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顿好之后,尔泰便吩咐福禄请纪晓岚过来,福禄脆生应了,不一会儿就领着纪晓岚进了尔泰的房间。
尔泰客气的请纪晓岚落座,待福禄奉茶退出去之后,他便收敛了笑容,正色说道,“晓兰兄,山东的事情怕不是浮于表面上的那么简单,刚刚的一幕想必你也看清楚了吧,明知道我们这两天就要督查山东,这些官吏却仍是不知收敛,真不知是谁给他们的胆子?还是他们压根就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见尔泰神情气愤,纪晓岚却是淡淡的一笑,他曾经外放过学政,对地方上的事情,比尔泰这个久居京城的福家二少要知道、了解的多。
“福大人,地方上的事情向来就是错综复杂的,朝廷有朝廷的法度和政策,但是到了地方,却是奉行另外一套政策,而小到一个府、一个县呢,奉行的政策又不尽相同,不过在大面上,大家还是步调一致的,因此我猜想,山东巡抚章敏知道我们过来,一定会提前布置下去,停止一切‘非法’的章程,但可惜他的政令,没得到有效的贯彻。”纪晓岚端起茶杯,喝口茶润了润嗓子。
“哦,你的意思是……阳奉阴违?”听了纪晓岚的话,尔泰登时也就明白了,他虽然没有主政地方的经验,但毕竟出身豪门世家,政治敏感度极高,且人又聪明,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智商、天赋极高。
尔泰所言的意思是,他这次奉旨督办山东,山东各级官吏料必已经得到了山东巡抚章敏的命令,严格要求属下,停止一切‘违章’、‘违法’的事情,比如趁着山东天地会造反,向过路的人群、百姓勒索银子这种事,就一定会明令禁止,至少是尔泰在山东期间,这种事情是一定不可以再发生的。
而各级府县的首脑,自然是知道这事若是让钦差撞见的严重性和后果,料必会严格的要求手下停止,不过这政令到了具体经办人员那里,能不能得到具体的贯彻,还要两说。
毕竟人活在世上,就没有抵挡的住银子诱。惑的,虽然这种勒索来的银子,最终是要上交地方,也就是交给上级官员,不过具体的经办人员甚至普通的士兵,多少还是能从中截留一二的,因此上面官员要求停止,下面的办事人员也不见得会停止。
怎么着,你们官位尊崇,有的是地方可捞银子,未必然瞧得上这点‘蚊子肉’,可我们不行啊,我们就负责这件事,若是这事停止了,我们上哪捞银子去啊。
小官吏大多都有这种心态,不过上面既然明令交代下来了,下边也不敢不遵从,但怎么个遵从法,就有点说道了,比如明面上是停止下来了,这是做给上面看的,可是私下里,也不妨碍偷偷摸摸的进行,偶尔的来个一两次,就算是钦差来了,也不定就那么凑巧的被钦差撞见吧。
再者说,钦差哪次督查地方,不都是仪仗铺张,敲锣打鼓,牛逼哄哄的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的身份似的,还没等出河北境内,山东这边就接到了通知,大官小官的呼呼啦啦的来一群人迎接,而现在官员们还没到,那就说明钦差还在路上,为毛这么早就停止‘财路’,这不是跟白花花的银子过不去嘛。
人都是存有侥幸心理的,只不过很可惜,这事还真就是很巧,偏就让尔泰给撞见了,而且,尔泰还是微服私访……
“福大人果真不愧是少年俊彦……”纪晓岚轻轻‘拍’了尔泰一记,不过却也只是点到为止,免得马屁拍多了反着了痕迹,“正是阳奉阴违,官字两个口啊,上面一个口,下面一个口,大到一个国家,皇上就是上面的口,朝中大臣以及封疆大吏是下面的口,而在一个省呢,巡抚是上面的口,知府、县令是下面的口,在小到一个府县呢,知府、县令是上面的口,衙差、小吏便是下面的口,这两个口可是都要喂饱才行啊。”
听了这话,尔泰点点头,随即面色变得凝重起来,他明白纪晓岚所说的意思,同样也熟悉官场的规则,就好似山东贪污赈灾款项,上到巡抚、知府、县令、下到具体经办的微末小吏,无不分到了汤汤水水,而这些人既然拿到了银子,自然是希望平安无事的匿下这笔‘横财’,这也就无怪为何山东道御史张景红将此事上达天听之后,便引起了山东各级官吏的联名参劾、诬陷了。
他,挡了山东大大小小官员的财路了!
