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银匠见那镯子是金镶玉,哪里想得到建宁是不识稼穑,不辨贵贱,只更加认定她是偷了宫里的银物来倒赃,不然怎会出手这般大方?倒害起怕来,忙忙地推脱:"这怎么敢?这可不敢!姑娘不买东西,还是请吧,别处玩儿去,我这里还要做活计呢。"
建宁不高兴了:"谁说我不买东西?我就要这只银蝴蝶,你要不给,我拿两只坠子换你一只可好?"
"不好不好!不换不换!"老银匠头摇得像拨浪鼓,建宁越是大方,他心里就越是恐慌,急赤白咧地要撇清,手里还一直做着外请的姿势,几近于轰赶了。
建宁怒了:"我就要这只蝴蝶!你答不答应?不答应,我叫人拆了你的铺子!"
这话老银匠倒是信的,宫里跑出来的人,什么不敢干?背景大着呢,惹得起?再看看那只蝶,一枚小小耳坠,不过一钱二分银子,就当破财消灾吧。于是挤出笑脸来,忍痛道:"姑娘既然喜欢,就送给姑娘玩儿吧。只求姑娘高抬贵手,移驾别处逛去吧,我这里还要做生意哩。"
建宁在宫里被服侍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有人白送她一只银坠子,也并不觉得有何不妥,于是欢欢喜喜地揣起来,转身出了铺子。此行未能找到长平公主的坟茔,却意外得了一只银蝶坠,让她觉得这里面藏着某种玄机,或者是母亲在冥冥中送给自己的一件礼物吧?在香浮失踪后空虚已久的心终于得了些许安慰,建宁的眼角几乎已经有泪了,不过也许,只是天上的雨水。
老银匠长出一口气,巴着门站了半晌,直望着建宁走得人影儿不见了,这才回到座位上接着化银灯去。他并没看到,建宁一拐过街口,就被几个侍卫拦住了,也没看到他们请她上了一顶轿子,就这样又护送她回了宫。
建宁并没有反对,因为她不知道反对之后该怎么做,出来大半日,她已经很累了,而且莫名地寂寞。她终于出宫来了,并且已经察觉这宫外是多么光彩陆离,然而又怎样呢?她一直都想离开紫禁城,可是她没有想到,离开后,她竟然连一步路也不会走。她完全不知道下一步该往哪儿走,她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安置自己的命运,那么,就惟有顺从。坐在轿子里,走在回宫的路上,她对自己说:也许出嫁也不错,就像贞格格说的,可以住在宫外,有自己的房子,一切自己说了算。那时,想什么时候逛街就什么时候逛街,想打多少根钗子就打多少根钗子——当然,要带足银子。
多少年之后,老银匠仍会记得这个和风细雨的下午,记得那个姑娘是怎么样在细雨蒙蒙中走进铺子里来的,又是怎么样揣了那枚一根须子的银蝶坠子在细雨蒙蒙中走远。
他会一直一直地记得,也会一直一直地说起。那时候他已经知道了建宁的身份——就是当朝皇上的亲妹子十四格格。当朝十四格格曾经在自己的铺子里索走了一只蝴蝶状的银耳坠子,这是何等的荣光!
他所以会知道建宁的身份是因为又见着了一次,他第二次见到建宁是在数月后格格的大婚游行礼上,大红轿子从宫里抬出来,格格坐在轿子里,额附骑在马上,对着长安街上的百姓不住招手,仿佛在招摇着他们的幸福与荣光。
谁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幸福呢,不过这是第一个嫁给汉臣的大清格格,这是第一个娶了御妹的汉人子弟,他们中总有一个是光荣的吧?
顺治帝戏弄吴应熊说要为他指婚满洲格格的玩笑成了事实,嬷嬷们取笑建宁会嫁个汉人额驸的话也一语成谮,这不能不使建宁与吴应熊的大婚成为京城百姓茶余饭后的热门谈资,情形约等于当年太后下嫁多尔衮,而远远胜过顺治爷娶皇后——那也难怪,当今皇上与博尔济吉特家族的联姻是早在意料之中的,而建宁下嫁吴应熊,却是令朝野上下意出望外的一宗不对等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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