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他会明白她的委屈吗?会体谅到她的无奈吗?她想过很多。
若他日与你重逢,我该如何向你问候?以沉默,以眼泪。
百结柔肠,怨尤无端。她能说些什么?
可现在真的见到了,她却只对他说了一句最最平淡的话,就像问候一个最最陌生的人。
脸上是不是还有一丝微笑?虞连翘自己也不知道,她非常木然地侧过身体,准备与他擦肩而过。
谢尚易走在她前面,听到她与人打招呼,便转过身来。虞连翘以为就这样过去了,可没想到自己刚踏出一脚,就被李想拽住了手臂。谢尚易见她脚上一晃,整个人往后仰,连忙也伸手去扶她。
就这样,狭窄的楼梯上,李想与谢尚易各拉着她一边的手臂。
“真的是你!” 李想没料到自己一回来,就遇见了虞连翘。他死死地望住她,语气不轻亦不重:“虞连翘,你不介绍一下吗?”
“让我走。”虞连翘试图从他手中挣脱,却被他捏得更紧,她又说:“让我走,好不好?”
李想轻笑着,他分不清是在与她较劲,还是与自己较劲。
正在僵持不下的时候,又有人跑上了楼梯。是一个女孩,显然是冲着李想来的。在见到虞连翘时怔了一下,笑着说:“连翘?真巧!”
虞连翘也笑,说:“金菁,好久不见。”
这一刻的气氛比之前更为糟糕,虞连翘能感觉到李想的手松了一下。她转头看着他,低声说:“让我走吧,李想,求你了。”
李想终于松开了手。这场古怪的相遇与对峙终于结束。那叫金菁的女孩并没有出言留她。
乍从温暖的热气蒸腾的店里出来,冷得人牙关打颤。虞连翘跟在谢尚易身后,说:“累了,快些回去吧。”
“你上来,我带你,”谢尚易话一折,“不过你得告诉我你的事。”
“我的事?我的什么事呢?”虞连翘问他,而后喃喃道,“有时候我觉得,人越长大,认识另一个人就越累。他想了解你,你也想了解他,可是怎么了解呢?跟别人说自己?有些你不想说,有些你不好意思说,有些又不值得说。要是能像照x光片那样就好了,刺啦一下,彼此看个清楚。”
“你真是悲观。”过了一会,谢尚易又迟疑地开口道,“刚才那人是你以前的男朋友?我没猜错,对吧?”
“嗯,你没猜错。”虞连翘说。
这个晚上,他知道了,虞连翘曾谈过一次恋爱,从高二的秋天到大一的夏天。她说,开始时,他救了她,后来,后来的事,她没说。他只知道,他们分手了。
感情已经过去,就没必要再去纠结。谢尚易说服自己,谁会没有一点过去呢?
十八岁的少年志得意满,总是认为,凡是自己想要的,必定是会得到的。重要的是,找到自己想要的。
曾经的李想,也是这样认为的。只是后来,他再没有这样的自信。
寒夜里,他狠狠地踩着油门,将一辆银色捷豹开得飞快。正要过越江大桥时,红灯亮起。他刹住车,心里莫名地恼火起来。
“谁又惹你了?”金菁暗暗探头看他的脸色,“想什么呢?一晚上都不说话。”
“没什么。”李想淡淡地回道。这个红灯还要等上很久,他降下车窗,头伸出窗外呼吸那冰冷的空气。
前方是一柱又一柱的路灯,高高耸立,延伸到远处的远处,那光亮在暗夜里显得极其辉煌。而桥下是平静无波的江水,看不出是清是浊,只是茫茫的一片。
李想问过自己为什么是她呢?——因为她漂亮?还是因为她漂亮却落魄?
