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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一路淡笑一声,说,“你放心,跟你老婆说,不管遇到什么麻烦尽管来找我。”

“好嘞,谢了兄弟。”张耀东欣慰地笑着,终于放下一桩心事。

魏明明不时看向他们,丈夫的亲切笑容和唐一路的高傲嘴脸摆在一块起对比强烈,心里对唐一路更是不满。

临走的时候,她毫不委婉地说:“再没钱,也该给你媳妇儿弄个银戒指。出门一看什么首饰都没有,寒不寒碜。”说完拉着张耀东就走,留下不明所以的白可对着唐一路阴沉的脸。

晒伤(五)

在教堂的时候,有专门的人帮忙召集“宾客”,她披着不太合身的婚纱,由一个红鼻子的日本人牵手走进教堂。如果不是被日本人踩了裙子,有那么一刻,她甚至感觉到了温馨。

借他们戒指的是一对老夫妇。很素净的银戒指,她戴上手拍了张照片,还没焐热就被摘下。

那细细的一只金属环,环住了手指就真的能环住爱情吗?这么一想,她也不是很在乎了。

“你又在乎什么呢?”白可撑着下巴问。

唐一路在屋子里翻箱倒柜。多年前零碎的小东西也被翻出来,一颗镂空的水晶石头滚到脚边,她捡起来看看,很像是一颗小骷髅头。

“你到底在找什么?”她问。

“一只钻石戒指。”唐一路的声音从衣柜里传来。

“你哪来钱买钻石戒指。”她笑道。

这么多天来,他们都没有进账,花的钱倒是不少。表面上她不说什么,心里早就寻思着出去找份工作。现在她算是半个美国人,找工作不会像从前那么费劲。

“是我跟别人打赌赢的。”

唐一路两手空空地从卧室走出来,在屋子里四处扫视,想看看还有什么地方没找过。

“什么打赌?”

“就是我们第一次上床那天。”

“第一次?”

“你不会忘了吧。”

他一屁股坐到她身边,拉过她的手对她暧昧一笑。摩挲着她光洁的手背,笑容逐渐淡去。是他疏忽了,连个戒指也没给她。

“走,我们出去买。”他把她从沙发拉起。

“别,我不在乎那个。”她使劲拽着他。

“我在乎!”他吼道。

“有什么好在乎的嘛。”她顶回去。

或许真是跟他待久了,人也变聪明了,以前她还会畏惧他怒目圆睁的样子,现在已经感觉没什么杀伤力,他最多也就是声音大点,脾气冲点,再严重的就是床上卖力一些。实质上的暴力,可能是她记性不好,想不起来。其实,他就是妈妈说的那种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吧。

没耐心一直和白可拉拉拽拽,他一把把她扛到肩膀上,边掖好她的裙子边往外走。

白可的腿还在不安地踢动,他用力拍了一下她的屁股说:“好你个丫头,胆子越来越来大,我太纵容你了是不是!”

“我不要戒指,不要!”她拼命地喊着。这么吵吵闹闹地来到大街上,她立刻习惯性地进入戒备状态,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感到她全身都紧绷着,他本想提醒她没必要再紧张,想了想又得意地笑起来。背着个麻袋似的,他在街上横着走,直走到珠宝店门口。

从白可的角度看,世界在不停倒退。沿着楼群延伸的道路,穿过挂满金红色饰品的圣诞树,转向未知的悠远的南方。

这些画面像老旧的电影胶片,一格一格快速地在她脑中略过,留下黑白光影。

那些日子是幸福的。除了幸福,有时,已经在朦胧的年月里草长莺飞了的记忆,还会在漆黑的夜色中敲响自家的窗户。彼此相互依偎的温暖像母亲的手一样,轻轻捂住他们的耳朵。

即使在最绝望的时候,她都没有停止对这些往事的回忆。

尽管那时因为钱不够,他们没有买着戒指,因为她的愚笨,差点没有通过移民局的审查。

在闻讯室里,她几次想不起他父亲的名字,想不起家里的窗帘有没有流苏。走出那件黑暗的房间,她几乎要哭出来。唐一路笑嘻嘻地上前安慰她,要她不用担心。他越是安慰,她哭得越凶。她无法想象自己被驱逐出境后,在没有他的地方,要怎么活。

回到家,眼泪还停不了。一直耐心安慰的唐一路也露出无奈的神色,说:“不要哭,肯定能通过的,你要相信我。”走到冰箱边本想倒杯酒,从刚才就在隐隐作痛的胃忽然抽痛起来,他难受地捂住腹部,弓起身子。

