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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我们单纯的小美好

作者:赵乾乾

第一章

老陈同志,即我爸,今年二月份正式退休,劳碌了一辈子的老陈在家呆了半个月后坐不住了,恰巧县里老人俱乐部招成员,他就去了。一去到才发现他五十几的年纪在平均年龄为七十岁的老人俱乐部中属于青年骨干级别,于是老陈久违的热情被点燃了,成天蹬着个自行车上俱乐部去组织老年人娱乐活动,那股热情,整一个激情燃烧的岁月。

只是他激情还没烧着岁月,岁月就先给了他个下马威。他老人家爬凳子挂活动横幅时一脚踩空摔了。

我接到我妈电话时正在大马路上看广告牌,大热天里吓出了一身冷汗,我小时候虽然老被老陈揍,我也曾想过等我长大了我要揍老陈,但我真的很爱老陈。

赶去医院的路上我边哭边絮絮叨叨地跟计程车司机讲我爸的好,把司机堂堂七尺彪悍男儿讲得激动不已,一路油门踩到了底,付款时他主动把零头抹了,他说大妹子啊你记一下我的车牌号码,xxxx,下次千万别拦我的车了,我家里有个特罗嗦的老婆和老母,整得我一听人唠嗑就哆嗦,见谅哈,祝你爸早日康复。

……

我哭着赶到医院时,我妈正边削苹果边数落我爸:“就你这付老骨头还骨干级别呢,再摔一次我就把你直接推去烧了,骨干晋级骨灰。”

我抓着门框泪水汪汪:“妈,爸怎么样了?”

妈抬头望我一眼,“得,眼泪收回去,哭什么哭,我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拔你长大,不是让你一遇着什么事就一把鼻涕一把泪。”

我把眼泪收一收,去慰问那长期被欺压的老头:“爸,你还好吧?”

我爸眼巴巴地望着妈手中的苹果:“不好,你妈都削三个苹果了,一个都不给我吃。”

我看从他们嘴里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干脆就拎起热水瓶说:“我去打点热水。”

我拎着热水瓶就直奔咨询台,也不管我妈在身后叫唤着:这死孩子,水是满的!

可能是我面目太过狰狞,护士迅速找来了医生,医生面无表情地叙述了一遍我爸的情况,说是摔着腰了,脊椎压着神经了,总之就是得做手术,让我准备三万块。

我追问了几句具体情况,医生瞄我一眼道,“跟你说你也不懂,你准备好钱就行了,其它交给我们医生就是了。”

我又问:“那什么时候能动手术呢?”

他不耐烦道:“排队,排到了就动。”

我恨不得咳一大口浓痰吐他脸上,然后告诉他不好意思我有肺结核。

但我不能,我只能从兜里掏出几百块,唯唯诺诺地塞给他,“那就劳烦您多照顾……”

他瞪我一眼,推开钱:“你干什么呢你!你们家属的心情我能理解,但这样是不符合规定的!你要实在不放心,我抽空给你详细讲一讲就是了。”

我惭愧不已,觉得自己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人家医生就是天生脾气不好而已。就在我深刻地检讨自己的人格时,那医生转身离开,离开前扬着下巴给我使了个眼色,我琢磨了很久他是抽筋还是别有意味,最后学他扬一扬下巴,才算是明白了,墙上装着监视器呢……

我正要问护士刚才那医生的办公室在哪儿,手机响了,掏出来一看,心跳跟下坡踩油门似的飞快,我差点都想去心内科挂个号了。

江辰,我的前男友。

我哆嗦着毕恭毕敬接起电话:“喂?”

喂了半天,只听到一堆杂七杂八的声音,看来他是不小心按到手机了,我正想挂电话,却听到了一个娇滴滴的女声,她说 “医生,我胸口疼。”

我这才想起,江辰是个医生,据说现在还小有名气。我挂了电话,纠结了很久,最终决定,与其在这里感受祖国医疗事业的黑暗,还不如转院到江辰所在的医院,至少冲着当年我帮他剥了数千个茶叶蛋,他多少得照顾点吧……

回去跟我妈把这事一说,她问:“江辰是当年跟你早恋那孩子?”

