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去哪儿了!”她克制住想揪住护士衣领的冲动,厉声问。
护士叹了口气说:“我们也不知道。他们说你们是私奔出来的,虽然你们对爱情的执着很让我感动,但我想让你丈夫回家才是对他最好的选择。”
“他们撒谎!他的养父母都在中国,他在美国的家人已经死了。”
“他还有一个兄弟。你连这都不知道?”护士略微鄙夷地说。
“兄弟?你们……“
她咆哮而出的话被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信封打住。
“这是你丈夫让我转交给你的。”护士耐心地等她接过信,看了她一眼,摇头离开。
她拿着信迟迟没有拆。她在等待窒息般的难受能够缓解,她难受的不仅是他的突然消失,还有她的悔恨,共处那么久,她竟然辨认不出他的字体。她宣称多么多么爱他,却连这样的细节都不曾留意。
给了自己一巴掌,她忍痛拆开信封,仔细看完后,又是哭又是笑,模样疯癫。单薄的信纸无力地飘落在脚边。
为什么她要离开,为什么她留下他一个人在这里。昨晚他一定非常非常绝望,他一定叫了她几千几万遍。
贝莉好不容易找到病房,一进门就看到她痛哭流涕的样子。她纳闷地捡起地上的信纸,翻开一张念到:“亲爱的白可,我的妻子,该是说再见的时候了。一直以来,因为对你的责任,我坚守在你身边。但我真的累了,为你我什么都失去了,甚至是我的尊严。就算你不介意,我也无法接受现在这样的自己,我无法面对你。亲爱的,我决定回家了。希望你也能找到一个完美的家,有一个健康而强壮的丈夫。忘了我吧。再见,再见,再见。”念完展开另一张,她惊叫一声:“离婚协议书!”
协议书上申明把一切财产都留给白可,并已经有一方签好字。
一切都明白了,贝莉耸了耸肩说:“你丈夫不想拖累你就把你给甩了?哇哦,这还真是见鬼的让人感动。”
蜷缩在地上的白可停止了哭泣,喃喃自语道:“不是他。”
“什么?”贝莉问。
“那不是他写的!”白可大声说,“他不会这么懦弱!他也绝对不会让我去找别的男人!”
“哈,那是你不了解男人。”
“是你不了解我们之间的感情。”
贝莉无言以对。她有些诧异地看着白可布满泪水却坚定自信的脸,怀疑这和她第一次见到的那个站在百叶窗下茫然畏缩的女孩子是不是同一个人。
“我要去找他。我要让他们把他还给我。”白可一把夺过贝莉手中的车钥匙,踉跄地走出病房。
贝莉叫道:“你根本不知道他在哪里,怎么找。”
“他在德州。”白可头也不回地说。
贝莉追上去拦住她道:“德州那么大你要找到什么时候。”
“那封信,那封信上有。”她推开她,摇摇晃晃地向前跑。
贝莉站在原地看着她走远,挣扎着要不要跟去。她与她非亲非故,连同胞都算不上。只不过她的样子看上去似乎非常需要帮助。最终她决定趁良心还没有生锈,把它拿出来磨一磨。
不由分说地跳上白可的车,本想开几句玩笑掩饰尴尬,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看白可一副隐忍到极限的表情,怕是说错一句话就会让她崩溃。
玫瑰花与矢车菊(一)
一百平不到的地方,她疯狂地翻找了无数次,可是没有,哪里都没有。她找不到那封信,又想不起信上的地址。她真恨自己的愚蠢。
在一旁默默看着的贝莉不知如何安慰,摸摸裤子的口袋,抽出烟,点上一根递给她。
她接过,坐在杂乱不堪的沙发上,蒙头抽了起来。不一会儿就听到剧烈的咳嗽声,贝莉拍拍她的背说:“只不过是个男人,走了就走了。你还有自己的日子要过。”
“呵,过日子,”她的肩膀抖了一下,“来美国这么多年,真正的‘日子’全部都是他给我的。”
“难道没有他你还不活了?”贝莉嘲笑道。
“我不知道。但能说服我离开他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他不爱我了。”
“你也可以不爱他啊。”
贝莉弹了弹烟灰,瞥了白可一眼,却见她正瞪大眼睛从凌乱的发丝间看她,仿佛她刚刚说了一句多么可笑的话。她不甘示弱的回瞪过去说:“不可以吗?难道你连试着忘掉一个男人的勇气都没有?”