这一刻,他觉得根本没有为什么。只是注定了。
那样一个巧合,就发生在这座桥上。
第4章
十七岁那年的8月29日,李想在空中过了近二十个小时,终于从德国法兰克福飞抵北京,然后转回了霖州。
夏天里,他父亲李剑华接了投资商的邀请,去德国考察,一并谈谈增设工厂的事情。借着假期无事,李想跟着他第一次出了国,游历了大半个欧洲。只是暑假接近尾声,李剑华的事却仍旧没个完结。李想只好拿着机票和护照一个人先行回国。
长途飞行让他觉得疲倦,但疲倦中又隐隐有些欢欣,大概是一种独闯天涯的快意,连同这一整趟的欧洲行,在他心里激荡起一种经受了历练的富足感。
下了飞机,他背起苔藓绿的杰克狼爪登山包,轻轻松松越过了等候行李的人群。一出机场,热浪立时袭来,幸运的是等计程车的人并不多。
路面宽阔车流又少,的士走得很快。李想坐在后座,摊开胳膊伸长了腿。夏日上午十点的阳光强烈刺眼,他又从包里翻出了墨镜戴上。环城的高速路哪有什么风景可看,没多久他就闭上眼休息了。
车进入市区,速度明显慢了下来,走走停停。又一个红灯,李想抬手揉着太阳穴。即使年轻,坐这么长时间的飞机也免不了头痛眼胀。
忽然间,座前的司机拔高音调叫起来:“那女的要干嘛?看!不会是要跳江吧?”声音里是万分的惊诧。
李想睁开眼。原来车已经到了越江大桥前。
他顺着司机的手指,透过窗户,看见了一个瘦削的身影。长发披散,短t恤,短裙,球鞋,脚步虚浮踉跄。但是前进的方向很明确,一直往桥的边沿走去,慢慢地一只脚抬起,很清楚的,她是要爬上栏杆,她是要跳下江去。
据说,每年总有那么一二十个人试图从这座桥上跳江自杀。李想在本地的新闻报道里时有耳闻。但现场亲见,这是第一次。极热的天,这当口桥上竟没有别的行人,只有她。也没有人下车,难道没人看见吗?
这车上司机还在那里啧啧叹奇,李想已经推开车门。跨出半步后,他猛然一凛。这个人他认识!他撒腿飞奔过去。
那女孩已经双手撑在栏杆上,一只脚踩着石面的雕刻,另一只脚正要往栏杆上蹬。李想在奔至的瞬间迅即将她按住。
被制住行动的人反射性地叫喊,但喊声嘶哑,她死命地挣扎,但力气微弱。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虞连翘。
李想将虞连翘箍到自己的双臂间,拖着她回到车里。司机看着他们直愣神,李想冲他嚷道:“快走啊!还停着干嘛!”
剩下的路程里,虞连翘犹如砧板上的鱼,在待死前做着徒劳无望的反抗。李想只能死死地压着她。后来,她终于不再动弹,她累了,长长地喘着气。
李想背着包,扛着她,下了车,上电梯,出电梯,进了家门。
那日正好是星期天,他的爷爷、奶奶,还有保姆全去教堂礼拜了,家里一个人都没有。
他把虞连翘放到沙发上,随即进洗手间拧了一条湿毛巾。出来时,看见她蜷着身体,缩在沙发的一角,李想走近,才发现她在簌簌地发抖。被捡回家的流浪猫也就是这个样子,竖着毛,身体细细、细细地颤抖。
李想蹲在她面前,轻声地叫她:“虞连翘?”她没应。
“虞连翘,你怎么了?”她还是没有反应。眼睛像失焦了一样,看他,但穿透他,看不到他。
她看起来很不好。不,是非常糟糕。左额角肿起了一个小包,肿块下还有一片擦伤,有丝丝的血渍。嘴唇一圈唇膏染开了,看起来污污烂烂的。
李想拿着湿毛巾要替她擦一擦,刚一碰到,虞连翘猛地叫起来。哑然不变的叫声“啊……”,听着凄厉极了。但除了凄厉,没有透露任何更多的信息。
李想有些着急,想让她不要叫了,但他的呼唤,他说的话一点也不起作用。她听不见。李想无奈地伸手捂她的嘴,哪知道,手一到她唇边,就被她咬住了。
她咬得极狠极狠,好像要拼尽身体里最后一点力气。
