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过左手一摆,说道:“小弟姓杨。”举起剑鞘道:“我猜□面是柄断剑。”拔剑出鞘,那口剑果然是断的。洪凌波猛然醒悟,叫道:“好小子。师父,就是他。”杨过揭下脸上面具,说道:“师伯,师姊,杨过参见。”
这两声“师伯、师姊”一叫,耶律齐固是如堕五里雾中,陆无双更是惊喜交集:“怎地傻蛋叫她们师伯、师姊?”李莫愁淡淡一笑,说道:“嗯,你师父好啊?”杨过心中一酸,眼眶儿登时红了。
李莫愁冷冷的道:“你师父当真调教得好徒儿啊。”日前杨过以怪招化解了她的生平绝技“三无三不手”,最後更以牙齿夺去她的拂尘,武功之怪,委实匪夷所思,虽然终於夺回了拂尘,也知杨过武功与自己相距尚远,此後回思,仍是禁不住暗暗心惊:“这坏小□进境好快,师妹可更加了不得啦。原来玉女心经中的武功道然这般厉害。幸好师妹那日没跟他联手,否则……否则……”此刻见他又再现身,心下立感戒惧,不由自主的四下一望,要看小龙女是不是也到了。
杨过猜到了她的心意,笑嘻嘻的道:“我师父请问帅伯安好。”李莫愁道:“她在那里呢?咱姊妹俩很久没见啦。”杨过道:“师父就在左近,稍待片刻,便来相见。”他知自己远不是李莫愁的对手,纵然加上耶律齐,仍是难以取胜,於是摆下“空城计”,抬出师父来吓她一吓。李莫愁道:“我自管教我徒儿,又干你师父甚麽事了?”杨过笑道:“我师父向师伯求个情,请你将陆师妹放了罢。”李莫愁微微一笑,道:“你犯上,与师父做了禽兽般的苟且之事,却在人前师父长,师父短的,羞也不羞?”
杨过听她出言辱及师父,胸口热血上涌,提起剑鞘当作剑使,猛力急刺过去。李莫愁笑道:“你丑事便做得,却怕旁人说麽?”杨过使开剑鞘,连环急攻,凌厉无前,正是重阳遗刻中克制林朝英玉女剑法的武功。李莫愁不敢怠慢,拂尘摆动,见招拆招,凝神接战。
李莫愁拂尘上的招收皆是从玉女剑法中化出,数招一过但觉对方的剑法精奇无比,自己每一招每一式都在他意料之中,竟给他著著抢先,若非自己功力远胜,竟不免要落下风,心中恨道:“师父好偏心,将这套剑法留著单教师妹。哼,多半是要师妹以此来克制我。这剑法虽奇,难道我就怕了?”招数一变,突然纵身而起,跃到桌上,右足斜踢,左足踏在桌边,身子前後幌动,飘逸有致,直如风摆荷叶一般,笑吟吟的道:“你姘头有没有教过你这一手?料她自己也不会使罢?”
杨过一怔,怒道:“甚麽姘头?”李莫愁笑道:“我师妹曾立重誓,若无男子甘愿为她送命,便一生长居古墓,决不下山。她既随你下山,你两个又不是夫妻,那不是你姘头是甚麽?”杨过怒极,更不打话,挥动剑鞘纵身一涌,也上了桌子。只是他轻功不及对方,不敢踏在桌沿,双足踏碎了几只饭碗菜碗,却也稳稳站定,横鞘猛劈。李莫愁举拂尘挡开剑鞘,笑道:“你这轻功不坏啊!你姘头待你果然很好,说得上有情有义。”
杨过怒气勃发,不可抑止,叫道:“姓李的,你是人不是?口中说人话不说?”挺剑鞘快刺急攻。李莫愁淡淡的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古墓派出了你这两个败类,可说是丢尽了脸面。”她手上招架,口中不住出言讥讽。她行事虽毒,谈吐举止却向来斯文有礼,说这些言语实是大违本性,只是她担心小龙女窥伺在侧,若是突然抢出来动手,那就难以抵挡,是以污言秽语,滔滔不绝,要骂得小龙女不敢现见。
杨过听她越说越是不堪,若是谩骂自己,那是毫不在乎,但竟然如此侮辱小龙女,狂怒之下,手脚颤抖,头脑中忽然一晕,只觉眼前发黑,登时站立不稳,大叫一声,从桌上摔了下来。李莫愁举起拂尘,往他天灵盖直击下去。
耶律齐眼见势急,在桌上抢起两只酒杯往李莫愁背上打去。李莫愁听到暗器风声,斜眼见是酒杯,当即吸口气封住了背心穴道,定要将杨过打死再说,心想两只小小酒杯何足道哉。那知酒杯未到,酒先泼至,但觉“至阳”“中枢”两穴被酒流冲得微微一麻,暗叫:“不好!师妹到了。酒已如此,酒杯何堪?”急忙倒转拂尘,及时拂开两只酒杯,只觉手臂一震,心中更增烦忧:“怎麽这小妮子力气也练得这麽大了?”
