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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北华不高兴了:“你别管,我卖的是我的股份。”

景慧姐微微一笑:“你的股份,你哪有什么股份。”

肖北华诧异的望着她:“景慧,你这是什么意思?”

“肖北华,你常年把身份证放我这里,你从来不看合同,我给你什么你就签什么。你哪里还有股份,你的股份早就免费转给我了。”

肖北华拍案而起:“曹景慧,我认识你这么多年,我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去戒毒。”景慧姐悲哀的说:“北华,去戒毒,我来给你出治疗费,戒了毒,我全都还给你。”

“你?!”肖北华举起手臂。

“别这样,肖北华,小时候打架你就打不过我。我还练了三年跆拳道呢。”景慧姐冷静的提醒他。

肖北华握紧了拳头,一时不好下台,呆了半响,重重的锤在桌子上,转头就走。

走到门口,却又回身,站在店门口半天,叹口气叫声:“景慧,我知道你是为我好,谢谢你。”转身走了。

景慧姐这时才坐下去,脸色疲乏哀伤。我以为她会流泪,但是并没有。

我过去,轻轻拍拍她的背。

她耳朵上的景泰蓝耳坠一晃一晃,那样美丽。

“江蔷,”她说:“这家脂砚斋,我是为他开的。脂砚斋是个多美的名字呀,曹雪芹的红颜知己,他最穷困的时候,她守在他身边。”

我不语,心想,也有说法脂砚斋是个糟老头子。

“北华他才华十足,可是景泰蓝画太难闯出名气,他又根本不屑把才华变成一项营生。我想,我不能看着他到老来只能喝粥度日,有一次他的画拿了一项大奖,画也被人高价买走。一共十万块钱,我对他说,北华,我想开一家店,不如你和我合股吧。”

“你相信吗?没有脂砚斋在背后支持,这些年他根本不可能这样自由的创作。”

我相信,可惜肖北华却不领情。

吸毒的人到最后都是六亲不认,何况只是一个朋友。

万幸景慧姐是这样一个聪明人,她能保护自己的店,保护自己的人,只可惜保护不了自己的心。世事哪能十全十美。

我宁愿看到景慧姐对肖北华死心,那是好事。

手术很顺利,当然,安江最好的手术室医生去做一台阑尾炎手术。

夜很深,他在病床上睡着,厚厚的窗帘把一切光线都隔绝在窗外,只有墙边一盏小夜灯还亮着。

我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默默的看着他。

昏暗的灯光下,他只余一个轮廓。那样熟悉,像是一切又回到开头。

救他的时候,我不知道他是谁,不知道会发生后来这一切。

不知道会害死薇薇安。

我知道人生没有如果,可是在这样的深夜里,我忍不住问自己,如果一切可以重来,你会怎么做?

忽然祸害张开眼睛,我没出声,但忍不住轻轻一缩。

昏黑中,他的眼睛依旧那么精亮有神,一片寂静中,我们默默的对视。

过了好一会儿一会儿,他开口说:“怎么不去睡?”声音很温和,头微微侧一下,示意我旁边那张陪护床。

我没回答,也没动。

“过来。”他低声命令。

我走过去,俯□看他要什么,他的左手准确的搭在我脖子上,带点力道,不轻不重的,像是一个警告,但很温和。然后他的手沿着我的肩慢慢滑下来,握住我的手。他往床边挪了挪,对我说:“睡吧。”

我提醒他:“当心伤口。”

他说:“你给我放心,难道正规的医生不比你们两个缝的好?”

我只得在他身边小心躺下。

再高级的病房,病床也只有那么小小一张,我小心把自己缩在他身侧,听着他平静的呼吸。

我突然想起来,问:“你放屁了吗?”

“什么?”他的声音充满诧异。

“医生说……”

“闭嘴。”他毫不客气的打断我的话。

23

23、二十三 。。。

在走廊和一个陌生人擦肩而过的时候,那人突然冲我点了点头。

那胖子是谁呀?我一头雾水的想着,推门进了病房。倒是有点面熟,我在哪儿见过他呢?

