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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她点点头,没打算告诉他自己辞职的事。甚至她打算退房一个人去旅行,也没有告诉他。
“吃过饭了吗?我正要出去,要不要一起……”
“不了,我吃过了。”她微笑看着他,打开自家的门,走进去换上拖鞋。
陆子鸣说到一半的话戛然而止,他闭上嘴,沉默着点点头,然后冲她挥挥手,几个步子就迈下了楼梯。
雷允晴很累,几乎是到家挨着枕头就躺下了。一觉浑浑噩噩睡到十一点钟,爬起来,打开床灯,望着这间空洞的房子,它好像从来没让她感受到家的温暖。是的,上海于她只是迷茫时的停靠站,却不是终点站。她终究还是要回到那个生养她的城市,那里有她的父母,有她熟悉的朋友,有浓重的压着舌的京片子,还有她永远逃避不了的记忆。
半夜她打开一屋子的灯,打扫房间,收拾行李,用抹布蘸了水,来回在房里走来走去,擦窗户,桌子柜子。离开前,她把这里收拾的焕然一新,而属于她的,只有立在墙角那一只小皮箱,她孑然一身而来,走时也只有随身的几件行李,匆匆来去,仿佛不留痕迹。在这短暂的停留里,多少人还会记得她?
收拾妥当一切,她随手摸了根烟走到阳台上,刚要点燃,又想起上次医生叮嘱她,肺炎好后千万不可抽烟喝酒,又悻悻的掐了扔在一旁。隔壁的阳台上依然是空空的,透过玻璃,可以看见他的卧室灯光依然亮着。是一夜难眠,还是睡不着刚刚醒来?
她靠在冰冷的落地玻璃上,想象着陆子鸣得知自己忽然离开后的反应,是暴跳如雷还是漠无表情?她忍不住咯咯的笑,他一定会很生气也很失望吧,说不定从此以后都不想再理睬自己。可是想到这,她又笑不出来了。
她从来不曾想象,有一天陆子鸣真的放手,会是怎样一种情形。如果……他真的不要她了?
她现在已经二十九岁了,这样的游戏,她真的不知道还能玩几年。她期盼着这次西藏之行能带给她答案,如果她和陆子鸣真的是有缘无分,那么她也好尽早做准备,再投入一段新的恋情,或者……改嫁他人?
第二天,她在外面约了房东,把钥匙还给房东,因为当初定租约的时候她一次付了半年的房租,所以房东还退了一个月房租和一个月的押金给她。通过与房东聊天她才知道,原来房子真的不是韩沐辰买的,他只不过通过和房东商量,让房东在协议上降低房租,然后减价的部分由他来补齐。
看来,她不仅误会了韩沐辰,还多欠了他一份人情。
从房子里搬出来后,当晚她就住进了附近的酒店。沉沉的睡了一觉,第二天一早在旅行社的指定地点集合,乘t165次列车出发。
按照旅行社的建议,初次入藏的旅客因为适应不了高原反应,所以都建议走青藏铁路入藏,返程时再乘坐飞机。整整48个小时的旅程,雷允晴从来没试过坐这么长时间的火车,起初是新奇,到后面简直成了一场灾难。
因为旅行社定的是硬卧,她的票是中铺,上面睡着一位男同志,时不时把脱了袜子的脚丫子伸到床外头来,捏捏脚,哼哼歌,脚藓雪花似的哗哗飘下来。而下铺是个热恋中的小女生,时不时拉着男朋友过来坐在一起聊天,你侬我侬卿卿我我,便使得雷允晴一直不敢动弹,生怕惊扰了他们俩人的甜蜜。于是一整天有大半功夫都蜷在硬梆梆的床板上,才一天过去,她就再也受不了了,与列车员协议补票,换了张软卧。
她平日是太少坐火车,因为觉得耗费时间,今日始知人间疾苦。等她好不容易换到软卧车厢时,列车已经将要进入青海境内,高原地貌初现端倪,西藏被称为离天最近的地方,而青藏线则被称为天路,韩红的歌里就唱到:“这是一条神奇的天路,带我们走进人间天堂。”她隔着车窗,心情也激越起来。
列车在西宁站停靠时,她起身舒展了下筋骨。这一站又有大批旅客上车,她睡的这间软卧,上铺还空着,不知这一站会不会有人。
走道上响起行李滑轮箱拖滚在地面上的声音,就在雷允晴伸着脖子朝车站外张望时,忽然听见有人在身侧叫了一声她的名字。雷允晴下意识的转头朝身后看去,只见陆子鸣一手拖着行李箱,靠在软卧的门板上,微笑看着她。
雷允晴惊愕万分,瞪大眼睛看着他,只疑惑是幻觉。
“你怎么来了?”最近他越来越有神出鬼没的天分。
这句话问出口以后她又觉得是自找难堪,还能有别的理由吗?他当然是某日忽然发现他的邻居隔壁已经人去楼空,在大惊大怒之后,发现了她的行踪,才一路追来……
她觉得尴尬,很难才问出口:“你来找我?”
