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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曾照彩云归

“原来,人就该像流水一般,弯弯绕绕,柔韧地坚持。”——林朝澍

林朝澍消失了。或者,准确地来说,她从关意晟一直在等待与期盼的那条路上消失了,变成了GPS地图上一个游离不定的红点。她刚刚离开的时候,曾经说过几天后就要回北京,于是,关意晟觉得自己的心每天都坐在路口的大树下,一心一意地看着来人的方向。可结果,他等到的却只是快递送来的一个沉甸甸的纸箱。打开来一看,里面都是一些旧物,应该是她从那个家里清理出来的东西。关意晟站在书房的书桌旁,对着这一箱东西,怔怔发了一会儿呆,心里闪过各种念头,涌起各种冲动,最后,却只能轻声一笑,摇了摇头,从里面翻检出一本老相册看了起来。至少,这些东西是寄到了他这里,风筝的那条线,她放在了自己的手里。关意晟这么安慰着自己。

那一天晚上,林朝澍在电话里跟关意晟说,想在国内走一走,散散心,要迟一些才回去,让他再多照顾林一一一段时间。关意晟当然不同意。不过三两日,态度变化如此之大,连女儿都能暂时放下不管了,那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他问她到底怎么回事儿,她却犟着不肯说,只说是说这么多年还没有一个人好好地旅行过,问他可不可以帮忙,让她能暂时从“妈妈”的身份里放个假。这样的理由瞬间便戳中了关意晟心里的愧疚感与负罪感,他还能说“不”吗?

他介绍给林朝澍的那个人叫邓飞,是他小时候在大院里生活时候的铁哥们儿,只是后来跟着父母南下去了,现在在那儿也是各条道上都吃得开的人物。对方之前曾跟他通过气,说是林朝澍让他帮忙取几笔陈年的存款,金额不大,加起来也不超过十几万,账户所有人叫林立夏。对他来说,这自然是小事一桩,抬抬手给个方便的事情,很多人愿意给他这个人情。邓飞亲自陪着林朝澍办好了这事儿,她道过谢,就再没有过音讯。他见她一个女孩子孤身住在那个鱼龙混杂的地方,不放心,在她周围埋了人,换班守着。

关意晟挂了林朝澍的电话后就立马找到了邓飞,让他的人把林朝澍盯仔细了,而自己则是打算第二天坐最早的一班飞机过去。可是,到了第二天清晨,他起床之后却发现林一一浑身起了红疹,还有些低烧,他紧张得连自己的私人医生都来不及通知,抱着孩子就冲去了医院。到了医院,院方有些紧张,安排了好几个医生来会诊,结果大家一看,病毒感染,无药可医的,大部分孩子低烧几天就好了,只是需要持续观察孩子的情况。无论把一一交给谁照顾,关意晟都不放心。林朝澍把孩子交到他手上,不是没有考察他的意味在,若是弄砸了,女儿遭罪不说,自己哪儿还有脸去跟孩子的妈妈说什么。于是,他只能含恨留在了北京。最恨最气最急的时候,他当然也动了念头,想用这个理由让林朝澍赶快回北京。手机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心思千回百转,终于还是把手机扔到了一边。那一天,他守在医院陪着女儿,到了近中午的时候,邓飞又来了电话,他手下的人正跟着林朝澍往火车站的方向走,问他要不要把人拦下来。关意晟思忖一番,拒绝了这个让他万分心动的提议。最终,邓飞的人只是看着林朝澍上了一趟往甘肃方向开去的列车。

自此以后,林朝澍便离开了关意晟所能关照的范围。她在一个很小的站下了车,然后便一路往西北走去。移动的速度不快,走走停停,应该是搭汽车——关意晟每日都会打开手机上的GPS追踪软件,默默追踪她的行踪。上次给林朝澍换手机,他只是以防万一,顺手让人加了点儿东西,真没有想过有一天还能用得上。林朝澍也不是不会打电话,但通常都是和林一一说话,两人能叽叽咕咕说上半天,电话回到关意晟手里的时候都发烫了,她和他说不了两句话就会找各种借口挂电话。对于这样明显的差别待遇,关意晟已经走过了从愤恨到麻木到全盘接受的心路历程。他不知道林朝澍去那个山沟沟里究竟是为什么,问她,她次次都是含糊其辞语焉不详,连撒娇的招数都用上了。“你先别问,我回去再跟你细说,好不好啊?”末尾那个“啊”微微地往上挑,直往他心里钻,好几天里都是余音袅绕的。

几天后,关意晟眼见着代表着她的那个小红点离开了那个偏僻的小山村,心里想着,这下应该回来了吧?结果,她倒好,一路慢慢悠悠地从甘肃晃到了青海,又从青海晃到了西藏,差不多游荡了一个月。关意晟心里憋着一股气,就算多想飞过去把她揪回来也好,表面上掩饰得非常之好,开始还会诸多关切,到后来,更是不多问,不催促,只关心她钱够不够用,路上有没有危险。

在林朝澍离开北京的这段时间里,关意晟和林一一一点一滴地熟悉了起来。林一一每天跟着关意晟上下班,最开始还能乖巧地自己百~万\小!说、玩玩具,到后来就有些坐不住了。离小学开学也还有些时日,冯月华见她无事可做,关意晟又不让孩子离自己太远,于是就在关意晟的办公室旁腾了一间房间出来,请了老师来,上午是钢琴课或是舞蹈课,下午是国画课。关意晟工作实在忙,见孩子也还玩得开心,索性就随她去了。只是,下了班以后的时间,他是一定要陪着林一一的。能推掉饿应酬他都推给了别人,实在推不掉的,跟对方商量,约在灯光敞亮老少咸宜的场所,他带着女儿在旁边,谈完了事儿就走,别人也不太好再拖着他不放。只不过,突然之间他多了个这么大的女儿,还毫不避讳地带了出来,让所有人内心都惊讶无比,当面又不敢问,私底下相互之间通气打听,却都没有头绪。于是乎,华越集团太子爷有个女儿的事情,渐渐地在外面传了开去。

