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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重逢须惊

“我早就明白,不管过去有多糟糕,也不管未来会多糟糕,就算没有了爱情,日子还是要过的。”——林朝澍

林朝澍开着车龟行在胡同里,结果又碰上前面最窄的地方会车,两台领头的车彼此不让,原地堵了半小时。后座的林一一卡在安全座椅里,可怜兮兮地说:“妈妈,咱们能下车走路吗?”林朝澍心里一阵心虚一阵内疚,看看时间已经晚上7点半了,五岁的孩子不耐饿,怕是早就饿坏了。回头正要软言安抚,突然后面的车按喇叭,她回头一看,车阵又往前挪了,于是转过头去专心致志地开车。她也不是新手司机,只是这些弯弯曲曲的小巷道她在国外很少遇到,所以格外小心。对面开来一辆黑漆漆的大轿车,把本就不宽的路挤得更窄了,林朝澍无暇顾及其他,小心翼翼地与之擦身而过。

结果,穿过整条胡同,林朝澍都没有找到白皓说的那家私房菜馆。打电话给他,才知道自己开过头了。林朝澍实在没信心再把车开回去,就近找了一处停车场,然后牵着林一一往回走。

初秋的北京实在是最好的季节,爽爽利利的空气,路灯影影绰绰,一袭淡淡青荷色修身长裙林朝澍和花朵儿一样的林一一走在梧桐疏影里,就像一幅画一样。

白皓选的这家私房菜馆,大门紧闭,又没有招牌,难怪林朝澍之前错过了。白皓站在门口等她们,修身的白衬衣,淡青绿色休闲裤,一副精英雅痞的时尚派头,却是老远就伸开手,一把抱起奔过去的一一:“我们宝贝儿饿坏了吧?走,这里可是有世界上最好吃的糖醋鱼。”林朝澍闻言,心里忍不住叹息,这个白皓,真是萝莉控,每次吃饭,一定是按一一的口味来选餐厅。白皓跟一一亲热了一番才回头取笑林朝澍:“您到底是驾的牛车还是驴车啊?自己减肥不要紧,把咱女儿给饿坏了那可不行。”林朝澍闻言,也不恼,笑一笑,继续低头走路。

整座四合院都拿来做餐馆,东厢西厢正厅用镂空的原木色屏风格出一个个相对独立的空间,既有隐私,又不幽闭。林一一一坐下来就开始研究屏风上的花纹。林朝澍也不管主客之别,赶紧拿起菜牌点菜。白皓笑笑按住她的手:“等你来点菜,那可得去后厨搜搜还剩啥边角废料了。我已经点好了,立马就上。”话音还未落,菜就陆续端了上来。白皓也不招呼她,自顾自打点林一一去了。

林朝澍也不跟他客气,低头吃饭。新工作刚上手,一堆的事儿,绷了一天的弦,在这样温暖的灯光和氛围里,她只想好好吃一顿饭。对她来说,白皓也不算别人,认识了七、八年,彼此都见识过对方最狼狈的样子,没有那么多的试探顾忌。虽然白皓比她早回国几年,但是一直都没有断了联系。尤其是一一,和他特别投缘,俩人之间的话多得她都有点儿嫉妒。

这次回北京,也是林一一小朋友告密的,不然,就着林朝澍自己的性子,可能提都不会提。白皓也习惯她这样儿了,只是挑挑眉问她:“打算一直呆下来吗?”

林朝澍低头搅着米饭,叹了一口气,说:“还不知道。这一两年估计是走不了了。外公的病,你也知道,一时半会儿好不了。”

从美国回来后的这三年,她一直呆在南方,只是过年的时候才回来应个卯。上个月的时候,外公高弘毅在一场学术会议上突发脑溢血,虽然抢救及时,没有性命之虞,却半身都没了知觉。本来外公生病,也摊不上她来照顾。她还有个舅舅高明,外公自己的兄弟姐妹也有几个,一大家族的人都在北京城。她和高弘毅素来不亲近,小时候在他身边儿住的那两年,外公不苟言笑,外婆冷淡疏离。不知道为什么,这次一病,高弘毅却坚持要她带着孩子来北京长住。

白皓多少知道一点儿她家里的情况,也不多问,转而问工作的情况。林朝澍见他一边给一一夹菜,一边还在三堂会审一般,心头一暖,突然就轻松下来,有了玩笑的心情:“白少,唠叨催人老啊。”

白皓也顺着杆儿爬:“可不是,你看看,这么多年,为了你我头发都白了。”说着还真凑过来,把头发撩开来给她看。

林朝澍知道他多半是玩笑话,却又真忍不住担心,还是凑过去瞧了瞧。连林一一都看不过去了,把筷子一放,小淑女一样坐得端端正正的:“妈妈,白爸逗你玩儿呢。难怪他总说跟我说你是小笨蛋。”

这话一出,倒是白皓有点儿窘,他一把搂过林一一,亲亲她额头说:“好了好了,这可是我们之间的小秘密,不能告诉别人——特别是妈妈。”最后一句故意放轻了声音,瞟了一眼林朝澍。林朝澍心知他是有意插科打诨,也不再多说。

吃得七七八八的时候,林朝澍带林一一上厕所,问了服务生洗手间的位置,就在对面厢房的右侧,于是母女俩带着一丝丝酒足饭饱的散淡困意,一边说话,一边踱到院子里。抬眼看去,对面厢房里,格局也差不多,靠窗的那一桌格外抢眼,俊男美女,衣着考究,精致得就像是电影画面。林朝澍只瞄了一眼,又低下头继续问答女儿的“每日十万问”。

回到桌上,白皓已经结了账,还打包了一笼这家店最有名的雪花蒸糕,让林朝澍带回家给老人。有时候,林朝澍都有点儿受不了他这个细致劲儿,甚至好几次都想问他是不是gay。白皓把打包的盒子递给她,抱起已经有点儿昏昏欲睡的林一一,轻声说:“走吧,咱们回家。”

