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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7 揪出深度隐匿
读完这篇文章,吴中有感觉很沉重。虽然,这段历史他没有经历,可通过读小说读历史,他还是有所了解。他不明白齐文长为什么要他都这篇新闻,便说:“齐市长,这篇新闻与我们要讨论的话题有关?”
齐文长点了点头,说:“你再看看与这个新闻有关的评论。”
吴中有找了下,在三版找到了一则新闻评论,正是与这个新闻有关。上面说:“亲爱的读者,亲爱的同志,你听说过追捕艾希曼吗?艾希曼是纳粹刽子手,对灭绝欧洲600万犹太人负有直接责任的战犯。德国法西斯战败,他逃了出去,隐居在阿根廷。以色列情报组织一直在世界各地不遗余力地追捕纳粹战犯,经过多年的努力,他们侦查到了艾希曼的隐居地点。由摩萨德首脑哈雷尔亲自率领特工去了那里,把战犯艾希曼秘密绑架到以色列,使他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反之,我们的文革等非正常时代,成千上万的人被无辜杀害,但到底有多少文革时期的杀人凶手被送到法庭接受审判呢?须知,对那些沾满了鲜血的杀人凶手的审判和追诉,不仅仅是对那些沉冤于九泉下的被害者的交代,更是对正义的彰显和对所有活着的人们的警醒,提醒不能让历史重演。忘记历史就意味着背叛,审判则是对罪恶的否定,对历史的警钟长鸣。”
吴中有看完,心中有股莫名地情感冲动。他有些激动地说:“这评论写得不错啊,我们对犯下罪行的人的追究,不是打击报复,不是搞歪门邪道,而是彰显正义。”
齐文长说:“他们的目的,正如吴秘书你想的一样。”
听到这话,吴中有没有明白过来,愣了一会。忽地,他想到了什么,忙说:“这新闻与你有关?”
齐文长痛苦地点了点头,说:“我就是那个打苏校长的耳光的红卫兵。”
“什么?”吴中有惊得站起身来,定定地看着齐文长,半晌没有作声。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才坐下身去,说:“齐市长,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仔细说下,让我听明白。”
齐文长喝了口茶,作了一个下了决心的动作,开始述说起原委。
说真的,他已经完完全全将这件事忘却了,打从那一天之后,他确确实实将这件事忘记了,忘得干干净净。在其长达三十年的漫长岁月里,他再也没有回想过这件事,连做梦也没有梦到过。如果不是在报纸上读到这篇文章,他还会继续遗忘下去。
齐文长往沙发背上倒去,感到自己的身体空空如也。它来的如此迅猛,连给他找个宽宥的理由的机会都没有。它一瞬间便摧毁了齐文长数十年来小心翼翼克勤克俭积攥起来的那种道德优越感。特别是他做了高级官员之后,这种道德优越感成为他最珍贵最自豪的东西。每每看到那些鸡鸣狗盗之辈贪赃枉法的时候,他齐文长的这种道德优越感便会如同一股长风从心底升起,成为他无私无畏秉公办事的猎猎旗帜。他深信,这是一个人一个领导者灵魂深处的金子,只要有这金子在内心深处闪闪发光,他便可以坦坦荡荡无所顾忌地走下去。现在,他多年来所精心养护的一切,被这一声女儿的责问,剥夺得精光。
他恐惧了!