待得转过身来,见扬手掷杯的并非小龙女,却是那蒙古装束的长身少年,她大为惊讶:“後辈之中竟有这许多好手?”只见他拔出长剑,朗声说道:“仙姑下手过於狠毒,在下要讨教几招。”李莫愁见他慢慢走近,脚步凝重,看他年纪不过二十来岁,但适才投掷酒杯的手劲,以及拔剑迈步的姿式,竟似有二馀年功力一般,当下凝眸笑问:“下是谁?尊师是那一位?”耶律齐恭身道:“在下耶律齐,是全真派门下。”
此时杨过已然避在一旁,听得耶律齐说是全真派门下,心道:“他果然是全真派的,难道是刘处玄的弟子?料得郝大通也教不出这样的好手来。”
李莫愁问道:“尊师是马钰,还是丘处机?”耶律齐道:“不是。”李莫愁道:“是刘、王、郝中的那一位?”耶律齐道:“都不是。”李莫愁格格一笑,指著杨过道:“他自称是王重阳的弟子,那你和他是师兄弟啦。”耶律齐奇道:“不会的罢?重阳真人谢世已久,这位兄台那能是他弟子?”李莫愁皱眉道:“嘿嘿,全真门下尽是撒谎不眨眼的小子,全真派乘早给我改名为‘全假派’罢。看招!”拂尘轻扬,当头击落。
耶律齐左手捏著剑诀,左足踏开,一招“定阳针”向上斜刺,正是正宗全真剑法。这一招神完气足,劲、功、式、力,无不恰到好处,看来平平无奇,但要练到这般没半点瑕疵,天资稍差之人积一世之功也未必能够。杨过在古墓中学过全真剑法,自然识得其中妙处,只是他武功学得杂了,这招“定阳针”就无论如何使不到如此端凝厚重。
李莫愁见他此招一出,就知是个劲敌,於是跨步斜走,拂尘後挥。耶律齐但见灰影闪动,拂尘丝或左或右、四面八方的掠将过来,他接战经历甚少,此时初逢强敌,当下抖擞精神,全力应付。刹时之间二人拆了四十馀招,李莫愁越攻越近,耶律齐缩小剑圈,凝神招架,眼见败象已成,但李莫愁要立时得手,却也不成。她暗暗赞赏:“这小子果是极精纯的全真武功,虽然不及丘王刘诸子,却也不输於孙不二。全真门下当真是人才辈出。”
又拆数招,李莫愁卖个破绽。耶律齐不知是计,提剑直刺,李莫愁忽地飞出左脚,踢中他的手腕,耶律齐手上一疼,长剑脱手,但他虽败不乱,左手斜劈,右手竟用擒拿法来夺她拂尘。李莫愁一笑,赞道:“好俊功夫!”只数招间,便察觉耶律齐的擒拿法中蕴有馀意不尽的柔劲,却是刘处玄、孙不二等人之所无,心下更是暗暗诧异。
杨过破口大骂:“贼贱人,今生今世我再不认你做师伯。”挺剑鞘上前夹攻。李莫愁见耶律齐的长剑落下,拂尘一起,卷住长剑,往杨过脸上掷去,笑道:“你是你师父的汉子,那麽叫我师姊也成。”杨过看准长剑来势,举起剑鞘迎去。陆无双、完颜萍等齐声惊呼,却听得刷的一声,长剑正好插入了剑鞘之中。这一下以鞘就剑,实是间不容发,只要剑鞘偏得厘毫,以李莫愁这一掷之势,长剑自是在他身上穿胸而过。可是他在古墓中勤练暗器,於拿捏时刻、力道轻重、准头方位各节,已练到实无厘毫之差的地步,细如毛发的玉蜂针尚能挥手必中,要接这柄长剑自是浑不当一回事。他拔剑出鞘,与耶律齐联手双战。
这时酒楼上凳翻抬歪,碗碎碟破,众酒客早已走避一空。洪凌波自跟师父出道以来,从未见她在战阵中落过下风,古墓中受挫於小龙女,只为了不识水性;拂尘虽曾被杨过夺去,转眼便即夺回,仍是逼得杨过落荒而逃,是以虽见二人向她夹攻,心中毫不担忧,只是站在一旁观战。三人斗到酣处,李莫愁招数又变,拂尘上发出一股劲风,迫得二人站立不定,霎时之间,耶律齐与杨过迭遇险招。
耶律燕与完颜萍叫声:“不好。”同时上前助战。只拆得三招,耶律燕左腿给拂尘拂中,登时跟跄跌出,腰间撞上桌缘,才不致摔倒。耶律齐见妹子受伤,心神微乱,被李莫愁几下猛攻,不由得连连倒退。
那青衣少女见情势危急,纵上前来扶起耶律燕退开。李莫愁於恶斗之际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见那少女纵起时身法轻盈,显是名家弟子,挥拂尘往她脸上掠去,问道:“姑娘尊姓?尊师是那一位?”