走出四合院的时候,林一一已经彻底睡沉,头偏靠在白皓的肩头,微张着小嘴,仔细听还有点儿小呼噜。白皓的车就停在门口,他示意林朝澍上车,打算送他们回家:“你的车明天我去给你取了送过去。”林朝澍摇摇头,“算了吧,太麻烦,明天我还得开车送一一去幼儿园。”白皓也没有坚持,送了林朝澍去取车。他小心翼翼地把林一一放到安全座椅里,系好扣带,再轻轻带上门。林朝澍跟他道了别,正准备坐进去,白皓又叫住她,手撑在车灯顶上,顿了几秒才说:“有需要的话,一定要告诉我。”

林朝澍不太习惯他突然这么正经地说话,微微怔住,随即又觉得好笑:“好了,白少,真要长白头发了。”

白皓见她笑得眉眼弯弯,实在无奈,退开身,跟她挥挥手,说:“你记住就好。走吧,路上开车小心。”

“好好好,白爸,再见!”林朝澍觉得他都快把自己当林一一了。

白皓人是转身走了,却还在耍宝,也不回头,故作潇洒地跟她挥手,然后双手插兜,一路吹着口哨隐没在转角。

林朝澍看着他的背影,怔怔坐了好几分钟,直到一丝微凉的秋风从车窗里穿过,她才惊醒过来。低头点火,打开车灯,正准备走,却见到车前约莫五六米远的地方有个高大的人影。林朝澍心里一惊,马上锁了车门,又把车窗都升起来。这里虽然是在东城,夜生活热闹得很,但这个露天停车场的位置有些静僻,只有个收钱的老头,傍晚还不觉得,到了晚上,难免就有些瘆人。

林朝澍定定神,也不敢按喇叭示意他走开,打算自己绕过去。却没想到,这个人不管不顾径直就朝着她的车头走来,步子大而慢。林朝澍吓得一脚踩了刹车,伸手抓过手机,却一时之间不知道可以打给谁。那人站到了车灯的范围内,停住,灯光漫爬到他的身上,林朝澍终于看清了来人。

之前在院子里的那一眼,林朝澍只觉得有些恍惚而已,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似是而非。她觉得是,又觉得不是。可是无论是或不是,她总归是身处在坚实又隐秘的安全工事中。而现在,就像是有一颗炸弹呼啸袭来,钻地三尺,把往事激得尘土飞扬,把林朝澍周围的屏障摧毁得一干二净,她裸,避无可避。她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越来越大,又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了,呼吸也停止了,仿佛是濒死一般,一生时光这短短几分钟内都过了一遍。

就这么僵持着。林朝澍完全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她低头盯着仪表盘,完全不能动弹。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见身边车窗被叩响,那人的声音隐隐传来:“小雨,下来!”

林朝澍像是突然醒了,抬起头来,目不斜视,一脚油门踩下去,就这么逃之夭夭,卷起满地尘埃。

第2章新月人归后

“我相信,人生里从来就不只有爱情,不管我22岁、24岁,还是30岁,都一样。”——关意晟

关意晟不敢置信地望着迅速消失的尾灯。在胡同会车的时候,他就看见了对面车队里有个女人,皮肤白皙,在暗暗的天色里,坐在车里都能泛出莹莹的光来,齐耳的利落短发,眉目清冷,心无旁骛的专注。那短短交会的几秒钟,关意晟又惊又怒,以至于自己把车又开出了胡同都没有发觉。等他反应过来回身去追的时候,却早已经没有痕迹。他直直地在他们擦身而过的地方站了好一会儿,才能忍住内心里火烧一样的混杂而的感觉,强迫自己去赴约,却是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棉花上,被人抽掉了气力,腿软得不像是自己的。

直到女方抵达,关意晟才勉力聚拢神来。这是一场相亲的饭局。小半年来,不论是父亲那边,还是母亲这边,都有不少人明里暗里给他牵线搭桥。最近,更是连很少过问他感情状况的父亲都开始过问,暗地里示意他母亲为他安排。毕业回国这几年,女朋友他也没有少交。只是,这两年除了研发部的工作,他也开始接手公司运营,工作越来越忙,渐渐的也没有了那些别的心思。不过,他倒也不排斥家里的安排。反正,一定是要结婚的,这并不是他自己一个人的事情。

这位相亲对象,肯定是母亲千挑万选过的,样貌、身材、学历、家世样样都无可挑剔,说话言之有物,待人进退有礼。然而,他真不知道自己究竟说了什么,对方又说了什么,甚至连她的脸都没有细看。他大概是灵魂已经出了窍,浮在半空中,看着两个成年男女分寸合宜地聊天。可是,这并不是最坏的。他一个无意的转头,望向院子,却见到林朝澍跟在一个男人后面走进来,那个男人抱着孩子,他们说话,他们笑。“多么美满的一家人!”他听见一个声音在自己耳边冷冷地说,回头,并没有其他人,相亲的女伴还在聊着某部刚看过的电影。

他们坐在对面东厢房靠窗的隔间,那个男人握着她的手,他们相视而笑,他们给孩子夹菜,他们…关意晟觉得每一眼都是凌迟,一刀,又一刀,疼得他内脏都在发抖。这一眼一眼,又仿若一盆一盆的冰水,把他最初的那盆火淋了个透湿,冷得他连骨头都脆得咯咯作响。

然而,他毕竟是关意晟,30岁的关意晟,不是22岁时被林朝澍迷得神魂颠倒的关意晟,也不是24岁时被林朝澍的不告而别逼得心力交瘁的关意晟。不管心里如何感受,还是礼貌周到地完成这次饭局,再礼貌地告罪不能相送。女方有些了然,并不多说,客套几句之后,施施然离开了。