关意晟并没有想过高调不高调这个问题。在他看来,他是一个父亲,且是一个正在寻求女儿认同的父亲,他只是做他觉得应该做的事情,别人怎么想,他真顾不上。当然,也有例外,其一就是他自己的爷爷奶奶。老人家已经深居简出,每日侍花弄草,几乎不问世事,但也不能排除有人故意去说嘴的。关意晟自然是不能给别人这个机会,他早早地就领了一一去拜访他们。关家二老乍一见到天上掉下来的这么个粉雕玉琢的重孙女儿,震惊之后便是狂喜。他们也不是没有抱过重孙,只是关家已经好几代都没有生过女儿,听到谁谁谁又生了个男孩儿,满心腻味,实在稀罕不起来。这会儿见到林一一,见她生得漂亮,小嘴也甜,关家老爷子几乎是笑得合不拢嘴,关意晟的奶奶更是直接把一一搂进了怀里,一口一个“心肝儿”、“宝贝”地喊着。林一一虽然没见过这两位老人家,但孩子天然就能感受到谁是真心喜欢自己,更是人来疯地表现着乖巧和活泼。

关意晟被彻底忽略了好一阵,他坐在一旁仔细看着,暗地里松了一口气,转头不经意间对上了老爷子的笑脸,不料对方慢慢收了笑意,站起身来,手指点点他:“你跟我过来。”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书房,门还没完全关上,就听见老爷子一声暴喝:“跪下!”林一一吓得微微一缩,不明所以地看着书房的方向,轻轻喊了声爸爸,又转回头看着太奶奶,眼眶渐渐红了。这样的玻璃似的小人儿太奶奶哪里应付过,心疼地抱着林一一拍了拍:“不怕不怕啊!你太爷爷就是声音大,没事儿的,他和你爸爸说会儿话。太奶奶啊,在后院养了几只兔子,你想不想看看?”林一一眼睛里含着两泡泪水,看百~万\小!说房,又看看太奶奶,想了想,还是点了头,跟着去看兔子了。

过了一会儿,关意晟跟着关荣礼身后走出了书房。他偷偷活动了一下背部肌肉,刚才老爷子抽下来的那一戒尺可不轻,看样子是已经肿了。他已经多少年都没有得到过这种“待遇”了。关意晟并不意外老爷子的反应,从小他就被教育,对男人来说“责任”二字最重要,这种弄大了女孩子的肚子又置之不理的事儿,正是老爷子的雷区之一,今天只是抽了一下,可谓是小惩大诫,真是沾了林一一的光。

“这事儿,让你老子和你那个妈都不要掺和!赶紧给我办好了!”末了,关荣礼斩钉截铁地拍了板。

今天关意晟来,其实为的就是这句话。有了关荣礼做后盾,很多事情就会好办得多,省去了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其他的人且不说,关孟河和冯月华虽然在外面呼风唤雨的,但对关荣礼还是忌惮敬畏的,对他决定的事情,即便不赞成,也不会明着反对。

关意晟早就和关孟河摊牌了。那时,林朝澍还没有离开。他陪着关孟河去听了一次月下古琴。曲终人散之后,两人在阵阵虫鸣里缓缓从山顶下来,夏夜的风吹得衬衣鼓起,头顶的夜空星星密密麻麻,像是撒了一地的细密的玻璃渣。关孟河先停了脚步,转头看向关意晟:“说吧,你应该是有什么要和我说吧?”

关意晟下了两级台阶,站到了父亲的身边,看着幽深的山谷里点点灯光,声音不大,却很清晰,风把他说得每一个字都送到了关孟河的耳朵里:“林朝澍不是您的女儿。我已经重新做过对比。”

沉默被风吹得晃来荡去,关孟河分不清眼前究竟是深绿色的山谷,还是一团墨黑,他眨了眨眼,才渐渐能看到山脊的轮廓。“她是不是我女儿不重要。你还不明白吗?”他想起了记忆中的那张脸,抬头看着他,眼里闪着光和热。什么是真,什么又是假?他已经分辨不明,也不想再去细想。

“是,她是不是您的女儿,对我来说,真不重要。我只是无意中发现了这件事儿,觉得应该让您知道而已。既然,您也这么想,那就最好不过。”关意晟双手插兜,眯着眼睛看向远处。

关孟河转过头来,看着儿子的侧脸:“那个孩子…不适合关家。就算是为了她好,你也不应该这样勉强把她拉进来。”

“呵呵!”关意晟轻声笑了起来,他看着关孟河,一脸意外的表情,“您什么时候这么关心她了?您放心,小雨不是您想象中的那么脆弱。我也不会让她一个人单打独斗。小雨的妈妈不适合关家,您没有留住她,她后来过得好吗?我妈倒是挺合适的,但是,她过得怎么样,您问过吗?”

关孟河被关意晟嘴角冷冽的笑容刺得心头一窒,闪身越过他,脚步匆忙,好似再不离开,就要掩饰不住眼底喷涌而出的狼狈神色。

关意晟向关孟河的背影看去,他依然高大魁梧,黯淡的月光从他身后斜斜地照射下去,在他的面前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长长的暗影,他走得再快,再急,也踏不出这片黑暗来。

刚才和关孟河所说的话,本不在关意晟的计划里,实在是因为看不过眼关孟河虚伪的善意,才忍不住用话刺他,虽有意气的成分,但也并不是虚言。在最初下定决心向自己的感情投降时,关意晟知道自己父母肯定是不能同意的,他并不忌惮和家里撕破脸,也下定了这样的决心。而现在,他的想法却不同了。如果他想要给林朝澍一个值得她期待的未来,这未来里最好不要有太多太高的门槛绊住她的幸福。所以,在她走进他的世界之前,他愿意,也应该,帮她把所有高高的门槛都一一踏平。

第七十一章 怀归人自急

“如果没有她,我想我应该也还能继续呼吸,直到我可以放弃的时候。”——关意晟

他们认识后的第一个春假,关意晟开着他那辆破烂的二手福特老LASER带着林朝澍往西走,目的地是黄石国家公园。为了这次旅行,林朝澍早早地就跟打工的同事调了班,忍痛又向老板请了两天假。上路之后,她精打细算地考虑着各种开销和时间。关意晟见她神经紧张的样子,可爱又可气,故意在路上拖拖拉拉——伊利湖、密歇根湖,还有沿途不知名的各种公园,他统统都要去转一转。路上碰到了几个去森林公园观察动物的生物系学生,关意晟也硬拉着她一块儿去凑热闹,把林朝澍的计划弄得一团糟。结果,还没有开到一半的路程,时间就已经不够了,只能原地掉头往回走。当时,林朝澍气得半天不想和关意晟说话,一个人冷着脸看窗外。到了晚上,关意晟把车停在宿营地,支起了帐篷。半夜的时候,他把林朝澍摇醒,拉开帐篷的窗,要她看银河。林朝澍睡得迷迷糊糊,很久才清醒过来,想到自己正和他冷战,正要反抗,却被眼前壮观的星河震撼了。关意晟在她耳边轻轻笑着问:“你不觉得到没到黄石都不重要吗?”