二人相隔丈馀,但拂尘说到就到,幌眼之间,拂尘丝已掠到她脸前。青衣少女吓了一跳,右手急扬,袖中挥出一根兵刃,将拂尘挡开。李莫愁见这兵刃甚是古怪,晶莹生光,长约三尺,似乎是根牙箫玉笛,心中琢磨:“这是那一家那一派的兵刃?”数下急攻,要逼她尽展所长。那少女抵挡不住,杨过与耶律齐忙抢上相救。但实在难敌李莫愁那东发一招、西劈一掌、飘忽灵动的战法,顷刻间险象环生。
杨过心想:“我们只要稍有疏虞,眼前个个难逃性命。”张口大叫:“好媳妇儿,我的好妹子、穿青衣的好姊姊、耶律好师妹,大家快下楼去散散心罢!这贼婆娘厉害得紧。”四个女子听他乱叫胡嚷,人人脱不了一个“好”字,都不禁皱起了眉头,眼见情势确是紧迫已极。陆无双首先下楼,青衣少女也扶著耶律燕下去。
两个化子见这几个少年英侠为了自己而与李莫愁打得天翻地覆,有心要上前助战,苦於臂膀断折,动手不得。他两人甚有义气,虽然李莫愁无暇相顾,二人却始终站著不动,不肯先杨过等人逃命。
杨过与耶律齐并肩而斗,抵挡李莫愁愈来愈凌厉的招术,接著完颜萍也退下楼去。杨过道:“耶律兄,这里手脚施展不开,咱们下楼打罢。”他想到了人多之处,就可乘机溜走。耶律齐道:“好!”两人并肩从楼梯一步步退下。李莫愁步步抢攻,虽然得胜,心中却大为恼怒:“我生平要杀谁就杀谁,今日却教这两个小子挡住了,若是陆无双这贱人竟因此逃脱,赤练仙子威名何存?”她一意要擒回陆无双,跟著追杀下楼。
众人各出全力,自酒楼斗到街心,又自大街斗到荒郊。杨过不住叫嚷:“亲亲媳妇儿,亲亲好妹子,走得越快越好。耶律师妹、青衫姑娘,你们快走罢,咱两个男子汉死不了。”耶律齐却一言不发,他年纪只比杨过稍大几岁,但容色威严,沉毅厚重,全然不同於杨过的轻捷剽捍、浮躁跳脱。二人断後挡敌,耶律齐硬碰硬的挡接敌人毒招,杨过却纵前跃後,扰乱对方心神。
李莫愁见小龙女始终没有现身,更是放心宽怀,全力施展。杨过和耶律齐毕竟功力和她相差太远,战到此时,二人均已面红心跳,呼呼气喘。李莫愁见状大喜,心道:“不用半个时辰,便可尽取这批小鬼的性命。”
正激斗间,忽听得空中几声唳鸣,声音清亮,两头大雕往她头顶疾扑下来,四翅鼓风,只带得满地灰沙飞扬,声势惊人。杨过识得这对大雕是郭靖夫妇所养,自己幼时在桃花岛上也曾与双雕一起玩耍,心想双雕既来,郭靖夫妇必在左近,自己反出重阳宫,可不愿再与他相见,忙跃後数步,取出人皮面具戴上。
双雕□左□右,上下翻飞,不住向李莫愁翅扑喙啄。原来双雕记心甚好,当年吃过她冰魄银针的苦头,一直怀恨在心,此时在空中远远望见,登时飞来搏击,但害怕她银针的厉害,一见她扬手,立即振翅上翔。
耶律齐瞧得好生诡异,见双雕难以取胜,叫道:“杨兄,咱们再上,四面夹击,瞧她怎地?”正要猱身抢上,忽听东南方马蹄声响,一乘马急驰而至。
那马脚步迅捷无比,甫闻蹄声,便已奔到跟前,身长腿高,遍体红毛,神骏非凡。李莫愁和耶律齐都是一惊:“这马怎地如此快法?”马上骑著个红衣少女,连人带马,宛如一块大火炭般扑将过来,只有她一张雪白的脸庞才不是红色。杨过见了双雕红马,早料到马上少女是郭靖、黄蓉的女儿郭芙。只见她一勒马□,红马□地立住。这马在急奔之中说定便定,既不人立,复不嘶鸣,神定气□。耶律齐自幼在蒙古长大,骏马不知见过多少,但如此英物却是从所未见,不由得更是惊讶。他不知此马乃郭靖在蒙古大漠所得的汗血宝马,当年是小红马,此时马齿已增,算来已入暮年,但神物毕竟不同凡马,年岁虽老,仍是筋骨强壮,脚力雄健,不减壮时。
杨过与郭芙多年不见,偶尔想到她时,总纪得她是个骄纵蛮横的女孩,那知此时已长成一个颜若春花的美貌少女。她一阵急驰之後,额头微微见汗,双颊被红衣一映,更增娇艳。她向双雕看了片刻,又向耶律齐等人瞥了一眼,眼光扫到杨过脸上时,见他身穿蒙古装束,戴了面具後又是容貌怪异,不由得双蛾微蹙,神色间颇有鄙夷之意。
杨过自幼与她不睦,此番重逢,见她仍是憎恶自己,自卑自伤之心更加强了,心道:“你瞧我不起,难道我就非要你瞧得起不可?你爹爹是当世大侠、你妈妈是丐帮帮主、你外公是武学大宗师,普天下武学之士,无一人不敬重你郭家。可是我父母呢?我妈是个乡下女子,我爹不知是谁,又死得不明不白……哼,我自然不能跟你比,我生来命苦,受人侮辱。你再来侮辱,我也不在乎。”他站在一旁暗暗伤心,但觉天地之间无人看重自己,活在世上了无意味。只有师父小龙女对自己一片真心,可是此时又不知去了何方?不知今生今世,是否还有重见她的日子?
