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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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凄风冷月,白鹿楼内寂静无声。一张桌,两杯酒,桌前两人相对而坐。二楼的回栏之上,匍匐着三百弓弩手。

屋顶上的茅草被揭开了一块,一缕月光从中穿过落在窦沉碧的眉间。他说,“红的叫做分崩,绿的叫做离析,你我饮尽此杯便是分崩离析。”单手做了一个请,示意李降先选。

“分崩离析,一杯是美酒一杯是毒药。”来是死路一条,不来明日窦家军便会踏平他的府邸。“既然这样,我选这杯。”他一手拂过红酒的杯沿,脸上不知是苦涩还是悲壮。

窦沉碧倒是笑的一如既往,好似今晚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次相聚。“你明明知道我喜欢红色,居然和我抢?不行,这一杯你得让给我。”他子傲的很,如今倒像是撒起娇来了,仿佛过完了今日还有明日后日。有足够的时间与其日复一日。

“好吧,我让你。”

两人各执一杯,一饮而尽。多情的执迷不悟,狠心的分明报应。

“我爹他……甘愿为你而死?”窦谪云问道,又反复的念了几遍。俺自叹出一句,“我不明白。”小土包子的实心眼自然想不通其中的奥妙,却也隐隐约约觉得有几分异样。

李降暗自叹息。这眉眼这身量,定是沉碧的孩子无意。当日窦老将军曾与他娶过一房侍妾不假,后来窦府举家自渎也未尝找到此女尸首。想不到竟是身怀有孕,为窦沉碧留下了一条血脉。窦沉碧聪明一世孤傲一世,竟然有个如此木讷老实的儿子,真不知是福还是孽。

“你真的还记得我爹?从来没有忘记过他?”

“历历在目。”

“我爹他……是不是很聪明,很能干?他认识很多字很厉害的……如果、如果他没有背叛太子,大家是不是都很喜欢他?你喜欢他吗?”

夜色愈加浓郁,半长的红烛已是垂泪欲烬。屋外的秋风也似愈加猛烈,吹的红墙碧瓦咿呀低鸣。李降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去面对这个半大的孩子,那种至亲被人蔑视的感觉他在清楚不过。“我喜欢他,大家、大家也都……”

“我讨厌你!”小土包子咬着牙愤愤的蹦出一句。顿了一顿,收了匕首方道,“但我不杀你……我爹不杀你,我也不会杀你……”行动却还是小心翼翼的,远远的把匕首挡在前,只怕对方出其不意的攻击,“你要好好做皇帝……”像是最后的嘱托,说罢便闪身出了暗间。

李降追出去,却看见他又搓着双手踌躇在门口。一只脚在内,另一只脚在外,似在犹豫什么。半响才低着头,别别扭扭的问了一句,“你和我爹……到底是什么关系?他可以为了你,连命都不要……”

或许窦沉碧舍弃的不只是自己的一条命,更是窦氏的百年基业与满门的命。

“你喜欢李豆吗?”从他知道暗间,说要找什么传国玉玺的时候,李降就知道,这只小土包子准是中了李豆的诡计了。看着他“蹭”的窜红的脸蛋儿,李降心里怎么的也明白了个七七八八。“朕和沉碧就是你和李豆的关系……”

小土包子的脑海里唰唰唰的飘过那些令人脸红心跳的场景,那些亲亲抱抱……一张脸红的都成紫色了。想着自己的爹,又看看眼前这人,没头没脑的就问了一句,“你跟我爹……喝过、喝过那个、那个什么龙酿吗?”

李降疑惑了。“九龙酿?”心中有些感叹,道,“九龙酿是朕登基之后所制,可惜无法与你爹分享……”

窦谪云浑身的毛都炸开了,一张脸直接又红转黑,怒道一句,“狗皇帝!老流氓!”说完脚尖一点,从正门一跃而出。

“老流氓……老流氓?”李降暗自回味着这句话,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随手提了盏红烛走到了寝前的空地上,对着漫无边际的星空高喊一声,“豆豆,滚出来……”低垂的天空沉默不语,他又道,“我知道你在!”

