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听身后一灯笑道:“小居士内力如此深厚,真是难得。师承是谁,能见告麽?”杨过脚步略缓,和他并肩而行,说道:“晚辈武功是我妻子教的。”一灯奇道:“尊夫人可不及你啊?”杨过道:“近数月来,晚辈不知怎的忽地内力大进,自己也不明白是何缘故。”
一灯道:“你可服了甚麽增长内力的丹药?”或者是成形的人参、千年以上的灵芝?”杨过摇了摇头,说道:“晚辈吃过数十枚蛇胆,吃后力气登时大了许多,不知可有干系?”一灯道:“蛇胆?蛇胆只能驱除风湿,并无增力之效。”杨过道:“这是一种奇蛇之胆,那毒蛇身上金光闪闪,头顶生有肉角,形状十分怪异。”一灯沉吟片刻,突然道:“啊,那是菩斯曲蛇。佛经上曾有记载,原来中土也有。听说此蛇行走如风,极难捕捉。”杨过道:“是一头大雕衔来给弟子吃的。”一灯赞叹:“这真是旷世难逢的奇缘了。”
两人口中说话,足下毫不停留,又行一会,和小龙女及慈恩二人更加近了。一灯和杨过相视一笑。他二人轻功虽不及小龙女和慈恩,但长途奔弛,最后决于内力深厚。再看前面两人时,小龙女已落后丈许,以内力而论,她自是不及慈恩。疾行间转过一个山坳,杨过指着前面道:“咦,怎地有三个人?”
原来小龙女身后不远又有一人快步而行,杨过一瞥之间,便觉此人轻身功夫实不在小龙女和慈恩之下,只见他背上负着一件巨物,似是口箱子,但仍然步履矫捷,和小龙女始终相隔数丈。一灯也觉奇怪,在这荒山之中不意遭遇高人。昨晚遇到一对少年英秀的夫妻,今日所见此人却显然是个老者。
小龙女给慈恩超越后,不久相距更远,听得背后脚步声响只道杨过跟了上来,说道:“过儿,这位大和尚轻功极好,我比他不过,你追上去试试。”一个声音笑道:“你到箱子上来歇一歇,养养力气,不用怕那老和尚。”小龙女听得语音有异,回头一看,只见一人白发白须,却是老顽童周伯通。
他笑容可掬的指着背上的箱子,说道:“来,来,来!”这木箱正是重阳宫藏经中之物,想来装着全真教的道藏经卷,他才这般巴巴的背负出来。小龙女微微一笑,尚未回答,周伯通突然身影晃动,抢到她身边,一伸臂便托着她腰,将她放上了箱顶。这一下身法既快,出手又奇,小龙女竟不及抗拒,身子已在木箱之上,不禁暗自佩服:“全真派号称天下武学正宗,果有过人之处,重阳宫的道人打不过我,只是没学到师门的武功精髓而已。”
这时杨过和一灯均已认出是周伯通,只有慈恩生怕小龙女赶上全神贯注的疾奔,不知身后已多了一人。周伯通迈开大步跟随其后,低声道:“再奔半个时辰,他脚步便会慢下来。”小龙女笑道:“你怎知道?”周伯通道:“我跟他斗过脚力,从中原直追到西域,又从西域赶回中原,几万里跑了下来,那能不知?”小龙女坐在箱上,平稳安适,犹胜骑马,低声笑问:“老顽童,你为甚麽帮我?”周伯通道:“你模样儿讨人喜欢,又不似黄蓉那麽刁钻古怪,我偷了你的蜜糖,你也不生气。”
这般奔了半个多时辰,果如周伯通所料,慈恩脚步渐慢。周伯通道:“去罢!”肩头推耸,将小龙女送出丈余,她养足力气,纵身奔跑,片刻间便越过慈恩身旁,侧过头来微微一笑。慈恩一惊,急忙加力。但两人轻功本在伯仲之间,现下一个休憩已久,一个却是一步没停过,相距越来越远,再也追赶不上。
慈恩生平两大绝技自负天下无对,但一日一夜之间,铁掌输于杨过,轻功输于小龙女,不由得大为沮丧,但觉双腿软软的不听使唤,暗自心惊:“难道我大限已到,连一个小姑娘也比不过了?”他昨晚恶性大发,出手打伤了师父,一直怔仲不安,这时用足全力追赶小龙女不上,更是心神恍惚,但觉天下事全是不可思议。
杨过在后看得明白,见周伯通暗助小龙女胜过慈恩,颇觉有趣,加快脚步走到他身边,笑道:“周老前辈,多谢你啊。”周伯通道:“这裘千仞好久没见他了,怎地越老越糊涂,剃光了头做起和尚来?”杨过道:“他拜了一灯大师为师,你不知道麽?”说着向后一指,周伯通大吃一惊,叫道:“段皇爷也来了麽?”回头遥遥望见一灯,叫道:“出行不利,溜之大吉!”当即斜刺里窜出钻进了树林。杨过也不知“段皇爷”是甚麽,但见树分草伏,周伯通霎时间去得无影无踪,暗想:“此人行事之怪,真是天下少有。”
一灯见周伯通躲开,快步上前,见慈恩神情萎顿,适才的刚勇强悍突然间不知去向,说道:“你对胜负之数,还是这般勘不破麽?”慈恩惘然不语。一灯道:“有所欲即有所蔽,以你武功之强,若非一意争胜,岂能不知背后多了一人?”