心中正自难过,听得马蹄声响,又有两乘马驰来。两匹马一青一黄,也都是良种,但与郭芙的红马相形之下,可就差得太远。每匹马上骑著一个少年男子,均是身穿黄衫。
郭芙叫道:“武家哥哥,又见到这恶女人啦。”马上少年正是武敦儒、武修文兄弟。二人一见李莫愁,她是杀死母亲的大仇人,数年来日夜不忘,岂知在此相见,登时急跃下马,各抽长剑,左右攻了上去。郭芙叫道:“我也来。”从马鞍旁取出宝剑,下马上前助战。
李莫愁见敌人越战越多,却个个年纪甚轻,眼见两个少年一上来就是面红目赤,恶狠狠的情同拚命,剑法纯正,显然也是名家弟子,接著那红衣美貌少女也攻了上来,一出手剑尖微颤,耀目生光,这一剑斜刺正至,暗藏极厉害的後著,功力虽浅,剑法却甚是奥妙,心中一凛,叫道:“你是桃花岛郭家姑娘?”
郭芙笑道:“你倒识得我。”刷刷连出两剑,均是刺向她胸腹之间的要害。李莫愁举拂尘挡开,心道:“小女孩儿骄横的紧,凭你这点儿微末本领,竟也政来向我无礼,若不是忌惮你爹娘,就有十个也一起毙了。”拂尘回转,正想夺下她长剑,突然两胁间风声飒然,武氏兄弟两柄长剑同时指到。他哥儿俩和郭芙都是郭靖一手亲传的武艺,三人在桃花岛上朝夕共处,练的是同样剑法。三人剑招配合得紧密无比,此退彼进,彼上此落,虽非甚麽阵法,三柄剑使将开来,居然声势也大是不弱。
三人二雕连环搏击,将李莫愁围在垓心。若凭他三人真实本领,时刻稍长,李莫愁必能俟机伤得一人,其馀二人就绝难自保。但她眼见敌方人多势众,若是一拥而上,倒是不易对敌,若再惹得郭靖夫妇出手,更是讨不了好去,当下拂尘回卷,笑道:“小娃娃们,且瞧瞧赤练仙子而猴儿的手段!”呼呼呼连进六招,每一招都是直指要害,逼得郭芙与武氏兄弟手忙脚乱,不住跳跃避让,当真有些猴儿的模样。李莫愁左足独立,长笑声中,滴溜溜一个转身,叫道:“凌波,去罢!”师徒俩向西北方奔去。
郭芙叫道:“她怕了咱们,追啊!”提剑向前急追。武氏兄弟展开轻功,随後赶去。李莫愁将拂尘在身後一挥一拂,潇洒自如,足下微尘不起,轻飘飘的似是缓步而行。洪凌波则是发足急奔。郭芙和武氏兄弟用足力气,却与她师徒俩愈离愈远。只有两只大雕才比李莫愁更快,不断飞下搏击。武敦儒眼见今日报仇无望,吹动口哨,召双雕回转。
耶律齐等生怕三人有失,随後赶来接应,见郭芙等回转,当下上前行礼相见。众人都是少年心性,三言两语就说得极为投机。耶律齐忽然相起,叫道:“杨兄呢?”完颜萍道:“他一个儿走啦。我问他去那里,他理也不理。”说著垂下头来。
耶律齐奔上一个小丘,四下了望,只见那青衣少女与陆无双并肩而行,走得已远,杨过却是没半点影踪。耶律齐茫然若失,他与杨过此次初会,联手拒敌,为时虽无多久,但数次性命出入於呼吸之间,已大起敌忾同仇之心,见他忽然不别而行,倒似不见了一位多年结交的良友一般。
原来杨过见武氏兄弟赶到,与郭芙三人合攻李莫愁,三人神情亲密,所施展的剑法又是极为精妙,数招之间竟将李莫愁赶跑。他不知李莫愁是忌惮郭靖夫妇这才离去,还道三人的剑招之中暗藏极厉害的内力,逼得她非逃不可。当日郭靖送他上终南山学艺,曾大展雄威,打败无数全真道士,武功之高,在他小小心灵中留下了极深印痕,心想郭靖教出来的弟子,武功自然胜己十倍,有了这先入为主的念头,见郭芙等三人一招寻常剑法,也以为其中必含奥妙後著。他越看越是不忿,想起幼时在桃花岛上被武氏兄弟两番殴打,郭芙则在旁大叫:“打得好,用力打!”又想起黄蓉故意不教自己武功,郭靖武功如此高强,却不肯传授,将自己送到重阳宫去受一群恶道折磨,只觉满腔怨愤,不能自已,眼见完颜萍、陆无双、青衣少女、耶律燕四女都是眼望自己,脸有诧异之色,心想:“李莫愁污言骂我姑姑,你们便都信了。你们瞧不起我,那也罢了,怎敢轻视我姑姑?我此刻脸色难看,那是我气不过武氏兄弟和郭芙,气不过郭伯伯、郭伯母,你们便当我跟姑姑有了苟且、因而内心有愧吗?”突然发足狂奔,也不依循道路,只在荒野中乱走。此时他心神异常,只道普天下之人都要与自己为难,却没想自己戴著人皮面具,虽然满脸妒恨不平之色,完颜萍等又如何瞧得见?平白无端的,旁人又怎会笑他?李莫愁恶名满江湖,又是众人公敌,所说的言语谁能信了?