呃……您的记忆点真微妙。

妈又问:“转到他在的医院去,他会帮忙吗?我是说你们现在还有情分在吗?”

真是一针见血的问法,我结结巴巴:“帮忙是肯定会的,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这样好像有点剪不断理还乱。”

老太太嗤之以鼻:“少跟我拽文,剪不断就剃光!你现在就跟他联系,你爸明天就转院,我再也忍受不了这里的王八蛋医生了。”

我本指望着我妈能忒慈爱地跟我说孩子咱有骨气,前男朋友什么的咱不去招惹。我果然还是高估了我妈。

江辰接到我的电话时并没有表现出讶异,我想当医生的都这样,见惯大风大浪的,尸体和内脏都没吓着他,哪能让我这前女友给吓着了。

我结结巴巴地把情况跟他讲了一遍,最后说:“我爸转到你们医院好不好?”

“好。”他回答得干脆利落,害我都不好意思提给他剥过茶叶蛋的事。

他又说:“把东西都准备好,我马上找车来接你爸转院。”

末了他沉默了半晌,问我:“你还好吧?”

还好。

挂上电话后我捂着胸口靠在走廊墙上大喘气,身旁一个年轻的小护士过来搀扶我:“你没事吧?”

我摇头,我对于总算在这个医院看到了人性之光这事感到很欣慰。

她接着说:“你刚刚给谁打电话了?好像要转院是吧?你认识哪个医院的高层啊?介绍我去好不好,我还有一个月就实习结束了,还没找到医院收我呢,你帮帮我好不,我成绩其实很好的,只是我不愿意陪医院领导睡觉……”

我实在被她缠得没法,只好说:“其实我给打电话那人是中医院的清洁工,我答应了陪他睡觉他才答应帮我问问看能不能转院的。”

……

三个小时后,江辰带着救护车呼啸到了我面前,三年不见,我却连抬头好好看他都不敢,只是一个劲盯着他外大褂的口袋插的那只大概很贵的钢笔,想着不知道他学会写医生字了没。

念大学时,我一直很替江辰操心,生怕他那一手漂亮的小楷以后在医生界难以立足。为了让他练就一手即使开错药单也可以逃避责任的字,我曾经逼着他临摹我的字,很遗憾的是最终他还是未能学得我笔迹的真髓。

出院手续入院手续江辰全部一个人操办了,我和我妈闲得慌,就一人一个苹果蹲在医院门口唠嗑。

妈说:“小伙子不愧是我看着长大的,真不错呀。”

我对于她将小伙子不错这事归功于是她看着长大的无耻行径,表示不齿。

她又说:“这么好的货色,你当年怎么就错过了?明明就快成了的啊。”

我咔一声咬一口苹果:“爸一人在救护车里无聊呢,你去吃苹果给他看吧。”

妈长叹一声,颠颠往车上跑,边跑边嚷嚷:“老头子,你女儿让我来吃苹果给你看了。”

江辰拿着大大小小的单据出来时正巧看到这一幕,笑着睨我:“你可真够孝顺的。”

我仰头看他,他在我面前半俯着身子低头看我,低垂的发梢在晨光中泛着柔柔的光,他驾轻就熟地对着我笑,左颊挤出一个深深的酒窝,仿佛我们昨天才一起吃饭看电影。

我撇开了眼,这是个万恶的酒窝,当年我那颗小芳心,就是醉倒在这个酒窝里的。虽然现在回想只觉得我就是被他脸上这个屁大的坑给坑了。

自我有记忆以来,江辰的存在就跟巷口那根电线杆一样理所当然。他住我家对面楼,镇长的儿子,班长,长得好,弹钢琴,写毛笔字,成绩好,讲一口好听的普通话。

电视和小说称我们这种从小家住很近的男女同志为青梅竹马,并且普遍分两类,一是相亲相爱型,两人间亲若兄妹,一起掏马蜂窝一起被马蜂蛰,一起偷地瓜一起挨揍,等到蓦然回首,才发现友情早已慢慢升华为爱情;一是相看两相厌型,两人间针锋相对,远远见到都恨不得冲上去咬对方一口,一逮到机会就拔对方自行车气阀,长大后猛然发现,啊!原来这就是爱。