我在祸害床前的凳子上坐下,突然想起来了。是那个胖子,肖北华带去看脂砚斋的那个胖子。

“怎么了?”祸害看着我的神情问。

“是你派人去买脂砚斋的一半股份?”我问。

“怎么,你不要?”他一脸平静的反问。

我愣了愣,一个“不”字已经惯性的冲到嘴边了,被我强忍住。半片店,我不敢说我不动心。我什么也不会,在家庭作坊那样的小公司当个办公室小妹都被人嫌弃,我唯一掌握的技能就是在男人面前张开大腿躺下去。我太需要一点实实在在可以把握的东西,不止让我可以在玻璃屋顶的小店里靠填颜色打发时光,我需要在我饿肚子的时候不必出卖肉体。

我顿了顿,终于说:“现在店全部都是景慧姐的了,如果她不愿意卖,你别强迫她。”

他带点嘲笑的神情说:“我费那事儿干什么?”

就是,为我吗?不值得。

过两天祸害出院。安虎和祸害的另一名手下早把他和他的行李在车里安顿好,我被医生捉住听回家后的注意事项。

走向露天停车场的路上,听见身后有人叫薇薇。

那样熟悉的声音,像是从我上辈子的坟墓里爬出来,不屈不挠的一直找寻我,我满心冰凉,不由得加快脚步。

后面的声音越发追的紧,到最后,索性小跑起来,很快一只手搭在我肩上:“薇薇。”

我转头,看见刘闯熟悉的面孔。

他瘦了很多,脸型变得棱角分明,脸上满是沧桑,显然这几年的日子也并不如意。可他一脸蛮不在乎的痞气,和当年一模一样,年幼无知的我,那时爱煞他这股神情。

“薇薇。”他微笑着说:“别装着我认错人,这些年你躲到哪儿去了。”

我回头,看见安虎正自车窗探头出来张望。

他看见车子:“呵,几年不见,看来你混的还真不错。难怪忘了老朋友。”

我在心里迅速作出决定,用背挡住安虎的视线,不易觉察的将手机塞到他手里:“快走,我回头联系你。这人你惹不起。”

“谁呀?”刘闯不死心的探头,看见魁伟的安虎下车冲我们走过来。

“那我先走了哦,你记得打给我。”估量一下安虎的实力,他放弃了:“不然我就照电话本里的号码一个一个问过去。”

上了车祸害问我:“谁呀那是,老相好?”明显调侃的语气。

我沉默。

他觉出不对劲来,也不说话了。

进家门那一刻祸害愣了愣,打量着客厅的墙,他问:“那是什么?”

“景泰蓝画。”我回答:“我作的。”

客厅原来整面空白的墙上,被我挂上四幅我在脂砚斋做的景泰蓝卡通,线条简单,颜色浓烈的卡通形象挂在这极简风格的客厅里,显得有几分稚气,却意外的把整个客厅衬出另外一种风味。

可惜祸害不这么想。

“挂到我看不到的地方去,”他皱着眉说:“储藏室、或者厨房……”说着他转头看向厨房,表情又是一愣。

“那又是什么?”他指着厨房门口问。

麻醉师是不是出了医疗事故,把他的脑子麻傻了呀。

“那是咸菜坛子,叶姐买来腌咸菜的。”

他露出一个废话我当然知道的神情,我立即明白过来,解释:“有点重,我打算叫阿全帮着搬来的,所以就先堆在门口了。”

祸害皱着眉头,透过整面玻璃推拉门看着厨房。

我猜他好久没正眼打量过他的厨房了,我想起刚住进这间别墅的时候,厨房像个冰冷精致实验室,泡杯方便面我都觉得浑身不自在。这会儿在叶姐的打理下,这间厨房烟火味儿十足,阳台墙上且挂着叶姐托朋友从乡下带来的风肉腊鸭,生机勃勃活力十足。