四人加紧赶路,起初五日行得甚快,到第六日清晨,一灯伤势不轻,渐渐支持不住。杨过道:“大师还是暂且休息,保养身子为要。此去绝情谷已不在远,晚辈夫妇随慈恩大师赶去谷中,好歹也要救神僧和朱大叔出来。”一灯微笑道:“我留着可不放心。”稍停片刻,又道:“只怕谷中变故甚多,老僧还是亲去的好。”慈恩道:“弟子背负师父前往。”说着将一灯负在背上,大踏步而行。
午时过后,一行人来到谷口。杨过向慈恩道:“咱们是否要报明身份,让令妹出来迎接大师?”慈恩一怔,尚未回答,忽听得谷中隐隐传来兵刃相交之声。慈恩挂念妹子,生怕是她在和武三通等人交手,任谁一方伤了都不好,说道:“咱们快去制止动手要紧。”施展轻功向前急冲。他不谙谷中道路,杨过一路指点。
四人奔到邻近,只见八名绿衣弟子各执兵刃,守在一丛密林之外,兵刃声从密林中传将出来,却不见相斗之人。
绿衣弟子突见又有外敌攻到,发一声喊,冲将过来,奔到近处,认出了杨过和小龙女,一齐住足。领头的弟子上前两步,按剑说道:“主母请杨相公办的事,大功已成麽?”
杨过反问道:“林中何人相斗?”那绿衣弟子不答,侧目凝视,不知他此来居心是善是恶。杨过微笑道:“小弟此来,并无恶意。公孙夫人安好?公孙姑娘安好?”那弟子心中去了几分敌意,道:“托福,主母和姑娘都好。”又问:“这两位大和尚是谁?各位和林中四个女子可是一路?”杨过道:“四个女子,那是谁啊?”那弟子道:“四个女子分作两路闯进谷来,主母传令拦阻,她们大胆不听,现已分别引入情花坳中。那知她们一见面,自己却打了起来。”
杨过听到“情花坳”三字,不禁一惊,猜不出四个女子是谁,倘是黄蓉、郭芙、完颜萍、耶律燕,四人怎会互斗?说道:“便烦引见一观,小弟若是相识,当可劝其罢斗,一同叩见谷主。”那弟子心想反正这四个女子已经被困,让你见识一下,也可知我绝情谷的厉害,便引四人走进密林。果见四个女子分作两对,正自激斗。
杨过和小龙女一见,暗暗心惊。原来四个女子立足处是一片径长两丈的园形草地,外边密密层层的围满了情花。不论从那个方位出来,都有八九丈地面生满情花。任你武功再强,也决不能一跃而出,纵然跃至半路也是难能。
小龙女叫道:“是师姐!”南向而斗的两个女子一个是李莫愁,另一个是她弟子洪凌波。两人各持长剑,想是李莫愁的拂尘在古墓中折断后,仓促间不及重制。
敌对的两女一个手持柳叶刀,另一个兵刃似是一管洞萧,两人身形婀娜,步法迅捷,武功也自不弱,但和李莫愁相抗总是不及。杨过一惊,:“是她们表姊妹俩?”这时洪凌波身子略侧,穿淡黄衫子的少女回过半面,穿淡紫衫子的少女跟着斜身,正是程英和陆无双。
四人局处径长两丈的草地之中,便似擂台比武或斗室恶斗一般,地形有限,不能踏错半步,这麽一来武功较差的更是处处缚手缚脚。幸得李莫愁兵刃不顺手,洪凌波对陆无双顾念昔日之情,不肯猛下杀手,因此程陆二女虽处下风,还在勉力支持。
杨过问那领头的绿衣弟子道:“她们四人好端端的,怎会闯到这个圆圈中去打架?”那绿衣人甚是得意,傲然道:“这是公孙谷主布下的奇径。我们把奸细逼进情花坳,再在进口处堆上情花,那里还能出来?”杨过急道:“她们都已中了情花之毒麽?”那绿衣人道:“就算没中,也不久了。”
杨过心想:“凭你们的武功,怎能将李莫愁逼入情花坳中?啊,是了,定是使出带刀渔网阵绝恶的法门。倘若程陆二女再中情花之毒,世上已无药可救。”当即朗声说道:“程姊姊,陆姊姊,小弟杨过在此。你们身周花上有刺,剧毒无比,千万小心了。”
李莫愁早瞧出情花模样诡异,绿衣弟子既用花树拦路,其中必有缘故,因此一入情花坳后,便低声嘱咐洪凌波小心,须得远离花树。程英和陆无双也均乖巧伶俐,如何看不出来?四人料想花树中不是安有机关陷井,便有毒箭暗器,这时听杨过一叫,对身周花树更增畏惧,向草地中心挤拢,近身而搏,斗得更加凶了。