“靠,有没有良心啊!”李想吸着气,想把手从她嘴里拽回来,却拽不开。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那愚蠢的东郭先生,面前的虞连翘不仅是狼,还是一条犯了神经病的,发疯的狼。
李想用另一只手去掰她的下巴,好不容易把自己的手从她的牙下救了出来。惨不忍睹的齿印,两颗犬齿咬合处已经渗出了血星。
这下他有些来气了,一边摁住虞连翘,一边发了狠地去擦她的脸。从还肿着的额角开始,鼻子,嘴唇,她怎么那么脏。
他擦的时候,她还是会叫,不过这叫声已经和刚才的不同,是一种疼痛的呻吟。不一会儿李想就明白过来,那些擦不去的青青紫紫不是污渍,是伤。
她穿着短t恤,短裙,李想从一开始就看见了,后来一直避开没看,是不知哪里来的怪念头——想着不要乘人之危。
此刻,他定睛再看,就发现大大的不对劲了。她的手腕红肿,是被什么东西勒出来的。她的脖子上也有掐痕,白t恤的小翻领领口是被扯裂开的,纽扣早崩不见了。
再往下看,李想更是呆住,她连内衣都没穿!怪不得她一直拿手护在胸前。李想拉起她的手,这一动,就现出了十六岁少女乳‘房的样子,白衣衫下,绰绰约约。
李想屏住呼吸,他知道自己猜到了什么。
虞连翘的腿仍旧蜷着,裙子很短,光洁白皙的皮肤映到他的眼里。
那丝异样的紧张又在心底蔓延开来。
恍惚间,他看见她贴着沙发靠背的左腿内测沾着些污点。又仔细看了两眼,李想拿起毛巾去擦。一个浅褐色的斑点被他拭去,但很快他看到了另外一些,颜色不尽相同。赭红,像陈旧的血迹。极不明显的奶黄,像隔夜的米汤。手拂上去,沙沙的,是什么汁液干了黏在皮肤上。他碰她,她便动一下。于是他的手得以往上。他又触到了一点,还是湿的,滑的。
李想抽开手。无需放到鼻下去闻,他已然知道那是什么。
那种气味,那种东西是所有成年男子都不会陌生的。
他猜对了。可是这猜测成了铁板钉钉的事实时,李想心里的震惊更加强烈。
虞连翘闭着眼,脸上神情一片死寂。
李想一时手足无措,总觉得自己该做点什么。这样静默了一会儿,他从扔在边上的包里扯出一件衬衣盖在了虞连翘身上。伸手拂开她覆着脸的乱发,一点点地将它们拢到耳后。他没有安慰人的经验,只能像抚摸以前养过的那只老猫一般,缓缓地抚着她的额头和发顶。
他看见虞连翘的眼泪,汩汩地从眼角泌出,顺着脸颊滑落。他用手指把它们抹去,嘴里不停地说:“好了,好了,没事了……”
当李想的脸终于在她眼前现出,从泪水的囫囵中现出时,虞连翘突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她抓住他的手,像在深海颠荡中终于抓到了一段浮木一般。
人们不是都说哭出来就好了吗?李想就对着她轻轻地说:“哭出来就好了。”
不知过了多久,虞连翘停了哭泣,哑着嗓子问:“几点了?”
李想说:“快十二点了。没事,他们要到四点多才会回来。”
虞连翘抬起身说:“我想打个电话。”她手揉了揉眼睛,“你能给我倒杯水吗?”
他看着她喝光玻璃杯里的水,清了清嗓子,拿起电话,拨号。等了一会儿,那边有人接起,虞连翘说:“卢阿姨,我是俏俏,你可以和我奶奶说一声吗?……昨天刚好有同学生日,玩得太晚了,就住她家了……对,我马上就回来的。麻烦你过去告诉她一声,我怕她会担心……好,谢谢你。”
放下电话,虞连翘与李想四目相接,两人都怔怔的。
最后是李想先开口:“你最好在这儿冲个澡,换身衣服再走。”
虞连翘点点头,茫然地望着他。
李想站起身,领她到浴室,找了一条新浴巾搭在架子上。“你是要穿我的衣服还是……”,看一眼她的身形,自己的衣服给她穿肯定不合适,忽然想起自己家楼下就是商场。于是说:“你等着,我下去给你买,就在楼下。不过,你得保证,你会好好地待着。不会做什么傻事。”
李想看着她的眼睛,与她确认:“你能保证吗?”