林朝澍当时不明白,只觉得自己期待了这么久、准备了这么久的旅行就这么半路夭折了,罪魁祸首还在给自己找借口,甚至不惜半夜扰人清梦,心里更是火大,就算银河再美,她也不想要承认。别扭了半天,最后她还是被关意晟半哄半骗半使强地就地正法了。

想想那时候的自己,林朝澍不禁捂着脸不想面对,难得关意晟还能一路上温言相待。她拢了拢身上的厚厚的牦牛毡,头靠在涂着桐油的原木窗棂上,仰头看着漫天星光,真有一道长链挂在天际。这星星又密又沉,仿佛人一踮脚一伸手就能碰到。到了此时此刻,她才能理解当年关意晟在她耳边说过的那句话。

半年之前的林朝澍,绝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一个人跑到藏区看星星。从林立夏的老家离开,她搭了老乡的顺风车去县城。在县城小小的汽车站里,她本来已经买好了去火车站的汽车票,却在等车的时候偶然地遇到了几个刚刚大学毕业的背包客,听他们说着路上的事儿,突然地就心生羡慕。其中一个女孩儿见她听得认真,热情地邀她跟他们一起去青海湖。她被对方眼中闪耀的热忱打动了,脑子一热,换了票,跟着他们一块儿走了。

有了这样的开端,林朝澍一发便不可收拾。到了青海湖之后,她和那群年轻人便分手了。他们的下一站是新疆,而她则想去藏区看看。也许是见她一个单身女子独自上路,路途上遇到的同行人总会对她多一分的关照。到了西藏,她碰上了一队骑摩托车穿越西藏的美国留学生。巧得很,在这些人中有一个在北京读博士的小姑娘Cathy,正是她在大学时打工认识的校友。于是,她大着胆子跟这些人闯进了西藏的深处。前几天,他们在几乎杳无人烟的高原上骑行,和一群土狼遭遇上了,大家慌乱地一路狂飙。此时藏区正是雨季,刚刚下过雨的地面泥泞不堪,摩托车陷入了满地的黄泥里,根本骑不快,还有几辆车摔在了草地里。要不是正好有藏民外出,用猎枪赶跑了狼群,真是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大部分人都只是受了点儿惊吓,没有实际的损伤,就是林朝澍坐的这辆车摔得狠点儿。她倒还好,只是一些擦伤,手腕扭到而已。开车的Mork运气不好,右腿小腿可能是骨折了。这里实在是偏远,林朝澍压根儿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处何处,据这个村里懂点儿汉语的藏民说,最近的卫生站也有好几十公里远。Mork的伤,一时半刻好不了,大部队也不可能全留在这儿等他一个人,只能他们先走,再找辆汽车回来把他接到大一点儿的医院去。正好林朝澍有些轻伤,她对那天的土狼遭遇战也有后怕,就自告奋勇留下来陪着Mork等着。

这里海拔不低,林朝澍觉得头疼得比之前要严重一些。等到车队的人都走了之后,她才发现找不到自己的手机了,仔细想想,大概是那天大逃亡的时候掉了,也不知道掉在哪里,根本没法儿找,即便是找到了也没什么用。Mork的手机也根本收不到信号。他们俩借住在一户藏民的家里。这户人家的当家人老得看不出年纪,是村里唯一的藏医,据说也是方圆百里内最好的藏医。老人家热情地要帮他们治伤,Mork看到那药膏黑乎乎的,有一股奇怪的味道,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只愿意打上夹板。林朝澍倒是很好奇,让他给自己手腕敷上了药,脸上擦破的地方也抹了药膏。Mork看她的眼神好似看着疯子一般,惊恐的神色乐得她笑得直不起腰来。过了一天,林朝澍的手好了大半,她炫耀地在Mork面前晃了晃,这个20出头的德州小伙儿却还是不愿意相信藏医的神奇药膏。

他们在这个雪山围绕的小村落里已经困滞了几天。在开始的第一天里,她心烦意乱,各种的不适应——怕范佩云得不到她的消息会担心,怕离开的人找不到回来这里的路;她吃不惯这里的食物,她住的房间楼下就是藏民养牲畜的地方…这里的时间,缓慢得几乎好似不存在,她在烦恼慌乱之后,还有大把的时间只能用发呆来打发。在那些无聊呆坐的时间里,她和自己的呼吸玩游戏,和飞过去的小飞虫大眼瞪小眼,看日升月落,斗转星移,看太阳在雪山上炫目的光影魔术,这一切都让她的心慢慢地安静了下来。到现在,她对一切遭遇已经安之若素,甚至开始喜欢起这里来。

虽然是夏天,藏区的夜晚温度依然不高,林朝澍怕冷,又想看星星,用牦牛毡把自己裹得紧紧的,推开一点儿窗户,看外面的广袤天地。这样的夏夜,这样的星海,这样的高原,还有她身下不时微震的地板,以及地板下猪圈里仍然醒着的几头肥嘟嘟的猪——构成了一个奇幻的世界,超出了她之前所有的生活经验,让她觉得自己像是误入仙境的爱丽丝。

第二天,天还是蒙蒙亮的时候,正对着窗户的雪山顶上折射出太阳的第一缕金色光线,楼下的小猪发出了刚刚清醒时娇憨的哼哼声,世界在一切细微而奥妙的声响中慢慢地醒来。突然,有一种非常不和谐的急促的节奏打破了这样的宁静之美。躺在林朝澍对面的Mork虎地翻身爬了起来,侧耳认真地听着越来越近的、几乎要把山顶积雪都唤醒的引擎声,压低了声音欢快地喊着林朝澍:“Wakeup,Jane!Listen!”