程英和陆无双听得杨过到来,心下极喜,急欲和他相见,苦于敌人相逼极紧,难以脱身。李莫愁却想只有杀了两女,铺在情花上作垫脚石,方能踏着她们身子出去。杨过和小龙女之来,原使她大吃一惊,好在中间有情花相隔,他们不能过来援手,厉声喝道:“凌波,你再不出全力,自己的小命要送在这里了。”洪凌波忙应道:“是!”剑上加劲,并力向程英刺去。
程英举箫挡架,李莫愁长剑向她咽喉疾刺。陆无双抢上提刀横架。李莫愁冷笑一声,长剑微幌,飞起左腿,踢中她的手腕。陆无双柳叶刀脱手飞出,跌入情花丛中。李莫愁长剑闪动,向程英连刺三剑。程英招架不住,向后急退。她只要再退一步,左脚便得踏入花丛,陆无双惊叫:“表姊,不能再退。”李莫愁微笑道:“不能再退,那便上前罢!”说着斜后让开一步。程英明知她决无善意,但自己所站之处实在过于危险,只得跟着踏前。李莫愁冷笑道:“好大的胆子!”长剑抖动,闪出十余点银光,剑尖将她上半身尽数罩住了。
杨过在外瞧得明白,知是古墓派剑法的厉害招数,叫做“冷月窥人”,倘若不明这一招的来龙去脉,十九会尽力守护上身,小腹便非中剑不可,眼见程英举箫在自己胸前削下,忙从地下拾起一块小石,放在拇指和中指之间,飕的一声,弹了出去,石子去势劲急,直取李莫愁双目。便在此时,李莫愁剑尖蓦地下指,离程英的小腹已不过数寸。她陡见石子飞到,不及梃剑伤敌,只得回剑击开石子。
杨过所使的正是黄药师传授的弹指神通功夫,但火候未到,只能声东击西,引敌回救。倘是黄药师亲自出手,这颗石子便击在李莫愁剑上,将长剑震落或是荡开,那就万无一失,但也亏得当时传了杨过这手功夫,他晚年所收的女弟子方始保住了性命,纵然如此,杨过和程英都已吓出了一身冷汗。
李莫愁见程英这一下死里逃生,本来白嫩的脸颊吓得更是全无血色,知她心神未定,喝道:“又来了!”长剑抖动,仍是这一招“冷月窥人”,程英学了乖,知她此招攻上盘是虚而攻中盘是实,当即箫护丹田。那知李莫愁诡变百出,剑尖果然指向程英丹田,跟着欺近身去,左手食指伸出,点中了她胸口的“玉堂穴”。程英一呆之际,李莫愁左脚横扫,先将陆无双踢倒,跟着足尖又点中了程英膝弯外侧的“阳关穴”,这几下变招快速无比,霎时间程陆二人齐倒,杨过欲待相救,已然不及。
李莫愁抓起程英背心,奋力远抛,跟着又将陆无双掷去,喝道:“凌波,踏在她二人身上……”话犹未毕,杨过已纵身而入,伸左臂接住程英,跟着又向前跃。程英胸口与腿上虽被点了穴道,双臂无恙,当即抱住了陆无双,叫道:“杨大哥,你……”她对杨过本来一往情深,此时见他不惜踏入情花丛中,舍身相救,更是难以自已。
杨过接住二女后倒退跃出,将她们轻轻放在地下,程英左腿麻木,立足不稳,小龙女给她解了穴道。三女一齐望着杨过,只见他裤腿给毒刺扯得稀烂,小腿和大腿上鲜血淋漓,不知有多少毒刺刺伤了他。程英眼中含泪,陆无双急得只说:“你……你……不用救我,谁教你这样?”杨过朗笑一声,道:“我身上情花之毒未除,多一点少一点没甚麽不同。”
但人人都知,毒深毒浅实是大有分别,他这麽说,只是安慰眼前这三个姑娘而已。
程英含泪瞧着杨过右手空袖。陆无双又叫:“傻蛋,你……你的右臂呢?怎麽断了?”小龙女见二女对杨过极是关怀,顷刻间已将她二人当作是最要好的朋友看待,微笑道:“你怎麽叫他傻蛋,他可不傻啊?”陆无双“啊”了一声,歉然道:“我叫惯了,一时改不过口来。”和程英对望一眼,道:“这位姊姊是?”杨过道:“那就是……”程英接口道:“那定是小龙女前辈了。”陆无双道:“是了。我早该想到,这样仙女般的人物。”程陆二女以前见到杨过对小龙女情有独钟,心中不能不含妒念,此刻一见,不由得自惭形秽,均想:“我怎能和她相比?”