“他是我的信仰。”白可不假思索地说。
贝莉把烟按灭在茶几上,冷着脸道:“疯子。”
白可苦笑,她从来只有被人叫傻子,还是第一次有人叫她疯子。
之后的几天她确实把“疯子”这个称号表现得名副其实,不是把贝莉刚收拾好的抽屉翻个底朝天,就是蹲在某个角落用头撞墙,期望能把一眼扫过的那个地址给撞出来。
贝莉仗着有房子三分之一的拥有权,退了原来的公寓,大大方方地住进来。刚开始她还能镇定地对白可的自残行为视而不见,但连续几天工作完回来面对的都是一间被扫荡过的房子,她的心情就像教育不好孩子的父母。
自从被吊销教师资格证后,这是她第一次有为人父母的感觉。
“你应该出去找份工作。”她苦口婆心地劝。
回答她的是木然的眼神。
连续七天,她白天补完觉只要一推房门,就能看到白可像条章鱼一样趴在一大堆摊开的书上,等她画完妆,她依旧趴着,眼睛睁得老大,就像随时要掉出来。她捂着额头想,该是她爆发的时候了。
一脚踢飞地上的书,揪着白可的头发,把她拉出去扔进车子里,油门踩到底,狂飙到她工作的夜总会。
被拖着走的白可抬头看了眼炫目的招牌,从装饰的风格上就知道这与她之前工作的俱乐部是一路货色,只不过有个稍具格调又匪夷所思的店名——禁闭。
熟悉的音乐和气息扑面而来,累到麻木的心被人捧起用力握住。她下意识地往舞台上看,在那些扭动的身姿中寻找熟悉的身影。
贝莉把她推进角落的沙发,拿来一打装着五颜六色的液体的试管放到她面前,说,“第一,你没钱 ,第二,没学历第三,没保险。你唯一有的是年轻。不想饿死就找个男人养你。去,看中哪个体面点儿的就过去把酒倒在他身上。”
白可斜靠在沙发上。她对那些酒没兴趣,对男人也没兴趣,倒是对面墙壁上一排鲜红色的字吸引了她的注意。
“他人即地狱”。
贝莉瞥了眼相同的地方说:“你挑男人的眼光真是糟透了!”
对面忽然发出一声哄笑,她的目光从红字上落下,见一个男人正对着她坐着。她记得他,记得他的金丝框眼睛和那晚指引她找到唐一路的香水味。
“那是个阴险虚伪的双性恋,全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令人作呕,当然,除了他的钱。”
“双性恋……”
一个微妙的声音在白可的心中呼之欲出,她聚集全部心力看着那个笑得下巴直抖的男人,过滤掉吵杂的音乐,男人的声音如同利剑刺进她的耳膜,他说:“上次那个中国男人真是我见到的最可爱的一个,你们知道他用的什么香水吗,‘碎饼干与碎巧克力’,哈哈哈哈……他飞起来的样子,他的眼神,他的表情,真是迷人。这么个尤物却毁在我手里,哈哈哈,我,是他的地狱!”
高举的酒杯被其后巨大的单词映得通红,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激越亢奋的表情。他们觥筹交错,举杯欢庆,为了一个与他们毫不相关的人的痛苦。
“发什么呆呢?”贝莉推着她问。
“是他。”那个声音穿破迷幛从白可的嘴里吐出。她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直觉,是他,就是这个男人让她的一路受伤!
“你开窍了?”贝莉见白可如此专注地看着那个正把钞票甩到侍应脸上的男人,心里对爱情又嘲笑了一把。
白可站起来,直勾勾地注视对面,腿不受控制向前移动,碰到沙发角上,一个不稳向前栽去。贝莉扶起她道:“你想清楚了,他可不是个‘有钱人’那么简单。”
说话间,男人一左一右,搂着两个妖艳的女人起身离开。
白可想追上去,贝莉拉住她说:“就算你想勾引他也不用这么急吧。”
“我能相信你吗?”白可突然回过头道。
“啊?”贝莉不明白她什么意思。
白可不说话,单是看着她,把她从上到下仔细看了一遍。贝莉被这样的目光打量着很不舒服,抗议道:“别这么盯着我……”
白可猛地对上她的眼睛,把她后面的话堵了回去。
“剩下的钱,你什么时候还给我?”白可问。
贝莉被她毫无逻辑的问题弄得找不着头绪,支支吾吾地说:“过两天吧……”
白可淡淡一笑,低头注视着她的手臂。贝莉也低下头去,她手腕白净的皮肤上,一个个针刺的伤口泛着深浅不一的红晕。把手臂藏到身后,她看到一抹盘算的神色从白可脸上一闪而过,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白可一语不发地绕开她,跑到门外,正好看到男人露在车门外的半条腿。车前灯的光明亮非常,在她脸上一闪而过,在眼前留下刺目的光影。
凝视着跑车远去的方向,她问身后追出来的贝莉说:“我怎么才能认识他?”