看到情况不对,白可马上止住哭,奔过去问:“你怎么了?没事吧。”

“没事,”他朝她摆摆手说,“给我倒杯热水。”

喝完热水后,痛楚得到缓和,他勉强笑着对满脸担忧的她说:“每次你一哭,我的胃就痛。”

“电视里不都说心痛吗,你怎么会胃痛。”她并不想哭,但泪还是止不住掉下来。

“有一句话叫‘想要男人的心,先掌握他的胃。’你成功了。”他打起精神把她抱进怀里。

房间里的浓郁色彩让空气都显得有些浓稠。不知道什么东西在角落里闪光,晃了她的眼,她把头藏进他宽大的呢大衣的领子里。

“我真的很笨,很蠢,”声音从他胸口传来,“我小的时候,比现在还笨。五岁才能完整地说出一句话,周围人都说这是报应,因为我爸爸是资本家,做了很多缺德事儿。”

“中国人太迷信,”他忍着灼烧般的不适,说,“他们相信神灵在上,相信命运轮回,相信因果福报,为了永世安稳甚至抛弃亲人。”

他调整了姿势,让压住他胃部的白可把头放到他肩上。一瞬间,他也看到了那道闪光,那是折射了窗外的残阳。

“在我养父母家的第一年,我就病了。变得非常神经质,还有强迫倾向。只要出门,看到会反光的东西就要抢回来。久而久之,房间里堆满了瓶盖、剪刀、易拉罐……比这间屋子夸张多了。那些东西熏得整栋楼都是臭鸡蛋的味道。你不知道我那个时侯有多讨人厌。后来,他们把我锁在家,我一个人呆着呆着就出现了幻觉,总觉得有人在敲门,总觉得是我妈妈来了。”

“你妈妈不就在你身边吗?”

“不,是我的亲生母亲。”

“是……那个死掉的?”

“她没死。不,不,她死了,是死了……”

对往事的追忆分散了他大半注意力,胃部的疼痛已经不是很明显。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过了这么久,他是第一次回头张望。原来并没有他想得那么悲恸。

人,总是习惯夸大对生命受伤的想象。他把他人造就的错误无限延伸,进而惩罚自己,迷失自我。那么多次心理治疗做下来,最终也抵不上一个单纯的女人给予的实实在在的温暖,原来他要的,也只不过是真挚而纯粹的爱。

白可被抱得透不过气,努力从他肩头露出鼻孔呼吸。

“到底是怎么回事?”直觉告诉她,他有心事。想看清他的表情,他的手抚上来把她按了回去。

“你太好骗,我不能告诉你,“他说,“我对你讲这些是想让你知道,你不用自责,更不用自卑,很多人都有这样那样的缺陷。我也不正常,我也有问题。不同的是,你的问题在脑子里,而我的在心里。”

她没有听懂,也没打算追问。很小的时候她就明白,有些事在她的理解范围之外,真正爱她的人,在她提出问题以前就会把需要她明白的解释给她听,不需要的,则不会说来增添她的烦恼。

“那你的病,可以治好吗?”她问。

“只要你永远在我身边,每次我回家,都能看到你。”他淡笑道。

她微微抬头,不小心又接触到那道光线,这次她没有避开,她想到了一个一直想问却总问不出口的问题。

“一路……”

“嗯?”

“我……我在你心里……也是亮晶晶的东西吗?”

“呵呵,傻丫头,你不是。”

“不是?”

“当然不是,你怎么会是亮晶晶的东西,你是我的!”

说着,他用敞开的大衣把她瘦小的身子整个包入,炫耀一般左右轻晃。

她还是没听明白,亮晶晶的东西也是他的啊,有什么分别。

这个问题最终成了她一辈子的疑惑。

移民局的信函久久没有发出。唐一路丝毫不担心,有“智力偏低”这张王牌在,白可肯定能通过测试。接下来要考虑的只是如何维持生计。

张耀东在12月初上了前线,魏明明很坚强,一滴泪都没有。虽说是让唐一路照顾她,事实却是她照顾他和白可更多一点。她甚至鼓动白可出去工作,教她如何对老公吹枕边风,如何在老公意志最薄弱的时候让他同意她的要求。结果,在争得婚姻平等的权利中,她不幸失败。败在抓不住最佳时机。