林朝澍早就醒了,只不过是躺着在看风景,她懒懒地、慢慢地爬起来,抓了抓睡得乱七八糟的头发,把自己最喜欢的牦牛毡披在身上,推开门,走到外面的长廊下,往远处望去,两三辆彪悍霸道的迷彩越野车往这里急速开来,作为回应,村里响起了此起彼伏的狗吠,不少人家的男人都出门来看是什么情况,睡眼惺忪的孩子们有的连鞋也没穿就跑了出来,往村口的方向狂奔,大声地笑着叫着。林朝澍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这不妨碍她理解孩子们那种发自内心的惊喜和快乐。她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难道是附近驻扎部队的一些例行的物资发放?摩托车队的人就算是要回来接他们,最多也就是租个私车,哪儿能使唤得动部队啊?房间里行动不便的Mork还在问她看见什么了,她走回房间,告诉他是当地部队的车,不太可能是来接他们的。Mork颓然地倒回了他的矮榻上,低声咒骂了好几句。林朝澍见他这副一刻也呆不下去的模样,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一个念头突然闪过:或许可以搭部队的车出去,再和Cathy他们联系。想到这,她赶紧裹紧了毯子,推开门冲了出去。

林朝澍夹在三五个孩子中间往路口跑去。越野车已经减速,陆续地停了下来,好几个穿着军装的士兵从车上下来,皮肤都是黑里泛红,已经和藏民们没有分别了。虽然她已经喜欢上了这个宁静的遗世独立的小村落,但是见到现实世界里的来人,还是禁不住有些激动。突然,她的脚步慢了下来,迟疑地,狐疑地,看着那个从中间那辆车上下来的高大的人影,在一堆黑黝黝的士兵里,他小麦色的皮肤已经是鹤立群,一件宝蓝色的冲锋衣更是扎眼,整个人沐浴在金色晨光里,好看得像是在拍摄汽车广告的场景。林朝澍呆呆地看着,心里乱七八糟地感叹着男人美色,对于他一步一步的靠近像是完全没有发觉。直到他走到了她的面前,虎着脸,俯下身瞪着她,她才回过神来,身体微微往后仰,却还是躲不过他的逼近,只好抬脚往后退。

“躲?你还想躲?”关意晟一声咆哮,一把拉住林朝澍,抿着嘴瞪着她。林朝澍傻傻地看着他凶狠神色,脸上慢慢地浮起了笑容,眼泪从弯起的眼里涌了出来,突然地,出乎关意晟意料地,扎进了他的怀里,踮起脚双手用力地搂住了他的脖子。关意晟这些天来的焦急担心在见到她脸上的擦伤和手腕上的包扎时,爆发成了难以压抑的怒气,却被她这么孩子气的一抱,弄得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就这么放过她,他不甘心,但要让他现在放开她,他更不甘心。僵了一两秒,关意晟无可奈何地紧紧地回抱住了她。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掰开了她的手,稍微把她推开了一些,皱着眉头问她:“你究竟多久没洗澡了?这是什么味道?你住猪圈吗?”林朝澍的眼泪还没干,听到他这么问,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低头闻了闻自己身上的衣物,好像是有些奇怪味道。她有些尴尬,又觉得好笑,红着脸扭头就往回走,结果却差点儿被身后一群睁着亮晶晶眼睛的小鬼们绊倒。她愣了愣,又往旁边看去,跟着关意晟来的军人都不好意思地在四处看天,当地的藏民们则毫不避讳地笑眯眯地看着她。林朝澍脸上瞬间烧起了最旺的柴火,她低下头,朝着自己借住的小楼的方向闷头小跑而去。

第七十二章 物态本自暇

“发生过的事情永远也无法清零,即使那些过往已经没有了任何的意义。”——林朝澍

关意晟腿长,三步两步便赶上了林朝澍,大手一捞,把她没受伤的那只手握在掌心里,拉住了她:“等等,我还有话要问你。”

林朝澍两眼不敢在周围乱飘,只能把视线放在他的脸上,这才从刚才那惊鸿一瞥的惊艳中跳出来,发现他眼里满满的都是红血丝,眼下两片深深的青影,也不知道几天没有刮胡子了,黑黑一片从下巴连到了鬓角。他这几天大概过得不太好吧?林朝澍有些心虚地想。

“手机呢?”

“掉了…”

“掉哪儿了知道吗?”

“…”林朝澍轻轻地摇摇头,想了想,抬头问他,“那手机很贵吗?”

关意晟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突然偏过头去,嘴角抑制不住地抽搐了起来,忍了忍,实在忍不住,无声地笑了起来。他从上衣口袋掏出了一支面板已经破裂的手机递给她:“这是你的吧?”

林朝澍接过来看了看,自言自语道:“修修还能用吧?”

抹了一把脸,深呼吸数下,关意晟才能平复心中的无力感,他双手叉着腰,无奈地看着她,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放弃了:“走吧!那个叫Mork的住哪儿?我让人先过去把他接车上去。”

“跟我来吧。”林朝澍转身往前走去。关意晟打了个手势,两个年轻的小战士跑过来,跟在他们身后。

进了院子,会说些藏语的小战士跑去跟这家主人打招呼,两人连比带划说说笑笑的,主人家的儿子指了指楼上,两个小兵就先蹬蹬蹬跑上楼去了。

关意晟跟在林朝澍的后面上楼,楼板被他沉重的步伐踩得吱嘎吱嘎响,他探头看了看一楼的猪圈和杂物,又往周围扫了一圈,几乎家家户户都是这样的小楼,一楼是牲畜,二楼住人。他皱皱眉,终于知道林朝澍身上的气味从何而来了。

林朝澍走进住了几天的房间,小战士正在帮着他们收拾东西。Mork见到她进来,赶紧扶着柱子站起来,紧张地问她这是怎么回事儿。林朝澍忙走到他身边,跟他解释了现在的状况,指了指身后的关意晟,说是她的朋友带人来接他们了,让他放心。Mork一副大松了一口气的模样,几乎要喜极而泣了,张开双手就要给她一个感激的拥抱。关意晟把林朝澍往后一拉,自己挡到前面,拧着眉扭头对小战士说:“赶紧把他弄下去!”