陆无双又问:“杨大哥,你手臂到底是怎生断的?伤势可痊愈了麽?”杨过道:“早就好了。是给人斩断的。”陆无双怒道:“是哪个该死的恶贼?他定然使了卑鄙的奸计,是不是?是那万恶的女魔头麽?”
忽然背后一个女子声音冷笑道:“你这般背后骂人,难道便不卑鄙麽?”陆无双等吃了一惊,回过头来,只见说话的是个美貌少女,正是郭芙。她手按剑柄,怒容满面,身旁男男女女站着好几个人。
陆无双奇道:“我又没骂你,我是骂那斩断杨大哥手臂的恶贼。”
刷的一响,郭芙长剑从鞘中抽出了一半,说道:“他的手臂是我斩断的。我陪不是也陪过了,给爹爹妈妈也责罚过了,你们还在背后这般恶毒的骂我……”说到这里,眼眶一红,心中委屈无限。
原来武三通、郭芙、耶律齐、武氏兄弟等在小溪中避火,待火势弱了,才缘溪水而下,和黄蓉及完颜萍、耶律燕相遇,便到绝情谷来。一行人比一灯、杨过等早到了半日,只是在谷前谷后遍寻天竺僧和朱子柳被困之处不获,耽搁了不少时光。至于李莫愁师徒和程英姊妹进入绝情谷,均是被周伯通童心大发而分别引来。
当下黄蓉、武三通等向一灯行礼,各人互相引见。程英从未见过黄蓉,但久闻这位师姊的大名,一直十分钦仰,当下恭恭敬敬的上前磕头,叫了声:“师姊!”黄蓉从杨过口中早知父亲暮年又收了个女徒,这时见她丰神秀美,问起父亲,得知身体安健,更是欢喜。
守在林外的绿衣弟子见入谷外敌会合,声势甚盛,不敢出手拦阻,飞报裘千尺去了。
郭芙和陆无双怒目对视,心中互相憎恨。郭芙听母亲吩咐,竟要对程英长辈称呼,更是不喜,那一声“师叔”叫得异常勉强。
杨过和小龙女携手远远的站着。杨过向小龙女臂弯中的郭襄瞧了一眼,说道:“龙儿,把这女孩儿还给她母亲罢。”小龙女举起郭襄,在她颊上亲了亲,走过去递给黄蓉,说道:“郭夫人,你的孩儿。”黄蓉称谢接过,这女孩儿自出娘胎后,直到此刻,她方始安安稳稳的抱在怀里,这份喜悦之情自是不可言喻。
杨过对郭芙朗声说道:“郭姑娘,你妹子安好无恙,我可没拿她去换救命解药。”郭芙怒道:“我妈妈来了,你自然不敢。你若无此心,抱我妹妹到此来干麽?”按照杨过往日的脾性,立时便要反唇相稽。但他近月来迭遭生死大变,于这些口舌之争已不放在心上,只淡淡一笑,便和小龙女携手走开。
陆无双向郭襄看了一眼,对程英道:“这是你师姊的小女儿麽?但愿她长大以后,别要横蛮刁恶才好。”郭芙如何听不出这句话是讥刺自己,接口道:“我妹妹横蛮不横蛮,干你甚麽事?你说这话是甚麽用意?”陆无双道:“我又没跟你说话。横蛮刁恶之人,天下人人管得,怎能不干我事?”在陆无双心坎儿里,念兹在兹的便只杨过一人。她和程英见杨过手臂被郭芙斩断,原是一般的心痛恼怒,但她不如表姊沉得住气,虽在众人之前,仍是发作了出来。郭芙大怒,按剑喝道:“你这跛脚……”黄蓉喝道:“芙儿,不得无礼!”