他本来自西北向东南行,现下要与这些人离得越远越好,反而折返西北。心中混乱,厌憎尘世,摘下面具,只在荒山野岭间乱走,肚子饥了,就摘些野果野菜裹腹。越行越远,不到一个月,已是形容枯槁,衣衫破烂不堪,到了一处高山丛中。他也不知这是天下五岳之一的华山,但见山势险峻,就发狠往绝顶上爬去。
他轻功虽高,但华山是天下之险,却也不能说上就上。待爬到半山时,天候骤寒,铅云低压,北风渐紧,接著天空竟飘下一片片的雪花。他心中烦恼,尽力折磨自己,并不找地方避雪,风雪越大,越是在□崖峨壁处行走,行到天色向晚,雪下得一发大了,足底溜滑,道路更是难於辨认,若是踏一个空,势必掉在万仞深谷中跌得粉身碎骨。他也不在乎,将自己性命瞧得极是轻贱,仍是昂首直上。
又走一阵,忽听身後发出极轻的嗤嗤之声,似有甚麽野兽在雪中行走,杨过立即转身,只见後面一个人影幌动,跃入了山谷。
杨过大惊,忙奔过去,向谷中张望,只见一人伸出三根手指钓在石上,身子却是凌空。杨过见他以三指之力支持全身,凭临万仞深谷,武功之高,实是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於是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说道:“老前辈请上来!”
那人哈哈大笑,震得山谷鸣响,手指一捺,已从山崖旁跃了上来,突然厉声喝问:“你是藏边五丑的同党不是?大风大雪,半夜三更,鬼鬼祟祟在这里干甚麽?”
杨过被他这般没来由的一骂,心想:“大风大雪,三更半夜,我鬼鬼祟祟的到底在这里干甚麽了?”触动心事,突然间放声大哭,想起一生不幸,受人轻贱,自己敬爱之极的小龙女,却又无端怪责,决绝而去,此生多半再无相见之日,哭到伤心处,真是愁肠千结,毕生的怨愤屈辱,尽数涌上心来。
那人起初见他大哭,不由得一怔,听他越哭越是伤心,更是奇怪,後来见他竟是哭得没完没了,突然之间纵声长笑,一哭一笑,在山谷间交互撞击,直震得山上积雪一大块一大块的往下掉落。
杨过听他大笑,哭声顿止,怒道:“你笑甚麽?”那人笑道:“你哭甚麽?”杨过待要恶声相加,想起此人武功深不可测,登时将愤怒之意抑制了,恭恭敬敬的拜将下去,说道:“小人杨过,参见前辈。”那人手中拿著一根竹棒,在他手臂上轻轻一挑,杨过也不觉有甚麽大力逼来,却身不由自主的向後摔去。依这一摔之势,原该摔得爬也爬不起来,但他练过头下脚上的蛤蟆功,在半空顺势一个筋斗,仍是好端端的站著。
这一下,两人都是大出意料之外。凭杨过目前的武功,要一出手就摔他一个筋斗,虽是李莫愁、丘处机之辈也万万不能;而那人见他一个倒翻筋斗之後居然仍能稳立,也不由得另眼相看,又问:“你哭甚麽?”
杨过打量他时,见他是个须发俱白的老翁,身上衣衫破烂,似乎是个化子,虽在黑夜,但地下白雪一映,看到他满脸红光,神采奕奕,心中肃然起敬,答道:“我是个苦命人,活在世上实是多馀,不如死了的乾净。”
那老丐听他言辞酸楚,当真是满腹含怨,点了点头,问道:“谁欺侮你啦?快说给你公公听。”杨过道:“我爹爹给人害死,却不知是何人害他。我妈又生病死了,这世上没人怜我疼我。”那老丐“嗯”了一声,道:“这是可怜哪。教你武功的师父是谁?”杨过心想:“郭伯母名儿上是我师父,却不教我半点武功。全真教的臭道士们提起来就令人可恨。欧阳锋是我义父,并非师父。我的武功是姑姑教的,但她说要做我妻子,我如说她是我师父,她是要生气的。王重阳祖师、林婆婆石室传经,又怎能说是我师父?我师父虽多,却没一个能提。”那老丐这一问触动他的心事,猛地里又放声大哭,叫道:“我没师父,我没师父!”那老丐道:“好啦,好啦!你不肯说也就罢了。”杨过哭道:“我不是不肯说,是没有。”
那老丐道:“没有就没有,又用得著哭?你识得藏边五丑麽?”杨过道:“不识。”那老丐道:“我见你一人黑夜行走,还道是藏边五丑的同党,既然不是,那便很好。”
此人正是九指神丐洪公。他将丐帮帮主的位子传了给黄蓉後,独个儿东飘西游,寻访天下的异味美食。广东地气和暖,珍奇食谱最多。他到了岭南之後,得其所哉,十馀年不再北返中原。
那百粤之地毒蛇作羹,老猫炖盅,斑鱼似鼠,巨虾称龙,肥□炒响螺,龙虱蒸禾□,烤小猪而皮脆,煨果□则肉红,洪公如登天界,其乐无穷。偶尔见到不平之事,便暗中扶危济困,杀恶诛奸,以他此时本领,自是无人得知他来踪去迹。有时偷听丐帮弟子谈话,得知丐帮在黄蓉、鲁有脚主持下太平无事,内消污衣、净衣两派之争,外除金人与铁掌帮之逼,他老人家无牵无挂,每日□只是张口大嚼、开喉狂吞便了。
这一年藏边五丑中的第二丑在广东滥杀无辜,害死了不少良善。洪公嫉恶如仇,本拟随手将他除去,但想杀他一人甚易,再寻馀下四丑就难了,因此上暗地跟踪,要等他五丑聚会,然後一举屠绝,不料这一跟自南至北,千里迢迢,竟跟上了华山。此时四丑已集,尚有大丑一人未到,却在深夜雪地里遇到杨过。
洪公道:“咱们且不说这个,我瞧你肚子也饿啦,咱们吃饱了再说。”於是扒开雪地,找些枯柴断枝生了个火堆。杨过帮他检拾柴枝,问道:“煮甚麽吃啊?”洪公道:“蜈蚣!”