不知道祸害有什么不痛快的,吃叶姐的美食的时候他可没说什么。

我只好说:“不然我回头把画摘下来贴厨房门上吧。”挡得一点儿是一点。

本来你见谁家厨房用全玻璃门的,又不是西方家庭那种开放式厨房。

祸害没再说话,蹒跚到沙发上坐下,我只当他是默许了,心理开始计划把景泰蓝卡通画切割成小块再在玻璃门上间隔着拼贴的效果。这时祸害在沙发上说:“你要是敢往家里带毛绒玩具……”

我立即保证:“我也不喜欢毛绒公仔,你放心。”

吃饭的时候我向他交代刘闯:“刚才那人,我跟过他一段时间。”

“哦。”他简单答应着。

“后来散了,不是好合好散的那种散。”

“哦?要我帮你摆平吗?”

“不用。”我简单的说:“他就是想叙叙旧,也没想怎么样。”

我按电话里刘闯给我的地址,找到他住的地方。

他现在住老北市,一个偏僻简陋的出租屋。他应该是刚流荡到安江市来,不然我们早就在老北市遇见了。

“薇薇,”他笑嘻嘻的:“就知道你舍不得不来找我。”

我不说话,看见桌上有烟,拿起一只。

开始吸烟,就是跟他学的。

嗑丸仔,也是他带的。

我的手忍不住的抖,打了几次火都点不着烟。刘闯过来,熟练的帮我点上烟。然后手撑在墙上,低头看着我。

我往后靠,尽量拉开自己和他的距离。

刘闯笑:“薇薇,你紧张什么,是我,刘闯。

对,就是你,毁了我的就是你。

他放开手,退回到简陋的沙发上:“我这还有好货,要不要?”

我摇摇头。

“薇薇,”他拍拍身边的位置:“你坐过来,干嘛像躲病菌一样躲着我?”

我吸了两口,定定神,把烟头按灭,抬头望着他:“我现在跟的人你惹不起。”

“可不是。”他说:“我出去打听过了,白先生呢。薇薇,那时我们像丧家犬一样在街上混的时候,可没想到你会有这一天。我从戒毒所出来,结果你早就人去楼空了。好几年了,薇薇,没想到混到安江市来,居然还能再碰上你。”

我没说话,他找我当然也不是为了叙旧。

果然他说:“薇薇,你现在混的好了,别忘了老朋友呀。当然,”他意味深长,一字一顿的说:“老朋友也不会忘了你的,听说你现在叫什么来的?江蔷?”

我点点头:“我早知道,你不就是要钱吗?我准备好了。”

他笑:“你还是那么聪明。”

我打开皮包,他看见我拿出了东西,愣了一下,笑:“薇薇,你不是真的……”

然后枪声就响了。

我没想到枪的声音这么大,和电影电视里的完全不一样,甚至和以前刘闯带我去靶场也不一样。

有一段时间我什么都不知道,回过神来的时候,一地的血,刘闯倒在血泊中,一动不动。

我怕的厉害,在桌上找到我的电话,拨过去给祸害。

“什么?你说什么?”他在那边完全不相信的样子:“你再说一遍。”

“我杀了人。”我尽量让声音清晰一点,可整个人抖个不停,不说话的时候,牙齿轻轻相撞的声音清晰可闻。

“你在哪里?给我地址,你呆在那儿别动。”

我呆呆的坐在那里,看着刘闯没有血色的面孔,那张面孔上,还带着一个奇异的微笑,好像他临死前,仍不相信我会开出这一枪。

像他一直那么笃定,以为我爱他,以为我这一生都不会离开他。

像他那天离开出租屋,还笑着问我:“打包什么回来给你吃?”却不知道自己转头就会被抓去强制戒毒,再回来时我已逃去无踪。

他至今都不知道,他们聚众吸毒之所以会被抓住,也是我打的匿名报案电话。

突然想起很久之前,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是在妈妈的婚礼上,我像一只小刺猬,独自缩在一隅,戒心十足,充满怨尤。刘闯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就是他们说的那个孩子?”我没回答,他以为我没听到,走过来拍拍我的肩,我愤怒,把整杯可乐倒在他身上。

他没生气,带着漫不在乎,痞里痞气的笑容说:“你也不喜欢这儿?不如我们溜走吧。”