便在此时,只听得远处“啊”的一声大叫,众人回过头去,但见情花丛中,李莫愁将洪凌波的身子高高举起,这一声喊叫便是洪凌波所发。众人忙于厮见,一时把隔在情花群中的李莫愁师徒忘了。陆无双惊叫:“不好,师父要把师姊当作垫脚石,快,快想法子救……”众人一愣之间,只见李莫愁已将洪凌波掷出,摔在情花丛中,跟着飞身跃出,左脚在洪凌波胸口一点,人又跃高,双脚甩起,右手却抓住洪凌波又向外掷了数丈,然后再落在她身上。
她两次落下借力,第三次跃起便可落在情花丛外,她生怕黄蓉等上前拦截,跃出的方位和众人站立之处恰恰相反。她纵身又要跃起,洪凌波突然大叫一声,跟着跃起,抱住了她左腿。李莫愁身子往下一沉,空中无从用力,右脚飞出,砰的一声,踢中洪凌波的胸口,这一脚好不厉害,登时将她踢得脏腑震裂,立即毙命,但洪凌波双手仍是牢牢抱住她左腿不放,两人一齐落下,跌落时离情花丛边缘已不过两尺。然而终于相差了这两尺,千万根毒刺一齐刺进了李莫愁体内。
这一变故凄惨可怖,人人都是惊心动魄,眼睁睁的瞧着,说不出话来。陆无双感念师姊平素相待之情,伤痛难禁,放声大哭,叫道:“师姊,师姊!”杨过想起当日戏弄洪凌波的情景,也不禁黯然神伤。
李莫愁俯身扳开洪凌波的双手,但见她双眼未闭,满脸怨毒之色。李莫愁心想:“我既中花毒,解药定须在这谷中寻求。”待要绕过花堆,觅路而行,忽听黄蓉叫道:“李姊姊,请你过来,我有句话跟你说。”李莫愁一愕,微一踌躇,走到数丈外站定,问道:“甚麽?”暗盼她肯给解药,至少也能指点寻觅解药的门径。
黄蓉道:“你要出这花丛,原也不用伤了令徒的性命。”李莫愁倒持长剑,冷冷的道:“你要教训我麽?”黄蓉微笑道:“不敢。我只教你一个乖,你只须用长剑掘土,再解下外衫包两个大大的土包,掷在花丛之中,岂不是绝妙的垫脚石麽?不但你能安然脱困,令徒也可丝毫无伤。”
李莫愁的脸自白泛红,又自红泛白,悔恨无已,黄蓉所说的法子其实毫不为难,只是惶急之际没有想到,以致既害了世上唯一的亲人,自己却也摆脱不了祸殃,不由得恨恨的道:“这时再说,已经迟了。”黄蓉道:“是啊,早就迟了。其实,这情花之毒,你中不中都是一样。”李莫愁瞪视着她,不明白她言中之意。黄蓉叹道:“你早就中了痴情之毒,胡作非为,害人害己,到这时候,嗯,早就迟了。”
李莫愁傲气登生,森然道:“我徒儿的性命是我救的,若不是我自幼将她养大,她早已活不到今日。自我而生,自我而死,原是天公地道的事。”黄蓉道:“每个人都是父母所生,但便是父母,也不能杀死儿女,何况旁人?”
武修文仗剑上前,喝道:“李莫愁,你今日恶贯满盈,不必多费口舌、徒自强辩了。”跟着武敦儒、武三通,以及耶律齐、耶律燕、完颜萍、郭芙六人分从两侧围了上去。
程英和陆无双分执箫刀,踏上两步。陆无双道:“你狠心杀我全家,今日只要你一人抵命,算是便宜了你。不说你以往过恶,单是害死洪师姊一事,便已死有余辜。”郭芙回头向陆无双望了一眼,冷笑道:“你拜的好师父!”陆无双瞪眼以报,说道:“一人便有天大的靠山,那也是自作孽,不可活!你别学这魔头的榜样!”