虞连翘点头。
“那好。我很快就回来。”李想退出卫生间,听见她锁上了门,突然想到什么,脚步停顿了一下,却又作罢。
第5章
李想几乎是用最快地速度跑回来的,但浴室的门仍旧紧闭着。
他面对着那扇门,身体靠在墙上,经济舱座椅的那点小空间睡得他浑身酸痛。他父亲李剑华信奉“穷养男、富养女”,对他一向狠心。而他自己是少年人意气,只会梗着劲,从不主动示弱。
这会儿他困倦地揉着额角,水流的声音哗啦哗啦地泄出来,就像女人停止不了的哭泣。
他想起虞连翘撕心裂肺的哀号。
磨砂玻璃的那面有她隐隐约约的人影。
李想长吁了口气,伸手扣了扣门。她没应声,等了好一会儿,依然没有回应。
李想看表,已经过去半个小时。不知道她会怎样?这样一想,心里便有些着急起来,他一面敲着门,一面叫她:“虞连翘?虞——”
门在一刹间拉开了。虞连翘手护在胸前,紧紧拽着裹住身体的浴巾,嘴中无助地嗫嚅:“就是洗不干净,怎么都洗不干净……”
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别的什么,在视线相触时,李想看到她凛然地瑟缩了一下,随即垂下眼帘盯着地面。
“没有的事,你别多想了。”李想把搁在脚边的购物袋递给她,“衣服,还有……你自己看着办,不合适可以拿去换。”说着说着,声音渐渐也低了下来,在感觉到自己脸上耳后燥热起来时,他匆匆走开了。
虞连翘打开纸袋,最上面的是一套藏青色的t恤和网球裙。160的尺码,给她应该正合适。衣服下面另有几个独立的袋子。装的都是内衣,款式相同,尺码不一,虞连翘拿在手上,呆了一呆,忽然明白过来,他最后的话是什么意思。
她用浴巾擦了头发,拆开包装换上新衣,把脱在角落的那些被扯破了的脏衣服装进空的内衣袋子里。
走出浴室时,一眼就看见李想正支着脸靠在窗台上。虞连翘走到他身后,低声说:“我好了。外面哪里可以扔垃圾?”
李想转过身,问:“要走了?”
“嗯。”她低着头应道。
“我和你一起出去吧。”李想拉上窗帘,径直往门口去,走到一半转进浴室。他提着先前那个购物袋出来,递给她,说:“小票在里面,你可以拿去换。不要的话,可以扔掉。我留着又没用。”
他说的时候,态度很冷淡。虞连翘闻言,踌躇一下,便接了过来。
电梯从十七层降下,李想带着她走出大楼。虞连翘这才发觉他家就在崇光百货楼上。
百货大楼前总是停着许多等客的空车,李想拉开一辆计程车的后座,让虞连翘进去,他自己也跟了上来。
“你住哪里?”李想问她。
“青磐街。”虞连翘说。
李想有些诧异,这个地方是霖州有名的古街。历史久远,因而也异常破烂。他以为只有那些不愿搬也搬不动的老人才会继续住在那种地方。
也是,在这之前他对虞连翘一点也不了解。
其实他对虞连翘来说,何尝不是一样。
身旁的这个男生,看着这样冷漠,可是伸手拉住自己的却正是他。
虞连翘认识李想,但认识的时间不算长,还不足一年。他们是同班同学,可即使如此,她与他的接触也不多。除开她自身的原因,她总觉得李想身上有一种很硬冷的气质,让人无法小觑,也让人无法亲近。
课间时,他似乎从不与那些男生一起呼朋唤友地挤在走廊上玩闹。不过值日时,他却会帮女生打水、倒垃圾。他似乎也不热衷足球、篮球这些男生一般都很喜欢的运动,但很多次,虞连翘看见他在晚自习后,出校门一直沿着滨江路跑,那速度和她骑车的速度不相上下。
他的成绩不差但也不是特别好。高一的科目很多,李想偏科非常严重,历史、政治这种普通人靠背记基本都会考得不错的科目,他只是勉强及格。然而他的数学和英语是非常好的,英语老师很喜欢他的发音,常会点名让他读课文。在所有科目里,他学得最好的却是地理。虞连翘觉得地图上几乎没有哪个地方是他不熟悉的。
在虞连翘的印象里,李想似乎要比同年级的男生显得更为成熟与沉稳,但也更为孤僻。他对学习并不很上心,在班上总有些特立独行,或者也可说格格不入。虞连翘想,大概这一切都与他是转学生相关吧。
李想是在他们高一第一学期行将过半时,才转学过来的。