其实,那时候,关意晟并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他没有办法思考太多,也没有办法离开。他坐在车里,盯着四合院的大门,直到见到那美满的一家三口走了出来。是着了魔吧,不然他怎么会跟在他们身后,像跟踪狂,又像自虐狂。他见到他们穿着同一色系的衣服,她拎着外卖饭盒,他抱着孩子,路灯铺泄在他们身后,月光落在他们头顶,而自己就像是一只尘土里的虫子,隐身在黑暗里,窥探着世界上对美满的最佳定义。

尽管知道自己有多可笑,又有多可悲,关意晟却管不住自己的腿和自己的眼。烟荷色的裙子把她的皮肤衬得更白,她比原来更瘦,却又更窈窕妖娆。她走路的步子还是不大,每一步都很稳,不摇不摆,不偏不倚。她还是喜欢低着头走路,闷不吭声。她…

这一段不短不长的路,好几次关意晟都想转身离开,又有好几次,他想冲上前去。就这么反反复复,眼看着就到了停车场。那时候,他才悚然惊觉,原来自己真正希望的是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他躲在树荫里,惊讶地见到他们道别,有一种麻麻的感觉突然从脚底泛上来,又有一朵小小的烟花突然在心里某处绽放,光亮四散,他情不自禁地从暗影里走出来,直往着那亮光而去。

可是,她居然逃走了!他一时妥协,一时心软,结果就让她从指缝里溜走了。

关意晟在此刻,除了不敢置信之外,只剩下不知所措。他居然失措到连车牌号都没有记下来…

于是,又一次的,林朝澍,不告而别。

怒极了,血气翻涌,眼前却还是她坐在车里低头不语的倔强模样。因低着头,白皙细长的脖颈弯成漂亮的线条,流露出几分可怜兮兮的无辜来。可是,关意晟是知道的,也领教过,这个丫头骨子里有多坚强,心又能多硬。虽然不合时宜,可是如此相似的场景却又挑起了关意晟的回忆。那一年,他连着两个晚上赶实验报告,林朝澍见他着实辛苦,下了课过来给他做了一顿中餐,又帮他收拾房间,结果,不小心碰翻了他笔记本电脑旁的小半杯咖啡,咖啡全灌到键盘里,电脑挣扎了一会儿就直接黑屏了。当时,林朝澍也是僵在那儿,低着头不敢看他,等他回过神,起身要来收拾残局那一刻,林朝澍突然转身,抓起自己的书包就跑了。

那一次,自己有什么反应呢?关意晟慢慢地回想,一身肌肉终于松弛下来,他掏出烟盒,抽出一根点上。哦,对了,自己那时候被这丫头突如其来的举动都弄傻了,倒在沙发上大笑了半天。好几年过去了,没想到,她还是这样,没有办法面对,就直接逃走。想到这,关意晟低头弹弹烟灰,低低笑了出来,嘴角却是苍凉无奈的弧线。

他一直不明白,自己和她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能让她毫无预兆地逃得那么彻底。逃走了,就此万水千山永不相见,那才是正道,却又为什么出现在他面前。而且,还带着个孩子。那女娃儿,生得唇红齿白眉目如画,眉眼里都是妈妈的影子。林朝澍领着孩子去洗手间的时候,经过西厢房的门,他听见孩子奶声奶气地叫妈妈。初初见着这孩子,关意晟不是没有心惊,不是没有妄想贪念。可是,再仔细一看这孩子的身量,最多不过四岁。而他们分开已经六年。

是了,她为什么不能出现呢?她离开了,她放下了,她的人生有新的方向,她的人生在另一条轨道上高速奔驰着,早就忘了原来经过的那些站点。已经这么久了,她又有什么好顾忌好躲避的?北京这么大,就像是有千万条河流,他们也只是其中两股涓流,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他们本可以永远遇不见的。

更何况,自己又有什么好耿耿于怀的?不过是年少时的一场恋爱,不是最初也不是唯一。她走了以后,自己并不是没有办法去打探她的踪迹。这么多年来,他也不是朝思暮想守身如玉。在他的人生里,身边从来没有过举案齐眉情深眷眷的模本。这不,今天就是相亲来了,他甚至也有了结婚的打算。所谓旧情人重逢,不应该就像许多的成年人那样,相逢一笑泯恩仇么?那个丫头不懂事,他怎么也跟着变得这么幼稚?

烟蒂散落一地,月上中天,关意晟越过黑黝黝的停车场望去,只有霓虹还喧闹着,没想到自己居然在这里直愣愣站了半夜。“真是莫名其妙!”他忍不住啐自己,挪着有些僵硬的步子离开,缓缓走入那条幽深的巷道,背影很快就隐没其中。

第3章苒苒物华休

“我是真的后悔,后悔遇见他,后悔生下这个孩子。如果能够回到过去,我一定不会做同样的选择。”——林朝澍

到了十月末,天已经凉透了,北风一起,落了满地金黄。林朝澍到北京已经两三个月,这期间几乎是连着轴转。

本来只是做了十天半个月的打算,等外公病稳定些,她就回去,至多往后的时间里一个月上来几天。没想到,外公高弘毅清醒了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她叫到跟前,用唯一能动弹的右手抓住她细细的手腕,嗯啊了半天也说不利索一句话,最后只是看着她流下两行眼泪来。林朝澍当下内心酸楚,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过了几天,高弘毅的病情稳定下来。林朝澍的外婆范佩云却突然找到她住的小宾馆来,她强掩着眼里细细碎碎的湿意,开口要求林朝澍留下来:“这事,不能勉强。只是你外公现在这身体…要是不太为难,就在我们跟前儿住个一两年…”话到最后,已经是有些哽咽。

林朝澍默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陪着范佩云静静坐了一会儿。过了两天,林朝澍把一一托付给范佩云,自己匆匆赶回南边儿,辞了工作,退了租的房子,用得上的东西都打包寄回了北京。

林朝澍的舅舅高明在西边儿有一处独栋的别墅,想让老人过去静养。高弘毅不愿意,依旧要回学校家属楼。还好他家是把两套三室两厅的房子打通做了一套的,多了林朝澍母女俩,再加上一个看护,也还不算逼仄。