陆子鸣轻轻的“嗯”了一声,一扬手把行李放在行李架上,看着她的时候,又有点迟疑:“你走了以后,我查到旅行社的出团时间和车次,立刻坐飞机赶到西宁来,就为了跟你坐同一班车……你还好吗?”
雷允晴低下头:“还好,谢谢。”其实不是太好,不然也不会巴巴的从硬卧换到了软卧来。
陆子鸣愣了一下,笑意有点僵硬:“你跟我谢什么?”
雷允晴瞟了他一眼,谢谢他没有大发雷霆,把她揪下车,或者大庭广众之下让她出洋相难堪吧。
他在她对面坐下,沉默注视着她。雷允晴想主动搭话,却不知该如何开始一个话题,就这样磨磨蹭蹭的,半晌仍旧绕回原地:“其实你不用追来,我只不过想旅游散散心。”
“我知道,”陆子鸣却忽然拉住她的手,“我只是不想这么快就跟你分开。”
雷允晴更是尴尬:“我不是故意瞒着你,我……”
“行了,”他打断她,“你不需要解释。我也不知道自己的耐性什么时候会被用光,你不妨趁着现在多任性一会。”
他嘴角挂着一抹悲观自嘲的苦笑,这话听在雷允晴的耳里,却像一种变相的警告:你再任性下去,我也不会陪着你玩了。
就像她之前所担心害怕的,如果有一天,他真的放手,如果有一天,他再也不要她……
心里惴惴的想着,说出口的却是另一番要强的话:“那样不是正好?反正我们也离婚这么久了,早就该各过各的,总是这样纠缠在一起也没意思。”
陆子鸣再连夜转机又赶火车后,早已疲劳不堪,能保持刚才的好脾气已经不容易,此刻也有点上火:“雷允晴,你告诉我,我是什么地方让你这样不满意?我从来没有对谁像对你一样,事事都迁就,事事都想做到最好。你不肯留在北京,非要到上海来,好,我跟着你过来,现在你一声不吭又跑到西藏来,没关系,我陪着你。我想了解你的全部,结果你呢?你统统都看不见!你一直抓着我做错的地方不放,从来都没有真正相信过我!”
