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东坡学土沦落天涯还有王朝云相伴,文人学土身边不能没美人相伴呀。说这话,你们搞‘扫黄’的可能反感,而我是研究‘性’学的,说白了就是研究女人的,我是活到老,研究到老啊。”说完他摇了摇头,仿佛以为这句话郑东听不懂似的。有些他是不好告诉郑东的。
这叫秀云的小女子好像很是善解人意似的,她极温情地上下抚摸着教授起伏的胸膛,劝他少说话,少动气,然而倒是真的像是妻子关心丈夫那样喋喋不休地劝导着老任。
老任感激地看着她笑着,倒像是婴儿看着母亲似的。有些话他又怎能说出口呢?那是属于个人隐私呢。他怎能说,我老婆是因为我的****而与我离了婚呢?他又怎能说,这小女子别看讲着一口普通话,其实是洗头房的**女,那一段雾水姻缘是丑闻,这丑闻当成美谈言说,他还没有恬不知耻到这种地步。不过他内心感到骄傲的是,当他门庭冷落车马稀,官场失意之时,还是这小女子知情义,她挺身而出,充分显示了身处低层的女子最美好的一面。想到这里,他眼睛湿润了。
他又哪里想得到这个粗俗的小女子是看中这老头儿身上的钱财呢?那是他酒醉熏熏,神志迷忽时,与她耳鬓厮磨,枕席欢娱一时忘情,为了显富露的底。他酒后把说过的话早已忘了,那小女子却牢记在心。当探得任老教授仍为孤身一人,最后又被免去总编辑职务,强制退休后,她挺身而出,毅然决然地献出了自己的宝贵的青春。反正任老头衰朽残年,已没多少日子好活了,身边无妻无子,他以侠女现身趁虚而入了。
这些两人之间各自的隐私郑东又哪里看得透,他只隐约地感到这小女子并非良善之辈,和这老狗日的任铭书倒是天造一对,地造一双,还自比苏学土和王朝云呢。他以为别人都不懂历史,尽着兴在那儿信口雌黄地胡说八道。郑东想到的是他的恩师、h省社科院文学研究所钟教授所写的《苏东坡》,该书对苏学士的3位夫人作过深入研究。这王朝云并非自甘****的**楼女子,而是自幼丧父的孤女,被卖身官府为奴的苦命女子,被苏东坡夫妇救出火坑,而成为苏东坡家中的成员,那时官员是允许纳妾的。这眼前任教授的秀云绝非当年苏东坡的朝云呢,两者名字虽都有云为名,但却有天壤之别。就像他和谭冠厅长虽然同样挂着“共产党员”的牌子,但清流与贪官也是有天壤之别的。
郑东在那儿呆呆地想着自己的心思。这头任铭书却像是还阳的老蛇,蠕动身躯大谈起中国传统文化中娼ji与文学艺术家的关系,**楼里所孕育出的文学艺术对中华文化渊源流长的促进作用。
也许他是在卖弄自己的学问,而更深层的意思,大约也是为眼前这个年轻妖艳的小媳妇原来的娼ji身份予以洗涮。老任不名言说,
客人也不好打听,环顾左右而言他的微言大义只能靠各人细心去领会。
任铭书像回光返照那样,脸颊充血,喋喋不休,从李白的“对舞**楼ji,双鬟白玉童”说到杜牧的“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楼薄幸名”,从“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说到“秦淮八艳与江左名土”的关系。
他引经据典,侃侃而谈:“在灿若星河的中国文化中,**楼文化作为反主流文化,因其浓郁的民间色彩而独树一帜。然而这一文化虽不为正,其中却水**融般地与封建官制主体的土大夫息息相关。
那些才艺双绝的ji女中,产生出了一批数量可观称得上是才女的艺术家。而才子佳人又是中国文学艺术中最充分展示的主题,代表了最广泛的人民性,那是对封建文化的叛逆,是对堕入风尘下层妇女的深深同情和她们对封建制度黑暗的控诉,薛涛、鱼玄机、严蕊、朱帘秀、马湘兰、陈圆圆、柳如是等等又哪一点比那些自命风雅的****文学家、艺术家差。**楼文学的鼎盛时期是以‘性’来中和的,所谓‘睢睢关鸠,君子好俅’,写了男女之间异性相吸带来的美好感情……”
看着任铭书手舞足蹈,口若悬河地又在大谈“性”,郑东感到好笑,老家伙三句话不离本行。这个行将就木之人,此刻两眼直**光,神采飞扬,俨然就在大学讲坛上,直讲得口干舌燥,一阵剧烈的咳嗽,竟咳出一大口鲜血来。身后的小女子又是给他捶背,又是为他擦嘴的。他似乎意尤未尽地还要在人生舞台上作最后的表演。
他突然老泪纵横,抑扬顿挫地朗诵起北宋诗人柳永的《鹤冲天》来: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变,