可惜我与江辰以上皆非,在很漫长的岁月里,我和他都只是对面楼的邻居。他每日叮咚叮咚弹他的钢琴,我津津有味看我的樱桃小丸子,偶尔忘记作业内容我会去按他家的门铃,他总是很讪,不耐烦地说你自己为什么不记。可能是因为有求于人,所以我从不与他计较,当然也可能是我从小不爱与人计较,我这人淡定中带点超凡。

初二升初三的暑假,考完试后我们班瞒着老师偷偷组织了野炊,野炊中我和江辰被分配去洗番薯,班里四十个人,买了四十四个番薯,江辰把零头四给洗了,然后就在一旁打水漂儿玩。

我蹲在湖边强压着怒火洗番薯,就在我越洗越火大时,一块小石片咚地落在我跟前溅了我一脸水花。我一抬头,江辰却是若无其事的样子,手起石落地在水面上削出一个漂亮的四连跳,水面上连着擦起大小不一的涟漪,相撞着荡开。

按理说我应该骂他;泼他水;把他脑袋按水里;或者把他推进湖里淹死。

但我都没有,我只是活生生看傻。

微风掀动着他略宽大的白色校服,阳光在他睫毛与发梢跳跃出金黄光圈,微扬的嘴角在左颊抿出一个得意的酒窝。

时间与空间凝固,只剩了我的心跳砰砰砰。

第二章

暑假之后便步入忙碌的初三,我这人向来以大事为重,儿女情长什么的,也就抛一边了,加上当时热播流星花园,我就改迷道明寺去了。

让我确定坚决要花痴江辰的人生目标是半年后的事了,模拟考前一晚,我在我妈“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丢三落四的猪头女儿”的打骂声中匆匆赶往学友书店去买第二天模拟题涂卡要用的2b铅笔。

学友书店虽说号称书店,但卖的东西很杂,上至书、文具,下至贴纸玩具,总之学生间流行什么它就卖什么。后来在外面混得多了,我发现“学友”二字是全国大小非连锁文具店和书店都爱用的名字,也不知是这名字实在让广大学生们感觉如同朋友般的亲切,还是大伙儿都懒得想名字。但若我哪日我决定了回馈社会,我也想开个学友,表面卖书卖文具,其实是学生缴费交友中心,专门卖女学生,若有特殊需求,也高价贩卖男学生。

我进了学友,抓了一把2b铅笔,当时电脑改卷刚兴起,我觉得2b铅笔在不久的未来会涨价,我得囤货,而事实证明,铅笔虽然涨了一毛钱,但出了不少涂卡专用铅笔,当大家在用自动铅笔款的涂卡铅笔时,我依然可怜兮兮地用着刀削铅笔,先知都是寂寞的。

而我握了一把铅笔准备付钱时江辰从门口进来了,大概是出于青春期诡异的偷窥心理,我下意识就从书架上抽了本书,挡着脸偷瞄。

江辰进门直奔柜台,老板娘见了他,笑眯眯从柜台下抱起一叠书:“你要的绣像珍藏版四大名著,我特地到城里进的货。”

江辰笑着说:“谢谢老板娘,多少钱?”

“八百五十三,算你八百五好了。”老板娘接过他的钱,“我可是倒贴了车费。”

江辰笑着点头:“谢谢老板娘。”

那时我们的学费一学期两百,江辰用两年四个学期的钱去买几本破书,有这么多闲钱还不如……其实我也不知道还不如干什么,我没拥有过这么多钱,所以我很不明白。曾经有人给我讲过一个笑话——记者问深山里一个老妇:给你十万块要做什么?答:每天吃菜馍馍;又问,给你二十万呢?答:每天吃肉馍馍;最后问:给你一百万呢?答:每天一手菜馍馍一手肉馍馍。我其实对老妇人的处境很感同身受。

“哥哥,哥哥。”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小孩拉着江辰的裤管叫。

江辰蹲下去,摸摸他的脑袋,眨着眼睛问他:“小朋友,你是男生还是女生?”