杨过只道他说笑,淡淡一笑,也不再问。洪公笑道:“我辛辛苦苦的从岭南追赶藏边五丑,一直来到华山,若不寻几样异味吃吃,怎对得起它?”说著拍了拍肚子。杨过见他全身骨格坚朗,只这个大肚子却肥肥的有些累赘。洪公又道:“华山之阴,是天下极阴寒之处,所产蜈蚣最为肥嫩。广东天时炎热,百物快生快长,蜈蚣肉就粗糙了。”杨过听他说得认真,似乎并非说笑,心中好生疑惑。
洪公将四块石头围在火旁,从背上取下一只小铁锅架在石上,抓了两团雪放在锅□,道:“跟我取蜈蚣去罢。”几个起落,已纵到两丈高的峭壁上。杨过见山势陡峭,不敢跃上。洪公叫道:“没中用的小子,快上来!”杨过最恨别人轻贱於他,听了此言,咬一咬牙,提气直上,心道:“怕甚麽?摔死就摔死罢。”胆气一粗,轻功施展时便更圆转如意,紧紧跟在洪公之後,十分险峻滑溜之处,居然也给他攀了上去。
只一盏茶时分,两人已攀上了一处人迹一到的山峰绝顶。洪公见他有如此胆气轻功,甚是喜爱,以他见识之广博,居然看不出这少年的武功来历,欲待查问,却又记挂著美食,当下走到一块大□石边,双手抓起泥土,往旁抛掷,不久土中露出一只死公鸡来。杨过大是奇怪,道:“咦,怎麽有只大公鸡?”随即省悟:“啊,是你老人家藏著的。”
洪公微微一笑,提起公鸡。杨过在雪光掩映下瞧得分明,只见鸡身上咬满了百来条八寸长的大蜈蚣,红黑相间,花纹斑斓,都在蠕蠕而动。他自小流落江湖,本来不怕毒□,但蓦地里见到这许多大蜈蚣,也不禁怵然而惧。洪公大为得意,说道:“蜈蚣和鸡生性相克,我昨天在这儿埋了一只公鸡,果然把四下□的蜈蚣都引来啦。”
当下取出包袱,连鸡带蜈蚣一起包了,欢天喜地的溜下山峰。杨过跟随在後,心中发毛:“难道真的吃蜈蚣?瞧他神情,又并非故意吓我。”这时一锅雪水已煮得滚热,洪公打开包袱,拉住蜈蚣尾巴,一条条的抛在锅□。那些蜈蚣挣扎一阵,便都给烫死了。洪公道:“蜈蚣临死之时,将毒液毒尿尽数吐了出来,是以这一锅雪水剧毒无比。”杨过将毒水倒入了深谷。
只见洪公取出小刀,斩去蜈蚣头尾,轻轻一捏,壳儿应手而落,露出肉来,雪白透明,有如大虾,甚是美观。杨过心想:“这般做法,只怕当真能吃也未可知。”洪公又煮了两锅雪水,将蜈蚣肉洗涤乾净,再不馀半点毒液,然後从背囊中取出大大小小八个铁盒来,盒中盛的是油盐酱醋之类。他起了油锅,把蜈蚣肉倒下去一炸,立时一股香气扑向鼻端。杨过见他狂吞口涎,馋相毕露,不佃得又是吃惊,又是好笑。
洪公待蜈蚣炸得微黄,加上作料拌匀,伸手往锅中提了一条上来放入口中,轻轻嚼了几嚼,两眼微闭,叹了一口气,只觉天下之至乐,无逾於此矣,将背上负著的一个酒葫芦取下来放在一旁,说道:“吃蜈蚣就别喝酒,否则糟蹋了蜈蚣的美味。”他一口气吃了十多条,才向杨过道:“吃啊,客气甚麽?”杨过摇头道:“我不吃。”洪公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说道:“不错,不错,我见过不少英雄汉子,杀头流血不皱半点眉头,却没一个敢跟我老叫化吃一条蜈蚣。嘿嘿,你这小子毕竟也是个胆小鬼。”
杨过被他一激,心想:“我闭著眼睛,嚼也不嚼,吞他几条便是,可别让他小觑了。”当下用两条细树枝作筷,到锅中夹了一条炸蜈蚣上来。洪公早猜中他心意,说道:“你闭著眼睛,嚼也不嚼,一口气吞他十几条,这叫做无赖撒泼,并非英雄好汉。”杨过过:“吃毒□也算是英雄好汉?”洪公道:“天下大言不惭自称英雄好汉之人甚多,敢吃蜈蚣的却找不出几个。”杨过心想:“除死无大事。”将那条蜈蚣放在口中一嚼。只一嚼将下去,但觉满嘴鲜美,又脆又香,清甜甘浓,一生之中从未尝过如此异味,再嚼了几口,一骨碌吞了下去,又去挟第二条来吃,连赞:“妙极,妙极。”