我心里有小小向往,可是又觉得害怕。

他说:“谁会注意?新娘子不见了人家才会发现。”

婚礼尾声大人们翻天覆地的找我,找到我时,妈妈的神情又气又怕。这让我觉得痛快,原来我还是比那个男人更能让她动容变色,原来我还是比那个男人重要。

刘闯让我第一次觉得叛逆的痛快,觉得伤害至亲的人的痛快。

是他带我学会逃课,他教我飙车,带我去靶场打枪。

第一次接吻是和他,第一次□也是和他。

刘闯,我的青春刻满了他的印记,无法磨灭,一步一步,走向深渊。

门忽然被拉开,我抬头,是小谢。

他看见我手里的枪,愣了一下,放缓声音说:“把枪给我。”

我望着他,人还有点愣愣的,本能的把枪握得更紧。

小谢走到我面前,声音严厉起来:“把枪给我。”

我乖乖的把枪递给他。

他递给我一个纸袋:“快,把这个衣服换上。”

我站起身来,然而刚才蹲得太久,脚早就麻掉,才站起一半,就跌坐在地上。

小谢有点不耐烦,走过去在我腿上两处不知什么地方用力按了两下,我顿时觉得腿上的血脉通了。他拉着我站起来,走两步,然后催我:“快点,不用我帮你换吧?”

我翻翻纸袋,里面是一套男式衣服,把纸袋在桌上,我茫然看看四下,没找到可以换衣服的地方。

“x,”小谢说着走到我身后,刷的一声,我裙子背后的拉链被他直拉到尽头,我促不及防,肩带从肩头滑下,冰凉光滑的衣料直接滑落到脚踝。

我一语不发,蹬掉裙子,从纸袋里拿出衣服换上,应该是小码男装,只略长一点,但肥得多。

小谢接着递给一副墨镜给我,我戴好。

“把头发盘起来。”他命令我。

我依言把头发盘好,小谢把一顶棒球帽扣在我头上,帽檐压压低,把纸袋递给我,纸袋里另有一条裙子,他说:“从后门出去,拣僻静地方走。出了这个区,找个洗手间换上这套衣服回家。回家后把两套衣服都收好交给我处理。”

“枪呢?”看见我,祸害的第一句话是问这个。

“小谢拿走了。”我实话实说。

“你哪里弄到的枪?”他盯着我。

“枪不是我的,”我说出早已准备好的谎话:“是那人的。他向我要钱,掏出枪来吓唬我,我想抢他的枪,不知怎么走火了。”

他仔细看我的表情,好像是想辨别我的话是否是真话。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信了,但是他改变话题:“为什么?”

我也觉得该给他个答案,毕竟是一条命的事儿。

可是该怎么说呢。

“在街上卖也分很多种,我跟他的那段,是最糟糕的日子。”我这样回答他。“我要是有能力,当年就杀过他了。”

祸害没再说话。

我去浴室收拾好自己,上床关灯,

忽然祸害的声音,低低的缠在我耳畔:“杀人很容易吧?”

我一下子僵住。

“我手下那些人,说是无恶不作,真杀过人的可没两个。江蔷,你永远有本事让我惊讶。”

我不说话。

“要是哪一天你想杀我,也一定会想这样毫不犹豫绝不手软吧?”

原来他根本不信什么走火,他认定我是有意要杀刘闯的。

他的手探进我的睡裙,沿着我的大腿慢慢走上去,最后停在我的后腰上,轻轻摩挲。

“小谢说,那人胳膊上有个纹身,文的是半扇翅膀。”

我不说话。

“你这里,”他的手搭在我的后腰上,“是另外一半吧。”

我苦笑着说:“所以为爱纹身是最蠢的一件事儿,爱情没了,纹身却永志不灭。”

“永志不灭?”祸害笑了:“你没听说除纹身这回事。”

“会留疤。”我老老实实的说:“而且我怕痛。”

