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尚易连着报了一串数字,嗤笑道:“估计倒着背我都会!”
虞连翘听得一怔,过了半晌说:“这个……也是我的号码,不过是以前的。我记得熟,常常弄混。”
谢尚易接道:“难怪呢。我给你发好几条短信,左等右等都不见你回。我电话打过去,居然是个男的接的,讲得一口东北话。我想邪门了,又打过去,还是他,后来还被他臭骂了一通。”
“对不起呀。”虞连翘木然地道着歉。
“我又没说怪你。当时我要是拨一下你的电话,或者让你打给我就好了。算了,不讲这个……”谢尚易讪讪笑道,“我刚刚到书店找你了,你不在,我就问她要了你的号码。”
“谁?圆圆?哦,她刚接了我的班。”虞连翘的反应比平日不知慢了几拍。
他咕哝了一句,听起来像“shit”,又像“真是的”。虞连翘弄不清,只听他唉声叹气地抱怨,“都是给机场大巴害的,不然肯定能赶上你下班。”
谢尚易是下午刚到的霖州,过年时他跟父母回了青岛。以往回老家,人就像脱缰野马,总是怎么疯怎么玩,可今年无论做什么,他就是提不起劲。不管那些少时的好友怎样撺掇,他只管在人堆里,懒洋洋地发呆。周围的喧闹让他觉得烦躁,甚至沮丧。
每天不知多少回,他对着手机里的时钟干瞪眼,奇怪时间怎么可以走得这么慢。真恨不得踹它一脚,让它滚得快点。因为这样,他就可以快些回霖州,他就可以快些见到她。
他从来没这样惦念过一个人。
是不是因为刚认识还新鲜,才会这样惦记?是不是因为她的难以接近,才会这样想要接近?谢尚易琢磨着自己身上种种不对劲的地方,可越是琢磨,越是迷惘。
这几乎是他有生以来过得最糟糕的一个春节。可现在,与她讲着电话,倒像有多少好玩的事似的,说个没完,又或是,他不想说完。
虞连翘却只心不在焉地听着,泛泛地应着。
“你在家对吧?”谢尚易突然问。
虞连翘应了一声,随即听到电话里回响的足音,还有卷在风中的呼吸声;便问道:“你还在外面?”
“我过来找你,好不好?”
“别,”虞连翘回绝得干脆。
“可我都到你楼下了!”谢尚易半殷切半无赖地等着她改口。
“下次好不好。我困得很,要睡了。”她毫不迟疑地浇灭他的期盼。
“哦,那行,”他还想说点什么,但话一到嘴边就断了,好像被风给吹散了似的。她那淡淡没有起伏的语气,那一点也不上心的距离感,再次挫折了他的自信和耐性。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烦?”他问,假如她有这样的意思,只要她有这么一星一点的意思,那就……那就怎样,他还没想定。
谢尚易折头往回走,像等判决似的等着她的答案。
终于他听到她轻飘飘的声音,“没有啊。”
“真的?”谢尚易不信似地问。
“真的,你怎么会这样想。”
“因为你总是对我爱理不理的呀,”谢尚易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除了你,没人这样对我。”
“我就是困了,不太想说话,跟你没关系。”虞连翘揉着眼睛,她要怎么和他说她的心情,说这一天里发生的事,乃至她所经历的全部这些事。不可能的。所以,她只能这样避重就轻地敷衍他。
“那你睡吧,睡个好觉,我们改天再说。”谢尚易说。他知道无论什么事都讲究时机,而现在显然不是个好时机,她没有说话的意愿。大概是有什么心事的,她不愿透露,他便无从得知的心事。
与谢尚易道过再见,虞连翘缓缓搁下电话,连转身都懒得转,只往后退着。一步两步,退到无处退时,人一仰,倒在了床上。
其实她并不觉得困,只是累,几乎是精疲力竭的虚脱。她摊手摊脚地躺着,脑袋清空了般地发着呆,只是没过一会儿,便又把一切都记了起来。
最先是王辰。她无法不把今天见到的他与自己记忆里的他相对照。对照的结果是强烈的怀疑,也许,这些年她从未了解过他。也许他本就是这样的人。他身上的匪气,发狠时的表情,还有那些带血的伤口,她不止一次地看见过,可当时她从未多想什么,她一直那么相信他。虞连翘转念又想到她的哥哥,她那阴柔又固执的哥哥,是比任何人更信着王辰,也更护着王辰的。
大概是命吧?从前他们三人滚作一处玩笑打闹时,哪会想到今天的景况。无疑是命,除了它,还有什么能有这样的力量,让人世一切变得面目全非。
之后,不可避免地,虞连翘想到了李想。