“我大清朝怎么养了这么一帮蛀虫,十年寒窗苦读的那些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千里之堤毁于蚁穴,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啊。”尔泰愤然的猛地一拍桌子。
“福大人说的极是。”说到此处,纪晓岚亦是神色严峻,甚至还夹杂着一丝对尔泰的欣赏之意,“难怪圣上会钦点福大人为钦差,就冲你这份忧国忧民的情怀,纪某甘拜下风,福大人,纪某以茶代酒,替天下苍生,替山东受苦受难的百姓敬您一杯。”
纪晓岚这话虽然说的有些大,但他神色凝重,不似故作姿态,尔泰便微微一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清茶,复又神色郑重的说道,“纪大人,山东的事情,我想就从德州开始查起——就从‘诬良为寇’这件事着手!”
说到正事的时候,尔泰对纪晓岚的称呼也变了,不再是‘晓兰兄’,而是‘纪大人’,这也是题中应有之意,私交归私交,但公事是公事,一码归一码,切不可混为一谈。
“是,福大人。”纪晓岚拱手应道,完全把出一副下属的姿态。
交代完了正事,两人又闲聊起来,气氛便轻松了不少,纪晓岚甚至还跟尔泰爆出了一个‘内幕’,“福大人,这个德州知府张望禹,还真是我们大清朝官员中的一朵奇葩。”
“哦?怎么个一朵奇葩?晓兰兄对他的这个评价不低啊。”尔泰来了兴致,好奇、调侃的说道。
“呵呵,福大人有所不知,这个张望禹啊,号称是‘绿帽’知府。”纪晓岚戏谑的道。
“绿帽知府?有意思,你说说看……”尔泰紧着问道,心中愈发的好奇了起来。
纪晓岚呷了口茶,娓娓道来……
原来张望禹这个人从小就不学无术,四书五经更是一窍不通,不过家里算是当地的富户,花钱走通了关系,给他捐了个候补知县,大小也算是朝廷命官了。
可大清朝的候补知县,多如过江之鲫,上面没有门路,一辈子也别想得到实缺,但这张望禹却也好本事,不知道怎么地就搭上了福康安的线,再后来福康安看上了他亲娶进门的妻子,一来二去的也就勾搭上了。
有一回福康安跟他的妻子在他的书房里正快活着,却被他突然撞见了,不过这人‘养气’功夫不错,非但没流露出半分的不满,甚至还对着福康安鞠躬说‘抱歉,打扰二位了’,之后便退了出去,再到后来,张望禹的妻子便成了福康安的现任小妾。
“呵呵,有趣,这人却也当得起‘奇葩’两字考语。”听了纪晓岚的描述,尔泰哈哈大笑,不过随即又不由得老脸一红,心道自己还不是给纪晓岚戴了一顶绿油油的帽子?
只是纪晓岚此时还不知道罢了!但尔泰却是不愿在此问题上在继续聊下去,便转移了话题,嘱咐纪晓岚一定要暗中调查德州的事情,切不可暴露了身份,纪晓岚也收敛了调笑之意,忙即连声应是。
……
德州府衙。
山东巡抚章敏高踞首座,底下两侧各坐着山东大大小小几十名官吏,这些人都是奉命前来迎接钦差福尔泰的。
章敏目光在在场众人脸上一一扫过,随后定格在德州知府张望禹肥胖的脸上,“德州府,迎驾的事宜安排好了没有?”
这话有两层意思,第一层是明面上的意思,就是问张望禹有没有做好恭迎钦差的必要的准备工作,比如膳食安排、住宿安排之类的。第二层的意思就是弦外之音了,是问他‘扫尾’工作有没有做好,比如乱收税银、诬良为寇这类的事情是不是都停止了,是不是也都处理妥当了。
“回中丞大人,下官已经安排妥当了。”张望禹微微欠身,拱手回道。
“嗯,你做事本中丞还是很放心的,不过切不可掉以轻心,钦差乃是奉皇命而来,出不得半点岔子,护卫的人手安排好了没有?”章敏嘴上说着对张望禹放心,实则心中对他这个绿帽知府很不感冒,这点从他对张望禹的称呼上便能看出来,乃是硬邦邦的称呼他为‘德州府’。
而他忽然又问到张望禹护卫钦差的人手安排好了没有,这话也是极有‘内涵’的,一方面是出于对钦差安排的考虑,而最重要的一方面,却是防止钦差与百姓接触,防止百姓拦轿告状等突发情况。
张望禹自然知道章敏的话中所指,重重的点了点头,示意自己一切安排妥帖了。
“嗯,这就好,大家一定要向德州府学习,将事情安排的妥妥帖帖,有条不紊,你们当中还没有安排好的,马上差人回去抓紧部署,一定要赶在钦差前面,让钦差看到一个‘河蟹’的山东,稳定的山东,欣欣向荣的山东,要是谁那里出了岔子,本中丞就革谁的职。”
说这话的时候,章敏目光严厉的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众人纷纷低下头,避开了他的目光,唯有张望禹挺直了腰杆,一脸的得意,受表扬了嘛,就该当是这个调调!