刺的时候却不怕,那时候真年轻,为了爱情一切不再话下。

不把这个纹身除掉,真不是我还有余情,我只是觉得没意义。除的浅了,痕迹犹在,除的深了,必然留疤,无论怎样,总有一个印记在那里,你不可能装着一切都不存在,装着什么都没发生,装着花好月圆人长久,我还是那个生活的宠儿,穿着漂亮的裙子在礼堂里领奖,无忧无虑,一帆风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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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二十四 。。。

刘闯还带着微笑,不能置信一样的问我:“薇薇,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还问我为什么?难道你不应该比谁都清楚为什么吗?可是不知怎么我无法开口,刘闯一步步向我靠近,而我却动弹不得。就像很多年以前在ktv的那个晚上,意识无比清醒,而全身不听使唤。

他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冷得像冰一样,冰冷的温度从他手上传递过来,像是要将我冻结。他的胸口有一个洞,很奇异,透过洞口我能清晰的看到他的心脏在跳,鲜红的,随着每一下跳动,血汩汩的流出来,没一会就没过我的脚踝。

我光着脚站在血泊中,血传来滚烫的温度,就像是沸水。而刘闯犹自死死抓着我,就在我耳边,一遍一遍的问:“为什么?为什么?”

我四处躲闪,然而躲不开他那双眼睛,躲不开他胸口那个能看见跳动心脏的大洞,“放开我,”我只能尖叫:“放开我。”

灯猛的亮起,我惊醒过来,原来一切只是一个梦,可是整个睡衣都已经汗湿,心跳得厉害。

我无奈的看看祸害,这已经是今晚我第二次在梦魇中尖叫着醒来。

他困倦而不耐烦的看着我,翻了个身,背对着我,用遥控器关上灯,喝命我:“去客房睡去。”

我走到门口的时候,背后又忽然传来他的声音:“明天去找个心理医生看看吧。”

我没说话。

叫我怎么跟心理医生说呢:医生,我杀了人,所以怕的要死,夜晚不敢睡觉?

这一刻,我突然无比想念小黑。

我不敢关灯,也不敢合眼,用冷气被紧紧裹住自己。客房几乎从来没人住过,虽然被叶姐打扫的干干净净,可是冰冷肃杀,没有人气。

我裹着冷气被逃到楼下,开了客厅的灯,在那个铺着鸢尾花地毯的角落坐下。

祸害的话让我想起江北的疗养院,宁静大片的草坪,树荫下小小长椅,花圃鲜艳明亮,站在那里,连呼吸到的空气都是安宁平和的。我好像很久没去过江北的疗养院了。

好容易熬到早上,晨光慢慢从窗外透进来,鸟鸣声渐次响起,我在一片鸟鸣声中盹着。然而并没有睡实,半睡半醒中残留着一点意识,听见祸害下楼的声音,我睁开眼睛看着他。

他在客厅活动了好一会儿才看见我,愣了愣,他问:“你在这儿坐了一夜?”

我疲乏的点点头。

他轻声说:“上楼去睡吧。”

我摇摇头,去洗把脸,和他一起出门,叫了阿全送我去江北的疗养院。

护士说:“你妈妈这两天有点反常。”

“是好转还是……”我问。

“不是好转,”护士犹豫着说:“当然也没有更坏。就是表现的和平常不太一样。”

走进病房,她还是坐在床边,人收拾的干干净净的,头发早已染黑,穿着一套我买给她的米色的针织衫,清爽大方。

看见我进来,她转过头来望着我。

我在床边找把椅子坐下,等她讲在英国的女儿的故事。

可是她一直打量着我,不说话。

护士说的对,她是有点反常。

终于她开口:“小蔷已经死了吧?”

