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忽然暗了下来。
暗沉冰冷的色泽不像是自然的日暮,却像是那些荒芜空旷的梦境,泛着沉沉死气。
钟若渔挂了电话走出门,抬眼看了看阴冷的天空。
他身前原本熙熙攘攘的街道,此刻变得空无一人,好像末日悄无声息地来临,所有人都已经逃离,全世界只剩他一个人。
他轻轻踏出一步。脚底挨到地面的一瞬间,蛛网般的裂纹迅速扩展开来,将整个灰色空间分裂,化作无数碎片。眼前开始出现大片大片深深浅浅的蓝色,无尽的海水倒灌进来,席卷整个世界。万千均重力压下来,将人重重沉于水底,只能隐约看到海岸上一株巨大的摇曳生姿的巨树。
钟若渔岿然不动。像是摩西分开红海的神迹,汪洋水泽在他周身翻涌,却始终无法靠近,没能沾湿他一片衣袂。粼粼水光映在他的面容上,光影变幻不定。
——这是谁布置的幻境?居然试图复原前世他灵力尽失前的情景。这样大的手笔,想必准备了很久。这样困住他,却不知道陆以霜那边有没有被为难,他得赶快逃离这片幻境。
钟若渔腾身而起,在一片金红光芒中化为巨鱼,扇动柔软鱼鳍跃出水面,扬起漫天水花。
然而他没能完全跳出来,而是重重落了回去。
就在他化为锦鲤的一瞬间,整个世界颠倒过来,脚下海水变成浅浅鱼缸,他身不由己地变成一尾小小锦鲤,在鱼缸里徒劳地挣扎。
温和熟悉的女声在头顶响起——
“纳西博士,晚上好啊。今天有没有想我?”
钟若渔倏然抬头,看到一张被放大无数倍的脸。
那是前世的陆以霜。五官秀致,肤色微黑,眉眼里有着奔波的疲惫,却又充满纯净的笑意。已经二十多岁,有时候还像个小孩子。
“蒋蓝约我明天去逛街,好不想去啊,她每次都说只有我们俩,但是每次都会带她男朋友,总让我当电灯泡。博士,你说我找个什么理由拒绝她呢?”
鱼先生张张口,却只能吐出一个泡泡。
陆以霜对着鱼缸蹲下来,透过玻璃望着他。弯曲的鱼缸壁将她的脸颊拉得比平时还要宽,五官也扭曲变形。但这是曾经钟若渔最熟悉的角度,他静静地看着她,往日十几年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眼前的情景太过熟悉,太过真实,钟若渔忍不住开始怀疑:他是在做梦么?
或许陆以霜的重生只是他的一个梦境。他没能回到过去,没能帮她找到合适的办法渡劫,枯荣道依然霸道血腥,他依然被囚困于此,她依然默默无闻。
他到底是在做梦,还是梦已经醒了?
***
被困在树林里的陆以霜遇到了一个怪老头。
电话打不出去,路找不到,钟鸣鹿已经快吓哭了。
眼前这个浑身邋遢脏臭的老头子,这样炎热的天气他居然还披着斗笠,蓬乱的花白发丝下一双眸子几乎都是眼白,瞳仁极小,看起来十分诡异。
陆以霜直觉他不是好人,将钟鸣鹿拉到身后,上下打量后道:“你谁?”
老头子高高坐在树杈上,笑嘻嘻地说:“这女娃娃要找贫道,贫道就来了。”
钟鸣鹿吃了一惊:“你是帮过我爷爷的道长?”她很想问对方能不能再来帮她爷爷一次,但是看这架势,对方似乎来者不善。
陆以霜问道:“你把我们拦在这里做什么?”
“两件事。”老头子竖起肮脏粗糙的手指,他只有三根手指,整个手掌上涂满猩红的咒文,“第一,来看看当年禁术的成果如何;第二,要一样东西。”
钟鸣鹿不解地问:“什么成果?”
“女娃娃,我跟你爷爷钟万山可是认识几十年了。你爷爷三十四岁的时候找过我一次,让我帮他测算凶吉,发现自己命不久矣,”老头子摇头晃脑地说,“就让我帮忙偷偷养了些血婴,给他扭转凶命。十几年后,血婴被他给吃干净了,他又找到我,还想续命……这次你猜他用谁来给自己续命?”
就算不问,也能猜到血婴是什么恶心的东西。钟鸣鹿才不相信自己爷爷会做出那种事,咬着唇说:“你以为我会相信你?”