李莫愁听陆无双说到“靠山”两字,心中一动,扬声叫道:“小师妹,你便丝毫不念师门之情麽?”她一生纵横江湖,任谁都不瞧在眼里,此时竟向小龙女求情,实因自知处境凶险无比,而杀洪凌波之后内心不免自疚,终于气馁。
小龙女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杨过朗声道:“你背师杀徒,还提甚麽师门之情?”李莫愁叹了一口气道:“好!”长剑一摆,道:“你们一齐上来罢,人越多越好。”
武氏兄弟双剑齐出,程英、陆无双自左侧抢上。武三通、耶律齐等兵刃同时递出。适才见了她杀害洪凌波的毒辣手段,人人钧是极为恼恨,连一灯大师也觉若容这魔头活在世上,只有多伤人命。但听得兵刃之声叮铛不绝,李莫愁武功再高,转眼便要给众人乱刀分尸。
突然之间,李莫愁左手一扬,叫道:“着暗器!”众人均知她冰魄银针厉害,一齐凝神注目,却见她纵身跃起,竟然落入了情花丛中。众人忍不住出声惊呼。原来李莫愁突然想到,倘若情花果有剧毒,反正我已遍体中刺,再刺几下也不过如此,她这一回入花丛,连黄蓉和杨过也没料及,但见她对穿花丛,直入林中去了。
武修文道:“大伙儿追!”长剑一摆,从东首绕道追去,但林中道路盘旋曲折,只跑数丈,眼前出现三条歧路。他正迟疑间,忽见前面走出五个身穿绿衣的少女,当先一人手提花蓝,身后四人却腰佩长剑。
当先那少女问道:“谷主请问各位,大驾光临,有何指教?”杨过遥遥望见,叫道:“公孙姑娘,是我们啊。”这少女正是公孙绿萼。她一听到杨过的声音,矜持之态立失,快步上前,喜道:“杨大哥,你大功告成了罢?快去见我妈妈去。”杨过道:“公孙姑娘,我给你引见几位前辈。”于是先引她拜见一灯,然后再见慈恩和黄蓉。
公孙绿萼不知眼前这黑衣僧人便是自己的亲舅舅,行了一礼,也不以为意,但听杨过称黄蓉为郭夫人,知她便是母亲日夜切齿的仇人,杨过非但没杀她,反而将她引入谷来,不觉疑心大起,退后两步,不再行礼,说道:“家母请众位赴大厅奉茶。”暗想此中变故必多,一切由母亲作主,于是引导众人来到大厅。
裘千尺坐在厅上椅中,说道:“老妇人手足残废,不能迎客,请恕无礼。”
慈恩心中所记得的妹子,乃是她与公孙止成亲时的闺女,当时盈盈十八,娇嫩婀娜,不意此刻眼前竟是个秃头绉面的丑陋老妇,回首前尘,心中一阵迷惘。
一灯见他目中突发异光,不由得为他担忧。一灯生平度人无算,只有这个弟子总是不能大彻大悟,悔恶行善,只因他武功高深,当年又是一帮之主,实是武林中了不起的人物,昔日陷溺愈深,改过也便愈难。他以往十余年隐居深山,倒还安稳,这时重涉江湖,所见事物在在引他追思往昔。常言道“不见可欲,其心不乱”,但若一见可欲,其心便乱,那里谈得上修为自持?一灯这次带慈恩上绝情谷来,固是为了相救师弟和朱子柳,但也有使他多历磨难,坚其心志的深意。
裘千尺见杨过逾期不返,只道他早已毒发而死,突然见他鲜龙活跳的站在面前,心下大奇,问道:“你还没死麽?”杨过笑道:“我服了解毒良药,早把你的花毒消了。”裘千尺“嗯”了一声,心想:“世上居然尚有解药能解情花之毒,这倒奇了。”突然心念一动,冷笑道:“撒甚麽谎?倘若真有解毒良药,那天竺和尚跟那个姓朱的书生又巴巴的赶来作甚?”杨过道:“裘老前辈,天竺神僧和朱前辈给你关在甚麽地方?晚辈既已亲到,请你放了他们罢!”裘千尺冷笑道:“缚虎容易纵虎难!”她这话倒也不假。她四肢残废,全凭一门渔网阵才擒了天竺僧和朱子柳。倘若释放,天竺僧不会武功,倒也罢了,朱子柳必要报复,绝情谷众弟子可没一个是他对手。
杨过心想只要她跟亲兄长见面,念着兄妹之情,诸事当可善罢,于是微笑道:“裘老前辈,你仔细瞧瞧,我给你带了谁来啦?你见了定是欢喜不尽。”
裘千尺和兄长睽别数十年,慈恩又已改了僧装,她虽知兄长出家,但心中所记得的兄长乃是个彪捷勇悍的青年,一时之间哪里认得出这个老僧?她听了女儿禀报,知道杀兄大仇人黄蓉已到,眼光从众人脸上逐一扫过,终于牢牢瞪住黄蓉,咬牙道:“你是黄蓉!我哥哥是死在你手里的。”
杨过吃了一惊,本意要他兄妹相见,她却先认出了仇人,忙道:“裘老前辈,这事暂且不说,你先瞧瞧还有谁来了?”