我吓住,愣了半天才勉强开口回答:“你在说什么?我就是小蔷呀。”

“我知道。”她没理我,视线从我脸上飘开,眼神空空洞洞,神情呆板,执拗的说:“小蔷已经死了,已经死了。”

我望着她,不知为什么觉得毛骨悚然。

小妹看见我,第一句话就是:“大姐呀,减肥也不用把自己减的面无人色呀。”

我有点羡慕的望着她。她略带点婴儿肥,脸色水嫩的几乎能透出光来,在脂砚斋拿那么一点点薪水,然而无忧无虑,整个人就似阳光少女代言人。我大她三五岁,然而与她就像隔了一个世纪那么远一样。

我在桌前坐下,桌上的作品已几乎完成,然而我不想碰它,我什么也不想做,只是呆呆的坐在那里,昏沉沉的,看着小妹在做一副竹林少女图,看着顾客来来往往,看着玻璃门外走过的人群。

“蔷姐,”小妹观察了我半天,最后下结论说:“你让我毛骨悚然。”

中午的时候景慧姐来了,小妹半开玩笑的说:“景慧姐,你来了就好了,这人马上要疯了。我约了朋友吃烤肉,这人我交给你了。”

等小妹走了,景慧姐问:“要买脂砚斋的人原来是你?”

我连忙解释:“我也是后来才知道。”

她打量我半天,笑笑说:“人长得美真占便宜。”

我唯有苦笑:“开价还合理吗?”

她点点头:“非常合理,只是……”

我明白她在想什么,她还是舍不得卖,幻想着肖北华有回头的一日,她好把半间店还给他。

“没关系,你要是不想卖就只管跟他们说好了,不用觉得为难。”

景慧姐没再说什么,走到我身边看我面前的画,端详半天,说:“没想到‘向左走向右走’用景泰蓝画做出来,还真是别有一番味道。”

我强做洋洋得意状。

景慧姐在我身边坐下,把画挪过来,补全角落里最后一点颜色,说:“不错,这副画我跟你收了。你想我现在跟你买断,还是挂在这里等卖掉了我给你提成?”

我一怔,状态再不好,心里也觉得有点难得,我的画也终于有资格卖给景慧姐了。“有什么区别这两种。”

“后一种是画卖了多少前,我按比例给你提成。前一种就是我直接向你把画买下来,其实价钱也跟后一种不会差多少。”景慧姐看我一眼,狡黠的冲我眨眨眼“我会估算你的画的最低卖价,乘以提成比例之后,按预计卖出时间折算成净现值……”

“啊!”我大叫:“景慧姐饶命。这副画你任意取用,随便赏小的三文五文,小的绝不敢争。”

景慧姐笑嘻嘻的打开装钱的小抽屉,一张一张的数十元大钞给我:“乖,领赏。”顺便拍拍我的头:“挺有想法的,我看几米漫画很适合做成景泰蓝画,回头你和小妹做他十幅八幅的试试销路。”

出了日光廊,我延捱着不想回家,想一想,给小谢和栾少发短信。“今儿我卖掉一幅画。”豪气干云的说:“请你们喝咖啡,听霞。”

在听霞咖啡厅江边的露天座位上坐好,我那卖画的钱还不够叫一杯拿铁的。

已是薄暮时分,苍茫天色,太阳在江西边坠成酒红,一线一线的黑云洇上了妩媚的银灰,像是明知此情此境不能持久,格外苍惶无助。

我默默坐着,嗅着咖啡淡淡香气,突然身边有人说:“小妹,拿一支酒来。”回头看,才看见栾少和小谢来了。

咖啡厅的小妹有点尴尬的对小谢说:“先生,我们这儿是咖啡厅,不卖酒。”

小谢看看餐单:“是吗,那给我一杯爱尔兰咖啡,不加奶油不加咖啡。”

小妹涨红了脸,窘迫望着小谢。

栾少笑了笑,帮她解围:“不用理他,跟你们老板说栾少来了,叫他把欠我的那瓶爱尔兰威士忌开出来给我们。”

我没有喝酒,其实我连咖啡也没有喝,只是坐在那里,看着天色一点一点暗下去。小谢和栾少默默的喝着威士忌,也不说话。

我不知道那天我走后小谢做了些什么,不过我想我会是安全的。借着咖啡的一丝清明我问自己,如果不是笃定有祸害可以罩住这件事,你敢不敢开那一枪。

是的,我敢开这一枪,因为我知道有祸害在,我一定可以没事。

小谢和栾少都没跟我提过那间命案,可是没被提起,不等于它没发生过。在我的心里,在我的梦里,它一遍一遍重复。

我叹口气,别说咖啡,即使用笙歌美酒填满整夜又能怎样,我能躲到哪儿去,我的梦魇根本就是我自己。

忽然一声刺耳的刹车声,我回头,不远的马路上急刹住的,正是祸害那辆奥迪。

他推门下车,急冲冲向着我们这边走过来,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匆忙,几乎疑心自己眼花看错了,可是他走到我身边,冲栾少小谢说一声:“你们俩继续。”抓住我的手转身就往车的方向走。

