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至痴处痴如何?生死可抛身可舍。
可怜双阳连理枝,终成分飞长恨歌。
缘悭皆因谤恶生,情深何须叹命薄。
世人莫笑断袖癖,尔等至此有几多?
这首诗,讲的便是一对儿龙阳,因情知遇,情转成痴,强辱不屈,生死不易,最终相殉而去。真也是“生不相从死也从”,堪为世人一叹。
国朝嘉靖年间,扬州宜陵有一小官人,姓沈名睿字,明思。其祖曾为两任知县,为官清廉,父沈璟亦是端方饱学之士,所惜未第而亡,家业遂败。沈生随其母薛氏寄居舅家,未几薛氏又丧,舅母日渐厌弃,供应颇苛。幸而沈生聪慧好学,经书诗词过目成诵,至十五岁,制艺已工,一举得中秀才,游学苏州。
苏州富庶,近接留都金粉温柔之地,世风浮华,青年子弟多行轻佻。沈生孤身年少,又雅风姿,同窗间有几个慕色起意的,初以言辞挑逗,沈生只佯作不解;渐次以财诱哄,伺机亵调,沈生乃勃然变色,忿而道:“堂堂顶冠男儿,岂可委身妾妇之属!且你我皆是孔门子弟,束发受教,又置道德廉耻于何地!”更指天立誓:“沈睿若为此不耻事,天不覆之,地不载之!”
他原是清白心肠,却不想此番做态,反惹出另个痴心,做成一世孽缘:同学有姓杜名信字子诚者,乃是本地富绅之子。生仗义疏财,重侠气,轻功名。又天生一股痴,初见沈生容貌昳丽,气韵风流,已然动心生意,今见他如此慷慨剖白,只暗恨道:“造化错配男女,想是今生无缘的了!”不免怅然自失。少时却又转忧为喜:“若是娈嬖自贱之辈,空生得一副好皮囊,又怎值得我钟情于他?如此清俊风骨,方配得杜某这片心意!”自此心中越发爱重。因见沈生清贫,便时时周济温悯;沈生也感他豪侠重义,两厢交好不提。
未几便是清明,合城老少皆新衣出行,踏春郊外。书院诸生相约结诗社于丰和楼上,杜生、沈生亦往。其时熏风胜酒,春花如绣,诸生纵酒联诗,未几皆已半醉,形骸愈加放浪。席间一生指了沈生道:“有诗无曲,有酒无美,岂非不足风流!明思素善昆山水磨腔,便串一出西厢‘玉人来’如何?”沈生不快道:“我非优伶,不为伎乐娱人事。”诸生哪里肯放脱,扯了他苦苦又劝,杜生亦道:“同窗欢聚,不过尽兴,明思莫学俗人酸迂。昔年玄宗亲授梨园,亦是风流佳话。”沈生闻言无奈,对杜生怨了声:“兄真害煞了我。”便起身肃立,启朱唇,吐珠玉,真串了西厢中“闹道场”一折——
[拙鲁速]对着盏碧荧荧短檠灯,倚着扇泠清清旧帏屏。灯儿又不明,梦儿又不成;窗儿外淅零零的风儿透疏檑,忒楞楞的纸条儿鸣。枕头儿上孤另,被窝儿里寂静。你便是铁石人,铁石人也动情。
这沈生唱至兴起,颊染酒晕,眼含情恨,更显得容色绝丽,气韵旖旎。旁观诸生叹之艳之,杜生更是心旌摇曳,如痴如醉:“真个儿‘正撞见五百年前风流业冤’,何止教铁石人动情?”孰知此番秀色风致,正落在旁坐另双渴色眼中,登时惹得馋口咽涎:“竟有这般尤物,我死也!”
此处呼死何人?城中第一官宦纨绔,赵鸿才赵公子是也。家有巨财,父职封疆,一生最善欺善凌弱,最喜偷香窃玉。又好南风,但见了清俊少年,无论良娼贵贱,利诱强挟,必要上得手才干休。今日乍睹沈生殊色,立时馋痨入骨,却又顾忌其功名在身,不敢贸然相强,思忖下乃寻来一人,教其为己牵线搭桥。
原来书院同窗中有一何生,早与赵炬才狎昵,待听毕原委,冷笑道:“莫痴想,那是个最正经人,只怕你勾搭不过。”因将沈生素日行径细细说了,又道:“如此‘威武不屈,富贵不’,你奈若何?”赵鸿才笑道:“只有豁不出的男子,没有勾不来的节妇。当日你也三贞九烈,如今一般服服帖帖。”何生闻言幽恨瞥他一眼,低叹道:“那你又想别个作甚?”赵鸿才道:“你替我做成了它,自有的疼你。”说罢合臂扑上,将他掀落榻枕,少不得做些旧日恩爱。未几何生便被他弄得身软骨酥,合体缠住赵炬才,喘笑道:“我教你个巧法儿,只遂愿后莫要忘了旧人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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