他终于发脾气了。
她好久没有看到他这样差的脸色。而很久以前,他们还没离婚的时候,他也这样对她发过脾气,他暴怒起来像是变了另外一个人,陌生而恐惧。那时候他们就是这样的不断争吵,没想到走了一大圈,好像又兜回了原地,他们都在原地踏步。
她有点麻木,连争吵都缺乏激情,主动的示了弱:“对不起,再一次让你倒尽了胃口。我就是这样一个人,顽固又无趣,我从来没指望你能了解我,我只要自己过得很好,就够了。”
“你……”陆子鸣无意识的握紧了拳。
列车已经重新行驶起来,乘客都找到自己的铺位,很少有人在走道上走动。所以他们压低了声音的争吵也没有引起其他人注意。天色逐渐昏暗下来,远处的高原景色变得朦胧而深远,夕阳最后的光彩一点一点在瞳眸里消散殆尽,她闭了闭眼,觉得疲累。
“这趟旅游我不想再跟你争吵,如果你觉得看到我就会让你发火不舒服,我可以跟其他人申请换个铺位,接下来的旅程我们也可以尽量不要走到一起。”
她说得淡然轻松,陆子鸣却恨得咬牙切齿。她以为他连夜赶来,就为了专程与她吵架?他要是不想见到她,还跑到这劳什子的火车上来受罪?他想知道这世上若论没心没肺,还有没有人能比的上她。
两个人各自扭头,谁也没再说话。真糟糕,好好一趟旅游,甚至初初见他出现时,是有过一闪而逝的窃窃惊喜的,然而开心的事总是那么转瞬即逝,不开心的时候却占据了大部分时间。剩下还有漫长的二十四个小时旅途,难道他们就要这样相看两相厌的互相待在一起?
雷允晴揉揉眉头,郁闷的站起来,还没迈出一步,已经被陆子鸣堵住去路:“你上哪儿?”好像生怕她又跑掉了。
雷允晴没看他,侧过身子,想直接越过去,却被他一把拉住手腕。她吸了口气,脸上憋出一抹可疑的酡红,依旧没说话。他更加紧张,攥得她手腕都痛了,终于忍不住痛呼:“我去上厕所,行吗?”
“呃……”他的手倏一下松开,脸上闪过尴尬的红。
雷允晴白了他一眼,没再说话,扭头绕过他,才刚走出去一步,忽然整个车身剧烈的震颤了一下,耳畔似有金属急速摩擦的呜呜声,她一个没煞住,整个人趔趄着向前栽去,幸好身后人捞住了她的腰部,紧紧将她向后一带。
她跌进一副温暖的胸膛里,惊惶未定,头顶上的光线骤然熄灭,双眼一时不能适应黑暗,难受的闭了起来。
这一动静来得突然,整车的人都始料未及,不少人都栽了跟头,还有睡得不老实的,从上铺上滚下来,顿时一整节车厢咒骂声,呜咽声,质疑声迭起。
雷允晴半晌才幽幽睁开眼睛,靠在陆子鸣怀里,紧张的拽着他领子,问:“怎么了?”
他在她背后拥着她,因为发生急刹车时他一手正好拉住了床杆,所以没有被甩出去,如今坐得稳当,心跳也平静,声音淡淡的:“不知道,好象是紧急停车。”
“但是为什么断电?”
他沉默没再回答。两人其实心里都明白,要是普通的临时停车,是不会这样莽撞的急刹车的,定时发生了什么事情,而且在跌倒的那一瞬间,她明显听到了车窗外有什么金属的摩擦声,闷闷的,但是隔着厚厚的列车车窗都能传进来,说明声音也不小了。
有人开始呼叫列车员,询问事情始末,其他人都不安的坐在车厢里等待着。可是列车员迟迟没有出现,大家都拿出手机来照明,顺便解乏,同时猜测纷纷。