虞连翘记得,那时天气已快入冬了。一个早自习上,班主任领着一个高个男生走进教室,介绍说是从北京来的新同学。她还记得,那天他穿的衣服上印有一匹豹子,连鞋子上也是豹子矫健的身形。在他做极其简短的自我介绍时,虞连翘嘴里轻轻念了一声“puma”,因为刚刚在读的新概念英语三里第一篇课文就是puma at large。那会儿她还不知道这是一个知名的运动品牌,只觉得这男生穿得挺好看的。
班上的座位是很整齐的四组排列,每组两张独立的桌子并成一排。班主任给了他一张桌子,李想便搬着这张桌子到了教室底部正中央的位置。那一列,只有他一个人。从一开始,他就把自己孤立了起来。
李想不主动找人说话,但总是会有人热心地去结交新来者。所以同学们对他的情况慢慢地知道得也多了起来。他本该念高二的,但在北京时旷了大半学期的课,在转到霖州后,他的父母就保守地让他选择在高一重读。所以,高一七班的李想要比班上多数人都大一岁。
起初大家并不知道他为什么转学,他也不说为什么会旷了那么多课。别人问他,他只说父母生意太忙,让他回老家跟着祖父母好有照应。
可是有一天一个玩笑闹开了他隐去的谜团。
在高一七班,饮水机是放在教室后墙黑板边上的。课间时,那周围便充斥着速溶咖啡、牛奶麦片以及各色茶食混杂在一起的酸焦甜腻。
有一次,虞连翘正巧捧着杯子在那儿等着续水。
她没那么多选择,除了白开水,偶尔会冲一些绞股蓝。家里放了一大袋,还是她姑姑买给奶奶的,说是有抗癌降压的效果。虞连翘看一眼杯中那被水浸泡过的叶子,暗沉糜败,心里一点也不信喝了它会管什么用。她爸爸还不是死了。奶奶也仍旧是那副样子,没有更坏但也不会好了。身体就像一具年久失修的机器,总会在某天说报废就报废。
这么想时,虞连翘忍不住叹了口气,她自觉有些悲观,但无可否认生命的真相就是这样。热水缓缓注入杯中,突然一个坐在后排的男生撞了过来,水在她手上晃出了一大片,手背和袖口也被溅上了,所幸那水并不太烫。那男生连说了两声对不起,虞连翘笑笑说没事。
不一会,她又听见那男生在身后嚷嚷:“喂,李想,你头上怎么都是粉笔灰啊!”
李想说:“不是。”
那男生手伸过去,“就是啊——咦?”
“说了不是。”李想声音里有一丝不耐烦的愠怒。
“真擦不掉哎。是什么东西?白头发?还真是白头发!怎么长这么怪!”那男生凑近一点看,还拍了拍旁边的一个人,手指着说:“就这顶上一块,没见过这么怪吧。”
不知是谁,哈哈笑着说:“这不白头翁嘛!”
虞连翘忍不住也转头看去。那个懒散地趴在桌上的男生,在他的头顶近前额处有一个灰白色的圆圈,一块钱硬币般的大小。少白头很常见,但像他这样全黑的发间杂了这样一圈白,确实引人注目。
虞连翘端着水杯往回走。走到他身边时,只见坐在李想前排的女生用笔戳了戳他的手臂。那是他们的女班长金菁。
李想抬起头。
金菁问:“你头上怎么回事呀?”
“摔的,摔了个窟窿。好了后,那疤上长出来的头发就是这样了。有意思吧!”李想嘴角噙着笑。虞连翘走过去了,才又听到他说,“要不是怕我摔残了,也不会把我从北京转到这儿来。”
暗嘲的口吻,虞连翘又回了一次头看他。这次是正面,棱角分明的脸,不自觉地透出一股冷意。但他对女生倒是不冷嘛,虞连翘心想,至少和金菁有说有笑的。
这只是乏味的高中生活里的一段小插曲,唯一变化的是,李想多了个绰号叫“白头翁”。渐渐地,大家也都知晓了他是因为滑雪摔破了脑袋、胳膊和腿,躺了大半年的医院,这才转学来到了这个沿海小城。
白头翁,虞连翘从未这样叫过他,事实上她从未叫过他,以任何形式。但却是这样一个她从未当面叫过名字的人,把她从最坏的境遇里拖了出来。
车里计费的码表嘀地响一声,他们俩分据着座椅的两端,都没有说话,因为谁也不知道能聊什么。
在长长的沉默里,虞连翘用眼角的余光观察近在身旁的李想。他有着俊朗的脸廓,眉毛浓黑,她看了一阵,心里有些庆幸这时的他正阖着眼睛假寐。
车快进青磐街路口时,虞连翘出声让司机停下。李想睁开眼,虞连翘说:“车往里就不好走了,我就在这儿下吧。”
她打开车门跨了出去。
李想在她身后忽然开口:“你不会再去了吧?”
