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堤上,江岸的树林里疲惫的抗洪战士们正在熟睡中,谁也没有注意他们的行列中少了一个人。这个人是郑东。
经过那晚的抢险,郑东去向不明。有人说在那次奋勇堵漏中他就未回来。有人说他去了指挥部,接受记者采访去了。几天后抗洪大军陆续撤离大堤,而郑东没有回来。他失踪了。
厅机关议论纷纷,对于郑东的失踪,人言藉藉,莫衷一是。
有的人说,他是以抗洪救灾的形式完成了人生壮丽的涅槃。
那是因为难以忍受a省出版界浑浊混乱的局面,感叹“众人皆醉,
浊而不清,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翁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的无奈,不愿再与这股浊污之气同流合污,愤而效屈原投身江流,杀身成仁,舍身取义了。这是他对人生理智取舍的结果,
是他以生命向世界的无意义发起的最后一次冲击,目的在于维护某种信念的纯洁性。
有的人说,这完全是一种胡说八道,郑东是一个人世精神极强的人,他根本不会走自杀之路。他是死于那次管涌,为了堵漏,他与部队的战士一起怀抱沙包跳入江流,洪峰过境,因心脏病突发,
而被洪峰席卷而去,这是一曲抗洪救灾的英雄主义壮举。
有的人则言之凿凿地说上述两种说法都不准确,他是被a省出版界的内部蛀虫和黑道分子联手谋杀在抗洪救灾工地上的。他搞“扫黄、打非”得罪人太多,黑道分子早就扬言要杀他,甚至还悬了赏格。那晚,抢险救灾之后,大雨仍在下着,郑东正在帐篷中小憩。他安静地抽着烟,远处走来三个黑影,这三人身高体壮,身穿迷彩服,满身泥浆,手持铁锹,铁镐。他们像是幽灵一样向郑东走来。这时江堤上人来人往,并未引起郑东的特别注意,风雨仍然敲打着大堤上的帐篷,他嘴里叼着香烟,想着心事。这时黑暗中有人问道:“是郑东吗?”
郑东答道:“是的,有什么事吗?”
“我们是电视台记者,想单独采访你,请你介绍一下你们出版界抗洪抢险的情况,这儿风雨太大,不适宜摄影,请你到那边树林的指挥部去一下,行吗?”
“行!”郑东回答得挺干脆。他扔掉了手中的烟蒂,挺身站了起来。他跟着三个不速之客走了。在去指挥部的路上还在做着明星梦。其中有一人走在前面,郑东跟在后面,他后面跟着两个提锹、
扛镐的人。他拖着疲惫的身子,为了抵御不断袭来的困倦又抽出了一枝香烟叼在嘴上,还给三人每人送了一枝。当他们三人把郑东夹在中间,走进这片泥泞昏黑的防洪树林时,罪恶在瞬间发生了。他与前面的一个人头凑在一起点燃香烟,打火机的火照亮了他消瘦污黑的脸。他突然感到脑后被重重地一击,他下意识地惨叫了一声,猝然倒在地上。他的前胸被残忍的凶手用镐头猛砸了几下。他圆睁着双眼,仰望着漆黑的天空,他大张着嘴,仿佛要呼喊着什么,然而他什么也呼喊不出,他永远地沉默了。这时,大雨如注,狂风肆虐,他迅速地被装进了麻袋,麻袋被填进了沙石。三个穿着迷彩服的家伙抬着这个沉重的沙包,将它扔进发长江之中。
他被人谋杀了,然而他的尸体却没有被发现,被激流冲走了,或者被装进沙包填进了长江,因为长江中被堵进了无数个沙包,根本无法寻找。
总之,他的死是一个谜。狂风暴雨掩盖了他的死亡真相,泥泞的小路没有留下任何作案的痕迹。传说总还是一种传说,既然有三种传说,还是选择一种当代最有价值的,最鼓舞人心的传说,使其变为生活中的现实。