不安在等待中一分分扩大,连陆子鸣也觉出什么不对劲来。现在是晚间八点五十分,列车行驶在海拔3000多米的高原上,从车厢里望出去,外面是一片漆黑的旷野,连脚底是平地还是山峦亦或悬崖都分辨不清,真正的星垂平野阔。这样忽然间停下来,四野没有一处人烟和灯火,整列火车像是死一样突兀的被放置在黑暗中,时间越久,能够想到的恐怖可能就越多,最后每个人都冷汗涔涔,只好互相说笑着安慰自己,也安慰他人。
大约过去了十几分钟,雷允晴有点不淡定了,小心翼翼在陆子鸣怀里说:“我……想去上厕所。”
他的身体僵硬了一下,随即了然的站起身,拉着她:“我陪你去。”
这话要在平常其实挺囧的,不过这种实话,她也顾不着尴尬了,只觉得安心了许多。
漆黑的车厢里只有他们两人在走廊上挪动,经过的乘客都抬起头看着他们。两节车厢相接的地方,有风透入,高原上气候酷寒,这风便如穿堂的阴风吹得人毛骨悚然。
列车员休息室里早就空了,陆子鸣皱眉看了一眼,温声说:“你进去吧,我去找找列车员。”
雷允晴点点头,又不放心的摇头:“那你别走太远,我怕太黑了找不到你。”
他点头答应,又怕黑暗里她看不见,于是重重的“嗯”了一声。
雷允晴自己进了卫生间,锁好门,那股阴森的感觉在狭小的空间里就更明显,她觉得整个背脊上都凉凉的,匆匆解决了之后就赶紧跑出来,陆子鸣果然不在门口,她不想一个人回去,于是顺着下一节车厢找过去,越往车尾去就越不对劲,从人们的交谈中她好像听到说发生了火车追尾事故,整个后两节车厢都被撞得脱节甩尾掉下轨道,其余靠近末端车厢也受到不同程度的撞伤,发生事故时有乘客拉下紧急刹车,接触网停电,导致整列火车都陷入一片黑暗中,现在所有列车员都集中在末端几节车厢里,做紧急处理,安慰伤员。
雷允晴心里一凉,因为她的车厢是在列车中部,所以并没有什么太明显的感觉,而靠近车尾的后几节车厢,明显处于一片浩劫中,而这里还算属于轻伤地带,至于那被甩尾脱轨的两节车厢的乘客……她简直不敢想象。
她要再继续往前走,这时已经有好心人拦住她:“小姐,前面很危险,你不要再过去了。”
可是陆子鸣呢?他跑去哪了?
她停了一下,拿出手机拨打他的号码,电话通了,可是无人接听,高原上信号时好时差,手机里一直传来滋滋的杂音,她咬了咬牙,挂掉电话,对那人说:“对不起,我有家属可能在后面几节车厢上,我必须过去看看。”
这种大难当头,才体现真情之可贵。这样说的应该也不止她一个,那人既怜悯又敬佩的看了看她,对她说:“那你要不等一回,找个列车员陪你一起过去吧。”
这种时候,列车员都在车厢里照顾伤员,何况列车员也是人,哪有叫他们陪自己涉险的道理。
“不了,我就过去看看,不会有什么危险。”
拒绝了那人的好意,她一个人走进受到强烈撞击的车厢。车厢里幸存的乘客已经全部被转移,整节车厢变得死一般宁静,一步步走过去,可以看见被震碎的车窗和挤压变形的座椅。再往前走,两节车厢的连接处已经断裂,山风如刀子般洞穿而过,风声鹤唳,隐隐约约还能听到近似人类哭泣的悲鸣声。
也许这车厢里还有没被发现的幸存者,可是她全身都在颤栗,汗毛几乎倒竖,根本没有勇气去仔细查看。在她前面的,只有手机屏幕照出的一小圈微弱光线,她抱起双臂,不能再继续往前走了,前面的整节车厢已经坍塌变形,车顶掀掉了一半,随时有可能坠落轨道下去,可是陆子鸣,陆子鸣,你究竟到哪去了?