魏明明的心思一转,立刻鼓动白可转到地下,让她趁唐一路工作的时候跟着她在餐馆上班。白可因为有临时绿卡,可以做服务员,下班早,不会被唐一路发现。

唐一路的工作也进行得很顺利,凭出色的外表、气质以及极佳的领悟力,他很得那些摄影师的赏识。除了隔三差五被女人骚扰,被男人骂“中国猪”。他不反驳,因为在他心里,更倾向于认为自己是美国人。

拍摄的工作并不是每天都有,虽然每次拿的报酬不少,但平均下来,刚够两个人的花销。圣诞快到了,为了给她准备一份体面的礼物,他拼命地存钱。连多时不碰的小提琴都拿出来,借口出去拍照,实则在隔五个街区的地方卖艺。

他们两人各怀着秘密,每天做着相同的事。

直到圣诞前夜,他存够钱给她买了一条黑色蕾丝的紧身小洋装。如果不是她临时把魏明明叫来,在他的计划中,那应该是一个完美的平安夜。

“你这个人很矛盾你知不知道。”喝到七分醉的魏明明用瓶口指着唐一路的脸说,“你明明流着中国人的血,却老以美国人自居。你嘴上爱白可,行为上却从来不顾她的感受。你忒大、男、子、主、义!”

唐一路挥开她的酒瓶子,翻了个白眼说:“中国有句话叫妻以为夫纲,还有句话叫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连老祖宗都这么说了,你在这跟我较什么劲。”

“我呸,”魏明明把酒瓶子砸到桌上说,“你又不是中国人,还说什么祖宗。你应该用你们的独立宣言:all men are created equal and independent……”她的舌头麻木,英文讲得破烂。

唐一路不屑和女醉鬼辩论。没什么好辩论的,他需要白可,他要把她放在任何人都碰触不到地方,或许是他自私,但他无法妥协。

“你不开心吗?”他有些内疚地试探她。无论别人如何想,他只在乎她的看法。

魏明明已经烂醉如泥,沿着桌子缓缓滑到地上。白可听到动静想去扶她,没有得到答案的唐一路按住她的肩膀,又问了一次:“你不开心?”

她看着他头上滑稽的圣诞帽,看着他身后挂了满墙的袜子,还有像宝藏一样晃眼的满屋的晶亮,至少在这一刻,她是开心的。

日落以后(一)

“我很开心,真的,一辈子从来没这么幸福过。”她说。

装得再轻松,她的脸上还是露出了破绽。自从孩子没了,他盯她更是紧迫,深怕她也没了似的,以至她就连出去工作也要偷偷摸摸。

“白可。”他一把把她拉近。

酒味在她鼻尖掠过。

“你要明白,你要明白……”他紧锁着眉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来表达。缓缓吐出憋闷在胸口的沉重,不管她懂不懂,他能想到的也只有这一句话。他说:“白可,不管爱的形式怎样改变,她的内容是一样的。”

“形式?内容?”

“对,形式和内容。我有时会骂你蠢,不准你出门,不准你这个不准你那个,但是我对你的爱不变。你爱我吗?”情急之下,他说出了自己的禁忌。

“我不爱你!”白可像往常一样回复。

他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无奈地笑着说:“不爱就不爱吧。我也不爱你,到死都不爱你。”

“呵呵。”白可也笑起来,只是单纯地因为他的笑容。

肩膀终于被松开,她走到桌边扶起魏明明。魏明明的身子瘫软,完全进入昏睡状态。

天际泛出一抹蓝,圣诞的黎明来得特别快。他和她,还有一个不知做着什么美梦的魏明明,三个人都不说话,屋子里的圣诞树上挂着的彩灯忽明忽暗,恍惚成了某种乐曲,竟像是能发出声音。

白可提议道:“我们去教堂吧,按例今天大家都会去教堂做弥撒。”

“好,你想去我就陪你去。”唐一路起身去拿外套。在柜子里挑了挑,他拿出一件只穿过几次的蓝色棉服,新年也要穿得鲜艳些。

路边的树枝上装点的彩灯还未熄,虽是清晨,街上已经有很多人走动。他们跟随人流来到附近的教堂。

“前面怎么了。”白可踮起脚尖朝远处张望。

一个身材瘦小的金发男人站在教堂旁的石墩上大声地演讲。很多人驻足在周围。

“请听我说,大家都请听我说,”男人的嘴里不断喷出白雾,“当你们的胃里留着还没消化完的火鸡,当你们穿着暖和的衣服站在这里请求上帝保佑,请想想吧,在遥远的中东,有多少妇女和儿童正活在战火之下!而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这个宣称人人生儿平等的政府,他们怎样对待那些可怜的人们?他们拿着纳税人的钱去干预别国的政策,他们用咱们的钱去战争,去杀人。我尊敬的各位同胞,政府是用我们的钱,就是在造我们的孽,难道我们要袖手旁观吗?”