虽然高明是林朝澍唯一的舅舅,但是她跟高明生分,除了知道他是职业军人之外,别的东西她一概没打听过。高明的妻子赵如平也是世家子弟,眼高于顶,她的一双儿女高礼秋和高洁虽然待人客气,但也仅止于客气。林朝澍有几次跟舅妈和表哥表姐在医院里碰了面,也只是点点头,应付两句客气话而已。所以,安顿自己和林一一的事情,她也从来没想着要跟高明一家开口。

确定要暂留在北京后,林朝澍第一件事就是给林一一找个幼儿园,外公家的保姆分不开身看管一一。再说,既然是打算要待几年的,孩子的教育总是要按部就班的来。只不过,这个时间,幼儿园都刚刚招完新生,她找了附近好几家都说没有空位了。最后是范佩云看不过去,托人给送进了学校的附属幼儿园。

林朝澍没想到她能为了一一拉下老脸去托人。虽然和两位老人不亲近,到底也在他们身边待过,知道他们重风骨,有傲气,只是埋头做学问。外婆范佩云是心脏外科的老专家,也是林朝澍父亲林立夏当年的导师。后来,林朝澍的母亲高云清辞了大学教职,执意要跟还未毕业的林立夏南下,林立夏的家人甚至找上门来闹了几次。这个事情,在这学校家属区里闹了些风波,惹了些闲言。两位老人就此和自己女儿断了往来。其中曲曲折折,林朝澍不太知道,就连这些往事,也是小时候在北京那两年时曾撞上舅妈赵如平和表姐高洁闲聊,偷偷听来的。所以,这次范佩云能这样做,林朝澍实在有些惊讶。再一想,又隐隐有些明白。另外,大概也是一一那小丫头嘴甜,哄得大家都软了心肠。

解决完林一一的问题,林朝澍就马不停蹄地开始给自己找工作。本来,她也想着先好好照顾外公,工作的事情缓缓再说。可是接了他出院,到家一看,家里除了范佩云,还有保姆和护工,自己顶多是打打下手,硬杵在那儿也是添乱,再加上一一又去了幼儿园,林朝澍整个白天的时间都是空的。

林朝澍大学学的是心理学和人类行为,辅修的经济学,不是大而无当的,就是万精油专业。要不是当年咬牙考了个CPA(会计师资格),她和林一一早在美国就要饿死了。回国后,一一小病不断,为了方便照顾女儿,她干脆找了份翻译的工作,不用朝九晚五,按件计酬。现在一一大了,过一两年就要上小学,眼见着花费更多,林朝澍决心还是要找份更稳定点儿的工作。正好白皓接到一一告密,知道她到了北京,又要长期住下来,烦恼着工作的事儿,就在朋友开的投资公司里给她找了份市场研究员的工作。公司不大,上上下下也就四五十人。听白皓说他这朋友是撇了家里的摊子,自己出来单干的,几年下来成绩不错。这个工作,按白皓的说法是:工作氛围紧张活泼,工作前途一片光明。刚接手的时候,林朝澍有点儿紧张,难免有些手忙脚乱,毕竟专业扔了好些年了,心里发虚,时间长一点儿,也就慢慢上手了。只是工作地点有点儿远,每天要从西北边赶到CBD。范佩云看她辛苦,又就把原来高弘毅助手开的车给了她。

林朝澍觉得刚刚能透口气的时候,林一一小朋友就病了。怀林一一的时候,林朝澍的日子不太好过,又有满腔的心思,孩子没足月就出生了。生下来的时候3斤多,半天一点儿声响都没有,好容易哭出来了,护士抱给她看的时候,整个小人紫红紫红的,皮包着骨头。后来一一的身体就一直不太好,个头比同龄的孩子要矮上半个头。回国后,又添了爱过敏的毛病,大概是南方太潮热。这次到了新幼儿园,也就是换了新的传染源,又正赶上一次降温,一不留神就感冒了,连着几天夜里发烧。烧得难受了,一一就搂着妈妈的脖子要妈妈抱她走来走去。林朝澍整晚不能睡,过一个小时就要喂她喝水,用温水兑了酒精给她物理降温,夜夜都是折腾到四五点温度才稳定降下来。

而林朝澍和关意晟的那次意外重逢,就正是在裹夹在这么一团接一团的混乱里。

虽说六年前林朝澍离开的时候,的的确确是下了狠心,抱着最好一辈子再也不要见面的想法。可是,最初的那几个月,她常常一个人大半夜都睡不着,心里翻来滚去的都是关意晟。也有过那么几次,她自虐地想象,假如有一天,假如真的有那么一天,她又遇见了关意晟,她会说什么,关意晟又会怎么。那个人看起来温和有礼,要是被踩到线了,脾气也是又暴又冲,想必是不会有什么好言语…那时的她,一想到这个场景,胸口就闷得喘不上气起来。后来,知道自己怀孕了,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即刻收得干干净净。既然分开了,就最好,不,是一定,不能再见。这么多年过去了,谁不是阅尽千帆?林朝澍就更没有道理还存着那些浪漫的少女心思。什么旧情人重逢,男人发现对方生了孩子,于是又旧情复燃,最后一家团圆——还真以为人生是出偶像剧么?