“好了,你们都下去吧,泰安府和德州府留下……“章敏将目光从众人脸上收回,随后挥挥手示意众人退下。
众人走后,德州府和泰安府纷纷起身,对着章敏拱拳道,“中丞大人,您有何吩咐。”
“罢了,这里没外人,大家就不要客气了,坐下说吧。”章敏语气温和的对着两人说道,不过却是面色担忧的看向泰安府,眉头紧蹙,问道,“周知府,还是没有收到沧州的消息吗?”泰安知府周作栋是章敏的心腹,这点从称呼上就能看出端倪。
“回中丞的话,沧州那边倒是传来了消息,不过说是没有见到钦差的行踪,下官担心……”泰安知府周作民欲言又止。
“你担心什么,这里没有外人,但说无妨。”章敏右眼皮直跳,隐隐觉得周作民的担心与自己的担心如出一辙。
“是中丞,下官记得和中堂和大人来信说七天前钦差大人就动身了,算算日子,钦差大人前两天就该到了沧州,而沧州知府又与下官有同年之谊,前两次钦差路过沧州,他都是第一时间给下官来信,没理由这次隐而不报啊,所以下官怀疑,这次钦差会不会是微服私访?”
“周知府,你倒是跟本中丞想到一块去了,我也隐隐有这层担忧,如果钦差真是微服私访的话,没有仪仗随行,那行进速度必然会快一些,估摸着今天就能到德州,或许已经早就到了——德州府,你亲自去德北城门问问,这两天有没有疑似钦差的人物进城,及时向本中丞汇报。”
章敏的眉头拧成一个‘川’字,表情忧虑的吩咐道。
“是,下官这就去。”见了章敏凝重的表情,张望禹也不敢耽搁,忙即拖着肥胖的身躯,呼哧呼哧的跑开了。
张望禹离开后,章敏又对着周作民吩咐道,“周知府,你速速将‘钦差微服私访’这件事通知和大人,请他拿个主意,还有,这个张望禹做事我信不过,你拿着我的手谕,今晚上你去德州大牢,把该清理的事情清理干净。”
“是,下官明白。”说完周作民就要转身离开,章敏忽然又开口叫住了他,“对了,赈灾款项的账目、赈灾粮发放数量都对应起来了吗?”
“下官早有安排,保证让钦差看不出什么,中丞大人您就放心吧。”周作民胸有成竹的说道。
“一定要做得滴水不漏——哎,这次的钦差,怕是跟前两个不太一样,我们一定要小心应对,切不可出了半点岔子。”章敏叹了口气。
“是,下官一定照办。”周作民拱手说道。
……
另一边,尔泰在福禄耳边低声交代了几句,之后便骑上福禄从德州骡马行挑选的一匹棕褐色高头大马,快马扬鞭的向着济南府衙而去。
第184章 嘶!
话分两边,且说德州府张望禹受了山东巡抚章敏的旨意,急急去德北城门询问,不消一个时辰,张望禹便回到了德州府衙,却是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脸色也黑成了锅底灰,一脸的担忧、惊惧、恐慌之色。
“中丞……大……人,大、大……事不……妙啊……”他肥胖的身躯颤颤巍巍的小碎步跑到后衙堂屋中,‘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面如死灰,不敢去看章敏的脸色。
“慌什么,你好歹也是堂堂四品知府,这个样子成何体统,起来好好说话。”章敏放下茶杯,有些不悦的瞪了眼张望禹。
“回中丞,十……十万火……急……啊,出、出……出大事了。”这张望禹能得到福康安的赏识,除了他献上老婆之外,再就是此人能言善道,不过此刻却犯起了磕巴,可就真是被什么事情给吓到了。
“哼,能出什么大事,难道是这天塌下来了不成,德州府,你也是老资格的知府了,慌慌张张的像什么样子,本中丞平时是怎样教育你们的,遇事不要慌,要镇定,要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哪有一点知府的威仪。”章敏满不在意的呵斥道,随后又端起茶杯品鉴着香茗。
“下官失、失仪,还望中丞见谅,只是事态紧急,下官不敢擅专,特赶回来请中丞示下。”
听了章敏的呵斥,张望禹顿时又恢复了先前的口齿伶俐,心中在想,哼,你是上司,要是事情败露了,先倒霉的可是你,你都不急,我急什么呀!