“你何必替他们说话!”有人反对道,“那些野蛮的黄种人,他们不值得用人道的方法对待!”

“你这个白种狗,你在乱叫什么!”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大汉揪出刚才说话的人。他身后还跟着几个同样身形的男人。

“那是中东人。”唐一路对身边的白可说。

人群忽然聚集起来,咒骂和厮打的声音不断。

眼前混乱的局面没有让唐一路迟疑一秒,他拉着白可避开前门,从侧门走进教堂。这样的骚乱他见过很多次,在美国,种族歧视就像某种癌变,只能控制,不能根除。

“他讲的真好。”白可不时回头看那个不顾反对,坚持演讲的男人。

“是,可是他讲的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唐一路不屑道,“我们是小人物,这个国家不会因为我们的死亡就如何如何。国家的命运永远只掌握在富有的少数人手中,不管是白人,黑人,还是黄种人。”

“少数人?”

“对,比如在德州,一个小小的煤矿厂老板就可以在他所在的地区只手遮天。”

“只手遮天?”白可对着天空张开手指,左右转动。原本严肃的话题瞬间被她幼稚的行为打断。

唐一路轻笑,拿下她的手带她走进大厅。

厅内的气氛很严肃,神父在充满激情地布道,宣扬上帝的无所不在。

他们两个都不是基督教徒,只是来凑个热闹。唐一路听得无聊,就和白可讨论起十字架上耶稣的胯间裹的那块白布。据说不同的教堂,布的质地和花色是不一样的。他很好奇,难道没有谁想过把布掀起来看一看吗?19世纪末是个极度禁欲的时代,在那么压抑的情况下,耶稣那副比例完美的躯体难道没有激起修女或是男同性恋的无限遐想吗?

他提出这个问题后,前排投过来整齐划一的指责的目光。在这样的目光下,他搂着白可扬长而去。

回想教堂里那些人的表情,他们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这样一直走公寓楼下,刚好看到魏明明出来。

“明明姐,”白可叫住她说,“你怎么不多睡会儿?”

“不了,”魏明明揉着头发很疲惫的样子,说,“不打扰你们二人世界。”

“没事,有什么打扰不打扰的。”白可说。

魏明明挥辉手,转身要走。

唐一路突然发话:“白可,我看嫂子她的,你就送她回去吧。”

“我?你呢?”白可惊讶地问。

“我也有点累。”说完,他把房门钥匙给她。他想对她松一松,看在圣诞节的份上。

得到特赦,白可很高兴,跑过去挽住魏明明的手。魏明明推了几次也就随她了。

不到五分钟的路程,她们眼前出现一间用集装箱改造成的仓库,蓝色竖纹的墙壁在树木的掩映中显得冷冷清清。

“这么大的仓库就我和张耀东两个人住,羡慕吧。”魏明明趁着残留的一丝酒意挖苦自己。

“真的很好。”白可说得真诚。跟她从前住过的地方比起来,确实算好的。

魏明明淡笑着顶开拉门。

温馨的气息迎面扑来。白可环视一周,羡慕不已。屋子里干净整洁,没有多余的家具,但看得出来每一件摆设都很用心。唯一称得上奢华的是他们一张大幅的结婚照。张耀东西装笔挺,魏明明白纱曼妙,两人脸上溢满幸福。

“喜欢吗?喜欢赶紧叫你老公跟你去拍一张。”魏明明打趣道。

“找他拍照片要给钱的。”白可说。

魏明明听了笑起来,惹得白可也跟着一起笑。

忽然间,门外罩进一片阴影,她们同时回过头去,一个美国大兵打扮的男人站在门外,遮住大半光源。

“请问,魏明明女士在吗?”男人开口。

沉默良久,千百个念头在魏明明脑中转过。要逃,怎么逃?逃了以后怎么办?

男人看到两个女人都不说话,解释道:“请不用紧张,我是陆军少校,这是我的证件。”他出示证件后接着说:“我来是想通知魏明明女士关于她丈夫的消息。”

“耀东?耀东他怎么了?”魏明明冷静的面具在听到“丈夫”两个字后彻底剥落。

男人转向魏明明,从手里的公文包中取出一叠文件,盯着文件看了一会儿才递给她。“是这样,”男人的表情没了先前的平和,压下声音说,“在一次小范围暴动中,您丈夫不幸被流弹击中脑部……”

“击中脑部?”魏明明把厚厚的文件捏皱,下巴微微颤抖着说:“成植物人了?”