正是因为没有任何心理准备,所以林朝澍在停车场冷不丁见了他,才会被吓得一分冷静也不剩,真真一脚油从南城飙到了望京,等她渐渐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走错了路。

后来的几天晚上,她一直不停地做噩梦。梦里,她反反复复地从高台上跌落下来,肚子里还怀着一一。过了一段时间,生活依然风平浪静,林朝澍终于放下心来,确定这真的只是一次意外而已。之前是自己多想了,慌了神,就这么突兀地走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按他那样的家世,那样的父母,想必早应该成了家,就算还记恨,了不起也就是捱几句难听话,受一点儿难看的脸色。如此一想,林朝澍更宽心了,再加上每天被老人孩子工作填得满满的,哪里还有时间去伤春悲秋。

这些天,北京一直是难得的大晴天,风很大,吹得天空湛蓝。周末的中午,趁着风歇了,范佩云推着高弘毅到校园里晒太阳,林朝澍和一一也陪着一块儿散步。

走了一会儿,到了湖边一处太阳正好的地方,范佩云停了下来,固定好轮椅,帮高弘毅调好收音机,自己坐在一旁的长椅上拿出一本书静静地看起来。林一一哪里肯好好坐着,奔到旁边的草丛里探险玩泥巴去了。林朝澍蹲在一旁守着她,听她大呼小叫:“Mummy!SeewhatI’vegot!”林朝澍伸过头去,看见女儿手里捏着一片枯叶,残缺不齐,却正好是五角星的形状。“Wow,Starfellinyourhand!”一一一直喜欢太阳星星月亮,不管是文字还是图片,是虔诚的“拜日月星神教”教徒,一听到妈妈这么说,高兴地举着手里的枯叶朝范佩云跑去,腻进她怀里,跟她中英文夹杂地说着自己的“伟大”发现。

当年,十四岁的林朝澍特别喜欢在这座百年的园子里四处晃荡。母亲高云清还在的时候,曾经一遍遍跟她描述过这个地方。她在这儿每转一个圈,就像是重温了那些跟母亲相处的时光。而现在,她又牵着一一的小手,跟她一起发现这个园子的各种有趣。这个想法突然让她对北京,对此地,有了莫名的一种归属感,有种尘埃落定后的安心。是不是,从今以后,她也能像别人一样,就这么安安稳稳地生活下去了?

第4章清风自来

“人生其实很简单。不管你晚上是不是辗转难眠,白天,你总要继续活着。”——林朝澍

每一个周一的早上都值得诅咒。如果你做了妈妈,诅咒声可能会更大。

林一一昨晚听了三个故事还不肯睡,精神好得出奇。早上果然就赖床了,半眯着眼睛,恳切地央求:“妈妈,我再睡一会儿,just a second…oh,我已经睡着了…”

林朝澍站在床边看着女儿,好气又好笑,只能使出最后一招:“OK!One second…Time is up!Get up right now or no candy today!”

果然,一听到再赖下去就没糖吃了,林一一立马从被子里弹出来,“Ok,ok,看,妈妈,我起来了。”然后亲了妈妈一口,自己跑着去洗漱了。

母女俩出来的时候,保姆已经做好了早饭,白粥加水煮蛋,另给林一一备了一杯牛奶。高弘毅祖籍浙江,祖上也是书香世家,江南名士。后来,高弘毅的父亲投笔从戎,高家这一支就在北京生了根。高弘毅的其他的两个兄弟走的是父亲的路子,只有他承了祖上的衣钵,一直没出过校门。所以,家里还是按照南方的规矩多一些,早上总是白粥小菜,清淡为主。这也是林朝澍从来只唤高弘毅和范佩云“外公”“外婆”,不叫“姥爷”“姥姥”的原因。

范佩云和高弘毅已经吃过了,正在书房里各自百~万\小!说。高弘毅因为身体不便,半躺在矮榻上,护工帮他架着书。林朝澍和女儿吃完早饭,跟他们问了早就急匆匆地出门了。幼儿园和家属区分在校园的西北和东南角,开车也要五六分钟,绕一圈出来,已经八点二十。

在国内开车不是林朝澍的强项,那些频繁变换车道的汽车看得她心惊胆颤,下意识就要保持车距,结果距离一拉开,马上又有车挤过来,跟在她后面的总是一长串的喇叭声。当然,林朝澍也承认,自己更加不适合挤公交或是地铁。她是一个生物距离很宽的人,最好是周边半米范围都没有人,那种人山肉海的地方,林朝澍领教过一两次就再也不愿意。所以,当范佩云要把车给她用的时候,她虽然心里觉得别扭,却还是收下了。她想啊,算了吧,自己已经过了执拗的青春期,也吃过有骨气的亏,最实在不过的就是好好地生活。太别扭的人,看家本领就是七伤拳,损己伤人,她老早就已经蚀了老本了。

紧赶慢赶到公司楼下,已经九点十八分,等电梯的人潮都散了。林朝澍想着虽然迟到了二十分钟,但好歹能赶上九点半的一周例会。电梯一来,林朝澍快步进去,按了15楼,然后赶紧缩在后面的角落里,眼观鼻鼻观心,听到自己的楼层到了,轻轻地迭声“抱歉”,越过前面的人,闪身出去。由头到尾,她都没有注意到,电梯里有一个人被她的声音惊醒,看着她的背影,眼睛要着火,身体快石化。在她出去的那一刻,那个人才反应过来,隔着中间的好几个人,伸手就想去拉住她,无奈人多,等他揉身上前,电梯门已经关上了。他不死心,立刻侧身去按开门键,电梯却已经到了别的楼层。

这个男人突兀的行为,让原本站在他身旁的两个人忍不住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却又不敢出声询问。直到电梯到了顶层48楼,电梯里就剩了他们三个人,那人还僵在那儿。“嗯,咳咳。”戴着眼镜的瘦高个尴尬地清清嗓子,轻声提醒:“关总,研发部的会议九点半开始…”关总,关意晟,闻声抬头看了看电梯楼层显示,面无表情一声不发地走出电梯。

刚才出声的这人叫赵卓,另外一位是李云鹏,他们都是从研发部开始就跟了关意晟的秘书。此刻,二人面面相觑,不得其解。这几年来,他们印象中的关意晟一直是个温和有礼的人,极少在公开场流露个人情绪,算得上EQ极高。这样的一个人,今天却连连失态。赵卓一边紧跟着关意晟,一边忍不住去想那个电梯里的女人,只是见到一个匆匆的背影,短发,规规矩矩的黑色西装,并没有什么特别出挑的地方。到了会议室,赵卓坐在关意晟旁边,小心翼翼地偷偷打量他,关意晟感觉到他的目光,微微转头,冲他淡淡地笑了笑,然后温声跟大家打了声招呼,神色如常地主持起会议来,就像几分钟前的那些事情都是赵卓和李云鹏的幻觉一般。