一个月后,a省出版厅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会。当然以第二种说法给他的人生划了一个完美的句号。由仲月清致悼词,悼词充分肯定了郑东的人品和对a省乃至全国“扫黄、打非”斗争作出的杰出贡献。看来仲月清很动感情,悼词读得她泪流满面,声情并茂,最后竟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全场嘘唏一片,饮泣出声。最后祝力平开着黑色奥迪车陪着郑东夫人及女儿,她们捧着那个酱色的陶瓷工艺罐,去了江边。据悉,里面只装有一块郑东平生最喜爱的《观沧海》石砚和郑东的一张照片,罐内填满了粉红色的梅花花瓣。
两位悲哀的女人把罐子沉入了长江。酹酒三杯,洒泪而去。
一年以后的清明节。一位女警官陪着一位女军人去了长江大堤,这里已造成了坚固的水泥大堤。她们相挽着在浩浩江风中漫步,眼里噙着泪水,看着江潮起落、沙鸥翱翔的景致。在当年郑东的殉难处,那位面目端庄严肃的二级警督,搀扶着一位脸色苍白却异常美丽的军医上校,把手中的一束红白相间的玫瑰花撕成花瓣,
慢慢撒人江中。这是苏晓华和苏荣华姐妹俩。
205
谭冠自崔牛牛出事后从此无心政事,闭门不出,心境已渐衰老。他竟得了一种怪病叫无力重脊症,靠打杜冷丁来维持自己的生命,不打针则手无缚鸡之力,打了针则精神抖擞,如同常人。半年后,人们再见到他,发现他180斤的体重仅剩120多斤了,骨立形销,秃头周围的一圈头发几乎全白了,凸出的金鱼眼,萎缩成了一条细线,已完全凹进了眉穹之中。他已失去了往日的气度和风范。
a省出版界的发行体制改革真正启动。遵照省委、省政府的指示,根据党中央“十五大”确立的建立现代企业制度的要求,开始了仲月清与田茅琳之间亲密的合作时期。田茅琳被任命为a省新华书店的总经理。郑东和崔牛牛的形象已湮灭在时间的潮水之中,大部分人已不再提起他们俩人。
唯有魏铭利先生退休后仍然春风满面,显得很是老当益壮、活蹦乱跳的样子,他那油亮的黑发,梳得一丝不苟,衣着整洁,风度翩翩。他每天清晨6点30分起床,牵上他心爱的宠,那只美国金丝利卷毛狗去乌龙湖公园溜上一圈,早饭后或开始写作谭冠老厅长交待的《a省出版志》,或到机关转上一圈,在紧张忙碌的机关于部中散布一些恰如其分的上层小道消息,比如人事变动、下一步的改革举措等等,以显示谭冠虽不能理事,而他仍在权力圈中占有重要位置,因而消息仍然灵通,自然地位也不亚于从前。
一天清晨他牵着那只毛色雪白的卷毛狮子狗,像往常一样在垂柳夹道、风光秀丽的乌龙湖公园漫步。晨曦中,外办荣主任在湖畔慢条斯理地操练着他那套自编的荣氏太极拳,他双眼微闭,一招一式极为规范地上、下运动着。远处穿着一身白色绸睡衣的魏铭利,牵着小狗晃了过来。
“老荣,祝贺你呀!”
一阵宏亮的招呼声,仿佛惊醒了睡梦中的老荣。老荣收拳止步一头雾水似地看着笑容满面的魏铭利。“哟,是魏主任呀,怎么溜狗?此祝贺从何而来呀?”老荣一脸茫然地打量着魏铭利。
魏铭利猛跑几步,拉扯得地下的宠嗷嗷乱叫。他用手附着老荣的耳朵很神秘地说:“最近党组研究了,准备在你退休前,提拔你当副厅级巡视员,已报省委组织部了。”
老荣淡淡一笑说:“你别拿老头子砸味了,这消息是道听途说的吧!”
“绝对准确,我有我的渠道呢?我最近刚与田茅琳和头儿去了一趟昆明,参加了世界花卉园艺博览会,小田可是当今出版界的新星呢,她邀我参加对于发行体制改革方案的草拟工作,你这消息对小田来说只能是小菜一碟。
魏铭利说完神秘地对老荣眨了眨眼睛,头又向老荣面前凑了凑,像是很知已的样子说:“这田茅琳,现在人们都叫‘田红人’呢。
她的消息比人事处长还灵。我再向你透**机密,扬子社那帮人不是闹事吗?又是人民来信,又是去省纪委上访什么的。那位领头的郭斌,对了,就是外号叫郭大侠的那位,即将被就地免职,说是他有严重经济问题,涉及到爪哇岛人呢,还搞派性斗争,是一个不安定分子。谭大公子也将调到科技信息出版社易地作官去当副社长,还官升了一级。你不信,咱们打个赌。”说这放话时,他脸上怪兮兮的,还反复嘱托老荣不要对别人说。
老荣问:“那么,这扬子出版社社长由谁来接替呢?”