裘千尺喝道:“难道郭靖也来了吗?妙极,妙极!”她向武三通瞧瞧,又向耶律齐瞧瞧,只觉得一个太老,一个太少,似乎都不对,心下一阵惘然,要在人丛中寻出郭靖来,斗然间眼光和慈恩的眼光相触,四目交投,心意登通。
慈恩纵身上前,叫道:“三妹!”裘千尺也大声叫了出来:“二哥!”二人心有千言万语,真是千言万语一时不知从何说起。过了半晌,裘千尺问道:“二哥,你怎麽做了和尚?”慈恩问道:“三妹,你手足怎地残废了?”裘千尺道:“中了公孙止那奸贼的毒计。”慈恩惊道:“公孙止?是妹夫麽?他到哪里去了?”裘千尺恨恨的道:“你还说甚麽妹夫?这奸贼狼心狗肺,暗算于我。”慈恩怒气难抑,大叫:“这奸贼哪里去了?我将他碎尸万段,给你出气。”
裘千尺冷冷的道:“我虽受人暗算,幸而未死,大哥却已给人害死了。”慈恩黯然道:“是!”裘千尺猛地提气喝道:“你空有一身本领,怎地到今日尚不给大哥报仇?手足之情何在?”慈恩蓦然而惊,喃喃道:“给大哥报仇?给大哥报仇?”裘千尺大喝道:“眼前黄蓉这贱人在此,你先将她杀了,再去找郭靖啊。”慈恩望着黄蓉,眼中异光陡盛。
一灯缓步上前,柔声道:“慈恩,出家人怎可再起杀念?何况你兄长之死,是他自取其咎,怨不得旁人。”慈恩低头沉思,过了片刻,低声道:“师父说的是,三妹,这仇是不能报的。”
裘千尺向一灯瞪了一眼,怒道:“老和尚胡说八道。二哥,咱们姓裘的一门豪杰,大哥给人害死,你全没放在心上,还算是甚麽英雄好汉?”慈恩心中一片混乱,自言自语:“我算得甚麽英雄好汉?”裘千尺道:“是啊!想当年你纵横江湖,“铁掌水上飘”的名头有多大威风,想不到年纪一老,变成个贪生怕死的懦夫,裘千仞,我跟你说,你不给大哥报仇,休想认我这妹子!”
众人见她越逼越紧,都想:“这秃头老太婆好生厉害。”黄蓉当年中了裘千仞一掌,幸蒙一灯大师仗义相救,才得死里逃生,自然知他了得,霎眼之间,心中已盘算了好几条脱身之策。郭芙却再也忍耐不住,喝道:“我妈只是不跟你一般见识,难道便怕了你这糟老太婆?你再噜唆不休,姑娘可要对你不客气了。”黄蓉正要喝阻,但转念一想:“眼见那裘千仞便要受她之激,按奈不住,芙儿出来一打岔,倒可分散他的心神。”郭芙见母亲不出声拦阻,又道:“我们远来是客,你不好好接待,却如此无礼,还夸甚麽英雄好汉?”裘千尺冷冷的望着她,说道:“你便是郭靖和黄蓉的女儿吗?”郭芙道:“不错,你有本事便自己动手。你哥哥早已出家做了和尚,怎能再跟人打打杀杀?”
裘千尺喃喃的道:“你是郭靖和黄蓉的女儿,你是郭靖和黄蓉的……”那“女儿”两字尚未说出,突然“呼”的一声,一枚铁枣核从口中疾喷而出,向郭芙面门激射过去。她上一句说了“你是郭靖和黄蓉的女儿”,下一句再说“你是郭靖和黄蓉的”这八个字,人人都以为她定要再说“女儿”两字,那知在这一霎之间,她竟会张口突发暗器。这一下突如其来,而她口枣核的功夫更是神乎其技,连公孙止武功这等高明也给她射瞎了右眼,郭芙别说抵挡,连想躲避也没来得及想。
众人之中,只有杨过和小龙女知她有此奇技,小龙女没料到她会暴起伤人,杨过却时时刻刻均在留心,目光没一刹那间曾离开她的脸,但见她口唇一动,不是说“女儿”两字的模样,当即疾跃上前,抽出郭芙腰间长剑,回手急掠。铛的一声,接着呛啷一响,长剑竟被铁枣核打得断成两截,半截剑掉在地下。
众人齐声惊呼,黄蓉和郭芙更是吓得花容失色。黄蓉心下自警:“我料得她必有毒辣手段,但万万想不到她身不动,足不抬,手不扬,颈不晃,竟会无影无踪的蓦地射出如此狠辣的暗器。”枣核打断长剑,劲力之强,人人都瞧得清楚,均想:“若不是杨过这麽一挡,郭姑娘那里还有命在?他出手如此之快,也真令人惊诧。”
裘千尺瞪视杨过,没料到他竟敢大胆救人,冷冷的道:“你今日再中情花之毒,刻下纵然未发,决计挨不过三日。世上仅有半枚丹药能救你性命,难道你不信麽?”
杨过出手相救郭芙之时,在那电光石火般的一瞬间怎有余裕想到此事,这时经裘千尺一提,不由得气馁,上前一躬到地,说道:“裘老前辈,晚辈可没得罪你甚麽,若蒙赐与丹药,终身永感大德。”裘千尺道:“不能,我重见天日,也可说受你之赐,但我裘老太婆有仇必报,有恩却未必记在心上。你应承取郭靖、黄蓉首级来此,我便赠药救你,岂知你非但没遵约言,反而救我仇人,又有何话说?”