洪公见他吃得香甜,心中大喜。二人你抢我夺,把百馀条大蜈蚣吃得乾乾净净。洪公伸舌头在嘴边舔那汁水,恨不得再有一百条蜈蚣下肚才好。杨过道:“我把公鸡再去埋了,引蜈蚣来吃。”洪公道:“不成啦,一来公鸡的猛性已尽,二来近处已无肥大蜈蚣留下。”忽地伸个懒腰,打个呵欠,仰天往雪地里便倒,说道:“我急赶歹徒,已有五日五夜没睡,难得今日吃一餐好的,要好好睡他三天,便是天塌下来,你也别吵醒我。你给我照料著,别让野兽乘我不觉,一口咬了我半个头去。”杨过笑道:“遵命。”洪公闭上了眼,不久便沉沉睡去。
杨过心想:“这位前辈真是奇人。难道当真会睡上三天?管他是真是假,反正我也无处可去,便等他三天就是。”那华山蜈蚣是天下至寒之物,杨过吃了之後,只觉腹中有一团凉意,於是找块□石坐下,用功良久,这才全身舒畅。此时满天鹅毛般的大雪兀自下个不停,洪公头上身上盖满了一层白雪,犹如棉花一般。人身本有热气,雪花遇热即熔,如何能停留在他脸上?杨过初时大为不解,转念一想,当即醒悟:“是了,他睡觉时潜行神功,将热气尽数收在体内。只是好端端一个活人,睡著时竟如僵尸一般,这等内功,委实可惊可羡。姑姑让我睡寒玉床,就是盼望我日後也能练成这等深厚内功。唉,寒玉床哪寒玉床!”
眼见天将破晓,洪公已葬身雪坟之中,惟见地下高起一块,却已不露人形。杨过并无倦意,但见四下□都是暗沉沉地,忽听得东北方山边有刷刷的踏雪声,凝神望去,只见五条黑影急奔而来,都是身法迅捷,背上刀光闪烁。杨过心念一动:“多半是这位老前辈所说的藏边五丑。”忙在一块大岩石後边躲起。
不多时五人便奔到岩石之前。一人“咦”的一声,叫道:“老叫化的酒葫芦!”另一人颤声道:“他……他在华山?”五人脸现惊惶之色,聚在一起悄悄商议。忽然间五人同时分开,急奔下峰。山峰上道路本窄,一人只奔出几步,就踏在洪公身上,只觉脚下柔软,“啊”的一声大叫。其馀四人停步围拢,扒开积雪,见洪公躺在地上,似已死去多时。五人大喜,伸手探他鼻息,已没了呼吸,身上也是冰凉一片。五人欢呼大叫,乱蹦乱跳,当真比拾到奇珍异宝还要欢喜百倍。
一人道:“这老叫化一路跟踪,搞得老子好惨,原来死在这里。”另一人道:“洪公这老贱武功了得,好端端的怎会死了?”又一人道:“武功再好,难道就不死了?你想想,老贱有多大年纪啦。”其馀四人齐声称是,说道:“天幸阎罗王抓了他去,否则倒是难以对付。”首先那人道:“来,大夥儿来剁这老贱几刀出出气!任他九指神丐洪公英雄盖世,到头来终究给藏边五雄剁成了他妈的十廿八块。”
杨过心道:“原来这位老前辈便是洪公,难怪武功如此了得。”洪公的名头和“降龙十八掌”等绝技,他曾听小龙女在□谈时说过,但洪公的形貌脾气,当年连林朝英也不大清楚,小龙女自然不会知道,他手中扣了玉蜂针,心想五人难以齐敌,只得俟机偷发暗器,伤得三两人後,馀下的就好打发了。但随即听那人说要剁几刀出气,只怕他们伤了洪公,不及发射暗器,立即大喝一声,从岩石後跃将出来。他没有兵刃,随手检起两根树枝,快招连发,分刺五人。这五招迅捷异常,就可惜先行喝了一声,五丑有了提防,否则总会有一二人给他刺中。饶是如此,五丑也已经颇为狼狈,窜闪挡架,才得避开。
五人转过身来,见只是个衣衫褴褛的少年,手中拿了两段枯柴,登时把惊惧之心去了八九。那大丑喝道:“臭小子,你是丐帮的小叫化不是?你的老叫化祖宗西天去啦,快跪下给五位爷爷磕头罢。”
杨过见了五人刚才闪避的身法,已约略瞧出他们的武功。五丑均使厚背大刀,武功是一师所传,功夫有深浅之别,家数却是一般。若论单打独斗,自己必可胜得,但如五人齐上,却又抵敌不过,听大丑叫自己磕头,便道:“是,小人给五位爷磕头。”抢上一步,拜将下去。他跪下拜倒的这一招“前恭後踞”,当年孙婆婆便曾使过,於全真道人张志光出其不意之际掷出瓷瓶,差一点便打瞎了他眼睛,此刻杨过“前恭後踞”之後,接著是一招“推窗望月”,突然双手横扫,两根枯柴分左右击出。
他左边是五丑,右边是三丑。这一招“推窗望月”甚是阴毒,三丑功夫较高,急忙竖刀挡架,被他枯柴打在刀背上,虎口发热,大刀险些脱手。五丑却被扫中了脚骨,喀喇一声,脚骨虽不折断,却已痛得站不起身。甚馀四丑大怒,四柄单刀呼呼呼呼的劈来。杨过身法灵便,东西闪避,四丑一时奈何不了他。斗了一阵,五丑一跷一拐加入战团,恼怒异常,出手犹似拚命。