话音未落,身边就出现一个人影。笑意盈盈如同谁家的孩子偷听被发现了一般,一吐舌头便能敷衍过去。俯身作揖,笑道,“皇舅舅……”

看着他一脸的笑意,李降就觉得气不打一处来,“这就是你养着的那只猫?怎么不早点告诉朕?”李降着脖子上血迹,凑在鼻子前嗅了嗅,道,“爪子确实利得很……”

李豆身上还穿着公子哥儿夜游的透薄秋扇,衣阙飘飘丝毫没有从屋檐上滚落下来的痕迹,“纯属意外,纯属意外……我哪儿知道他一时冲动就进了?”

李降抬头看了看,示意了点什么。屋顶上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似秋风扫落叶,而周遭却不见一片树叶滚落。“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李豆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前头叫那夏十二灌了不少酒下去,此刻酒意涌了上来,“第一眼见着就认出他了……小时候手贱就了那个盘子,没人看着我就进去了。”说着还不忘抽出身后的折扇轻摇几下。

凉风阵阵扑面而来,梁上檐上的声音渐歇。深邃无边的黑夜正笼罩着大明,三尺厚的墙外是不明所以的内侍提着血红的灯快步的巡回。

“皇舅舅,其实我一直都想问你……”他本是极端善于隐藏心思的,今日大约是醉了,忍不住便脱口而出了,“你让出那杯酒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

李降有点愣住了。自己当时在想什么?窦沉碧究竟知不知道哪杯酒有毒?生死两条路,这一让究竟是让出那一条?“朕在想,究竟是朕爱他多一点,还是他爱朕多一点……”想了,似乎也没有想。习惯了迁就他,就会一直让着他。

凌空的就有人丢来了一件披风,李豆将他披在官家肩上,笑道一句,“恭喜皇上,您赢了。”

“不,朕输了。”窦沉碧死了,他便是输的一败涂地。

李降裹紧了披风,果然是年纪大了,深夜里站在风中难免觉得有些冷。“豆豆,你带了五百兵守在殿外,如果他真的动手杀我,你是助他杀我,还是为我杀他?”落叶声已止,五百兵就这么悄悄然的离场。

一把折扇摇的风流倜傥没心没肺。“皇舅舅,我从来不考虑没有发生的事儿。”转而又道,“皇舅舅,我得带他走。”

“不走不行?”

“您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却也是杀我全家的人……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您。”月光下,李豆的脸色显得有几分怪异,叫人不知怎么形容。

当日窦府上下壮烈成仁。去看时,府后的校练场上血流成河,一个两三岁大的娃娃躺在母亲的怀里旁发出微弱的哭声。襁褓湮血,脖子上还绑着一条白绫,小脸憋得青紫。大约是母亲心中舍不得,绞杀时手中的力气少了一分。

李降抱着他小小软软的身体,在百十具尸体中一具一具的翻找。终究是找不到窦沉碧的身影。

李豆俯身作揖,迟迟不肯抬头,“我是已死之人,他是不存在的人。我们的身份实在不适合呆在里。”窦氏的族谱到此代戛然而止,窦大的长子夭亡,窦三无后。忠烈的肝脑涂地,佞幸的粉身碎骨。

风霜渐止,何苦再起波澜?前世的宿孽也当休了。

“多留几日不行?”

李豆收了折扇,一手在怀中索。出一块虎头令牌,双手奉上。“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深夜调派五百兵入,不知皇舅舅该如何向他人解释?”

锋芒转瞬即逝,隐没在剑鞘之内。

虎头令,掌管前朝北兵府,就是那支替窦沉碧打响名声,又替他李降打下江山的锐之师。拥兵五万,却足以抵挡千军万马。有人说:得虎头令则得天下。李降说:拿了这块令牌,朕的命掌握在你手中啊。

“你啊……”李降背着手不接令牌,只是看着他深深的叹出一口气。

多年前那位顾姓状元,也当真言中了一半儿。李豆确实是官家腰间那把看着威风,捏着也瓷实的青玉剑。轻易不出鞘,出鞘必饮血而归。

“他叫什么名字?”

“窦谪云。谪仙的谪,云朵的云。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您老记好,后会无期。”水蓝色的身影隐没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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