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我的眼睛,看到我无言以对,便辛酸地微微一晒,又说道:“人总以为占有,殊不知反被占有。
“斟希拉兹酒吧,亲爱的米歇尔,您不会经常喝到的;吃点这种粉红色果酱,这是波斯人下酒菜。今天晚上,我要和您交杯换盏,忘记明天我起行之事,随便聊聊,就当这一夜十分漫长。如今诗歌,尤其哲学,为什么变成了死字空文,您知道吗?就是因为诗歌哲学脱离了生活。古希腊直截了当地把生活理想化,以致艺术家的生活本身就是一部诗篇,哲学家的生活就是本人哲学的实践;同样,诗歌和哲学参与了生活,相互不再隔绝不解,而是哲学滋养着诗歌,诗歌抒发着哲学,两者相得益彰,具有振聋发聩的力量。然而,如今美不再起作用,行为也不再考虑美不美;明智却独来独往。”
“您的生活充满了智慧,”我说道,“何不写回忆录呢?——再不然,”我见他微微一笑,便补充说,“就只记述您的旅行不好吗?”
“因为我不喜欢回忆,”他答道,“我认为那样会阻碍未来的到达,并且让过去侵入。我是在完全忘却昨天的前提下,才强行继承每时每刻。曾经幸福,绝不能使我满足。我不相信死去的东西,总把不再存在和从未有过两种情况混为一谈。”
这番话大大超越了我的思想,终于把我激怒了。我很想往后拉,拉住他,然而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反驳他的话;况且,与其说生梅纳尔克的气,还不如说生我自己的气。于是,我默然不语。梅纳尔克则忽而踱来踱去,宛似笼中的猛兽,忽而俯向炉火,忽而沉默良久,忽而又开口言道:
“哪怕我们贫乏的头脑善于保存记忆也好哇!可是偏偏保存不善。最精美的变质了;最香艳的腐烂了;最甜蜜的后来变成最危险的了。追悔的东西,当初往往是甜蜜的。”
重又长时间静默,然后他说道:
“遗憾、懊恼、追悔,这些都是从背后看去的昔日欢乐。我不喜欢向后看,总把自己的过去远远甩掉,犹如鸟儿振飞而离开自己的身影。啊!米歇尔,任何快乐都时刻等候我们,但总是要找到空巢,要独占,要独身的人去会它。啊!米歇尔,任何快乐都好比日渐腐烂的荒野吗哪①,又好比阿梅莱斯神泉水;根据柏拉图的记载,任何瓦罐也装不住这种神泉水。让每一时刻都带走它送来的一切吧。”
①荒野吗哪,《圣经·旧约》中记载的神赐食物,使古以色列人在旷野四十年而赖以存活。
梅纳尔克还谈了很久,我在这里不能把他的话一一复述出来;许多话都刻在我的脑海里,我越是想尽快忘却,就越是铭记不忘。这并不是因为我觉得这些话有什么新意,而是因为它们陡然剥露了我的思想;须知我用多少层幕布遮掩,几乎以为早已把这种思想扼杀了。一宵就这样流逝。
到了清晨,我把梅纳尔克送上火车,挥手告别之后,踽踽独行,好回到玛丝琳的身边,一路上情绪沮丧,恨梅纳尔克寡廉鲜耻的快乐;我希望这种快乐是装出来的,并极力否认。可恼的是自己无言以对,可恼的是自己回答的几句话,反而会使他怀疑我的幸福与爱情。我牢牢抓住我这毫无把握的幸福,拿梅纳尔克的话说,牢牢抓住我的“平静的幸福”;唉!我无法排除忧虑,却又故意把这忧虑当成我的爱情的食粮。我探望将来,已经看见我的小孩冲我微笑了;为了孩子,我的道德现在重新形成并加强。我步履坚定地朝前走去。
唉!这天早晨,我回到家,刚进前厅,只见异常混乱,不禁大吃一惊。女护士迎上来,用词委婉地告诉我,昨天夜里,我妻子突然感到特别难受,继而剧烈疼痛,尽管算来她还没到预产期;由于感觉不好,她就派人去请大夫;大夫虽然连夜赶到,但是现在还没有离开病人。接着,想必看到我面如土色,女护士就想安慰我,说现在情况已经好转,而且……我冲向玛丝琳的卧室。
房间很暗,乍一进去,我只看清打手势叫我肃静的大夫,接着看见昏暗中有一个陌生的面孔。我惶惶不安,蹑手蹑脚地走到床前。玛丝琳紧闭双目,脸色惨白,乍一看我还以为她死了。不过,她虽然没有睁开眼睛,却向我转过头来。那个陌生人在昏暗的角落里收拾并藏起几样物品;我看见有发亮的仪器、药棉;还看见,我以为看见一块满是血污的布单……我感到身子摇晃起来,倒向大夫,被他扶住了。我明白了,可又害怕明白。
“孩子吗?”我惶恐地问道。
大夫惨然地耸了耸肩膀。——我一时懵了头,扑倒在病榻上,失声痛哭。噢!猝然而至的未来!我脚下忽地塌陷;前面惟有空洞,我在里面踉跄而行。
这段时间,记忆一片模糊。不过,最初,玛丝琳的身体似乎恢复得挺快。年初放假,我有点闲暇时间,几乎终日陪伴她。我在她身边看书,写东西,或者轻声给她念。每次出去,准给她带回来鲜花。记得我患病时,她尽心护理,十分体贴温柔,这次我也以深挚的爱对待她,以致她时常微笑起来,显得心情很舒畅。我们只字不提毁掉我们希望的那件惨事。
不久,玛丝琳得了静脉炎;炎症刚缓和,栓塞又突发,她生命垂危。那是在深夜,还记得我俯身凝视她,感到自己的心脏随着她的心脏停止或重新跳动。我定睛看着她,希望以强烈的爱向她注入一点我的生命,像这样守护了她多少夜晚啊!当时我自然不大考虑幸福了,但是,能时常看到她的笑容,却是我忧伤中的惟一快慰。
我重又讲课了。哪儿来的力量备课讲授呢?记忆已经消泯,我也说不清一周一周是如何度过的。不过有一件小事,我要向你们叙述:
那是玛丝琳栓塞突发之后不久的一天上午,我守在她的身边,看她似乎见好,但是遵照医嘱,她必须静卧,甚至连胳膊也不能动一下。我俯身喂她水喝,等她喝完仍未离开;这时,她向我国示一个匣子,求我打开,然而由于言语障碍,说话的声音极其微弱。匣子就放在桌子上,我打开了,只见里面装满了带子、布片和毫无价值的小首饰。她要什么呢?我把匣子拿到床前,把东西一样一样捡出来给她看。“是这个吗?是那个吗?……”都不是,还没有找到;我觉察出她有些躁急。——“哦!玛丝琳!你是要这小念珠啊!”她强颜微微一笑。
“难道你担心我不能很好护理你吗?”
“嗳!我的朋友!”她轻声说道。——我当即想起我们在比斯克拉的谈话,想起她听到我拒绝她所说的“上帝的救援”时畏怯的责备。我语气稍微生硬地又说道:
“我完全是靠自己治好的。”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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