“这太简单了,他是这家夜总会的股东之一,很喜欢我们这里的漂亮妞儿,隔几天就会来玩一次。你只要……”
“请你,把我介绍给你老板。”
“哈,就等你这句话,相信我,你一定会征服整个东区,你会成为内州公主!”
贝莉笑得极为灿烂,她不介意成为公主的女仆,也不在乎公主扑进魔王的怀抱,只要她能拿到足够的分成。
等到下班,贝莉带着白可去理发店修剪了头发,购置了几件轻薄的衣裙。一回到家就把白可推进浴室洗澡,她在屋外收拾东西,不时进浴室看看,顺便称赞一下白可的身体。水雾蒸腾下,白可的身体有如少女般晶莹,她实在看不出来她有20岁,还是个结过婚的人。
白可裹着浴巾出来的时候,贝莉正拿着一叠文件坐在地上,见她出来,僵笑道:“我只是随便翻翻。”白可拿走她身旁的服装袋,面无表情地走进卧室。
地板上留下一串湿答答的脚印,婴儿奶香般的味道久久不散,贝莉瞥了一眼文件上粗黑的“intelligence”的字样,在那上面上亲了一口,高举双臂压低声音欢呼道:“感谢上帝。”
这真是上帝赐予她的绝妙的摇钱树。
而她的老板也正如她所料,对白可非常感兴趣。东方少女的神秘加上一丝若有若无的妩媚,让人见之心痒,又不敢冒然上前。若是再稍加打磨,绝对能够大放异彩。
“你为什么想要这份工作,要知道,我们这里可不是教会女子乐团。”西装革履的男人半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前,秘书和保镖各站两边。
白可在众人的注视下,先是有些局促,听到男人的询问后,稍稍挺起胸膛,一字一句地说:“我需要钱。”
男人点头,这是他听到的最多的答案。
“你有什么特长,我们要的可不是一根木头站在台上搭帐篷。”男人问。暧昧的调侃引得周围人一阵轻笑。
白可想了想说:“我会唱歌、跳舞,还会背诗。”
“背诗?”男人似笑非笑道,“背一首来听听。”
白可清了清嗓子,高昂着头大声朗诵:“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而是我就站在你的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我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而是明明知道彼此相爱,却不能在一起。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明明知道彼此相爱,却不能在一起,而是明明无法抵挡这股想念,却还得故意装作丝毫没有把你放在心里……”
“不错,”男人打断她;“是泰戈尔?”
白可点头。
男人微微耸起肩膀笑道:“伟大的泰戈尔。”随后转身对秘书说:“我想,我们这里又要多一位文学爱好者了。”
白可不明白男人是什么意思,用眼神询问贝莉。贝莉对她竖起拇指。事情算是定下。
跨出那间阴暗的办公室的刹那,她听到屋内一个声音说:“多可爱的小姑娘,正是萨特那家伙喜欢的类型。”
看上去非常高兴的贝莉拉起她的手,在迷宫一样的走廊里左拐右绕。走廊墨绿色的墙壁上写满了红色的诗句,字母上流下的多余的颜料一道一道地像泪痕般凝固,原本温柔美好的句子此刻却让白可感到不寒而栗。
来到走廊尽头,贝莉笑意盈盈地看了她一眼,像是要送出神秘礼物一样推开前面的白色大门。
她的呼吸窒住。
那是森林女巫的小屋。
红色的墙纸上是一样的金黄色雏菊。亮晶晶的一片,连屋顶都映着细细碎碎的光。那时,她笑他是乌鸦。
如果不是因为毛皮料子的味道太过刺鼻,她险些就要控制不住流泪。
屋内走出一个丰腴的美艳妇人,看到他们后,眯着眼对贝莉道:“你带来的新手?”说着,目光在白可身上随意一瞥。
“非常、非常新鲜。”贝莉夸张地念出每一个单词,随即把白可推上前说:“快叫戴蒙小姐。”
白可依言叫了一声。
戴蒙略微颔首,在白可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勾起她下巴说:“无论什么时候,都要抬起头说话。”
白可还未有反应,就听贝莉在一旁高声叫:“这件怎么样?”