公孙绿萼眼见事急,说道:“妈,舅舅的怨仇可跟杨大哥无关。你……你就发一次慈悲罢。”裘千尺道:“我这半枚丹药是留给我女婿的,不能轻易送给外人。”公孙绿萼一听,满脸涨得通红,又羞又急。
郭芙连得杨过救援,直到此时,才相信杨过仁侠为怀,实无以妹子来换解药之意,回思自己一再损伤于他,而他始终以德报怨,大声道:“杨大哥,小妹以前全都想错了,请你见谅。”然而不知如何,心中对他的嫌隙总是难解,这句话刚说过,立时便想:“你一再救我,也不过是想向我卖弄本领,要我服你,感激你,显得你虽只一条手臂,仍比我有两条手臂之人强得多,哼,好了不起吗?”
杨过微微一笑,笑容之中却大有苦涩之意,心想:“你出言认错,最是容易不过,却不知我和龙儿为你受了多大的苦楚。”但见裘千尺一双眼睛牢牢的瞪着自己,显然若不允娶她女儿,她绝不肯给那半枚救命的灵丹,再僵持下去,徒然使公孙绿萼和小龙女为难,朗声道:“我已娶龙氏为妻,杨过死则死已,岂能作负义之徒?”说着便即转身,携了小龙女的手,走向厅门,寻思:“让你们在厅中争闹,我正好去救天竺神僧和朱大叔。”
裘千尺冷笑道:“好,好!你自愿送命,与我无干。”转头对慈恩道:“二哥,听说黄蓉是丐帮的帮主,咱们铁掌帮不敢得罪她罢。”慈恩道:“铁掌帮?早就散了伙啦,还有甚麽铁掌帮铁掌帮?”裘千尺说道:“怪不得,怪不得。你无所依仗,胆子就更加小了……”
她不住的发言相激,公孙绿萼不再听母亲的言语,只是眼望着杨过一步步的出厅。她突然奔出,叫道:“杨过,你这般无情无义,算我瞎了眼睛。”杨过谔然停步,心想这位姑娘向来斯文守礼,怎地突然如此失常,难道是听得我和龙儿成婚,因而忿怒难当麽?他微感歉仄,回过头来,说道:“公孙姑娘……”公孙绿萼骂道:“好奸贼,我叫你入谷容易出谷难……”她口中虽骂,脸上神色却柔和温雅,同时连使眼色。杨过一见,早知别有缘故,也大声喝道:“我怎麽了?谅你这区区绝情谷也难不了人。”他面向大厅,裘千尺看得明白,因此眉目之间不感丝毫有异。
绿萼骂道:“我恨不得将你一劈两半,剖出你的心来瞧瞧……”口一张,噗的一声,吐出一枚枣核,向杨过迎面飞去。
杨过伸手接住,冷笑道:“快快给我回去,我便不来伤你,谅你这点雕虫小技,能难为得我了?”绿萼使个眼色,命他快走,忽地双手掩面,叫道:“妈,他……他欺负人!”奔回大厅。她一番相思变成虚空,意中人已与旁人结成良缘,这份伤心却是半点不假。裘千尺见她泪流满面,喝道:“萼儿,这成甚麽样子?那小子性命指日难保。”绿萼伏在她的膝头,呜咽不止。
这一番做作,厅上众人都被瞒过,只有黄蓉却暗暗好笑,心道:“她假意恼恨杨过,好叫母亲不防,便可俟机盗药。想不到杨过这小子到处惹下相思,竟令这许多美貌姑娘为他颠倒。”想到此处,向程英和陆无双望了一眼。
杨过接了枣核,快步便行,只觉绿萼的话很是奇怪,一时想不透是何用意。小龙女见了绿萼的脸色和眼神,知她喝骂是假,道:“过儿,她假意恼你,是不是叫她母亲不防,以便偷盗丹药?”杨过道:“似乎是这样。”
两人转了个弯,杨过见四下无人,提手看掌中枣核,却是个橄榄核儿,中心隐约有条细缝。杨过手指微一用力,榄核破为两半,中间却是空的,藏着一张薄纸。小龙女笑道:“这姑娘的话中藏着哑谜儿,甚麽‘一劈两半,剖出来瞧瞧’,原来是这个意思。”
杨过打开薄纸,两人低首同看,见纸上写道:“半枚丹药母亲收藏极秘,务当设法盗出相赠,天竺僧和朱前辈囚于火浣室中。”字旁绘着一张地图,通路盘旋曲折,终点写着“火浣室”三字。杨过大喜,道:“咱们快去,正好此时无人阻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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