她心里既慌且乱,其实自己也怕得很,有多少生命,正在她看不见的角落,悄然逝去,死前他们又是多么愕然和绝望,他们的亡灵是否充满了怨念,盘旋在这列车上方,经久不肯离去。天灾人祸,最是不可避免,此刻她不知该为自己还活着而庆幸,亦或为这场灾祸而不幸。
她一遍遍小声的唤着他的名字:“子鸣……子鸣……”既害怕他听不见,又唯恐惊动了什么,声音抖得厉害,犹如风声的颤抖。
她犹疑的一点点向前迈去,生怕自己的一点点重量,就改变了这半搭在轨道上,半斜出去的车厢平衡,每一步都小心翼翼,每一步都踩在生死弦上。就在她屏息静气,紧绷着下颚踏出第三步的时候,一个黑影忽然从暗处冲出来,将她拦腰抱住,拖到了后方。
她吓得惊叫,张大了嘴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阴森森的风灌到喉咙里,发出沙沙的声音。
紧接着,她听到那令她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安宁镇定的声音:
“不能再过去了,前面太危险。”
雷允晴剧烈的喘息着,双手紧紧揪着他的衣襟,几乎落泪:“你上哪儿去了,你知不知道我吓死了……”
她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埋怨,却毫不掩饰对他的担忧和关心。陆子鸣觉得心中一暖,但却难掩喉咙里溢出的声音的沉痛:“我跟你一样,打听到发生追尾事故,刚才在前面车厢遇到一对夫妇,他们求我救他们的孩子……”
“那那对夫妇……”
陆子鸣顿了下,沉默住没有回答。而雷允晴已经从他近乎悲伤的沉默中知道了答案。
她在心里默哀了片刻,继续问:“那你找到那个孩子了吗?”
陆子鸣叹了口气,摇头:“很难……我根本没见过那孩子,只知道她小名叫彤彤,十八岁,是个女孩,今年刚艺考结束,全家人到西藏来旅游……”
他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十八岁,吾家有女初长成,这一家人该是多么高兴的踏上这入藏的旅途,没想到天路真的变成了“通往天堂之路”,那一对夫妇该是寄托了多少希望在他们的女儿身上,即使临死前,也不放弃最后一丝希望,乞求能有人去救救他们的女儿。
“那你打算怎么办?”正如他刚才所说,前面太危险,不能再过去了。可是那个叫彤彤的女孩,也许正在前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等待着有人能来救援。就算她没有生命危险,在这么低的气温下,也有可能被冻死,高原上地势辽阔,交通闭塞,人烟稀少,救援队不知要等多久才能到达,如果放任她不管,彤彤几乎是死路一条,可是就算他们过去,真的能救到彤彤吗?说不定只是白搭两条无辜的生命……
她心里剧烈的挣扎着,但是从刚才陆子鸣说话的口气,她已经大约猜到他的决定。既然阻止不了他,不如陪着他一起,就算是为了她的安危,他也会更加小心谨慎,不会让自己处于危险中。
她拉了拉他的衣角,沙哑着声音道:“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陆子鸣断然拒绝道,口气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你以为我拉住你是为了什么?这种事有什么好凑热闹的。是我答应了那对夫妇,跟你没有一点关系,你给我回座位上好好待着。”
“难道你要我眼睁睁的看着这么多亡魂在我面前升天吗?如果我今天没有走到这里,那么就算了,我可以安慰我自己,我什么都不知道。可是我明明看到了这一幕,却心虚胆怯的什么都不做,从此以后我的生命里就会背负着上百条人命的怨念,那我活着还不如死了算了。”
“我知道也许我什么忙也帮不上,但是至少我尽力了,我只求个心安。”
电视里英雄们在舍生取义时总有一番大义凛然的台词,可这一刻她说出这些话时,仍然掩饰不住声音里的颤抖。其实她是害怕的,她多么希望什么都没发生,她跟陆子鸣还坐在自己车厢里怄气,也许今后他们还会吵吵闹闹,可是至少他们还活着,谁也没有生命危险。
长久的沉默之后,陆子鸣牵起她的手,紧紧攥在手心,冰凉湿润的唇在她额上反复的亲吻,呢喃:“你真的不怕?”