戴蒙看了一眼她手里的洋装,板着脸说:“你挑衣服的品味和你的信誉一样糟糕。”随即,她走进琳琅满目的陈列室,挑了一件朱红色改良旗袍和一双镶着铜珠的样式古朴的高跟鞋丢给白可。
趁白可换衣服的间隙,贝莉问戴蒙道:“她什么时候可以上台。”
“她资质不错,稍微培训一下,三天以后就行。”
“我想最好挑保罗在的时候。”
“当然,那家伙可是色中饿鬼,哪个新手不是他最先享用。”
换衣室的帘子拉开,她们立刻停止了交谈。旗袍几乎是为白可量身订做,长度只恰好能抱住臀部,露出光滑修长的腿,踩着合脚的高跟鞋,衬得她身材玲珑有致。看着换上新装的白可,贝莉满脸得意。戴蒙挑了挑眉毛在白可旁边转了一圈,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白可自己照了照镜子,透过镜子把屋子环视了一遍后,指着墙角处放满头饰的柜子说:“请给我那个。”
戴蒙一眼即找出白可要的东西,她取下一根精致的簪子递给她。白可接过,把头发在脑后绾成一个髻,插上簪子。一个简单大方的古典美人初具形状。
簪子末端是一朵做得惟妙惟肖的火红玫瑰,装点在乌黑的发丝间,让白可稚嫩的气息减淡,倍添了一股神秘的妖娆。“怎么会有那种东西?”贝莉惊讶于那从未见过的簪子。
“那叫发簪,”戴蒙说,“我这里连艺妓的眉毛都有。啊,我想到一个很好的名字,就叫她‘玫瑰’吧。你觉得怎么样?”戴蒙说着转向白可。
白可正向窗边走去,只回头对戴蒙略微一笑。混杂着甜美与淡淡忧伤的笑容让戴蒙一愣。
窗外,灰色的树枝在寒风中轻轻摇动,一只乌鸦孤单地落在上面,扑扇着翅膀却不飞走,喉咙里断续发出哀鸣,不知在难过着什么。
玫瑰花与矢车菊(二)
别墅位于米勒街与议会街的交口处,北边是著名的议会街桥,桥下是奔流不息的河水。吸引他父母久居在此的正是在这美丽肥沃的科罗拉多河畔。
然而时隔多年,再次身处这所房子,他已经找不到儿时的感觉。青花瓷、景泰蓝、雕栏窗,他记忆中的一切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完全西式的布置,白色简约的风格,包括他现在躺着的这张床。
三月里,气候温和,阳光充沛,正是花开繁盛的好时节,从窗口望出去,纯白和天蓝的素雅花朵相互依偎着,它们面向阳光,铺满整个后院。温柔的幽香善解人意地飞舞到他鼻尖,在他想着她的时候。
这是唯一没有变的了。
握紧手里的十字架,他把头转向门边。脚步声由远及近,门被轻轻推开。
来人往里看了看,对上他半睁着的眼睛,笑着走进来说:“怎么醒这么早?”用的是纯正的美国腔调。
他不回答,又把头转向窗外。
“是阳光太刺眼?”来人问。
他淡笑着用中文道:“比不上你的脸刺眼。”
“嘿,别那么说,”来人也改成中文,“这张脸你也有份。”
他冷笑一声,腹部的刀口被扯得疼。
“没事吧。”来人探过身。
他依旧不回答,只是斜视着来人的脸。那张带着玩世不恭的笑意的面庞,在阳光中泛着蜜样光泽,英俊得让人反感。
他原本以为二十年的距离,不一样的际遇,他们的容貌总会变化,可是不然,在深奥难解的基因作用下,他们依旧相像得无懈可击。
只除了他无法掩饰的病容。
“唐一霆,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让我回内州?”他问。这已经是他第七次问这个问题了。
“就今天,如何?”唐一霆说着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
出乎意料的回答让唐一路一愣,他刚想问是不是真的,唐一霆忽又大笑起来,说道:“愚人节快乐!”
