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镜,借着黄光和一丝月色,很暗的映出褐红色的窗帘。窗帘上有一人多高的写意花朵,不是水墨,是洋画一般的艳色。这是完整的布,时下也很难弄到,更不必提五年前。杨振泽袖管上一粒珍珠色的纽子开了,尖而柔软的袖口在他的背上刮过,轻得像一个情人的吻。
在那些隐隐展露着艳丽的花朵中,杨璧成赤着上身,裸了双足,像放错了地方的画中人。留洋的时候,有人去看洋鬼子的画展,回来就隐晦地说,画得尽是光身子的人。这颇有些沾染颜色的意思,他也好奇那些洋人竟认真将光裸的身子肆意描绘。直到杨璧成裸着身子,他忽然能懂了。于是杨振泽无限爱怜的看着他,觉得他该披发长歌立在苍苍蒹葭里,哪怕在洋画里,也不该卷到这个城市来。这里有钱,有洋房,还有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这里有乞丐,也有流氓,还有不知道哪一日就会死的大老板,嘭的一声就不再是某哥某爷。它好,也坏。这一瞬间,他是带着异常温柔的心来看杨璧成,就像看着挣扎流亡中无所适从的孩童,他是无辜的。杨振泽甚至产生了短暂的错觉,以为自己在谈一场罗曼蒂克的恋爱,他可以带他去欧罗巴,英吉利,不。法兰西,可以。意大利,罗马,也好。柏拉图的爱情,是没有任何邪念和旁物的。当然这却也只有一瞬间,他想是因为月色太美,或是他错把灯火当成了月色。
他们沉默了片刻,楼下传来一些声音。“啊呀,这人……”“是的,那么……”其中有一个,还是带着苏州腔调。司机替杨德生拎了皮包,他在后头进来,很有些派头十足的老板气。
“父亲回来了。”杨振泽说。
“……是,回来了。”杨璧成重复了他的话。
杨振泽替他披好衣服,说:“我去见见父亲。你若想……算了,还是好好休息罢。”他笑了笑,“明天和我出去。”
杨璧成点点头,没有出门。他是不想见杨德生的,因为生疏。如果当时来接他的是个旁人,而又有人假说那就是杨德生,他一定会信,因为不认识。父亲之于他,还不如杨振泽,这倒不是杨振泽柔情缱绻的关怀有多动人,而是杨德生于他而言,虽有血脉,却不如一个陌生人。以至于杨璧成忽然就置起了气,乃至有随波逐流,任凭旁人怎样,谁待他好就是谁,不管真心假意,他能分出心力讨好,合该是三生有幸,要感恩戴德了。
杨振泽下楼去,杨璧成忽然生出一种不是滋味的感觉,他想了很久,直到躺回床上,才发现那是孤独。一种深于孤独的恐惧陡然存在于他的胸腔,他竟然会觉得孤独。而杨振泽也达到了他的目的之一,这是很奇妙的,对于这个从未谋面的弟弟,杨璧成不过两日,就被他撩动了心绪。现在好了,他从孤立无援到多出一根救命稻草,或许本来可以毫无挣扎地赴死,如今,却也学会欲求二字。
他确实想杨振泽多呆一刻的。
杨振泽也深谙道理,没有多呆一刻。
杨德生立在书房抽雪茄烟。他的屋子仍是中式的,红木的家具和摆设,加上文房四宝,一卷青竹帘晒黄了,所以又蒙着一层灰布。原来并没有什么,可和家中雪白螺旋的花纹映在一起,是有些不中不洋的尴尬了。
杨振泽也立着,目光尊敬地停泊在领口。看出他与杨璧成有一丝相像,在嘴上,唇属丰厚的那一种。可见旁人说唇主情也是笑谈,杨德生并没有多么怀念故人,而杨璧成还没捂热,兴许日后能归于应验的一类。杨德生吐出一口烟,没有因为杨璧成不来见他生气。因为听杨振泽说他白日收拾东西累坏了,已然休息,竟然很有慈父的语气:“啊啊……那末,就让他休息罢。等明日,带他街上玩玩。呵……也让他见识见识。”
杨振泽一听,知道那慈父劲是对自己来,杨璧成依然是个需要“见识见识”的客人。他是在显摆大上海了,虽然上海并不是他的。杨璧成依旧是他老宅那头的象征,是需要被摩登气息冲一冲,吓一吓的。更多的是赞叹于杨德生如今的功业,须知锦衣夜行是多么无趣啊。杨振泽懂他的心思,于是没有多言,不动声色应了下来。
“这个……孩子,我见的少,也生疏了,但毕竟与你是兄弟。我听说你与他处的不错,好,很好,正是这样。以后,你有的是臂膀要收拢,待他……等熟了,可以再近些。兄弟终归是放心的。”杨德生对他是很满意的,尤其听闻他主动招揽了杨璧成,更颇有虎父无犬子之傲。他看好的继承人,是让他放心,通他心意的。不像秦三小姐,越是巴住杨璧成的事儿一发不肯放松,便越让人忧心。于是又多交代一句:“也劝劝你母亲。”
“是了,母亲原也不是不大度的人。”
“哈哈哈,好,好。”
他们关了灯,一前一后地走出去。杨振泽洗漱去了,睡前喝了一杯热牛奶,冷气柜里装的西点有些硬了。他听着手表的声音,忽然由手表想起镯子,由镯子想到钻戒……沈少爷订婚似乎就买钻戒的。火油钻不说,已然有价无市,十几两金子一克拉。普通的钻,切工看的上眼的,也不便宜。杏子红色的软呢子里包好了,要拿金条去付钱……当时怎样讲的话?是要把人一辈子套牢的。
啊,钻戒未免太小。红蓝宝石,坠子玉镯他又带不了,杨振泽喟叹一声。睡意已经有些泛滥,电光火石间的一点胡思乱想未曾出现就隐没在翻身中,大抵是,金子何必拿去换这丁点大的东西,敲成手拷,把杨璧成扣在屋子里,就很好了。
第七章
杨璧成醒来的时候,天还是黑的,远处晦暗中有一两点星火。他合了眼再睁开,青色就从海港处蔓延而来,一点一点地把人间撑亮。
“咄”的一声,黄竹竿将窗景拍成上下两份,天还是鸭蛋灰,海里却透出女孩子一样的红晕,太阳要从那里跳出来了。
阿菊提着桶来晒衣服,黑大氅和厚呢子一经铺开,就占据了半壁江山,这是要吹吹暖风的。亮蓝色的高叉旗袍挂在一边,盖了绸套子晒,于是更显得金贵。还有一条碧绿的纱裤,一件白香云纹的内衫,一方浅丁香色的丝巾,一副羊皮手套,寂静的挂着,其中一两个滴下水来。
杨璧成起来洗脸,阿菊听到动静,低声在外头说:“少爷早。”她和刘妈不同,没有夫人带来的身份,乃是真的奴仆。好在上海人有眼界的多,不因为她逃难而来的身份觉得晦气,反倒给她活干,她无限感激,甚至生出一种匍匐在地的恳切。对杨璧成指手画脚,五眉三道,她是万万不敢,也万万不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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