“怕,”她颤抖的点着头,“但我更怕连你死了我都看不见。”
这话怎么听着有点毒舌,陆子鸣苦笑了一声,像小时候一般在她额发上揉了揉:“放心,我不会比你早死的。我还要照顾你一辈子。”
两人相互搀扶依偎着,雷允晴惊觉自己在他的温暖之下,已经全然把危险抛在脑后,出去脱节落下轨道的那两节车厢,这一节车厢已经是最靠近事故发生中心的,整节车厢几乎处于一个微斜的平面上,前半截仍然连在火车车身上,后半截搭在轨道外面,只要稍微一个异动,就好像随时会落下去。黑夜浓得如墨化不开,手机能开的视线范围越来越小,每一步都是如履薄冰,不知道走到哪步就会一脚踏空。
陆子鸣走在稍前一点的位置探路,雷允晴一边用手机给他照明,一边呼唤着“彤彤”的名字。呼呼的风声里似乎夹杂着女声的哭泣做回应。两人对视了一眼,都不太确定是不是彤彤,但仍然朝声音来源处走去。
近了,果然听到女孩抽噎的救命声。雷允晴喜出过望,问:“是彤彤吗?你爸妈让我们来救你……”
女孩乍一听到父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哭声被卷到风里变得支离破碎。可当两人看清彤彤所在的状况时,不由都皱起了眉。
倾斜的车身上有一截整块的车皮断裂,彤彤就挂在那断开的一截金属上,半个身子趴在车身内,小手紧紧的巴着连接座位的金属角,另半个身子都悬在外面。而彤彤巴着的这块车皮,看起来也不是那么牢靠。
陆子鸣皱了皱眉,松开雷允晴的手,交待她:“你在这等着,我过去看看。”
“你小心。”雷允晴忙叮嘱他。
陆子鸣蹲下身,先是伸出了一只手,道:“别害怕,把手给我。”
彤彤巴着车身太久,双手早已酸软麻木,费了好半天才腾出一只手来,塞到陆子鸣手里,但仅凭他一只手的力气,也不足以把一个十八岁的半大姑娘拉上来。彤彤的腰卡在半截,进退不得,雷允晴看得出陆子鸣的辛苦,他不敢太靠前,生怕遭到撞击变形的车身经不起大力折腾,再次断裂,那么他和彤彤都会掉下去。
雷允晴从旁指导:“彤彤,你试试用腿蹬一下,用力,爬上来。”
彤彤只是呜呜的哭,半晌才听出她模模糊糊说的是“腿疼,用不上力”。大约是遭到撞击时腿上受了伤。
这样僵持了一会,陆子鸣再也没有耐性,索性猫着腰又往前挪了几步,打算直接把彤彤抱上来。为了安全考虑,他一只手臂伸向后面,拉住雷允晴,另一只手臂尽力往车厢下面探去,试图勾住彤彤的腰。这其实是个非常难的动作,尤其在这种情况下,更考验一个人的意志力。
“你小心啊……”雷允晴颤着声又提醒他一遍,还没等她说完,脆弱的车皮就再也承受不住一个女孩和一个成年男子的重量,他的衣服在什么东西上挂了一下,发出嘶啦一声锐响,然后就跟着彤彤一起往下滑去。被他扣住手腕的雷允晴根本没有反应的余地,只觉得自己不由自主往前栽倒,然后身子猛然往下坠,一沉,两眼一黑,耳边是无数鬼哭般的风声,她本能的用另一只手去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东西,就在万念俱灰之际,右手掌心忽然被什么又硬又凉的东西杠了一下,她匆忙攥住,抓住这唯一浮生的机会,下坠的势头顿时一滞,那头被陆子鸣抓住的手不由一松,失去了巨大的重力拉扯,她很快稳住身体,却听见底下一声闷响,周围只剩下自己半挂半趴在倾斜的车皮上。
那一霎,雷允晴只觉得什么都被抽空了。脑子是空的,仍然保持下垂姿势的那只手是空的,躯壳内某个角落也是如此。喊不出来,没有眼泪,来不及惊恐,也不是悲伤,甚至感觉不到痛楚,只有刺骨的风刮到她脸上,吹得她睁不开眼,眼睛酸涩,心里更是一阵虚脱。