虞连翘顿了脚步,转头看着他。
“啤酒。我看到那件裙子上印着‘燕京啤酒’。”李想也望着她,只见她摇了摇头,动作很小但很坚决。
他当然会注意到。虞连翘没有感到那种被看穿的羞恼,可能是他那不带评判意味的态度,也可能是她的情绪已经负载得过于饱和。
她张了张嘴,想说“今天的事不要告诉别人”,但立马又觉得毫无必要。
她往前走。活下来了,那么所有的忧虑都需要她继续去忧虑。
李想倚在街口那户人家的檐廊下。白花花的光线下,她的背影短短的一点跟在她脚边。
青磐街,宽不过两米。街道两旁是连排的老房子,砖砌的墙,木头做的门窗,时间早已改变了它们的本来面目。
虞连翘在离他十几米远的一间房前停下。她拍了拍门板,没叫喊,只是耐心地等着。
他知道她的嗓音是哑的,不知道她家里人会不会看出什么来,不知道她家里都有什么人。
出来开门的是一位老妇人,很老了,背是弯的,嚅着嘴不知说什么。应该是她的奶奶,他记得她打的电话。很快,她们就进去了,门又被关上。
李想从屋檐底下走出来,8月29日,他算着日子,再过两天是开学报道,再过四天,高二就开始了。转念又想,虞连翘过得到底是什么样的生活呢?
难以想象。
李想走得烦躁起来,八月底的太阳仍旧是那么灼人,他能感觉到那股子热气,绵绵不断地从脚底下蒸上来。回去睡觉吧。太累了,最好能一觉睡到死。
第6章
当高一七班升为高二七班时,教室里有四分之一的面孔变换了。李想选的是理科,所以仍旧在这个班上。
开学那天,他到得很晚,几乎是最后一个到的,一路狂奔上楼梯,却在进教室时,放慢了脚步。
班主任已经站在台上开始讲话,李想仍旧保持着速度,缓慢地走着。每迈一步,他的眼睛便顺着课桌的横排自左而右地扫视。
没有她。一直走到教室末尾,走到了他的座位上,李想也没看见虞连翘。
她分去文科班了吧。
后来班主任开始点名,李想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听去,没有她,当然也没有她喊到的声音。李想有一刻发愣,她的声音是什么样的?除了那天——她嘶哑的喊叫,他似乎从未和她说过话。在那天之前,他们没有过交集。
当然,他对虞连翘是有印象的。因为她几乎是班上迟到次数最多的,好多次都是踩着铃声进的教室,每到放学,她又几乎是第一个走掉的。李想以前就觉得奇怪,为什么这个女生总是这样来去匆匆。她赶什么呢?
课本源源不断地从前面传下来,垒成了厚厚的一摞。李想随手打开一本盖到脸上,新书的那种油墨味道依稀可闻。他想起清晨的那个梦。铃声响过,虞连翘又一次迟到了。她站在教室门口,气喘吁吁,苍白的脸上有急速奔跑后泛起的红晕,但她的目光穿过黑压压的头颅投向他。她是在看他,他确定。
已经连续好几个晚上了,他梦见她。
这些梦做到最后总在他心里留下一丝罪恶感,一丝空虚感。但他还是会期待再梦见她。这种期待潜伏得再深,他也能觉察出来。像柳絮拂过皮肤,像一只小手轻轻挠他的心,起初是很细微的,然后渐渐扩散开来。压抑不住的。
九月三日,开始正式上课。
每到课间休息时间,李想便沿着高二年级的走廊走上一圈。他们这年级总共只有两个文科班,八班就在对面,一班则在走廊的另一头。他戴上眼镜,极有耐心地透过一扇扇窗户寻找着那一个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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