小孩吸着小拇指,很认真地说:“男生。”

江辰嫌弃:“我不喜欢男生。”

他说着要起身,小孩忙拉他的衣服:“我是女生。”

江辰笑了:“原来是女生啊,好吧,你叫我干嘛?”

小孩从背带裤的大兜兜里掏出一盒彩色笔和两张皱巴巴的一毛钱,举得高高的,示意他够不到柜台,“我买这个。”

江辰接过来,站起来递给老板,“老板,多少钱?”

“十块。”

江辰掏出十块钱,付了钱又蹲下来递给小孩,拍拍他的头说:“喏,你的彩色笔。”

小孩笑呵呵地接过,“谢谢哥哥。”

江辰说完不客气正准备直起身子,小孩又扯了扯他的裤脚,他只得又蹲了下去。小孩笨手笨脚地打开彩色笔盒,挑出一支粉红色的,说:“画画很漂亮。”

“我不会画画。”江辰笑着说,“你自己留着画画。”

小孩摇头,指指他手里的书,说:“不是,我画。”

江辰愣了一愣,荡开笑来,抽出一本《三国演义》,递到小孩面前。

小孩捧着书坐到地上,低头很认真地在上面画着什么,嘴里念念有词,最后拍拍小手说,“好了。”

我踮起脚探头偷看,那图案咋一看像兔子,仔细看又像狗,神韵中又透露出它是只老虎。

江辰接过来很认真地看了一下,认真地说:“你画的狗很漂亮,谢谢。”

小孩扑扇着圆滚滚的眼睛,说:“是猫。”

江辰一愣,笑:“原来是猫啊。”

我看着他的酒窝,好像又深了些,真想上去戳一戳。

所谓惊艳,所谓秒杀。李碧华说过——当初惊艳,完完全全,只为世面见的少。但我却不,在往后的时光里,我在脑海中不停的为这两个场景润色,如同影视后制剪辑,调整画面角度,加入光影变化,配上音效……

“你要在医院门口蹲多久?”

“啊?”我影视后期制作大业被打断,一时有点迷茫,望着江辰略带不耐的脸,又“啊?”了一声。

“起来。”他伸手,一把将我从地上拖了起来,拉着我走向救护车,我其实很想问他是不是忘了松手,还有是不是身体太虚了,手汗那么多……

上了救护车,司机和我妈同时露出抓。奸在床的表情,我无奈地翻了翻上眼皮,有点忐忑地偷瞄江辰,他倒是丝毫不受影响,往我身边一坐:“小李,开车。”

然后转过头来对我妈说:“阿姨,我已经跟骨科的同事说过了,到了医院再拍个片,如果没什么问题的话下午就动手术,您请放心,我同事是业内数一数二的骨科医生。”

我妈忙不迭点头,笑得忒慈母:“真是麻烦你了。”

“不麻烦,我应该做的。”江辰也笑得忒孝子。

“吵死了!”我爸突然大声说。

我爸自从被告知我们要在江辰的帮助下转院,就一直闹脾气,后来我妈一走开,他把我臭骂了一顿,内容不外乎两个字——骨气!他认为当年江辰妈这么对我之后,我就该离得他远远的,最好见面时吐他一脸口水以示不屑,居然还接受他的恩惠!

三年前,我从x大的艺术设计系毕业,江辰医学系本硕连读得读七年,但由于表现好,第四年就已经开始在x大附属医院各大科室实习。

那时江辰对我可真好,一看我拿到了毕业证就说要娶我,当然主要也是因为我在他忙得水深火热之际老是凭空臆造了一堆所谓社会精英分子去吓唬他,比如说,每天帮我开门的主管(原型是我们公司的保安,我老忘了带大门出入卡);老给我送花的经理(原型是楼下卖花的,晚上我加班加得晚,回家老遇到他在丢卖不出的残花,再我的强烈暗示之下,他就把花送我了);请我看电影的客户(原型的确是客户,我也的确看了电影,只是看完要给他们写宣传文案)……艺术创作需要原型。