“不,”男人吸了口气道,“他……不幸牺牲。”

“不幸牺牲!”魏明明叫起来,她用几乎要把男人推到的力度扑到他身上,抓住他的衣领说,“你骗我!布什还没宣布开战,仗还没打起来,他怎么会牺牲!什么暴动,什么流弹,你通通都是放屁!”

“夫人,请冷静。”男人为难地抬起双手道,“请看一眼那份文件,我们已经追封您丈夫为美国人,而你也被批准获得绿卡,获得永久居留权!”

“去你妈的绿卡!去你妈的永久居留权!一定是你们,是你们把他推到最危险的地方,是你们!是你们害死了他!”魏明明嘶声力竭,对着男人疯了似的拳打脚踢。刚从震惊中恢复过来的白可立刻上前拉住她。魏明明胡乱挥舞的双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打到她脸上,她躲闪不过,忍着疼对杵在一旁的男人喊道:“先生,请你离开!”

魏明明的挣扎丝毫没有减弱。男人踌躇了半晌,庄重地向她行了一个军礼后,转身离去,步伐沉重。

魏明明直视着男人离开的方向,眼睛里要滴出血来,却掉不出一滴泪。

白可实在没力气了,松开手。魏明明立刻无骨般瘫坐到地上,不哭也不叫。

“明明姐,”白可用力晃着她道,“明明姐你哭出来吧。”

“呵呵。”魏明明不哭反笑,笑得白可心里发毛。“他做了三十多年‘爷们儿’,最后尽然连战场都没上就死了,呵呵,追封为美国人,真可笑,谁他妈稀罕!”

“明明姐……”白可恨自己嘴笨,说不出一句像样的话来安慰她。

“呵呵呵呵……”魏明明自顾自的大笑,笑得喘不过气,捂着胸口说,“你走吧,走吧,你走了我就哭出来了。”

“真的?那我走。”在白可的记忆里,哭不出来是件非常痛苦的事,她不能抽她耳光,只好走。

“走吧……”魏明明抱住膝盖,声音沙哑,隐隐地透出冷笑。

从仓库出来,天依旧是蓝,路依旧是远。她想起他的话:这个国家不会因为他们这些小人物的生死而有任何改变。可无常的宿命,不会因为他们是小人物就对他们开恩,反而更加来势凶猛。

“嘭!”

不远处一声巨响。

正在沉思的白可和坐在窗边的唐一路同时被惊起。

白可只隐约看到一点火光,大小不一的石块呈散射装落在她身边,索性没有砸中她。

同时刻,唐一路从楼里冲出来四下观望。目力所及,到处都是奔逃的人。

她想到他,那声音似乎是来自前方。

他也在担心着她,她应该已经在回家的路上。

不安笼罩着死亡的阴影。随处可见的彩灯,此刻却异常刺眼。四散的人群相互推搡,道路上满是炸碎的玻璃和石头。眼前的景象在巨大的恐惧下突然变得陌生,她无法辨清回家的路。

“白可!白可!”唐一路一遍一遍唤着她的名字。心里直在质问着苍天,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他,他只不过让她出去一趟,只不过十几分钟的路程!

推开一个又一个惊慌失措的脸,在警车刺耳的鸣笛声中,在催泪的滚滚烟雾中,他听不清,也睁不开眼睛。第一次,他对这个国家产生了恨意。

日落以后(二)

那条并没有橡树的橡树街,此刻充斥着震惊和慌乱。在这个交替的时代,这个和平的时代,罕见的冲突正在上演,然而没有人会为之欢呼。催泪的浓烟妄图催醒人们的理智。人们在痛哭流涕中发现,理智原来是一件让人悲哀的事。

可是这一切都于她无关。

从小她就是很容易迷路的孩子,妈妈曾告诉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站在原处等待。

她的静止在四处奔窜的人流中,非常突兀。身上火红的大衣是特意为了盛大的节日而准备的。此刻,却成了她坚定的标志。她想象自己是至高点上的一面红旗,她的追随者,她的信仰者,她的唐一路,一定正冲破敌人的千军万马向着此地前进。

风向改变,不远处街道上的烟雾慢慢向这里渗出,它的触手追赶着逃散的人群。而她依旧选择站立不动,直到眼睛止不住流泪。

“白可!”