她清楚他生着她的气,气她的吝啬自私,不肯付出。对此她无可辩白,她已经尽力了,可他不满意。这真是没有办法的事。现在,他一定还恨她。没有谁的感情路会一直平顺没有波折,她竟是一有问题就退缩,这么轻易地就撒手说放弃。他一定恨她的寡情薄意。
夜渐渐深沉,虞连翘横仰在床上,棕棚床垫早已老化得凹了下去,中间的木杆正好顶着她的脊背。寒气从手尖脚心一路窜上来。她的身体,如同死去了一般静静地发冷,不会动,但心内却是缠斗不休的二重奏,一个声音攀着另一个声音,蜿蜒向前。
他说,你总要认一次输,低一次头,总要有一次的;他又说,我等了你一个星期,就等你一句话,等你说一句不要去了,可是没有,你连一个字都没有。
——不,不是这样的,她心里喊。
其实她是认输了的。他不知道,其实她也挽回过的。她是尽了许多的努力才放了手的,一点都不容易,他真的是冤枉她了。
第34章
那天在饭店前,他吼得那样凶,又凶得那样没有预兆,虞连翘大半天都在惊愕里,不晓得要怎么办。之后,李想一直没有出现。
面对再一次的冷战,虞连翘起先还有些懑懑不平,慢慢地只觉得无力,这样下去有什么意思呢。
她打电话给他,但李想关了机。虞连翘心里不免有些气的,他怎么可以总是这样。气归气,电话她依旧打,只是他也依旧关着机。
长假快结束时,还是不见李想的踪影,虞连翘有些不安,心里惴惴,不得已便把电话打到了李想家里,可奇怪的是,话筒里传出的只有刺啦啦一片杂音,任她怎么喊都没有回应。
虞连翘忍不住想,是不是他家出事了?他家里有两位老人呢。她靠在电话亭边踌躇了好一阵,最终还是往他家去了。
李想他们住的崇光大厦,除了底下几层是百货商场,上面不少单位都是租出去了的写字间。每回虞连翘去,电梯总是挤满了人。但那天却意外地空,八层上去就只剩下她一个了。
五月初的天气在这南方小城已经有些入夏的意味,虞连翘一路奔走过来,只觉满面是汗。她抬手抹颈后的汗,却摸到一手散发。用皮筋挽在脑后的头发,一绺绺早散下来,黏在脸颊脖子上。电梯停下,门弹开来,她一眼看见李想家的门大敞着。
虞连翘讶然,不对的预感越发强烈,哪还顾得上整理头发,只是快步走去。正要进门,却见一个穿着深蓝工装服的男人走出来,手上提着工具箱,肩上兜着一捆电线。虞连翘往后让了一步,然而也就此顿住了脚。
虞连翘压根没想到,她今天会在这儿,又遇到李想的妈妈。一愣过后,她礼貌地招呼道:“阿姨,你好。”
林芬芳显然也很意外,微微挑着眉,“是连翘吧?”
“是我,阿姨。”虞连翘嘴拙得不懂要说些什么,只是微笑。
林芬芳在打量她。虞连翘感觉得到,她轻轻捏着自己的手臂,被他妈妈看着的感觉是难以言喻的奇特。不仅仅因为她是李想的妈妈,还因为这个人她本身。
林芬芳是虞连翘见过的女人中最为奇特的一个。她做着那么大的事业,什么都有,是让人艳羡的成功女性,可她看起来却是万事都不经心,仿佛世上再没什么能让她感觉有趣,不生厌倦。当她的目光从你身上掠过时,你便感到莫名的心怯。她的神情并不威严,但眉目间那种聛睨人的傲气,会让你不自觉地垂下头去。
虞连翘与她迎面相对,显得微小细弱极了。
林芬芳手扶在门上说:“怎么站在那儿。进来坐吧。”语气既不冷淡也不热情。
虞连翘跟着她走到沙发椅边,拘谨地坐下。第一次见她,也是在这里,那次真是慌张极了,甚至可以说荒唐极了。
但即使在最慌张时,虞连翘心里都在疑惑,这就是李想的妈妈?真难想象,这样的女人会是一个人的母亲。
在虞连翘的印象里,林芬芳就如一支香水瓶子,美丽奢华,泛着冷冷的光,而她却是隔着商店的橱窗往里望,冷不防,额头便磕在了硬硬的玻璃墙上。
她们的第一次见面是在去年冬天。刚放寒假的一个下午,李想带她到家里。那阵子忙得天昏地暗,虞连翘已经许多天没踏实睡过。于是人一进屋,身体沾到沙发没多久,意识就迷糊起来了。
只是打个盹,竟也做起了梦。她梦见从前,父母兄长都在。早晨她懒懒地赖着床,太阳照到身上,暖融融的,他们一遍又一遍地喊她的名字,好有耐性地唤她起床。
就在最惬意的时候,忽然脖子后头一阵凉,有什么东西在触她,真是讨厌。虞连翘嫌恶地挪挪身避开去,可是不一会儿,那东西又贴上来,这回是温温的。
“走开,小龙,”她挥手咕哝,“走开,别闹我。”
“我偏不走。”
虞连翘醒来,缓缓眨眼瞟了瞟抓着她手的李想,呆上一呆,便又闭上了眼。
“还睡?”他原想说“你猪啊”,脑袋闪过她的忌讳,便收住了。
过了一会,李想又开口:“小龙是谁?”见她半晌也不应,便屈指轻轻弹她的额头,“问你呢?”