幸好是车顶灯管勾住了她,而她也及时抓住支撑物。才勉强逃过一劫。她屏住呼吸艰难的调整自己的姿势,总算获得一个舒服安全的角度,终于可以稍事喘息,此时已惊出满身的冷汗。
幸好他们下方并不是她想象中的万丈深渊。轨道的确是沿坡地而建,但在轨道和陡坡之间,还有一段平坦的缓冲空间,从这里落下去,也不过两三米的高度。轨道边上都是日久生出来的杂草,有这些草皮和泥土做缓冲,应该不会摔得太严重。只不过晚上能见度太低,雷允晴依旧不能分辨陆子鸣的落点。
她大声的角他的名字,怎么也不信他就会这样顷刻之间粉身碎骨。
然而没有人回答她,除了那簌簌的风声和她自己的回音,周遭里寂静得如一片死地。
她并不是刻意要放手,似乎只是人类的本能,当手臂负荷了无法承受的重量,在生死那一瞬间做出了趋利避害的选择。她不是金庸武侠里绝世神功的大侠,也不是奥特曼能打小怪兽,她甚至已经不记得刚刚那一瞬间的细节,一切都是猝不及防,发生得太快,她只是在大脑神经本能的调剂下做出求生反应。
他们之间的纠葛太多,有时候她甚至想,像他这样的人,上山擒虎下海捉蛟都不会死,生来就是为了一辈子折磨她的。可是没想到他会在这么一个情况下突然间不见了。悄然无声才是最深度的绝望,这样四寂里无人回应,对她来说,比死更加可怕。雷允晴不由得悲从心来。
是往上爬,回去求救援,还是跳下去,无论生死,与他在一块儿?
在这短暂而困难的环境里,她几乎没用多少时间思考,就迅速做出了决定。
她用手扒着边缘,顺着倾斜的车身,一点一点向下滑,凛冽的寒风不断的为她加大挑战的难度。就在此时,雷允晴好像听到了几声极低的呻口吟,她一惊,险些脱手坠落。
“陆子鸣,是你吗?”
风声呜呜,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刚升起的希望又熄灭了,正打算重新调整向下攀爬的姿势,微弱的声音再度从身体的下方传出。这一次她听得很真切。
“雷允晴,你是笨蛋吗?不好好在上面待着,爬下来干嘛?”
听到他这熟悉的命令口气,虚弱中带着点霸道,让她忍不住又哭又笑,喜极而泣。
她手脚并用的往下,到差不多可以稳定落地的高度,咬咬牙,松手往下一跃,终于狼狈的跌坐在轨道边的草地上,连滚带爬的摸索到陆子鸣的身边。
陆子鸣的状况不太好,整个人侧面蜷在草地上,把彤彤紧紧抱在怀中,大约是下落时用手臂护着彤彤的缘故,她倒没有摔到哪,只是陆子鸣垫在她身下的右手,已经没有知觉。雷允晴赶忙拨开他身上脸上粘着的泥土和草屑,小心的将他翻过来,检查他的伤口。他是侧面着地,幸好没伤到头部,只有侧脸在下坠途中被刮伤几道口子,最重的伤势就集中在右手,动一动都发出痛苦的呻口吟,应该是断了骨头。
而彤彤也伤得不轻,正如她前面所说,腿上受了很重的伤,到现在还在汩汩的流血。这么大的伤口不像是落下来造成的,应该是火车发生猛烈撞击时,被金属一类硬物刺伤。其他地方都是擦伤和刮伤,但是也够小姑娘受的了,此时蜷在陆子鸣怀里一动不动,已经奄奄一息。
不管怎么样,知道他还没死,雷允晴揪着的一颗心总算落了下来,她长舒了口气,也许是因为终于放下心来,刚才一直忍在眼眶里的泪水却毫无防备的汹涌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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