齐文长发现,其实自己三十年来并没有忘记这件往事,记得清清楚楚,连那时的声音、色彩、光以及各种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在市一中的日日夜夜,都变得遥远而又模糊,唯独那个下午,越来越清晰,清晰得纤毫毕现。每一个细节渐渐地放大放大,淹没了他脑海中的所有记忆,开始演绎。
那个下午,班上所有的红五类都到同学家抄家去了,一部分出身小职员小商贩城市贫民的红外围也跟着去了——他们没有资格抄家,但可以在外面喊口号,看守那些被抄的财物与罪证。剩下的同学,全部在操场周围钉大字报栏。作为一名红五类,他本该去的,但就在队伍临出发前,他不知找了一个什么理由没有去,留了下来。他那天很痛苦!因为他的父亲和几个人去区公所办事,在办公室见到墙上挂着两副头像,一副是毛主席的,一副是林副主席的。因为不认得那个彪字,便问同去的人,说那个左边是虎字,右边有三把刀的字是什么字,怎么读。
办公室的工作人员听了,马上上报,说他父亲是现行反革命,竟然说伟大的林副主席像三把刀。马上,区公所革委会组织人员,批斗他父亲。一句话,就让他的父亲成为现行反革命!现在想起来,那是多么可笑的事情。可是,在那个时代,这是理所应当的事。那天,他之所以没有参与抄家,就是因为他认为自己已经失去了这种资格。他的自尊,又不容许他若无其事地混迹其中去表演一番对阶级敌人的满腔义愤。他宁愿让同学们日后唾骂他也是一个狗崽子一个黑帮子女,也不能容忍别人说他伪装积极,假革命。
他坐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前面放着一份纸笔。过了一会,班上的两个同学进来了。一个是团支部宣传委员校文化革命委员会成员张丽娜,一个是红卫兵指挥部勤务员杨咪咪。一进来,他们就问他为什么没有去抄家。他支吾着,说他想写一篇批判苏海阳的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大字报稿。
张丽娜说,正好,我们现在要去提审苏海阳,和我们一起去,看他今天还放什么毒,你可以写得更扎实一些。杨咪咪也说,我们三个人,力量更大。苏海阳不老实,没有一点低头认错的态度,今天我们一定要把他的傲气打掉,搞到他的罪证。说罢,他们两个不由分说,拉着他就走。
齐文长哪有招架之力,只在心里为自己的弄巧成拙狠狠地骂了几句,强打精神跟他们去了。
苏海阳校长的办公室早已被层层叠叠的大字报糊得面目全非,连办公桌藤圈椅洗脸架上也贴满了大大小小的纸条纸片。每张大大小小的纸上,都写着那些有雷霆之力的话语:最后通牒,严正警告,打倒,投降,灭亡,死路一条,誓不罢休——他们三个人进去的时候,苏校长正一手撩起从文件柜顶上悬下来的大字报,一手从文件柜里掏出一叠材料。
张丽娜冲进去,大喝一声:“苏海阳,干什么勾当!”
苏校长将手上那些材料放在办公桌上,一字一句地说:“我在清理这些年来的材料,这些材料很重要,需要的时候,我会将它们移交给学校的其他负责人。”
杨咪咪喝道:“我们现在就是学校的负责人,不需要你移交,我们接管了。我们会从中清理出你反毛主席的罪行的。”近两月来,杨咪咪从一个只打篮球不问学习成绩平平默默无闻的学生,变成了一个叱咤风云有胆有识的学生领袖,他的豪情与才干让许多同学为之倾倒,视为榜样。他的语言一下子变得犀利而又幽默,很像《列宁在十月》中的那个揣着一把梳子不时拿出来梳梳头发的克里姆林宫卫队长马特韦雅夫。
苏校长听杨咪咪这样一说,多少有些诧异,他将那些材料在桌子上整理整齐,然后说:“我希望上级来和我做一个正式的交接,这些都是数十年来无数教职工的心血,还有历届毕业生——”
杨咪咪打断他的话,冷冷地说:“我们就是上级,今天已经不是你移交什么材料的问题,而是你彻彻底底坦白你的罪行的最后时刻。”就在这时,一直在一旁冷艳旁对的张丽娜突然大喝一声:“苏海阳,低头认罪!”说着,她一把拉住苏海阳,将他从他的办公桌后面狠命扯出。然后,她伸出手,指着苏海阳喝道:“苏海阳,低下你的狗头!!”