刚被点亮的眼神重新暗下去,他沉默半晌,苦笑起来:“原来已经是四月了。”
“你就那么想回去?”唐一霆展开双臂靠住椅背,视线自上而下。
“我要回去见我的妻子。”
“你要回去见那个智商还不到平均标准的丑小鸭?”
“你见过她?”
“接你走的那天我去过你家。我的天,那能叫家吗。满屋子都是垃圾,你的小可怜就坐在垃圾堆里打盹,竟然还把我当成了你。蠢货。”
“请你不要这么叫她。”
“哦,那应该叫什么?难不成叫她小乖乖,或者心肝宝贝?就像妈妈叫我们那样?”
唐一霆的脸上是完全美国式的揶揄的微笑。
“心肝宝贝……”唐一路咀嚼着这个字眼,苍白的双颊微微泛红,当唐一霆不存在般低垂下目光轻笑。
“唐一路!”唐一霆推开椅子猛地站起来道,“我才是你唯一的亲人,那个蠢货算什么!你今天的这副样子难道不是她造成的吗?”
“不是,”唐一路停止笑容,正色道,“这一切都是我虚掷光阴、放浪形骸的后果。我想你无法理解我的痛苦。”
“我无法理解?我们是心灵相通的双胞胎,你说我无法理解?我……”唐一霆太过激动,改成英文吼道,“自从把你送走,妈妈每次看到我都叫我‘lucy、lucy’,甚至连死的时候都拉着我的手叫你的名字。而爸爸,那个唯利是图的吸血鬼,他从未关心过我们。我甚至在想,要是在我们刚出生的时候,妈妈没有阻止他掐死我们其中一个,无论对你还是我,都比现在好得多。”
相反于唐一霆的激动,唐一路平静地耸了耸肩:“呵,我也这么想过,但现在不了。要不是妈妈把我送走,我怎么会遇见我的心肝宝贝?”
唐一霆一时找不到话回他,低笑了几声,把椅子拉好重新坐下道:“这么说你似乎还挺满足。”
“之前我不知道,但听你说了这么多,我想我是应该知足了。”
略带苍白却又恬然的微笑刺痛了唐一霆的眼睛,他咬着牙说:“那我真是羡慕呢。不过……难道你不好奇为什么当初妈妈送走了你,而不是我吗?”
“这个问题对我已经不重要了。”在得到父母死讯的那天晚上,他就已经把对过去所有的不甘丢在了房前的公路上。
“是吗?那就算我说出答案对你也没什么影响。”唐一霆凝视着他的眼睛,一模一样的眼睛里,平静如水。“妈妈曾经对我说,她虽然觉得对不起你,但你确实,太让她失望了。”说完这番话,他满意地在他眼中看到涟漪。
唐一路与他对视几秒后,移开目光。挂在他头顶天花板上的吊灯,花纹杂乱、色彩阴沉、摇摇欲坠。
“少爷。”
苍老的声音带着一丝凉风,吹淡了流转在他们兄弟之间的僵硬气氛。
唐一路一下子回过头,睁大眼睛凝视着声音的主人,这是除了妈妈以外,对他最为疼爱的一位长辈。二十年没见,他们的样子都变了,也都生疏了。
“黎叔。”他主动叫了一声。
黎祥不似他那样激动,只是站在唐一霆身后,微微点头。
唐一霆不满道:“黎叔,我说过别再叫我‘少爷’,你现在应该叫我‘唐先生’。”
“是的,唐先生。有一些事……”
“有什么事你就在这里说,没什么是我的兄弟不能知道的。”
“好的。”两鬓斑白,精神依然矍铄的老人,目光深沉的地看了一眼床上的人,道:“矿场的买主已经确定,手续一个星期后办妥,石油方面的业务也基本完结,所有的账目和报表都已经做好,就等您的签字。昨天从芝加哥港又上来一批人,过两天会转来十五个。另外,沈重九先生将作为交流生来康威高中做为期半年的学习,想借您这里住些日子。”
“他父母知道吗?”唐一霆问。
“沈先生和沈太太寄来了委托函。”
“帮我回复他们说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他们的儿子。还有别的事吗?”