身处15楼的林朝澍,真希望刚刚在手机里看到的那个新闻真的只是她的幻觉。她花了两周的时间做了一份关于香港广深港高铁沿线某地块的市场分析报告,还没有呈上去,今天就看到新闻说因村民抗议,该段高铁的建设很有可能暂时搁置。这个消息牵一发动全身,并不是仅仅估计完工期对地块价格的影响,还要考虑到周边其他配套设施投资方的反应。这也就意味着整个报告需要全盘重新来过,而原定的完成期限是周三。尽管当下她的脸上依然不动分毫,但其实内心早就狰狞扭曲了。

开完会,回到座位上,林朝澍对着电脑屏幕发起呆来,想到这艰巨的工作就头晕脑胀,最后叹了一口气,起身去茶水间倒了杯热水,让自己醒醒神。跟别人不一样,林朝澍提神只能靠白开水。在美国读高中的时候,功课重,时间不够,她没有门路也不够钱去买同学间流行的“提神药丸”,只好一杯一杯灌咖啡。到后来,灌出胃病,还是得继续喝。怀了一一之后,她就再也不碰这些东西,直到一一两岁断奶。有一次加班,她尝试着开始恢复接触咖啡因,结果一小半杯咖啡下肚,她头疼胃疼恶心干呕了,难受了大半天,工作效率反而更地下。反复实验了两三次之后,林朝澍终于死了心,再也不碰咖啡,喝茶都只能放几颗小茶叶粒。

这一忙就到了中午,坐在林朝澍隔壁的Sarah站起来,敲敲她的桌面:“嘿,Jane,不吃饭了啊?这都到点了。”这个Sarah只比她早一周进公司,因为以前在地产公司做过几年,所以分在同一组里。Sarah看起来和林朝澍年纪差不多,25、6的样子,性格爽利,很快就跟林朝澍熟悉起来,成了午饭的常伴。林朝澍颇为无奈地朝Sarah摇摇头:“你也看到今天那条新闻了吧?只有两天了,整个儿都要重做。”她想想,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说:“回来的路上能不能帮我捎个三明治?”Sarah摆摆手,跟她比了个OK的手势,拿着钱包和手机就走了。

过了一会儿,Sarah拎着两份三明治回来了,示意两人到茶水间去吃。林朝澍连忙保存好文件,锁上屏幕,跟着过去了。刚坐下来舒一口气,正打开盒子,Sarah就神秘兮兮地凑过小声说:“我又见到那个帅哥了…你没看见,他坐在楼下Lobby的咖啡吧,好多路过的女孩儿道都走不直了。也不知道他是哪家公司的。”

林朝澍看着她唱做俱佳的样子,等到嘴里的食物咽下去了,才轻笑着说:“难为你还找到路回来了,没把我的午餐弄丢。”

“哼,我是谁?我也是见过世面的。”Sarah拉拉她,“要不,你下去看看?再走个直线回来?”

林朝澍冲她笑笑,也不接话,指指手表,暗示她午休时间要结束了。Sarah惊呼了声,也不再纠缠,两人赶紧埋头苦吃起来。

这也是林朝澍最喜欢这家公司的地方。听说老板也是从美国留学回来的,公司里一直是典型的美式作风,同事之间关系简单,就算是朋友,也相互守着一条看不见的分界。

关意晟整个上午都陷在会议室里,轮了三个会议室,开了四场会。最后一个会议结束的时候,已经过了12点了。赵卓一边收拾资料,一边问他:“关总,还是照例叫一份外卖吗?”关意晟顿了顿,过了一会儿才说:“等会儿我自己下去吃点儿东西,你们自己好好吃个午饭吧。”赵卓应声拉开了门,跟在他身后走出会议室。

关意晟没有回办公室,直接坐电梯下到一楼,到电梯口正对的大堂咖啡吧要了一杯咖啡,一份三明治和沙拉,慢慢地吃起来。

这顿饭,关意晟花了整整一小时,到最后,他越吃竟越觉得肚子里是空的,可胃里明明就已经满了。喝完最后一口咖啡后,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前方,又好像是越过了前方的种种阻碍,看到了某处只在他脑海中的虚空里。约摸过了十分钟,他拿起桌上的手机,拨通了赵卓的电话:“今天…那是几楼?”

赵卓刚吃完饭,躲在防空层里抽烟,由于四处开敞着,风声呼啸,赵卓凝神了半刻才听明白关意晟的问话,他无声的咧开嘴笑了,声音里却听不出分毫:“15楼。15楼就两家公司,一家是做运动代理的,有制服。我想,应该是西敏投资的。”

关意晟听他毫不意外地迅速说出这一段话,不觉一怔,无名火起,即刻挂了电话,用力地把电话塞进口袋,起身回办公室。

第5章天涯旧恨

“等到长大了才明白,感情世界里最最难得是细水长流,那些凄风苦雨的 ,只是别人看起来过瘾而已。”——林朝澍

离新年还有两三天的时候,北京下了第一场雪,细细碎碎的零星的雪花,飘了小半天就停了,天色依旧郁郁沉沉。路上的雪很快就没有了踪迹,只在房檐瓦头还能见到些白色。

林朝澍的舅舅高明从车上下来的时候已经是华灯初上,他示意司机把车开走,自己则踏着薄薄的一层黑泥大步往大楼里走去。年前,他总是要到下面部队去走走,十天半月回不了家是常有的事,往年也是如此,很少见过自己的妻子赵如平这么着急忙慌地天天给他打电话,在电话里问她,她又支支吾吾,说是回家了再细说。要是再早五年,高明不会把他家里这位的行事说话太放到心里去,知道她就那些毛病,没有惹出什么大事来,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赵如平娘家那边也会帮忙看着。可是,这两年来,高明慢慢地发现自己老了,头发已经花白一片,体力消耗快恢复慢,年轻时逞强咬下去的种种隐痛都开始蠢蠢欲动起来。再过了这个年,他就是五十五岁的人了,腿脚软了之后,大概心也就跟着软了。于是,他看着赵如平也生出了几分怜惜来。

吃过晚饭,高明是要照例去书房的。赵如平泡了一杯茶送到书桌上,顺势就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高明知道她这是有话要说了,也不抬眼,只管翻着手里的书:“说吧,究竟什么事情?”