苏海阳缓缓地看了下张丽娜,将头微微低下去。
齐文长清楚地记得,就在苏海阳低头的那一刹那,他突然感到一种恶心,一种纯心里上的恶心。苏校长的头发硬全白了,但依然浓密。他低头的时候,一片白花花的头发扑在他的脸上,和平日高傲严峻的苏校长,顿时判若两人。多少年来,同学们就很难见到苏校长的笑容,更难听到他说几句柔和的话。大家对他是又惊又怕,连所有的老师都是这样。如果有一天,你和苏校长相遇,他突然喊道你的名字——奇怪的是,他似乎不合学生来往,但却知道每一个人的名字——然后拍拍你的背说,你很不错,继续努力!那个学生就会如领了天赐一样兴奋得无以复加,并由此真的越来越有出息。
彷佛那一拍和那几句咒语般的夸奖给你注入某种魔力,你必须不断努力,你真会永远不错。齐文长是从另外一所学校转到市一中的,刚来的时候,他便听同学说苏校长拍人是极准的,只要经他一拍,准保不是清华就是北大。
齐文长曾经暗暗祈望,哪一天也能被苏校长这么拍一下子?但进校后,见到苏校长的次数屈指可数,除了开学典礼,苏校长从来不在公开场合讲话或者作报告。他也不去班上巡视,但所有的老师同学都能感觉到,这这个偌大的校园里,苏校长无处不在。他一年四季都是衣冠楚楚,哪怕是炎热的夏天,也从不穿短袖凉鞋。他那一头银发闪耀出一种特别慑人的光芒,远远地向你飘来的时候,你便不敢大声喧哗了。而现在,就这么一个神灵般的人物,顷刻间不得不低头!
杨咪咪大大方方地走过去,坐到苏校长那张古旧的藤圈椅上,张丽娜和齐文长一边一个在办公桌的两端坐下。按杨咪咪的事先吩咐,齐文长拿出纸笔,做审讯笔录。这阵势,很像苏联电影中审白匪的样子。杨咪咪穿一身洗得发白了的斜纹布军装,扎一根牛皮武装带,章一套上去便显得格外英武。他剪了一个简朴而又高贵的平头,浓眉大眼,神色刚毅而又沉着,满溢出一股神圣的光彩。杨咪咪的父亲是军区的副参谋长,军阶在全校红五类中排名第三。张丽娜的父亲级别虽然不低,但因为是地方干部,便显得单薄一些。尽管张丽娜也弄了一套旧军装穿在身上,但总不如人家军干子弟穿了看得顺眼,多少有点做作的味道。齐文长更加不是角色,就穿着学生装。因为这种服装是谁都能穿的,便暗暗有些懊恼。好在他也有一只章,用以区别别的学生装。
三人坐定以后,便开始审问苏海阳校长了,由杨咪咪担任主审,张丽娜担任副主审,齐担任审讯记录员。
杨咪咪先喊一声:“苏海阳,低头!”苏海阳将头垂得更低一些。
杨咪咪问:“叫什么名字?”
他不是喊了名字吗,怎么又问?齐文长有些诧异,但还是如实记录。
苏海阳校长回答:“苏海阳。”
杨咪咪问:“化名?笔名?曾用名?”
苏海阳答道:“没有。”
杨咪咪冷冷一笑:“欧尼尔是谁?”
苏海阳校长回答:“这是我在美国留学时用的名字,学校要求每个华人学生都要起个英文名字,回国后从来没有用过。”
张丽娜大喝一声:“苏海阳,你不投降死路一条!我问你,你这个苏海阳的名字是谁给你起的?”
苏海阳校长答道:“我父亲。”
杨咪咪猛地提问:“你是什么出身?”
苏海阳校长答道:“地主!”
张丽娜大喊:“打倒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
张丽娜的慷慨激昂和快速反应让齐文长很惶然。几天前,准确地说,父亲没出事之前,他也会有这样的慷慨激昂,会作出这样的快速反应。但现在,有一种无名的力量在消解他的思想,让他不再那么理直气壮。
张丽娜冷冷一笑,说:“你那地主老子给你起这么一个名字,有何居心?”
苏海阳校长想了想,说:“不知道。”
“不知道?”张丽娜又冷冷一笑,“海阳,就是海上的太阳。海上的太阳只有一个,就是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你这不是学蒋介石,和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争夺天下吗?你父亲肯定是蒋介石的走狗,忠实信徒,打倒蒋介石的狗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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