“是!”两人齐声答道。一人过去利索地背起Mork,一人一肩扛着一个大背包,行动迅速地往外撤。

“走,你住哪儿?我帮你去收拾东西。”关意晟拉着林朝澍也往外走。

林朝澍扯住他,指了指另外一个矮榻:“我就住这儿啊!东西已经都收拾好了,包都让他们拿走了。”

关意晟看了看两张距离不超过一米的床榻,嘴角危险地抿成了一条直线,他淡淡地问:“这几天你们都睡在这儿?”

林朝澍点点头,主人家的房子也不宽裕,再说Mork行动不便,总是需要有个人在半边照看的。这一路走过来,多半是住青年旅舍,见多了背包客,对于男女之间共用一间房,她并不觉得是多大的事儿,推了推关意晟:“咱们走吧!”关意晟却纹丝不动,她觉得奇怪,仰头去看他的表情,却在下一秒毫无防备地被他搂进了怀中,一个火热令人心底震颤的吻强硬地烙了下来。林朝澍吓了一跳,来不及反应就已经城门失守,突然记起自己早上还没有刷牙,身上又有一股猪圈味儿,又羞又窘,使劲儿要推开他。关意晟不耐烦地抓住她不安分的手,结结实实地吻了一记之后又迅速地抽身,什么也没说,干脆地牵着她的手走出了光线昏暗的房间。林朝澍被他弄得晕头转向,嘴唇上火辣辣地又痛又痒又麻,敢怒而不敢言,只能瞪着他的背,瞪得自己眼酸,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怎么也染上了幼稚的毛病,遂作罢。

关意晟拉着林朝澍跟主人家道谢,又让人从后尾箱搬了几箱东西放在院子里,一行人这才全部上车,车队掉头离开。林朝澍回头看了很久,直到那个村庄被大山挡住,才慢慢地转回身来。突然想起来什么,她问关意晟:“刚才那些人都看着我笑,笑什么?我脸上有什么吗?”关意晟认真地看了她一眼,摇摇头:“没有,挺好的。”

突然前面驾驶座上传来“扑哧”一声,关意晟马上狠狠地瞪了过去。林朝澍看着这两人奇怪地反应,心里愈加怀疑和不安起来:“有镜子吗?…把手机给我也行!”

关意晟不情不愿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给她,她打开自拍模式一看,愣了一愣,过了一会儿,会过意来,腾地一下,整张脸都红了起来——她嘴边一圈,向两边延伸到脸颊的位置,全都是深浅不一的粉色红痕,她皮肤白,容易留痕,一定是刚才关意晟亲她的时候被他满脸的胡渣刺出来的。村里的男人女人们一看都心知肚明,所以才会笑得那样意味深长。太丢脸了!林朝澍在心里哀嚎,愤恨不已,只是一想到之前这些痕迹是怎么被他磨出来的,便连对“罪魁祸首”兴师问罪的勇气都没有,艳红着一张脸扭头去看窗外的风景。

他们走了一段很长的几乎不算是路的泥地,才回到一条窄小的碎石路上来,还经过好几段山体滑坡的地方。林朝澍有些心惊地看着七歪八拐的羊肠一般的山路,后知后觉地问关意晟:“你是怎么找到那儿去的?”

关意晟身形一顿,清清喉咙,言简意赅地说:“现在的手机里都有定位系统。”

“咦…应该早就没电了啊…没电也行吗?”林朝澍拿出那个破烂不堪的手机,前前后后翻看,好奇它的神奇。

不想让她继续纠缠在这个话题上,关意晟突然语气严肃地问:“你的手机怎么会掉在山坡底下?”

林朝澍离开北京后,手机一直没有关过机。那一天晚上,林朝澍没有在固定的时间给一一打电话,关意晟就觉得不对,打过去,没有人接,再打,关机。之后的一天,追踪器的位置完全没有改变。关意晟记下了经纬度去问当地部队,对方却告诉他那是个无人区。他放下电话,把林一一送到自家老宅,自己连夜就往南苑机场赶,路上给自己在当地军区任职政委的三叔关孟海打了个很长的电话。到了拉萨,关意晟也顾不上跟关孟海见面,下了飞机就跟着关孟海安排的人往腹地里狂奔。当一群人在一个滑坡的山谷下发现那支手机时,关意晟捏着手机,很久都没有说话,黑着脸咬着牙,几乎要把手机捏碎,脑子里空空一片,蹲下来就要往地里挖人。

领队的马团赶紧拦住他,挥手叫当地的老兵过来。老兵们都说这个塌方看起来已经有好几天了,上面仅剩的那段窄路上还有些摩托车轮胎的压痕,估计林朝澍应该是塌方之后经过这里的。其中一名老兵挠挠头,想了想,又说,这条路很偏,但还是偶尔会有人选择这条少有人走的路来穿越西藏腹地,他大致能猜出来他们的前进路线。搜救的队伍开着车赶了一天的路,还真的幸运地遇到了林朝澍之前跟着的那个摩托车队,问了他们才知道林朝澍和Mork留在一个村子里养伤了。知道了具体的方位,人没有大碍,关意晟悬着的心才放下了一大半。他让马团带着其他人和车先回去,他只留下了三辆车和一些粮食药品,一路找着过来。

这其中的曲折,林朝澍不可能知道,关意晟也不想和她多提。林朝澍想了半天,突然想起她经过一个峡谷时,觉得风景很美,拿出手机来拍过照就塞在了裤子口袋里,后来的山路路况很不好,一路颠簸,可能是滑出去了自己也不知道。于是,对于关意晟的问题,她只能一脸迷茫地摇摇头。关意晟见她的圆溜溜的大眼睛里全是无辜,知道问也问不出什么来,只好作罢。他只是想到那凶险的一幕,仍有些余悸难平罢了,并不是真心想问要个答案。

“一一呢?”意外相逢的惊喜和惊吓过去之后,林朝澍冷静下来,才想到这个问题。关意晟也来这里了,那一一交给谁在照顾呢?