赵如平只比高明小两岁,可是皮肤依然白皙紧致,衣着入时,看来也就40出头的样子。此刻,她仔细盯着高明的表情,犹豫了半天,才说:“过完年就是你五十五岁的生日,高洁说她会带着妞妞留在北京给你贺一贺,到时候妞妞她爸也会再飞回来。你看…”

高明“嗯”了一声就不再说话。赵如平看他没有特别反对,心想大概是同意了,“礼秋说这个事情就让他和果果两口子来办,让我别操心了,说就是家里人找个地方吃个饭聚一聚。”

高礼秋虽然和高洁是双生子,一样年纪,只是早出生了十分钟,但比起高洁来,不知道要老成稳重多少。去年结了婚之后,做事更稳妥了,连赵如平都被收服了大半。高明见她这件件事情都是已经定下来的,根本没什么不好说出口的,忍不住看了她一眼。赵如平看他眉头聚了起来,赶紧忍回了一堆的闲话。

“这个,你也知道,老爷子那边把朝澍留在身边了,一一也跟着。这…这之前不在国内,后来每年又是过了初八才回来几天的,别人问起来,我随便找个由头就搪塞了。今年…”

高明听了这话,慢慢合上书,直起身,再往椅子里面斜躺了进去,示意赵如平继续说。

“这年年过年,家里都是一块儿过的,过完年,又是你的生日…免不了…母女俩免不了要见人的。这到时候怎么说啊?”

高明心火一升,盯了赵如平一眼:“该怎么说就怎么说。”

赵如平见他又横了起来,忍了忍,缓了一口气才又开口:“这话怎么能说得出口?还没结婚呢,孩子都五岁了,是谁的都不知道…你们家不说是书香门第,最讲究这个了吗?高家这边就算了,我们赵家那边…你说我,我这脸…老爷子之前不是也是这么想的吗?一直都把她放在南边儿。这次怎么就想着一定要留在身边儿了?真是,真是…”

高明觉得这话越说越离谱了,唬地站起来,狠狠地瞪着赵如平,压着声音恨恨地说:“这事儿也是我们种下的因,今天这个果子,是甜是苦,都得吞了!”

“关我们什么事儿?她自己在外面过得乱七八糟,倒还赖到我头上来了?”赵如平虽然素来对高明有些惧怕,但这么多年的娇小姐脾气哪里改得掉,心火一旺,哪里还管得住自己的嘴。

“当初要送她去美国,那也是你同意了的。我还四处托人,找了我哥让关家那边儿帮忙。好好儿地选了学校,安排了人。这我可是出了钱又欠了一堆的人情,我还对不起她,对不起你?我种了什么因了?她自己要学好,能成这样吗?”

高明气得直指着赵如平的鼻子说不出话来,大力推开椅子,重重地冲出了书房,只听得外面大门“哐”地一声巨响。

天气越来越冷,范佩云不再推高弘毅去户外。高明和高礼秋平时都忙,难得来看望,高礼秋出面,给高弘毅请了一位医生,定期上门来给高弘毅做复健。林朝澍要是在家,也会在旁边跟着学,平时下班之后,她要和护工一块儿给他按摩半小时。

她知道老人是高兴她在身边的。只要她和一一一走近,他的眼神就骤然温柔起来,带着笑意。林一一这个年纪的小朋友异常“聒噪”,有问不完的“为什么”,喜欢的儿歌可以重复唱一整天。林朝澍怕吵到外公高弘毅,有时候会把兴奋不已的林一一带回房间或是带出门去,发泄完精力再回来。高弘毅要是精神好,总是会阻止她,含混不清地说:“一一,留下,高兴。”外婆范佩云也站在高弘毅那边儿,就让林一一在家里自由地乱跑,又唱又跳,翻箱倒柜,四处闯祸。

每回见到这曾祖孙三人笑成一团的景象,林朝澍的心里总是又酸又软,还有些释然。对这个孩子,她是纵容大过管束的,健康和快乐是她对一一的唯二期望,其他的,她还想不了那么远。因此,尽管林朝澍自己是个好静的人,也不喜欢和人打交道,但从一一婴儿期开始,她就天天带一一出门玩儿,没有儿童推车,她就把一一放在捡来的超市购物车里。沿路遇到的大人小孩儿,都会跑过来逗逗这个购物车里的小婴儿,跟妈妈闲聊两句。等一一会走了,自自然然地长成一个满街撒欢乱跑、追着小狗满街窜的孩子。

不记得是谁说过,孩子的成长过程,既是父母对自己的反省,也是心灵的重塑。林朝澍觉得这话一点儿不假。如果没有这五年,她不相信自己会这么安然地留在高弘毅和范佩云的身边,内心没有怨愤与挣扎。

她的童年,像是一首突然变调的乐曲。12岁的时候,妈妈高云清意外离世。第二年,她的爸爸林立夏自杀了,她则被送去了福利院。一个多月后,舅舅高明找到了她。她记得那个高大的,穿着军装的男子,有着跟妈妈一样的浓眉大眼,他说,他是她的舅舅,她还有外公外婆在北京,他要接她去北京。她知道的,她知道北京,知道外公外婆,知道舅舅,她只是不知道他们在哪儿。妈妈说过,他们是世界上最好的人。现在,他们来了。

