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自叹了口气,也不是他无气度,只是这一路未免太不顺了些。上一班船出了人命事故,好容易挨得换了船,还未舒口气就又是一溜烦心事接踵至,纵是再好的脾气也不得不破功了。
浑浑噩噩想了许久有的没的,药效终是上了头,他万般庆幸,一头栽进了黑甜乡。
然这梦,却也不是美梦。
梁季玄是被梦魇生生骇醒的——身体因失重而被迫下沉,无尽海水涌入腔肺,胸口压上的千斤巨石压榨干了最后一丝空气。
喘着粗气,梁季玄自噩梦中惊醒,不知何时偷溜进屋的长毛白猫慵懒地在他身上打了个转,蓬盈大尾巴颇为愉悦地来回扫荡。“你这小家伙,”揉了把猫耳朵,梁季玄苦笑着为猫祖宗在本就不大的床榻上腾出了小半个窝,对于这样一位‘罪魁祸首’,他自是舍不得责罚的。
这只白猫,叫小黑。
小黑眜着那双冰兰的眸子,轻盈跳进了暖被里,窝在梁季玄怀里,低头舔起了后爪。雪白长毛覆盖下的后爪上多了两条伤痕,整齐而平滑,均匀肿鼓起,透着点病态的红,明显是人为痕迹。
梁季玄颇有些愤怒,只怕是船上有人不安好心,故意害猫。想给小黑上些药,他却是一个扭身从他怀里跑掉了,轻巧跳过桌子,登上了窗柩,甩了甩长尾巴,毫不留念从窗户跑走了。
猫,总是神出鬼没,养不熟的。
半开的窗户微微透进两丝光,天亮了。
时值初秋,白昼日渐削了时辰,日头是亮得越发晚了起来。天色依旧昏沉着,船身随波颠簸,笔直的烟囱吐出滚滚白烟,发出一串呜咽长鸣,那是即将靠岸的前奏。
梁季玄推开房门走上了甲板,深深吸了口气,凉湿的朝露混着甜腻桂花香袭扰了肺腑,这是阔别许久的名为家乡的味道。
归乡,总是少不得让人心生欢喜的,求学数年,终而得归。然而近乡情怯,他手心发了潮。浓雾蒙了圆框镜片一层稀薄水汽,遮了视线,梁季玄取了胸前巾帕胡乱擦拭了两下,没待拭净,就又戴回了鼻梁上,小巧的镜片上残留下了丝丝水渍。他嘘着眼,朝着笼在细细青雾中的港岸张望,雾浓遮了岸边光景,点滴轮廓随着船的驶近而渐渐明晰,吐出了一顶麻黑朱顶单座轿子和一行列队伍。
一行人,统一的黑布长衫,瓜皮帽子下露出光光的前额,隐隐能看到垂在身后的粗长辫子,顶齐整的身形打扮,隔着层水雾看不清五官,纸扎样的惨淡。
船缓缓靠了岸,荡开层层细密涟漪。
“福伯,”梁季玄认出了为首的管家,唤了他一声。老人恭敬地点了个头,面部抽搐着想挤出个微笑的表情,却又中途撤了回来,半哭不笑地僵凝在脸上,随即化开,又恢复了最初那般面无表情。
未寻着白猫,梁季玄不肯上轿。
“小少爷,雾重生寒,当心着凉。”新浆的油纸伞撑开,弥散开一股浓烈的桐油气色,福伯枯皱的手撑着伞却是十足的稳当。
黑色呢子大衣上浮了层水珠子,梁季玄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天空飘起了细雨。
乌云被强光劈开,闷雷轰隆逼近,暴雨的前奏。一行随从早已盘完了行李,恭敬候在轿旁,梁季玄望着稀稀疏疏所剩无几的空甲板,叹了口气,掀开轿帘上了轿子,“走吧。”
轿起雨坠,朦胧人间架起半拦雨幕,摇摇晃晃,船岸悄悄弥融在团团青雾里,没了踪迹。
小黑同他,怕是没甚缘分了。
大白猫的这奇怪的名字,源于他的前主人——上趟船同批乘客里的一位小淑女。七八岁上下的年纪,却是个十足的摩登小小姐,细软黑发半长不短,拢在耳后绾了个婉约,苹果脸旁刻意留出了两小缕耳发,瓜藤样曲卷,留的时下最摩登的式样,是特意央了家姐偷偷烫的。
是个连选头绳,都固执地要同当日旗袍相搭配的漂亮小姑娘,满脑子古灵精怪新奇想法。同家人一起出行,因房号近,小姑娘喜欢带着小黑来他房里喝红茶吃糖果,说起来,这每日的teatime,倒成了梁季玄漫长旅程里难得值得期待的趣事。
若不是临下船前发生了那起溺水命案,这本该是场不错的旅程的。临了靠岸出了这档子事,搅得人人兵荒马乱,待梁季玄好容易挤出人群赶回了房间,隔壁的客房已经没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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