“本来想送回外婆那儿,又怕她问起你的事儿,不好解释。我就暂时让我妈先照顾着,回北京我再接过来。你别多想。”

“不会,怎么会多想?她是孩子的奶奶,一一也很喜欢她,多一个人疼她总是好事儿。”

“咱们今天大概会在附近部队的驻地休息一晚,明天早上坐飞机去拉萨。他们有卫星电话,你可以先给一一打个电话。”

“嗯。”林朝澍点点头,不自在地挪了挪身体,看着一身沧桑一脸疲倦的关意晟,踟蹰了一阵,尔后轻声地说:“谢谢你…过来找我。”

关意晟瞟了瞟她,眼睛又看向前方,手却准确地抓住了她的,淡声说:“我来找你,不是为了听你说谢谢的。你这样抛夫弃子地跑来这里,总应该要我一个合理的理由吧。”

第七十三章 寒波淡淡起

“真到了生死交关的那一刻,才明白,所有的顾虑都太过矫情。”——关意晟

汽车奔驰在高原之上,高山大湖,清澈透明,无一处不是绝美风景,二人却都没有心思去看。关意晟说完那句话之后,就没再开口。林朝澍思量了半天该如何应答,忽然觉得不对,才发现他紧紧攥着自己的手,沉沉地睡着了。经过几处坑洼不平的路面,他被颠得整个人朝林朝澍滑过去,却也只是轻轻叮咛了一声,掀掀眼皮,就势在她肩头找了一处舒服的位置,磨蹭了几下,不久鼻息又均匀绵长起来。

林朝澍被他的重量压得紧紧贴在了角落里,这样的姿势并不算舒服,一时还好,时间长一点,便浑身发麻。她偷偷看了看开车的小战士,对方也正从后视镜里往后看,双方眼神一碰,都尴尬地掉开视线,林朝澍更是觉得不好意思,试着要把关意晟扶正,又不忍心吵醒他,轻手轻脚地推了几下,结果不仅没推开他,还让他不耐起来,好似嫌她扰人清梦,右臂从她腰后伸过去,索性把她完全地抱在了怀里。

“关意晟!”再迟钝,林朝澍也知道他醒了,压低了声音恼恨地喊他的名字,“快起来!我喘不过气来了!”说话间,一根手指还在他胸膛上使劲儿戳了戳。

关意晟一把捉住她作怪的手,慢慢吞吞地稍微支起了身体,又软软地塌下来,反而把林朝澍压得更紧:“嘶…”他溢出唇间一声忍痛的低呼,呼吸有些紊乱。林朝澍看不到他的表情,急忙问道:“怎么了?哪里不对吗?”高原上一路行来,她见过不少高原反应导致的悲剧,心里不由得慌了起来,再也不顾其他,摸摸他的额头,温度还好,却仍不放心,又往他身上其他地方摸去,到最后,想了想,掀开他的衣服就要探手进去。关意晟连忙一缩,按住了她的手,忍住了身体的瞬间反应,喉间止不住地滚出一串低低的笑声。他是真睡着了一会儿,迷迷糊糊地挨到了林朝澍身上,也就顺应时势,揩了一把油,后来真醒了,一时兴起想要逗弄她,没成想结果终是惹火烧身,弄得自己心里发痒,身体发胀,却不得纾解。

他的笑声让林朝澍终于明白过来,红着脸啐了他一口,羞恼地推开了他。关意晟顺着她的力气懒洋洋地退开,自顾自地笑了一阵,说道:“之前跟你说的话,没忘吧?”他伏过身来,轻声附在她耳边,一语双关地说:“你的账,晚上咱们再好好地算一算!”语毕,便懒洋洋地退开身,

他们一行人赶到部队驻地的时候,已经是薄暮时分。赶了一天的路,半道上只是停车让大家简单休息了一会儿,吃了点儿干粮。汽车开近山脚下的这个四方的小院落的时候,空气中飘来柴火的香气,那是一种代表人间烟火的、充满食欲和画面感的味道。

天性热情,对这高原上的军营充满了好奇,而那些驻守在这里的士兵,久不见外人的,更何况外国人,围在他身边与他比比划划地交流,争相承担照顾他的任务。关意晟压根不管这个人,权当不存在,拉着林朝澍进了后院就没再出现过。

两人在房间里单独吃过饭,关意晟领着林朝澍到了浴室的门口,塞给她一个氧气袋,仔细地嘱咐她:“好好洗洗吧,我在外面给你把风。觉得胸闷就吸几口氧,真感觉不行了一定要叫我,别不好意思。”

当热水从头顶淋下来的时候,林朝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忽然有一种幸福得想哭的感觉。她真是很久没有这么正正经经地洗过热水澡了。藏民们用得是户外用石头木板围起来的四面漏风不加顶盖的洗澡间,她真没有勇气走进去,更别说像其他人一样去附近的河里洗澡了。

热气蒸腾,水声哗哗,林朝澍仔仔细细地刷洗着自己,隐约间听见外面有声响,在水声里听得不真切,她惊得赶紧伸手去关水龙头,浴室的门却砰地一声被大力推开,一个人掀了布帘就闯了进来。林朝澍没来得关水,吓得一声尖叫,马上背过身去对着来人,一块小毛巾拿在手上一时间不知道是遮上面还是遮下面。

来人被林朝澍的高声尖叫震得愣了一愣,尴尬地侧过脸去,出声安抚兼解释:“是我!别怕!你没事吧?这么久不出来,刚才叫你也没回答…”

林朝澍认出是关意晟的声音,松了口气,但转而又气急:“你愣着干吗?还不出去啊!”

两人说话间,突然听到外面有脚步声和人声往浴室急急靠近,其中似是马团的声音朗声喊道:“林小姐,发生什么事儿了?”