杨过轻功远在五人之上,若要逃走,原亦不难,但他挂念著洪公,只怕一步远离,五人就下毒手。可是敌不过五人联手,顷刻间便连遇险招,当即俯身抱起洪公,右手舞动枯柴夺路而行,提一口气,发足奔出十馀丈。藏边五丑随後赶来。
杨过只觉手中的洪公身子冰冷,不禁暗暗著慌,心想他睡得再沉,也决无不醒之理,莫非真的死了?叫道:“老前辈,老前辈!”洪公毫不动弹,宛似死□无异,只是并非僵硬而已。杨过伸手去摸他心时,似乎尚在微微跳动,鼻息却是全无。
这稍一停留,大丑已然追到,只是他见杨过武功了得,心存忌惮,不敢单独逼近,待得等齐二丑、四丑,杨过又已奔出十馀丈外。藏边五丑见他只是往峰顶攀上,眼见那山峰只此一条通路,心想你难道飞上天去?倒也并不著急,一步步的追上。
山道越行越险,杨过转过一处弯角,见前面山道狭窄之极,一人通行也不大容易,窄道之旁便是万丈深渊,云缭雾绕,不见其底,心想:“此处最好,我就在这里挡住他们。”当下加快脚步冲过窄道,将洪公放在一块大岩石畔,立即转身,大丑已奔到窄道路口。杨过直冲过去,喝道:“丑八怪,你敢来吗?”
那大丑真怕给他一撞之下,一齐掉下深谷,急忙後退。杨过站在路口,是时朝阳初升,大雪已止,放眼但见琼瑶遍山,水晶匝地,阳光映照白雪,更是瑰美无伦。
杨过将人皮面具往脸上一罩,喝道:“你丑还是我丑?”藏边五丑的相貌固然难看,可也不是怪异绝伦,那一个“丑”字,倒是指他们的行迳而言的居多。这时见杨过双手往脸上一抹,突然变了一副容貌,脸皮腊黄,神情木然,竟如坟墓中钻出来的僵尸一般,五丑面面相觑,无不骇然。
杨过慢慢退到窄道的最狭隘处,使个“魁踢斗势”,左足立地,右足朝天踢起,身子在晓风中轻轻幌动。瞬时之间,只觉英雄之气充塞胸臆,敌人纵有千军万马冲来,我便也是这般一夫当关。
五丑心中嘀咕:“丐帮中那里钻出来这样一个古怪少年?”眼见地势奇险,不敢冲向窄道,聚首相议:“咱们守在这里,轮流下山取食,不出两日,定教他饿得筋疲力尽。”当下四人一字排在桥头,由二丑下山去搬取食物。
双方便如此僵持下来,杨过不敢过去,四丑也不敢过来。
到第二日上,二丑取来食物,五人张口大嚼,食得嗒嗒有声。杨过早已饥火中烧,回首看洪公时,只见他与一日之前的姿势丝毫无变,心想:“他若是睡著,睡梦中翻个身也是有的,如此一动不动,只怕当真死了。再挨一日,我饿得力弱,更加难以抵敌,不如立即冲出,还能逃生。”缓缓站起身来,又想:“他说过要睡三日,吩咐我守著照料,我已亲口答应过了,怎可就此舍他而去?”当下强忍饥饿,闭目养神。
到第三日上,洪公仍与两日前一般僵卧不动,杨过越看越是疑心,暗想:“他明明已经死了,我偏守著不走,也太傻了。再饿得半日,也不用这五个丑家伙动手,只怕我自己就饿死了。”抓起山石上的雪块,吞了几团,肚中空虚之感稍见缓和,心想:“我对父母不能尽孝,对姑姑不起,又无兄弟姊妹,连好朋友也无一个,‘义气’二字,休要提起。这个‘信’字,好歹要守他一守。”又想:“郭伯母当年和我讲书,说道古时尾生与女子相约,候於桥下,女子未至而洪水大涨,尾生不肯失约,抱桥柱而死,自後此人名扬百世。我杨过遭受世人轻贱,若不守此约,更加不齿於人,纵然由此而死,也要守足三日。”
一夜一日眨眼即过,第四日一早,杨过走到洪公身前,探他呼吸,仍是气息全无,不禁叹了一口气,向他作了一揖,说道:“洪老前辈,我已守了三日之约,可惜前辈不幸身故。弟子无力守护你的遗体,只好将你抛入深谷,免受奸人毁辱。”当下抱起他的身子,走向窄道。
五丑只道他难忍饥饿,要想逃走,当即大声吆喝,飞奔过来。杨过大喝一声,将洪公往山谷中一抛,对著大丑疾冲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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