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府,流岚院。
赵大夫一边缓慢地收拾医箱,一边偷偷瞧着倚在床头的看书的谢瑜,心中暗暗称奇。
这谢三郎的病是他一手诊治的,直到昨个儿傍晚才号得最后一次脉,脉象微弱,气若游丝,实乃将死之兆。
随即赵大夫便告知谢参政与三少爷的生母苏氏,“早些准备后事吧,三公子寒毒入体,已是药石无医了。”
当时他还记得自己话音刚落,苏氏便一下子昏厥过去,屋子里丫鬟婆子乱成一团,而背手立在床头谢参政,脸上的表情却十分微妙,看着床上双眼紧闭,面色苍白如纸的庶子,像是痛苦的表象下还隐藏着深深喜悦?
不可能,不可能,哪有父母不心疼儿女的,赵大夫暗自摇头,一定是他眼花了。
今儿早起去刘指挥使府上问诊时,还路过谢府,门前匾额上挂着的白绸和白灯笼也证实他昨天的诊断并没有出错。
想到如此天才少年竟早早夭折,赵大夫还唏嘘半天。
可方才谢府的小厮却跑来医馆,说请他去为三少爷瞧病,吓得赵大夫险些把捣药的铜钵给扔出去。
笑话!他赵百草又不是仵作,给死人瞧什么病?
可等到小厮扛起医箱,又将他连请带拖的架到谢府后,赵大夫才真的傻眼了。
谢三少真的活了!还朝他笑!
诶哟,这回他“赵家医馆,杏林圣手”的老牌子要砸喽!
活人诊成了死人!
赵大夫当真想泪流满面。
谢瑜瞧着赵大夫那难看的脸色,便知晓对方心里怕是对自己的病“误诊”而感到愧疚。
说来此事并不怪赵大夫,实乃苍天厚待,于是谢瑜赶紧出言劝慰道:“赵大夫妙手回春,医术高超,瑜感激不尽。”
赵大夫十分诧异的望着谢瑜,眼珠有脱窗之势。
古人对生死之事十分忌讳,按理说,对把自己确诊为将死之人的大夫即便不恶语相向,也该横眉冷对吧?
“三公子何意?”
“赵大夫莫慌,谢瑜从阎王殿下死里逃生,盖全仰仗您的妙手圣药。”谢三少睁着眼胡说八道的功力见风就长,“昨日弥留之际,意识混沌之时,瑜忽感五内聚集起一团生机,由经络流向四肢百骸,如枯木逢春,久旱甘霖,故重回于人世。想来定是赵大夫往日替瑜开的那些药材,日日服用,终由溪流积聚成海,待病体不负沉疴之时,一举发挥药力,破后而立。”
说完,谢瑜从床榻上起身,朝赵大夫深深一揖。
“使不得,使不得啊!三公子,老夫行医数载,为的就是悬壶济世,实愧不敢当你如此大礼啊!”赵大夫赶紧扶起谢瑜,心里却如今乐开了花。
活到他这个岁数,自然明白谢三少是什么用意,想拉他统一口径,把死而复生的事彻底解决。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生死之事本就玄奥异常,他也不想砸掉自己医馆的牌子,或许真如谢三少所说是药材日久天长积蓄药力,破后而立所致,既然能够实现两全其美,他何乐而不为呢?
谢瑜与赵大夫的默契已经达成,不论谢三公子死而复生到底是何真相,都不再重要,堵住那天下的悠悠之口,才是根本。
不论现在还是古代,身处世俗,方知人言可畏。
赵大夫乐呵呵的扛着医箱走出谢府,倒把领他来小厮吃了一惊。
来的时候他可是见到赵大夫那副面如死灰的样子,想来也是,把活人诊成死人,不论他再怎么妙手回春,这名声却已是坏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古来有之。
可谁成想,才出了流岚院的门就乐成这副模样?
后来谢府上下才知道缘由,谢瑜特去请示孟氏,说赵大夫医术高超,又救了他的命,故请嫡母做主送“华佗在世,杏林圣手”的匾额给百草堂,当旌其所为!
孟氏对谢瑜恨的牙痒痒,凭什么治好了你,还得我出钱送礼,可偏偏又发作不得,不然落人口实,一个嫡母亏待庶子的帽子扣下来,就砸得她有口难言。
送走了赵大夫,谢瑜总算了却了一件心事,不免有些放松,这时大丫鬟腊梅推门进来,正巧看到谢三少脸上清浅的笑意,顿时脸颊有些发热,往日也知道少爷的相貌是极好的,只是从没见如此笑过,感觉像是夫人最喜欢那根嵌东珠白玉钗子,整个人都散发着光,连屋子跟着也亮堂起来。
“腊梅?有事吗?”
“回少爷,赵大夫临走前又留下了方子,奴婢让小厨房先煎着,您看是什么时候用了?”腊梅是苏岚的陪嫁丫鬟,虽比不得公侯府里出来的,但在富甲一方的苏家也是见过世面的,她很快便收拾了心情,少爷和夫人待她极好,不该生出旁的心思。
“……能不能不喝。”谢瑜才上翘不久的嘴角又垮了下来,讨好的看着腊梅,“你看我都病好了,真的!”
腊梅扭头,捂着胸口,绝不能心软!再像可怜巴巴的小猫崽儿也不行!
扭回,腊梅重新绷好脸,一板一眼道:“夫人说了,三少爷大病初愈,身体太虚,必须要盯着少爷把药喝完,还说让四少爷过来监督——”
谢瑜:“……”
亲娘也?亲娘乎!
谢三少重生以来,第一次想觉得再躺回棺材也不是什么坏事儿,至少不用去喝那乌黑的药汁。
“哥,喝完药就可以吃糖糕了。”谢璇扑闪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小脑袋上梳着一对发髻,虽然长得虎头虎脑的,但却一点儿不调皮,除了一双灵气十足的眼睛,安静的完全不像总角之龄的幼童,“是苏姨娘给的,弟还未用,知兄爱食甜,兄长先用。”
谢瑜抚了抚弟弟的小脑袋,一时间感慨万千,比起他和苏氏还有个把仆从丫鬟可用,谢璇则完全是和下人一个待遇,府内没有他的院子,自亲娘过世后便再在柴房和杂役住在一起,四少爷之名不过是被人拿来取笑的笑柄罢了。
自古尊卑有别,谢府公侯世家更该如此。
谢文昌乃老国公嫡次子,位居从三品锦州左参政,正妻也是寿宁侯府嫡女出身,可这夫妻俩别说国公府严谨治下的门风了,就连侯府得御下之道也一点儿没学来。
等腊梅端来药碗,谢璇也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小心翼翼的打开,里面是他自己舍不得吃的白糖糕,他抬起头,殷殷切切的望着谢瑜。
看着那些沾满糖霜,在怀里被挤得有些变形的糕点,谢瑜眼眶一阵发热,他认命的接过腊梅手里的药碗,仰起脖颈,将碗中加了鸡爪黄连的乌黑药汁一饮而尽,入喉分外苦涩,一如他刚结束的那段苦涩人生。
上一世时,谢瑜也是在十二岁那年失足落水,捞上来后便一病不起,救治了一个月,苦涩的汤药一碗一碗的灌进嘴里,让稚嫩小脸儿皱成了包子,也让少年变得越发沉默寡言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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