他把我塞进车里,才关上车门,安虎就把车箭一样驰走。我要定定神才能问出来:“怎么了?我们要去哪儿?”

祸害答非所问的说:“小蔷,你别慌。”

我慌什么?有仇家追杀他?又不像。

车子径自过了江,开向江北疗养院的路。我有点紧张,却不敢问他。

车在疗养院的一栋六层高的楼前停下,楼前站了很多人,有医生护士,有病人,还有警察。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楚,祸害已经跟两个警察打了个招呼,带着我走进楼里。

两个警察跟着我们一起搭上电梯,按了顶楼的按键。“怎么了?”我问祸害:“是……我妈妈?”

“你就是伍玉君的女儿?”一个警察问:“你别紧张,你的母亲在顶楼,意图跳楼,我们的人正在想办法接近她。”

我呆住。

电梯停下,警察走在前面,我愣愣的,完全由祸害拉着我,走上通往天台的楼梯。

通向天台的铁门被推开,一阵清新的空气涌进暗浊的楼梯间,我突然一阵恐惧,被祸害拉着的手忍不住轻轻一缩。

他回过头来,像是知道我的心思:“别怕。你跟在我后面,不要往下面看。”

跨出天台门,暮色扑面而来,我有点晕眩,忍不住捉紧了祸害的手。

才站定抬头,猝不及防的,就见天台尽头那个身影,晃两下,突然直坠下去。

我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周围的空气突然间被抽离,一切人与事物,声音与影像,感觉与思维,好像都消失了,只有那个下坠的身影。忽然间我忘了对高处的恐惧,不顾一切的冲到天台边。纵身向栏杆外伸出手,好像还来得及捞住她的衣角。

有人死死将我抱住,我拼命冲着栏杆外挣扎,我在半空中好像又看见那张面孔,那么美丽,带着笑,像秋叶静美,她就那样慢慢飘落,时间像是被拉长,她的飘落永无止境,她一直微笑,一直微笑。

“妈妈,妈妈。”我尖叫。

“别看,小蔷。”有人大力想把我从栏杆前拖开,我挣扎,一切幻像消失,突然间我看见血,六层楼下地上那个奇怪的人形下面漫出血来,天色已经近黑,而我却清楚的看见鲜红色的血,漫得满天满地,一片灰黑的世界中,只有这红,窒息的红。

我终于被从栏杆前拉开,抬起头,眼前是祸害焦急的面孔。“妈妈……”我喃喃低语,意识终于消散。

25

25、二十五 。。。

天空是一种深至黑的蓝,没有云,月是一轮圆盘,皎洁得简直耀眼。锦澜江上一片斑斓的银辉,花半里的别墅们安安静静的躲在茂密的花树之中。

一阵风过,我缩了缩肩膀,觉得有点冷。

“怎么不睡,跑到这里来了?”身后是祸害的声音。

我没回头。

他翻过栏杆,在我身边坐下。

“怎么找到这里的?”我多少有点奇怪。

“小区保安看见你,打电话通知我的。”他说。

我点点头,不再说话,继续看着下面的美丽的花树。

“你不畏高了?”祸害问。

花半里的业主会所虽只有四层高,却已经是小区内最高的建筑了。顶楼用水泥栏杆圈起,栏杆外尚有半米左右的屋檐,此刻我们就坐在此处。

我望望下面,不,已经不怕了。那梦魇般的往事,被我用生活的卑微无奈拼命压住,就算梦里怎样的挣扎也难露端倪,可是经过昨天,往事又冲破桎梏,过去与现在在那纵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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