“对嘛,这才像是我山东官员的做派嘛,行了,说说吧,到底怎么个事?”章敏喝了一口清茶,透过氤氲的茶气拿眼斜瞥着张望禹。
“中丞,下官去了德北城门,据守城的门吏说,今天晌午倒是有四辆马车从德北城门经过,听口音像是京城那边过来的。”
说道此处,张望禹顿了顿,拿眼观察着章敏的反应,见他认真在听便继续说道,“为首一人约莫十七八岁,相貌儒雅,身边跟着的几个仆从,像是都有些身手。”
“哦?有这等事?你细细说来,那少年是什么身份,哪里人,来德州干什么?”听了这话,章敏心中顿时‘咯噔’剧烈跳动一下,随后紧盯着张望禹,神态严峻的追问道。
“是——据城门吏说,来人自称是天津某富商家的公子,此来山东是为了采买药材,而且还——还——”张望禹欲言又止,他在考虑该不该将实情如实向章敏汇报。
“而且什么,你倒是快说啊!”章敏心中兀得升腾起一抹不详的预感,见张望禹吞吞吐吐的,不由的怒火中烧,不悦的喝道。
“是,是!”见章敏发了真怒,张望禹吓得忙用手去擦额头上的冷汗,半弓着腰,脸色为难的道,“中丞,下官一时糊涂,没有管好手下,那伙人,是,是……交了‘税银’入城的。”
“什么!你说什么?”一听这话,章敏顿时火冒三丈,猛地将茶杯摔在地上,一时间山河变色,扬起手指颤抖的戳张望禹的脑门,喝骂道,“你个混账东西,老子不是早就让你停止收税,停止收税,你TM的耳朵里塞驴毛了?”
原本章敏还是十分注意自己形象的,行为举止惺惺作态,不过此时心中怒火太盛,便忍不住现出了本来面目,对张望禹破口大骂。
“是,是,下官知道错了,下官已经严厉的批评过那城门吏了,他保证下次再也不敢了。”张望禹扑通再次跪倒在地,连连磕头,脸上尽是懊悔和哀求之色。
“哼,批评,批评管什么用,还不再犯了,事情已经发生了,他还得有再犯的机会,你这个混账东西,平时到底是怎么约束手下的!”章敏此时气的七窍生烟,若不是看在张望禹是福康安的心腹,平日里又对自己恭恭敬敬的份上,真想当即罢了他的官。
不过这念头也只是一念之间,转念一想,章敏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当此之时,一定要镇定、镇定,切不可内里出乱子反着了钦差的道。他深深的呼吸,强制自己平静下来,却不料怒火是压制住了,却反而便的慌乱和不平静起来,他脸色煞白,浑身不住的哆嗦着,像是害怕极了。
张望禹一直跪在地上,却是不住的用眼眸偷偷观察章敏的反应,见他浑身哆嗦,脸色惊惧,不由在心中冷哼道,“丫儿的什么玩意,当初还义正言辞的说什么‘要镇定,不要慌’,‘要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M的事临到自己头上,却78怂了!
章敏看不惯张望禹,张望禹又何尝看章敏顺眼了,有时候人与人之间,互相看不顺眼,是根本毫无理由的,老子就是看你不爽,怎地吧?
不过互相反感归反感,但事情已经发生了,而且还是发生在德州地界上,若是钦差当真严查严办,第一个丢顶子的就是他张望禹,于是他战战兢兢的抬起头,小心翼翼的对着章敏说道,“中丞,您别总是生气啊,您倒是发个话啊,这件事该怎样处理啊?”
“哼,老子能不生气嘛,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老子能平静的下来吗?”听了张望禹前面的话,章敏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气哼哼的喝骂起来,不过又听了张望禹后面的话,却忽然平静了下来,这小子说的对,事情已经发生了,在生气也于事无补了,还是该想想对策才是正题。
想到这里,章敏便在脑海中将张望禹所说前前后后梳理了一遍,觉得张望禹所说之人很有可能就是钦差,十七八岁的少年,钦差福尔泰可不就是十七八岁,身手好的仆从,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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