“由文艺社社长武大山来接任嘛。”魏铭利淡然一笑,仿佛很轻松似地说。
老荣摇了摇头,心想这简直有点不可思议了。反腐败者就地免职,搞腐败者易地升官,涉及到爪哇岛人的经济问题又如何查得清楚,这不是“莫须有”吗?这仲月清怎么弄的,简直有点昧着党性在那儿是非不分了。他不禁长叹一声,不再言语。
魏铭利拍了拍老荣的肩膀说:“老弟不必悲天悯人地作出一副忧国忧民样子,我等慵常之辈是无回天之力的,只能顺其自然,才得善终。这谭冠树大根深,背后有靠山呢,连仲月清都在他阴影下喘息呢。还记得邬历吗?当年秉谭冠之意帮着省里那位头儿出了诗集和散文集。那些类似顺口溜一类的长短句,大白话似的既不符合韵律,也没什么意境,是你写的一文不值,那个头儿写的就洛阳纸贵。那些散文其实就是头儿从中学到大学的作文、黑板报稿,
平淡如水,毫无情趣,凑在一起就成书了,那书的发行均是谭公子包的呢。其实那里卖得出去,全部积压在仓库里。翻看那些书,字里行间满写的都是‘名利’二字呢。以权势烘托着名利,那‘名’还不是如日中天,那‘利’还个似月光泄地。‘官本位’、‘官本位’,名以位显,利随官来呀,谭冠能不懂这个理吗?那是感情投资,投资是会有回报的。否则‘三讲’刚结束,就是给仲月清几个胆,也不敢这么名目张胆地搞打击报复呀。没有谭冠在其中周旋,没有头儿的首肯,她敢吗?不敢的。提你个副厅级巡视员,也是为了让你少说几句,那可不是焦大嘴里的马粪,而是贾宝玉口中的美玉。你是聪明人,应当明白,我也是好意为你提个醒,免得祸从口出,是为了你好”。
魏铭利仿佛非常理解老荣似地继续说:“哎!老荣当年你和郑东的许多意见都是对的,包括发行体制改革的意见我都向谭冠反应过。谭冠这人你了解,太刚愎自用了,他干了许多坏事呀,他说你不要听老荣和郑东胡说八道……现在这世道啊,是假作真时真亦假了,好成坏时坏就好了。好了,好了,好了也就了了。郑东不是了了吗?”魏铭利似乎像是老朋友那样对老荣诚恳地交心。
这时他脚下那只被他扯痛的纯种金丝利犬正圆睁着小眼睛,
呲牙咧嘴地对着老荣一阵乱叫,仿佛是老荣干扰了它与主人之间的情感交流。
魏铭利俯下身轻轻地抱起他的宠,拍着它满身光洁的白毛,
充满深情地说:“乖乖,爷爷来抱抱你,爷爷亲亲你。”小狗仿佛很懂事那般驯服地趴在他的怀里,用小红舌头舔着魏铭利的手背,魏铭利俯下头亲吻着怀中的爱犬。
老荣看到魏铭利正顾着和自己的爱犬调理感情,于是再次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一口新鲜的空气,提起架势准备开练他的那套祖传荣氏太极拳的第二套。他屏心静气,心无旁骛地摆出了招式。
魏铭利自感没趣,悻悻地牵着他的爱犬慢悠悠地继续着他在清晨的溜狗运动。
一个月后,被就地免职的郭斌高票当选扬子出版社党支部书记。然而,这要等待a省出版厅机关党委的确认,就如同谭伯平副社长任职要等待省委组织部的批准一样,两者都是一个未知数,
像是谜团一样困扰着人们。
1998年4~5月完成第一稿
1998年5月至1999年5月完成第二稿
1999年6月10日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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