林朝澍愣了一下,正要答话。孰料关意晟想也没想,赶紧关了门出去,拦住了闻声赶到的马团几人,只说是她差点儿滑到,现在没事儿了,送着他们去了前院。

林朝澍听着人声渐远,满心无力地抓着水管,轻轻地用额头去撞:真是不用再做人了!她在里面洗澡,完了是关意晟走了出去,别人该怎么想啊?

洗完澡出来,林朝澍脸上粉扑扑的,也不知道是不是洗澡太久憋的…关意晟教了她电话怎么用,自己也去清洗收拾了,这几天赶路下来,他也真没好好休整过。

跟一一打完电话之后,林朝澍又拨了范佩云的电话,怕自己几天未和家里联络,让她起了疑心。好在她之前也不是日日往家里打电话,范佩云倒还没有发现异常,电话那端嘱咐了她几句,问她什么时候回去,末了,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对了,昨天白皓又过来看我了。那孩子还真有心,带了一堆的东西,回头你帮我好好谢谢他。”

结束和外婆的通话,林朝澍呆坐了一会儿,低头不语,复又拿起电话,拨了一串数字。很久,电话才被接起,白皓严肃地”喂”了一声。林朝澍很少听到他这么正经的语气,愣了一下才轻声说:“是我,白皓。”

“小雨?你现在在哪儿?电话怎么一直关机?出什么事儿了?…”

“你别担心,我现在在西藏,挺好的,很快就会回北京了。”林朝澍见他问得急,赶紧截住了他没完没了地问题。离开北京的时候,她并没有告诉白皓。也不是刻意隐瞒,不管温虹在盘算什么,也不管白皓心里怎么想,她既然不可能回报,就不能暧昧地拖着。只是,林一一并不明白这些,没过几天就把她回南方的事儿主动告诉白皓了。她早上离开的南方老家,下午白皓就赶过去了。然而她不知道的是,那一回扑了空之后,白皓并没有放弃,而是一路追着她的行踪。只是林朝澍走得太随兴,到了青海之后,白皓就再也找不到线索,只能一个人回了北京。

“那你告诉我航班号,我去接你吧。”

“不用…我,还不确定日期…”

这样的气氛真是尴尬。林朝澍心里喟叹着。一人欲言又止,一人惜字如金,很快就无话可说。“白皓,回北京后我去找你,我们见面再说吧!”挂了电话,林朝澍闷闷地站起身,想出去走一走,却被无声无息用身体把门堵得严严实实的关意晟吓了一大跳。

“你怎么来了也不说话!”

“怕打扰你打电话啊…”关意晟手里拿着换下的衣物,关了门,慢吞吞地走进来,语气yīn森森的。

林朝澍斜了他一眼,垂着眼轻声说:“我出去走走。”

关意晟拉住她:“晚上黑咕隆咚的,有什么好走的?你以为这里是长安街啊?你看看你头发还在滴水,外面这么大风…”他按着她坐下,抽过一条干毛巾,动作有些粗鲁地帮她擦拭起来。偶尔扯到头发,林朝澍便吃痛地轻呼,不知怎么又不敢反抗,暗自有些气闷。关意晟擦了一会儿,心火却还是难以压下,反而愈发地烦躁起来,不由得把毛巾往桌上大力地一扔,两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往下压,把林朝澍圈在自己的掌控范围里,两眼炯炯地盯着她看,像是要看到她心里去:“小没良心的!人是我救出来的,还就在我身边儿呆着,居然能当着我的面儿给别人打电话报平安!”

林朝澍看着他认真生气的表情,呐呐不知从何解释起:“我…和他不是你想的那样…”

关意晟慢慢地蹲下来,平视着她,敛去了眉梢眼角的凛冽之气,声音低沉回响:“其实,我真是不甘心!这一次,我明明想好了,要等着你心甘情愿地走到我身边。”他低头叹气,轻轻笑了起来:“结果,还是心急火燎地赶了过来。那我之前忍什么呢?早知道就扣着你在身边儿呆着,哪儿也不许你去!你说,你是不是个坏丫头?”说着,捉着她的手放到嘴边,重重地咬了一口她的指尖。

林朝澍听着他这一大段的话,本是思绪重重,却不防末了被人突然一咬,痛呼着要缩回手,又被紧紧拽住不放。拉扯了几个来回,她力不如人,只能放弃,任由他抓着揉捏,接着又拆开了她腕间的纱布,重新给她上药。

“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回南方老家,又为什么去了甘肃吗?”林朝澍觉得那指尖带着烫人的温度在自己的皮肤上跳跃弹唱,有一股暖意从手心直抵心里,她偷偷瞥着他专注的眉眼,忽地就有了一种笃定,一种岁月静好的安稳之感。

第七十四章 白鸟悠悠下

“过去很重要,有了过去才成其为今天。然而过去又不重要,不放下过去,就看不见来路。”——林朝澍

关意晟手上正缠着纱布,抬眼瞥了林朝澍一眼,又低下头专注地打着结,完工之后左右打量,觉得好了才放开了她的手。可能是蹲久了有些腿麻,他率性地往地上一坐,微微仰头迎着林朝澍的视线:“古人说,投我以桃,报之以李。我人都追到这儿来了,你总不能什么也不表示吧?如果你现在不说,一定有你不想说的理由,我也不会逼你说。只要当你愿意说的时候,是想说给我听,那就行了。”

林朝澍明明觉得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然而话到了嘴边却乱成了一团麻,不知道该怎么才能说得清楚明白。而关意晟的一番话让她了有一种被承托的安全感,就是像是无论她低到何处,总会有一双手向她伸出来。她听着前院隐隐约约的人声笑语,有些出神。良久,她才收回了放空的眼神,低头看着自己眼前的一小块儿地方。

“甘肃是我爸爸的家乡。夏河县你听过吗?我去了才知道,那儿有座拉扑楞寺,特别有名。不过,他的家离县城还要坐一整天的车才能到。你知道吗?从我懂事儿的时候开始,我就没见过我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所以,直到现在,我还特别不会跟老人相处…”

“我在整理家里的时候,发现我爸留下了一笔钱。后来我请你的朋友帮忙取了出来。这次去甘肃,就是把钱送回去。家里没什么人了,就只有一个三叔,住在快塌了的老房子里…我…我原来还恨过他们…怎么不要我,怎么把我扔在福利院里…”