熟悉的声音。

她知道他来了,可是她睁不开眼睛。

“一路!”她大声叫出来。

唐一路隐约听到她的声音,但更多的是人群的叫嚷声。

游民和飞车党趁着混乱砸坏附近的店铺,激进的种族歧视者四处搜寻中东人,对他们施加暴力,连长得像中东人的也不放过。

可这些与他有什么关系,他是彻彻底底的局外人,只想找到那个迷路的傻瓜,带着她离开。

“你站在原地不要动!”他对她喊。

他们相隔不过十米。

“一路。”她不安地又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顺着声音的方位,他一手捂着眼睛,一手向前探去。

距离被缩短到一半,他就要找到她了。

这时忽然有人大喊一声:“政府死了!”这声音他记得,是早上在教堂里演讲的那个男人。

凄厉的一声吼引爆了所有恐惧,人们像漂浮在急流的水面上的球,激烈地碰撞。

从后而来的冲击力把他推到在地。他试图爬起来却一次次失败,不断有人从他身旁经过,不断踩到他的衣服或是他的手。他悲哀地认识到,在关键时刻自己是这么无能。

身旁有重物坠地的声音,烟雾淡去,他勉强眯起眼睛,模糊看到一团红色。他试探地伸出手,碰到冰冷的指尖,熟悉的触感令他没有任何考虑一把抓住。

紧紧拥抱的一瞬间,像是经历了生死。

混乱远离,喧哗趋于低微,闭着眼睛看不到外界的疮痍,他们把四周变成一座孤岛,只容下两个几乎要陷入彼此身体的哭泣着的人。

“一路,我想回家,我想回家。”白可快要崩溃。

“好,我们回家,回到家,你别想再出来,我不会再让你单独离开!”

用不能再大的力气,他把她死死抱在怀里。心里那颗埋藏已久的名叫饕餮的种子,在蠢蠢欲动,爆出新芽,疯狂滋长。他甚至看到它墨绿色的藤蔓伪装成黑色的翅膀张开,包裹住怀里的人,包裹住她的皮肤,她的血液,她的一切。

而七岁的他正站在他面前微笑。

怔愣间,巨大的阴影袭来,他猛地推开怀里的白可,他能做的唯有如此。

白可还没有来得及惊叫,身后的男人又一次挥舞着棍子砸来。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她冲过去抱住男人的腰把他按倒,趁他吃痛的瞬间,夺过棍子,指着他,看看身后晕倒的唐一路,再看看面前面目可憎的男人,只犹豫了三秒,她举起棍子向他脑袋砸去。等男人不动了,她丢掉棍子转身,腿剧烈地打颤,迈不开步子。几乎是爬着,她来到他身旁,抱起他,把他的手臂放到自己肩上,想站起来,腿总是打软。

从他发间流下的血缓缓染上她的肩头,咬着牙试了一次又一次,她终于用自己的身体支撑起他所有重量。

催泪的烟雾散去,除了在暴动中受了伤来不及逃的,街上已经没有什么人。碎玻璃播散到很远的范围。最初引起混乱的爆炸来自一家瓷器店。白色的瓷片上沾满血迹。她从店前经过,瞥了一眼,心中出奇地镇定。

在警察的帮助下,她把他送上救护车。到了医院,唐一路已经恢复了一丝意识,他被诊断出有中度脑震荡。

头疼,还有眩晕感,外界的声音在他耳边忽远忽近。像是有石头落地再弹起,眼角的余光中,他又看到了七岁的自己。一个瘦小的男孩子,手里拿着一颗水晶石头,举过头顶对着窗外的阳光。石头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射在他眼中。那是一颗小小的骷髅。

“一路,你醒了?”白可看到他睫毛在扇动,紧张地握住他的手询问。

他循着声音想看清她,可眼睛无法对焦。手心里传来温暖,他反握住她的手,嗫嚅着说:“不要走……”紧接着,又陷入黑暗。

护士走进来对焦急的白可说:“你不用担心,伤口缝合得很好。因为脑震荡,他在恢复其间会经常头晕头痛,只要休息充分,没几天就可以康复。”

“恢复期间要一直住院吗?”白可问。

“最好留在这里观察一段时间。你可能需要给他准备些衣物和营养品。”

“好的。”

白可听护士的建议回家拿衣服。医院离公寓很远。为了省车钱她决定走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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