然而,她不知道是妈妈记错了,还是她真是个令人厌恶的孩子。外公外婆很少正眼看她,舅舅虽然和颜悦色,却很少出现。舅妈常带着她的一双儿女高礼秋和高洁回来看望外公外婆,他们打量她的眼神里,有好奇,有厌恶,有轻蔑,有怜悯。舅妈有时候会拿一些高洁的旧衣服给她,笑眯眯地摸她的头发,说她“可怜得真让人心疼”。然而,转头,她就听见舅妈偷偷地、满含嘲讽地跟高洁说起她妈妈高云清的旧事。她们走了以后,林朝澍把她拿过来给她的东西都剪得支离破碎,再偷偷拿出去扔掉。次数一多,外公外婆很难不察觉,好几次把她叫到书房,用尺子把她的手心打得肿了起来。

这样细细小小的冲突,在那两年里多得数不胜数。到最后,林朝澍下了课,干脆就在园子里闲晃,直到校园里都安静了才慢慢走回去。

岁的时候,林朝澍突然被送到了美国波士顿的一所私立高中。没有人事先问过她,直到出发前一个星期,她才知道。那一刻,她才真正地明白,她是一个人的,没有谁会再像高云清那样对她。

在林一一出生之前,林朝澍在心底的最深处是痛恨这个世界的。这种恨意,无法化解,就算是和关意晟的在一起的时候,她也不是全然释怀的。然而,一一出生了。当医生在她的耳边轻轻告诉她一一是个健康的孩子时,林朝澍用了最后一点力气抓住医生的手,哭得泣不成声,直至昏厥过去。

没有什么比这更美好了,林朝澍相信自己之前所遭受的一切,不过是为了一一的完满而献给神祗的供品。有了一一以后,林朝澍回忆过去的一些事情,才能在那些冷漠中体会出一些不得已的心情。

现在,对林朝澍来说,已经是最好的时光。

第6章相寻路不通

“我很清楚自己的人生是什么样的。半道拐弯这样的事情,多少人想过,天底下又真有几人能做到了?”——关意晟

下了一场雪,让这年关的气氛愈加浓烈。关意晟的生活比平时更忙碌,工作时间几乎跟7-11同步,晚上要是不在公司加班,就是去各种各样的应酬场合。到了周末,回父母家吃顿饭,也必定要被安排着一两次相亲。

就因为这个事情,他被陈宇、顾东和白凯那帮小子拿着来回开涮。顾东说,别说各个大院里的姑娘了,就这全京的适龄青壮年未婚妇女都快被挑遍了,要再看不上,关意晟大概要向周边地区伸出毒手了。

每回见面,他们都有新的段子端上来。关意晟也不恼,总有找补回来的时候。他跟他们的哥哥们是发小,也是时常会碰面的。这几个小子原本是关意群的朋友,六年前关意群出了意外后,不知怎么就赖上他了,聚会什么的一定会叫上他,不知道帮他们买了多少回单,收拾了多少的残局。也就跟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关意晟才会略微放松一些。

这个周六,关意晟早上陪了父亲关孟河去八大处爬山,下午好容易偷了半日闲,就干脆躺在落地窗前的沙发上,盯着天花板发呆。

突然电话响了,是顾东。他最近新交了个正经的女朋友,嚷嚷着要退隐江湖了,总说要带来给大家见见。关意晟有点儿意兴阑珊,提不起劲来,推了好几次了。这些年,关意晟一直觉得时间过得慢,却没有想到当年十六七岁的愣头青,现在也都要成家立业了。那他自己呢?身上好像都能闻出腐朽的味道了。

关意晟的脑子里像是钻进来一缕烟,幻化成了一个淡青荷色纤巧玲珑的人形,背对着他,袅娜多姿,向着光亮的出口缓缓飘过去。

关意晟用力地一闭眼,仿佛这样就能关上那扇门。再一睁眼,这个世界还是那个老样子,顾东仍然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

这种幸福得要满出来,恨不得全世界都羡慕的心情,关意晟想,他也是有过的。那时候自己多大?也差不多吧…要是意群还活着,他是不是也会这样,找了个喜欢的姑娘,过没心没肺的开心日子?

关意晟其实已经不太记得关意群的长相了。想起来的时候,总是看见远远的,一个瘦高的少年大笑着跑过来,或是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儿,跟在他后面口齿不清地叫着:“哥哥,哥哥,跟我玩儿吧!”

六年了,关意晟心上的伤疤看起来已经结痂,谁还能看出来当年那儿有过被划得烂七八糟血肉模糊的样子?

他还记得那是个夏天的早上,差不多七点钟,他去接了上夜班的林朝澍回来,两人刚躺下补眠。电话响了,他怕吵醒她,躲到卫生间里去接。父亲关孟河的秘书郭林告诉他,关意群玩极限滑板,没有戴头盔,一不小心摔在U形道的边缘上,已经下了病危通知单。

关意晟的脑子都是木的。挂了电话,他就开始收拾行李,有条不紊的。只是浑身上下不停地抖,他越是咬着牙忍,越是抖得厉害。林朝澍不知道什么时候醒的,她从后面搂住他,细细的胳膊,却抱得很紧,很用力。他记得自己转过身的时候,眼泪已经忍不住,只能用尽全力抱紧这个柔软温暖的身体。

等他赶回到北京的时候,唯一的弟弟已经成了医院太平间里一具冷冰冰的尸体。家里挤满了人,除了父亲这边的亲戚,还有从法国赶回来的姥爷姥姥。明明是一堆的人坐在那儿,他却觉得这个家空旷得吓人。

母亲冯月华接受不了这个打击,濒临崩溃。关意晟能理解,他的这位妈妈是个典型的天之骄女,一生无论是婚姻事业还是儿女,通通都是拔尖儿的,几乎没有过挫折。在两兄弟中,关意群更像她,就连她的事业,也是打算交到他手里的。正因如此,关意晟才能逍遥地在美国读他的生物医学读到了博士。

关意晟直到新学期的注册日前才赶回美国。回去之后,林朝澍却不见了。家里属于她的东西都不见了,电话成了空号,也没有去学校缴费注册,平时来往多一些的同学、朋友以及打工地方的老板,没有人知道她的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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