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佳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凭偎红翠,****事,平生畅。青春都一晌。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吟完,他已是涕泪满脸,小女子又拿手巾帮他擦脸,他唏嘘饮泣着说:“郑东老弟,人心叵测啊!我在病床上,他们就免去了我总编辑的职务,我是正教授,知名学者啊,怎么说下就下了呀,他们是要我去死呀!当年柳三变是奉旨填词,我现在是奉命著书。他们说得好听呀,说是为了让我更加安心地研究‘性’学,以免繁忙的政务干扰。其实是狼子野心,觊觎我这个总编辑的位子,什么副厅级,狗屁,我正教授,要这个副厅级有什么用。”说完又嚎淘大哭起来,哭得差点昏了过去。
郑东看着心酸,他想“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亡,其言也善”。他诚恳地说:“任老,您作为教授,蛮可以排斥官场琐事,安安心心著书立说,作学问嘛。”
任铭书嚅嗫着嘴唇说:“我不是想做官,这官有什么做头呢,我是不服这口气呀。我要上告,我要写信给中纪委、新闻出版署。这些忘恩负义的王八蛋,这宇宙出版社是我创出来,现在想过河拆桥可办不到。你知道他们派什么车送我来的疗养院?派那个专门‘扫黄’用的北京吉普车。我在任上买的桑塔纳2.0到哪里去了?
住在这疗养院两个月了,那些混蛋都没来看一眼,我看来要死在这活棺材里了,我说凭我的身份资格弄一个名誉社长或顾问也行呀,
他们硬是不同意呀,你看人心险恶呀,我死了不要他们来送葬,就要秀云和他们的小姐妹为我送行,当年柳永死时**楼ji女凑钱葬的。我就要发廊妹为我送行……呜呜……呜……”他又掩面哭了起来。
郑东看这个任铭书确是不可理喻、不可救药的了。这家伙简直是官迷了心窍,至死却不忘他那官衔,几乎到了病态的地步。他恋恋不忘的是权势带来的好处,犹如鬼魂附体中了邪了。这使郑东联想到有人退休了,算是“致仕”了,而心理却还恋栈于官场,总想变着法子去保留自己往日的权势和荣耀,搞什么垂廉听政,幕后操纵一类。有的人真官当不了,也要弄个假官做做,当一个什么“顾勤问”、“董事长”、“名誉社长”之类。有如太上皇那样顶着个堂皇的幌子,既可颐养天年,又可随心所欲地干预政事。弄得年轻的领导总像是长不大孩子那样,在大人的阴影中从政,搞得手足无措。
其实,脱离了政坛还要玩弄政治,这是最危险不过的事。这些个官场中人,有的宦囊饱满,全身而退,良田美屋,财大气粗,还要为子孙求田问舍,这都是摆脱不了一个利字呀!有的人看来是准备终身依附于官场这块巨大的吸盘之上,不到把最后一点人的良知和党员的党性输送耗尽走进棺材,决不罢休。其时盖棺论定,其身也裂,其名也败,最后再按等级,依大小放进不同的骨灰盒,送进不同大小的墓穴,碑前再来上一段大言不惭的评功摆好的碑文,也算了此一生了。至于史书上的如何记载,他是不觉得的,骂名滚滚来也好,颂歌频频起也罢,反正我已乘风归去,死了也就了了。而子孙还享用他身前留下的余荫,也算上对起祖宗,下对得起家人了。这使郑东想到法王路易十五的名言,这些贪官污吏是不畏人言的,享乐当世,又哪管死后洪水滔天呢。
听了任铭书的这段表白,郑东心中一阵恶心。他原想告诉任铭书:据我们掌握的情况,你这种行为是完全可以作为李一帆的犯罪团伙来对待的,至少是犯了渎职罪。然而正因为你沾了点权势者的光,按惯例可以剥夺你的职务来交换减免你的罪责,全因为你有着副厅级正教授的头衔。这是现行正待改革的政治体制对官场腐败的宽容,是过渡期的法律不公正或不平等,你还有什么牢骚可发。然而,看到任铭书那形容枯槁,满脸憔悴的神色,他终于未忍心说出来。
郑东再次用可怜的目光看了一眼这具病骨支离、气若游丝的****,俨然形同行尸走肉。与这种僵死般的人物去理论法律问题,
已显得多余。他请专案组的同志拿出《讯问笔录》,请任铭书签字,
捺手印,履行最后的法律手续。
任铭书颤抖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接过笔录纸,请他的小夫人拿出他的老花眼镜,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还不时在上面修修改改,然后,十分慎重地签字。最后,他提出不捺手印,而是盖私章。