“在您去唐人街期间,热拉尔·伯纳德先生打来电话说他将在下个月初来这里度假。”
“热拉尔?那个家伙也不怕死在半路上。跟他说……”
“你关了矿场?”一直心不在焉的唐一路忽然问道。
“对,你很惊讶?”唐一霆脸上是止不住的得意。
“那是祖辈们留下的产业。”
“听着,现在,是我的时代。”他投给他一个灼灼的目光,目光中含着灿烂笑意。“我们这一代需要更多的创造力不是吗?你真应该去看看我一手建立的中国城,在那里,你绝对不会以为自己是在美国。从餐馆到停车场,公寓、澡堂、电影院,应有尽有。我提供那些身无分文的华人们迫切需要的工作,并且保护他们。只要他们安分地待在中国城,我可以保证他们一辈子平平安安。”
“你这和黑帮有什么两样?”
“不一样。我从不强迫他们做他们不愿意的事。”
听到这话,唐一路冷笑着别过脸去。
门外响起敲门声,佣人送进来一个邮递包裹。黎祥签好字,走到一边把包裹拆开。唐一霆还在继续对他态度冷漠的弟弟叙述着中国城的种种好处。不多时,黎祥对他耳语了几句,他不耐地扭过头说:“大声点。”
黎祥顿了顿,把手里的信封递给唐一霆,说:“查理先生送来调查结果,称……”
唐一霆翻看着信封里的东西,嘴角慢慢勾起,看着唐一路道:“再大声点。”
“是,”黎祥站直身体,中气十足地说,“查理先生送来调查结果,称白可小姐目前在一家名叫‘禁闭’的夜总会做歌舞女郎,艺名是‘玫瑰’。”
听到“白可”两个字时,唐一路的呼吸已经加快,听到黎祥说出“歌舞女郎”后,他的手移到腹部,紧紧捂着刀口。
“惊喜。”
唐一霆倒出信封里的照片丢给唐一路。
照片上是白可浓妆艳抹在台上唱歌的样子,一颦一笑都是撩人的姿势。还有几张像是趁她在后台换衣服时偷拍的,几个看不清长相的男人围在她周围,其中一个把手放在她腰上,样子非常亲昵。
唐一霆强压着幸灾乐祸的笑容解释道:“这可不是我安排的愚人节把戏。”说完好整以暇地等待唐一路的反应。
唐一路并未如他期待中爆发。他只是像个视物不清的上了年纪的人,把照片凑近面前细细端详,低着头让人看不清表情。
唐一霆等待片刻,看了看表说:“好了,今天的谈话就到这里。我期待有一天你能真诚地接纳我,接纳你的哥哥,作为你唯一的亲人。”
没有等唐一路的回答,他径直往外走去,到门边时停了一下,转过身指着窗外说:“对了,我把这房子里里外外都换了一遍,就只有后院没动,那片矢车菊可是专门为你留的。一年四季都有花期。”
直到关门的前一秒,唐一路还是没有抬起头。
鞋底和台阶相扣,哒哒哒哒,节奏轻快。想到那个女人满是铅华的脸,他笑出了声。对一个商人来说,没有比兵不血刃更好的结果了。
黎祥毕恭毕敬地跟在他身后走着。他本想提醒他不必这么拘泥于身份,那都是老一辈中国人的封建做法了,想了想还是忍住。黎祥毕竟是长辈,在唐家做了大半辈子,十分忠心。他不想难为他。
他们穿过楼梯的平台,来到楼下的书房。新换的家具散发着商店橱窗特有的那种冷冷的香味,白色的漆面上纤尘不染。
唐一霆坐到办公桌前仔细核对了文件的内容,一一签过字后,表情从严肃转为平时常常挂着的嘲讽一样的笑容,若是当初还在做着脱衣舞男的唐一路站在他身旁,除了衣服的颜色不同,很少有人能把他们区分开,连他们的父亲都无法做到。
放下笔,唐一霆凝视着对面墙壁上的照片,母亲正侧着身,温柔地看着他。其实他并不确定她真正想看到的是谁。但是他相信如果她知道他把一路找回来了,一定会非常高兴。一定也会像他一样,迫切地想留下这个唯一的弟弟,不让任何人再有机会伤害他。不管用什么方法。
一直默默地守在旁的黎祥递上一杯咖啡说:“唐先生,你确定要把他留下来?”
“他是我弟弟。”唐一霆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可是……”黎祥欲言又止。
唐一霆把杯子重重放下,一滴褐色的液体溅到白色的桌面上。“黎叔,”他说,“就因为那个瞎子的一句话,我妈一生都活在痛苦当中。而我跟我弟弟也整整二十年无法相认。现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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