江辰一听我如此受欢迎就急了,他说他大学送了四年的早餐不能白送,还是结婚吧。

我恬不知耻地答应了。我的心思很简单,x大医学系全国排名第一,江辰年年拿一等奖学金,丫就是一毫无悬念的潜力股,我得尽快将他拿下,待他成了绩优股之时,我就是共患难的糟糠之妻,敢让我下堂我就敢分他一半财产……

当然,其实最简单的心思是我很爱他,我怕他被人抢走了。有次我去他实习的医院找他,一个小时内看到三个病患给他留了名片,其中一个还是男的。这个社会太可怕,而江辰的魅力又似乎男女通杀。

只是那时的我被电视剧和小说荼毒得差不多了,以为我的爱情所向披靡,而江辰他妈让我知道,我的爱情一经胡搅,随便转移。

江辰他妈在某个风和日丽的中午,拜访了我妈,我妈作为一名职业家庭主妇,在我家的地位堪比武则天,但我第一次,见到我那彪悍的妈妈如此手足无措,如此不自觉地低声下气。平心而论,江辰他妈并无什么过分的言论,也没掏出一张支票说你离开我儿子,要多少钱你说。她很淡然地和我妈商量着结婚的一些习俗,只是态度中流露出的屈尊降贵让我妈战战兢兢,我在一旁看着我妈搓着手说我们都配合都配合,心里跟泡了老陈醋似的酸软。

江辰他妈又单独找我聊了一会儿,给了我几页纸说你好好看看,同意的话就签个名。是一份婚前协议书,大概内容是什么我与江辰结婚不是为了他家的钱,离婚的话也不能分财产之类的。

我当时就纳闷了,他爸也就一小镇的镇长,是能有多少钱啊?至于跟演电视剧似的吗?只是后来我才明白,官不在高,会贪则灵。

我已经忘了我当时想了什么,有可能是爱情和自尊之类伟大的东西,后来实在拿不定主意,就去问了我爸,我只能说,这是历史性的错误。

江辰他爸是我爸的非直属领导,我爸觉得平日里被这些领导欺压得够窝囊了,领导家属竟欺压他的家属,这是极其无法忍受的事情,于是他说你敢签我就跟你断绝父女关系。

于是我又做了另一件蠢事,我把协议书拿给了江辰,让他还给他妈,江辰勃然大怒,回家跟他妈吵了一顿,他妈后来给我打了电话,大意是,你敢和江辰结婚,我就敢死在你们婚礼上。当时我社会经历尚浅,立马被她唬住,完全没想到有别的解决方法,比如说不举办婚礼,让她找不到地儿死……

结婚的事就这样不了了之,后来也不知怎地,大概开始工作起来忙,我忙着被经理骂,江辰忙着上课和实习。而且大概是心里有了芥蒂,我不停地找江辰麻烦,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无理取闹,用试探他的容忍度来试探我们的爱情。

当我说,江辰我们分手吧。

他沉默了很久后说,你不要后悔,然后砰一声甩门离去。

我以为要相爱的两个人分手,至少要有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比如说第三者;比如说突然发现我是他爸的私生女;比如说他或者我得了绝症……但其实不用。不安、忙碌、疲乏,就够了。

我们就这么分了,挺奇妙的,原本说好一生一世的两个人,瞬间就毫不相干,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怀疑是不是谁将我们按了快转,害我漏掉了一些非分手不可的情节。

我和江辰的分手,我爸是最乐的,他大概觉得这是他与领导阶级对峙的一次完胜。但后阶段我一直找不到男朋友这事使他觉得胜利的果实有时也是苦涩的。

所以我猜我爸对江辰的感觉是复杂的,一方面他希望有人接手我这个滞销品,一方面他又觉得宁愿让我滞销也不愿卖给江辰,他的内心大概跟中学政治课本里大萧条时期将牛奶倒入河里而不分给穷人的资本家一样煎熬。