他说:“因为盖了手印就太像是一个犯罪分子。对我这样有身份的知名学者,副厅级的正教授,出版专家,大编辑,是不合适的。”
郑东宽容地点点头。小李和小杨两个小伙子相视而笑,想解释什么,被郑东用眼光制止了。
在郑东他们目光的注视下,他从枕头底下摸出他那小棺材一样的牛角印盒。这印盒比普通印盒大,显然是他当总编辑发号施令时用的,那是正处级的印章式样,今天却用它盖在交待材料上也是天意呢。
任铭书战战兢兢地从小棺材中抖出那枚牛角印章,沾上印色,
使尽全身力气盖好笔录,他已无力再说什么了,他以目示意他的小夫人,小夫人心领神会,从床头柜子里掏出了3本装着护封的精装书《中西方性文化比较研究》,翻开扉页,上面穿着西装、神气活现的任铭书先生春风得意的彩照赫然在目。他那紫酱色的脸上漾着学者般的微笑,再看背景却是在法兰克福国际书展的中国展台,照片中的任铭书与眼前病榻上的老人判若两人。那是他在权力顶峰时留下的伟岸身影。
任铭书手握钢笔一一签名送书,最后不忘记再盖上他那权力顶峰时留下的惟一纪念,那枚正处级用的牛角小印,他盖得特别仔细,特别用力,小印章血红血红的,很是醒目。
郑东他们终于离开了那间充满着来苏水味儿的病房,他感到那罩回荡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酸腐之味。
一出房门,郑东就从随身带的皮包里掏出一瓶法国紫萝兰牌香水,向小李和小杨两人身上没头没脑地喷去,然后对着自已乱喷了一气。嘴里还嘻嘻哈哈地嚷着:“驱驱邪气、臭气、腐败之气。”
说完,他向小李解释:“我在机关里是惟一使用香水的****处长,这点大家都知道,我不油头粉面,但喜欢身上香喷喷的。君不见有时机关里臭哄哄地回荡着铜臭气加官僚气,惟独缺少香水味呢?小杨你可证明。”说完调皮地向小杨眨巴了一下眼睛。
落日西下,无边无际的大海上空燃烧着一片血红色的晚霞,海面被染得血红血红。晚风吹来,郑东他们身上感到浑身一阵轻松,
他们忘掉了病房里即将死去的任铭书,把自己溶进了晚霞,他们向海滨的餐厅走去。饭后他们想好好地洗一个海水澡,溶解一下在任铭书病房里给染上的污浊之气。
166
谭冠厅长做梦也未想到他会被召到省委大楼去谈了话,他被免去了a省出版厅厅长职务。
那天他正在召集党组会研究:干部人事问题。后备于部名单须报到省委组织部,有几个调进的关系户必须解决,比如师范大学冯大梁校长的女儿,崔牛牛总经理的妹妹和弟媳妇等等。厅党组成员大眼瞪着小眼,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就是不表态,都等着谭冠来拍板。多少年来这也惯了,他们知道自己表态也没有用,只有顺着毛抹,不同意见只是白讨没趣。这谭冠正想挥手拍板,打算说一句“既然大家没意见,这几个调进的人就这么定了”。话到嘴边,办公室彭主任的小脑袋探了进来,那脑袋前倒垂下一络头发,露出了脑壳的小秃顶。他轻轻地说:“谭厅长,省委办公厅来电话,请你10
点钟去一下,省委副书记请你去。”
“去干什么?”谭冠有点诧异地问道。
“电话里没说。”办公室主任小心地说。
突然接到这一信息,谭冠心中一阵狂喜,这书记约谈话,机会千载难逢,他一定要力陈建立发行集团的重大意义。这谈话他盼望已久,见了书记如何动作,用什么语气说话,如何措辞,他在心中已默默演练了好几遍,他是胸有成竹的。
于是他断然地说:“这次会议暂时开到这里,这几个人调动的问题下次再议。”
其实这党组会还不是形式,仲月清去了中央党校,崔牛牛是自己哥儿们。这王副厅长是老实人、老好人,那许副厅长是原来地委副书记调来的,情况不熟,一切还不是他说了算。谭冠三下五除二地结束了会,吩咐办公室备车,吩咐魏铭利主任准备汇报材料。出发之前,他细细地刮了一遍胡子,整了整头上的假发套,然后胸有成竹地、器宇轩昂地下了楼,钻进了他的黑色奥迪车。
天空蓝蓝的,一天艳阳正好,还飘浮着几朵棉花样的白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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