢地留好,等着镇政府来主动兑付。他吃饭香,睡眠倍儿好,侯卫东回来时,他的房间里已经发出了阵阵呼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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