老头子不理会她的话,自顾自地说:“那时候钟万山儿媳妇刚生了龙凤胎。他舍不得长孙,就把主意打到了孙女身上……”
“你别胡说八道!”
“现在他知道自己大限已至,就干脆把你给我诱哄过来,也不知是想让我帮你解了那毒咒呢,还是想……用你来换他几个月的命。”
一句一句诛心的话语落在钟鸣鹿耳朵里。她恍惚地想着,的确,她从出生开始就身体孱弱,不像是长寿之人医生却始终找不到原因。而爷爷一直重男轻女得厉害,唯独对她温柔和蔼,百般纵容,难道就是因为偷取了她的寿命?
一旁陆以霜听了这一番话,原先她对那个奴颜屈膝只求钟若渔多在钟家多呆两天,以借求祥瑞灵气温养自身的老人还有几分同情,现在却只剩厌恶了。
不过她还没贸然相信那老人的话,只道:“谁会信你的鬼话。你说两件事,还有一件是什么?你要怎么才能让我们走?”
老头子眯了眯眼睛,道:“第二件事……我要鳞片。”
“鳞片?”
“和你一起的那条鱼,”老头子的小眼睛里充满说不出的贪婪和狠戾,“我不要他的妖丹,只要那一身鳞片。”
钟鸣鹿一脸茫然:“什么鱼?”如果陆以霜以原本容貌面对她,她说不定会想起钟若渔,但现在陆以霜伪装了一张丑丑的脸,她根本不知道这是谁,更无从联想。
陆以霜脸色沉下来,道:“痴心妄想!”
“贫道要你亲手把他的鳞片刮下来给我。”
老头子一字一字地道:“不要急着拒绝,小姑娘,你会心甘情愿去做的。”
陆以霜听不下去了,带着满腔怒火起身飞窜出去,挥拳踢腿。她的动作很快,力道也很到位,但是那老道士却像是幻影一样,闪得更快。陆以霜再次欺身而上,一心要打这怪老头个鼻青脸肿不可。
“脾气真差,”老头子轻轻喟叹一声,在不断后退中,他几不可闻地说,“得给你点教训才会乖啊。”他一把抽出腰间酒葫芦,打开盖子,猛然朝陆以霜抛洒过去。
陆以霜不明白他在干什么,下意识翻身一躲,忽然听到一声惨叫。她慌忙回头,却见钟鸣鹿躲闪不及,被正好洒到,她蜷缩跪倒在地上,捂着双目,那些黑红的液体从指缝流出来。
“你对她做了什么!”陆以霜大骇,连忙回头去看钟鸣鹿。
“哎呀,不小心呢。”老道士做完杀鸡儆猴的动作,笑道,“来吧,照我说的做,刮鳞。不然下一次就不是这么简单了。”
陆以霜抱着已经痛昏过去的钟鸣鹿,她抬眼,却见老道士不知从哪儿拿出来一个鱼缸,缸壁上涂满了诡谲的血红咒文,缸里液体是恶心的浓黑色,里面静静漂浮着一尾锦鲤。
“这是……”
“可别吵醒他,他在做一个最美最美的梦呢。”老道士残忍地笑道,他一边说着一边朝陆以霜走过去,“上次见到你们以后,贫道就一直念念不忘。忙前忙后地布置了这么久,失掉了四根指头,还差点被反噬修为,总算有了成效。这小女孩身上的血咒与怨念,加上鱼龙的鳞片,一定能助我炼成无上功法……”
陆以霜大怒道:“你以为你在拍玄幻片吗,回你的精神病院去吧!”
老道士眼睛微微眯起,道:“这么倔?”
陆以霜冷笑道:“鱼就在你手上,为什么一定要我亲手来刮?难道,你怕他?”
老道士挑挑眉,他的确是不敢碰到鱼龙真身,这祥瑞灵物身上凝聚着无数吉祥气息,会对以腐烂黑暗赖以为生的他造成致命的伤害。而且他经过这一段时间的观察,发现鱼龙格外在意这个名叫陆以霜的女孩,两个人甚至定下了不知名的契约,如果让她来做,他猜想鱼龙甚至不会过分挣扎。
至于妖丹?没了鱼鳞就等于去掉了半条命,到时候还不是随意他取什么。
“小姑娘,贫道快没有耐心了。”老道士道,他的禁咒快要失效了,困不了钟若渔太久,他不能再等下去,“我真的不想用鬼尸水对付你,怕你等会儿疼得没力气帮我刮鳞……约莫你的父母也在附近,不如我把他们带过来……”
陆以霜又怒又惊,道:“你敢!”