林朝澍哽咽起来,眼泪模糊了视线,想到那栋没有窗户的黑乎乎的房子,塌了一半的羊圈,15岁还没有上过学的孩子…心里五味杂陈,没有办法准确地表达自己那时内心的震撼。

关意晟伸出手,抹去了她脸上滚落的眼泪,低声说:“这不是你的错,你那时候什么都不知道。”

闻言,林朝澍急急地摇着头,奋力地眨去眼里的泪水,想要说什么,却被喉间硬块哽住。她强迫自己深呼吸,忍住泪意,哑着嗓子说:“在12岁以前,我觉得我爸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我要什么有什么,他从来不会拒绝。所以,他自杀的时候,把我绑在床上,这是我心里一直都过不去的坎儿。后来…就算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孩子,我还是过不去…”

关意晟静静地看着她流泪,眼底里满是哀悯,他站起来,伸手搂住了她,轻轻拍着她的背:“好了,不要说了,不要想了,都过去了。”

“如果这一次我没有回家,没有找到我爸的日记,不管过了多久,这件事儿在我心里永远也过不去。”平息了突然汹涌的情绪,林朝澍推开关意晟,无意识地轻轻抚摸着自己在他腰腹间留下的泪痕,“我不是关孟河的女儿,也不是林立夏的女儿。事实上,我连我妈妈的孩子都不是。我只是我爸在医院里捡来的弃婴。”

在林立夏的那些藏得隐匿、连高云清都不知道的日记本里,散落着这个故事的前因后果。

当年,高云清的确是生下了一个女婴,在她身边喂养了几天后,突然出现了呼吸困难的症状,被送到了加护病房后,抢救无效夭折了。当时高云清的情况不好,林立夏不知道该如何让妻子接受这个噩耗。正当在他彷徨地在楼梯间里徘徊的时候,发现了被丢弃在楼道角落里的女婴。他抱起孩子,发现了孩子脚上还有医院的吊牌。护士长一看到这个孩子就恨恨地骂了起来。这个孩子和高云清的孩子差不多是同时间出生的,她的父母知道是个女孩儿之后,脸色就不太好看,但谁也想不到他们会做出抛弃孩子的残忍举动。

林立夏抱着这个孩子,看着她皱巴巴红彤彤的脸,突然有了一个疯狂大胆的想法:既然这个孩子没有人要,不如就用她替换了那个夭折的女婴。林立夏在医院人缘还不错,他哀求护士长帮他这个忙,护士长想了想,也就同意了,调换了两个婴儿的资料。一边是没有人要的孩子,一边是痛失爱女的父母,护士长大概也觉得这是个皆大欢喜的做法。这件事情只有护士长和林立夏两个人知道。两年后,这个护士长调去了其他城市工作,不久后又移民澳洲,带着这个她可能已经淡忘的秘密去了异国他乡。

如果没有高云清的意外离世,林朝澍大概会像其他普通的女孩儿那样,在父母的宠爱里长大,读一所不错的大学,嫁一个平常的男人,过着平顺富足的生活。她的身世将成为永远的秘密。

然而,高云清遇害了,用最屈辱最不堪的方式痛苦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但杀害她的人却杳无踪影。这个事件,触发了林立夏心里被掩埋隐藏的偏执的因子,他开始自己充当执法者的角色。在过去很长的一段时间,林朝澍没有办法理解父亲的转变,也不能相信一个救死扶伤的医生会成为连环杀手。因而,她在大学里修了心理学,想通过这样的方式去解开自己心里的结。她曾经有过的猜想和推断,在林立夏的日记里得到了印证。高云清死后,他开始关注新闻里关于未遂案件的报道,常常去公安局打探消息,别人都以为他还放不下高云清的案子,便没有人在意,以为他不过是一个不肯放弃的受害人家属。每一个被他“宣判”和“执行正义”的人,都被割去了生殖器,赤身捆绑着曝尸荒野。到最后,他意识到警察对自己起了疑心,也并不慌张。他从来也没有想要掩饰什么,更不想被别人审判和评价,所以他选择了自我了断。在他最后的几篇日记里,多半是激越的情绪性的语言,很少提到真实的世界,和林朝澍有关的只有一句话:“我没有办法面对她,一看到她我就会想到清清,但我也不忍心把她留在这个肮脏的世界上。”

这个事件就像是一副巨幅的拼图,每个人负责自己各自的一部分,都只能看到部分的真实所引起的偏差。当关键的那几块碎片被林朝澍找到,小心翼翼地拼好,她才真正理解了自己生命中所发生的一切。

她想,林立夏是爱她的,在他最疯狂最没有理性的时候,还为她留了一丝的清醒。他大可以让林朝澍也吃安眠药,可是他没有这么做,绑上她的手脚,是一种听天由命的做法——他下不去手,那就让老天来决定。

林立夏救了她,养了她13年,宠了她12年——他对自己没有亏欠。到现在,林朝澍终于打开了心底的这个结。

“当我看到我爸的家人过得那么苦,再想想当年他对我的好,我觉得很内疚…其实,没有人错待过我,现在我手里有的每一分,都是额外的——包括你在内。”林朝澍仰起头看着关意晟,鼻子眼睛都是红红的,眼泪还噙着泪,楚楚可怜。

关意晟没有想到事情的真相竟然会是这样。高云清没有说谎,她大概是在孩子还在的时候就留下了她的头发,借此告诉关孟河她所言非虚。关孟河也没有造假,那份真实的检验报告让他以为林朝澍真是自己的孩子,所以才会那样坚决地反对。没有人应该负责,所有人都没有错,却让他们两个人承担了后果——或者说,真正被生活折磨的,只有林朝澍一个人而已。而这个小傻瓜,现在却一脸愧疚神色地看着自己。更要命的是,她在一个男人敏感的部位来回地磨蹭、毫无知觉地抚摸,让他一边听着林朝澍的讲述,一边还要分身和自己身体的兽性搏斗。

关意晟拍拍她的头顶,像安抚孩子那样:“好了,说完了吗?”

林朝澍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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