我没有告诉我爸,其实人家压根也没想跟你买。

第三章

我爸第二天一早就动了手术,江辰推荐的是位女医生,姓苏,长得具有知性美,搁江辰身边一站,整一个郎才女貌。

我妈开始很不相信苏医生,她觉得美女一般都没用,为了她这个执念,我曾经很长一段时间以为我在我妈心中是个美女。

苏医生指出,她曾经徒手把一个流氓揍到肩关节脱位,又徒手把肩关节给他接了回去。我们纷纷表示十分信任她的医术。

江辰陪着我们在手术室门口,我妈紧紧地拽住我的手,我安抚地拍着她手背。

坐了十来分钟,我妈开始忘记了不安,她先是眼睛骨碌碌地在我和江辰间打转,后慈祥一笑:“你看,当时你和小希处对象时我们没来得及坐下叙叙,反而是现在……”她顿一顿,长叹:“造化弄人呀。”

我基本上处于僵硬并且想挖洞钻的状态。

江辰笑一笑,说:“当时不懂事,不知道珍惜小希。”

我忍不住偷瞄一眼江辰,好美丽的客套话。

我妈呵呵一笑:“哪里,是我们家小希福薄。”

时间在他们的虚与委蛇中过得飞快,大概也因为并不是什么复杂的手术,或者是因为苏医生医术了得,总之手术室的灯暗了,苏医生带着口罩出来。

我妈一下子又抓住我的手臂,指甲掐得我很想问候我外婆。

苏医生慢悠悠地掀下口罩,露出弯弯的嘴角,“手术成功。”

我妈松开我的手,扑了上去,一副想和她拥吻的样子。幸好她只是拉住了苏医生的手,不停地拍着:“太感谢你了,太感谢你了。”

我沉醉在这妙手有情天里十分感动,一旁的江辰用手肘轻撞了我一下,小声说:“你再不拉开你妈,苏医生的手就废了。”

我一看,果然苏医生手背红了一大片,我妈最近每晚跟着湖南台里的老中医学拍痧,颇有成就,有天做饭拍蒜头时找不到刀,于是徒手将蒜头拍碎在砧板上。

我忙过去拉开我妈,“妈,你快去看看爸吧。”

我妈挣开我的手,呵斥了我一句:“你爸麻醉还没退呢,有什么好看的,我得好好感谢一下苏医生。”

苏医生倒退了两步,连连摆手:“阿姨,您别客气,这我应该做的,我待会还有手术呢,我先走了。”

啧,好一个落荒而逃的白衣人。

我妈很失落地转向江辰:“江辰啊,这次多亏了你……”

江辰两手往身后背,俯在我耳边小声地说:“救我。”

我忍不住缩了一缩肩膀,压下澎湃到想咬舌自尽的念头,推着我妈说:“你快去看一下爸啦,江辰他待会有门诊。”

恰好护士推着我爸的病床出来了,我妈就跟了上去。

就剩下我和江辰了,我吞吞口水,抬头笑着对他说:“这次谢谢你了。”

他点头:“没什么,我先走了。”

我脱口而出:“啊?”

他笑一笑,“我有门诊。”

目送着江辰走远,我揉一揉耳朵,傻笑。

那时大一,江辰考上x大医学院,而我以艺术考生的身份勉强也考上了x大艺术学院。江辰他们学院迎新会,我以他多年单恋未遂者的身份死皮赖脸求着他带我去了,主要是我听说迎新会上吃多少东西都是师兄师姐买单,我对这个做法很满意。后来我当了师兄师姐,一有迎新会都肚子疼不能去参加。

那天人挺多的,在学校北门的小餐馆包了八张桌子。我和江辰去到的时候已经没有多少位子,我和他就被分在两个桌子,我遥遥望着他,觉得真好,吃太多也没人会管我了。

酒足饭饱之后,师兄师姐们领着师弟师妹们到操场玩游戏,有一个不知从哪个鸟地方流行到全国的游戏,叫真心话大冒险。

那酒瓶子转啊转啊就转到了一个小姑娘面前,鉴于她前面选择了大冒险的同学必须拉着路人说你看,这是我的肝左叶,这是胆囊,这是肺右叶,这是肾,这里有一条直的叫输尿管……于是小姑娘选择了真心话。

一个大灰狼似的师兄循循善诱道:师妹,你有男朋友么?或者有喜欢的人么?是谁?