她紧紧蹙着眉头,心下一片慌乱。
光靠学的那点功夫根本碰不到这个邪门的老头儿,钟鸣鹿伤了眼睛,要赶紧去医治,钟若渔又醒不过来,她该怎么办?她能做点什么?
如果能叫醒钟若渔就好了……
如果能叫醒钟若渔……
仿佛有谁听到了她迫切的声音,陆以霜忽然觉得脑海里微微一晃而过些什么。她闭了闭眼,仔细抓住那感觉——
她感觉到自己好像变成一滴水,慢慢融入了广袤的海洋中。
当眼前涟漪层层褪去,她发现自己似乎变成了前世的模样,正在客厅里搂着抱枕看电视,一旁放着小小的鱼缸。
“纳西博士……”她听见自己一边看电视一边笑着跟纳西博士说话,手指在鱼缸壁上划过,鱼儿跟随着摆动。她想开口叫醒他,却始终身不由己,只能说一些无聊的台词。
叫醒钟若渔!
她狠狠心,抬手想干脆毁掉鱼缸——
忽然眼前情景支离破碎。她倏然睁眼,发现自己竟然又回到了树林中。
陆以霜差点想吐血。
老道士那张可恶的脸出现在眼前。他若有所思地道:“你可以感应到他……原来你们订的是婚契。那就更好了,就算你把他的心挖出来,他也不会反抗的。来吧,小姑娘,赶快动手,不然我会立刻让你看到你最不想见的两具尸体。”
陆以霜瞳孔猛地一缩。
她还是什么也做不到,救不了人,唤不醒钟若渔。她不仅一次次拖累他,现在还要亲手伤害他。
她从来没有这样怨恨过自己的无能为力。
她僵硬着走过去。每一步,都好像踩在刀尖上。
“为什么要这样逼我?”她喃喃问道。
非要她亲自行刑?
老道士仿佛已经看到胜利的曙光,他笑吟吟道:“小姑娘,你很有潜力,灵气充沛,是个修行的好料子。贫道可以收你为徒,将你领入修仙大道……别再去当什么明星了,再有钱再有名,在短短的寿命面前都是不堪一击的,就像那个钟万山,为了多活几天,还不是不择手段到处求人……”
陆以霜忍无可忍地道:“闭嘴!”
她不想再这样逆来顺受!
她要靠自己的力量!
她想要力量!
恍惚之中仿佛有个熟悉的冷漠的声音答道:“如您所愿。”
老道士那边闻言脸色一变,骂道:“还敢吼?难不成你以为你还有反抗的资格……”
话没说完,他忽然瞪大了眼睛——
有温暖的风自南而来,风里挟带着无数交错的气息,冬日的衰败与春日的盛放混杂,变幻出无数镜像。
她的道心,被强行催熟了。
翠绿树枝快速生长,抽芽生叶。枝干蜿蜒而上,凝结出充满生机的绿色。细细碎碎的枝叶铺叠在一起,形成一株参天大树,倾覆而下。
这是哪里来的树?一整片树林都被这棵巨大的树覆盖了,远远望去,独木成林。
老道士莫名感觉到强大的威胁。
站在树下的陆以霜身躯一点点拔高,脸上的伪装和婴儿肥一起褪去,稚嫩的五官渐渐显出成年的风情,窈窕的身段纤长而玲珑有致。她随着树的生长而生长,眉眼渐渐有着凛冽而艳丽的痕迹。
当无数花苞在枝头生出,当一片一片粉白花瓣缓缓舒展,当无数轻盈芬芳传遍林间,当片片花瓣随着微风摇曳而缓缓落下。
她缓缓睁开了双眼。她身后灿然盛开的巨树,正燃烧着盎然的粉白。
“枯荣道……”老道士几乎是惊恐地唤出了这个名字,“怎么可能!”
这样树形态的道心,只可能是枯荣道!
但是枯荣道怎么可能没有血和戾气?怎么可能是这样满树桃花的模样?枯荣道所蕴含的戾气和血腥连他都要望而怯之,这女孩怎么可能掌控得住?枯荣道比杀戮道更加霸道暴虐,这女孩看起温吞善良,怎么可能修行这样的道?
他观察了将近半年,发现她身上只有唱歌的时候有灵气在身,她怎么可能在修行枯荣道?
怎么可能!
如果他早知道她身上竟然又枯荣道的道心,打死他也不要来招惹这个煞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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