我心想这问题也太温馨感人了,好歹问个你内裤什么颜色之类的啊。然后那姑娘红着脸点头,眼睛若有似无地瞟向江辰时,我忽然就觉得这问题也太犀利了吧……

大家开始起哄让江辰表态。一直站在我身后的江辰忽然俯身在我耳边说:救我。

我一时有点发懵,觉得他那两个字的气流挠得我脖子痒痒的,挠一挠脖子后急中生智地说:“我……我……肚子疼……”

江辰在我身后长叹了一口气,扶着我的肩膀说:“大家不好意思,我女朋友肚子疼,我送她去校医院。”

我被江辰拖着走了几步,才回过神来刚才他说的是女朋友,我就抖啊抖地问他:“我那个……那个……刚刚好像……听到你说女朋友了……”

我似乎看到他的脸诡异地红了一红,然后理直气壮道:“对,怎样?”

我瞬间心跳加速,几近呕吐,结结巴巴地说:“不……不怎样,那个……欢迎你。”

每当我回忆往事的时候,能够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却为在关键时刻讲了一句类似女性特殊服务行业的欢迎词而很想去死。

晚上我留在医院里照顾我爸,让我妈回我那儿歇着了,老太太刚开始不同意,后来我跟她讲了几个医院的鬼故事,她说她忽然觉得身心俱疲,还是回去歇着,明天才有充足的精神照顾我爸。

今晚苏医生值班,她巡了两次房之后就赖在我爸的病房,硬要拉着我聊天。

碍于她恩人的身份,我只好强撑着眼皮陪她聊天。

她问:“你跟江医生怎么认识的啊?”

我答:“同学。”

她喃喃自语:“我还以为是男女朋友呢,不过看他今晚没留下来陪你也猜到了。”

她自语完又问:“什么同学?”

我答:“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大学。”

她认为很值得惊讶,并且指出这是种难得的缘分,她说:“唷唷唷,青梅竹马,从小看着对方生殖器长大的,真有缘分。”

我打着哈欠的嘴吓到半天才合起来,揩一揩打哈欠挤出来的泪,正想说什么,苏医生又发问了:“他有没有女朋友啊?”

我老实回答:“不知道。”

她神神秘秘地凑到我耳边:“我跟你说你可别告诉江医生。”

我点头。

她笑得三八兮兮,“我们都怀疑江医生是同性恋。”

我惊讶地望着她,她又解释道:“他从来不带女人出现,而且跟女医生女护士女病人都保持距离。不过干我们这行的有这样的毛病也不出奇,对女性的身体太了解了就没神秘感了。”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好像你们这一行的对男性的身体也很了解吧?”

她怔怔地想了一会儿,拍一拍脑袋恍然大悟说:“也对哦。”

于是我们分别沉思了几分钟,在这几分钟里,我一直在沉思,到底怎么才能打发她走,我好困。可惜苏医生又问了:“你认识他这么久,看过他交女朋友么?”

我瞌睡虫一下子跑了,干笑了两声:“看过的。”

“呀,真可惜。”她失望地叹息。

我小心翼翼地刺探:“可惜什么?你喜欢他呀?”

她笑得娇羞:“没啦,我有对象了。我对象在x大念博士,他修心理学的,毕业论文选题方向是同性恋心理分析,主要想研究社会精英分子的同性恋心理。他正烦着找不到研究对象呢……”

我想了想后建议道:“不然你上网找些小说给他看吧,现在不是流行什么耽美小说么,里面那些男主角总裁医生律师军人,什么精英行业都有,艺术来源于生活,让你男朋友看看能不能找到有用的。”

她摆摆手道:“我早就想到了,也研究过了,觉得不靠谱,那些小说几乎都是女人写的,在女人心目中男人就是下半身思考的动物,两个下半身思考的动物凑在一起,除了使用下半身就是频繁过度地使用下半身,对学术研究没什么帮助。”

我想了想,觉得挺有道理的,就哦了一声表示我同意。

她又说:“你看江医生他有没有同性恋的倾向啊?我看那些小说都说可以把不是gay的男人变gay,学名叫什么来着?哦,叫掰弯,不然我把他掰弯了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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