虞连翘迷糊地皱眉道,“哪个小龙?”
“还不是你自己说的!”
虞连翘愣一愣,睁开眼,“小龙?”她扑哧笑出声来,“你没听错?”
李想郁闷道:“好笑吗?我怎么不觉得。”她还在笑,他凑近了,将下巴搁到她肩窝威胁道:
“喂,你到底说是不说!”
“说,我说,小龙呢,是我以前养过的小狼狗,长得——喏,就像你这样!专会使坏……”
李想佯怒掐她,虞连翘在他手下摇来摆去。她越是挣扎,李想越是不肯放开她,呲牙咧嘴地一下咬在她的耳朵上。
“天,你还咬人!我家小龙还都不咬人呢。”虞连翘夸张地叫道。
李想对此的回应,却是在齿间慢慢磨她耳垂上的细肉。
虞连翘只觉半边身体都麻了,“老大,好了,求你了,好了,我错了。”
“说你哪儿错了吧?”
“我不该指桑骂槐——说你是小狗。”
李想在她耳边轻言慢语道:“这个,我倒无所谓。问题是狗就狗呗,叫什么龙,还小龙,脸皮真厚。”
虞连翘横他一眼,“有你脸皮厚吗?”
李想侧头吻她脸颊,笑着说:“还真是没有。”
他嘴唇温柔地碰触她,唇边硬硬的青须擦蹭着她的皮肤。虞连翘不禁转过眼,与他四目相对。他们俩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见面了,这乍然而来的亲密,分外地令人心旌摇荡。于虞连翘仰起头回吻他。李想欺身上来,两人在软软的沙发上,一同陷了下去。
林芬芳就是这时出现的。
他们大概投入得有些忘乎所以,以至于连钥匙转动的声音都没有听见。忽然间,门开了,往后一摆,发出不大不小的一声撞响。
虞连翘吓得一个激灵,掩耳盗铃地闭上眼,一动也不敢动。李想倒是镇定,伸手将虞连翘的衣服拉扯好,又安抚似地在她肩头按了按,然后站起转过身,叫道:“妈,是你——”
林芬芳“嗯”地应了一声,大约还点了个头,便似眼前什么事也没有般地,拖着行李箱进了左手边的房间。
他们母子两个的反应是如此平淡、冷静,比所有日常见面的招呼更为平淡、冷静,好似只有虞连翘一人沉浸在这戏剧化的遭遇里,无法动弹。
就像此刻一样,她坐在林芬芳面前,如活化石般,无法动弹。
“你不用怕我。”林芬芳开腔道。
虞连翘连忙否认,“没有,阿姨,我……”
林芬芳看了她一眼,管自己继续说下去:“我想你也知道,我一向不怎么管李想。他父亲倒是想管,不过不知道要怎么管。李想呢,脾气暴,像他爸,性子冷——像我。”
虞连翘对这总结深为认同,面上不敢表露,心里是猛点头。
“你们的事,他和我说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就认为我……”林芬芳说着一停,想起当时他用那样警戒、质疑的眼神盯着她,好似她是多阴狠恶毒的女人,这无法不让她感到寒心。
“恋爱又不是什么坏事,毕竟人年轻时总是比较容易相信些什么,往后?往后可是想信也难……他不想想,我为什么要反对。”她淡淡地笑了笑。
这张脸凝结着成熟女人所能有的最好的风韵,虞连翘定神看着,心里不禁有疑问,她到底是对什么感到无奈?是长大了的儿子,还是自己的人生?
“你的事,我也知道一点。”在片刻的静默后,林芬芳忽然又开口。
话锋陡转,虞连翘心里一紧,不知道她接下去说的会是什么。
“我们不是嫌贫爱富的人,我和李想父亲都是白手起家,这点你要明白。现在的情况是这样,”
林芬芳转过脸直视她,“你在这儿,他就不想走——”
“走……走哪儿?”虞连翘迟疑地问道。
林芬芳挑眉,“看来他提都没对你提过。慕尼黑工业大学,名单都定下,就差公示了,可他硬是给拒了。他父亲本来就不赞成他读建筑,能去德国,自然好些。本来以为是铁板钉钉的事,结果他一句话,说不去就不去了。实话说,我们很失望。”
虞连翘太阳穴突突直跳,脑中一片空茫。她轻声问:“是什么时候的事?他……没和我说。”
“算了,过去的再提也于事无补。只不过呢,”林芬芳的语气陡然严厉起来,“机会经不起他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错失。在我看,人生就好比一场马拉松,你停脚不跑,别人就把你甩到后头去了。我以前这样告诉他,现在也这样和你说。”
林芬芳话到此处,停了下来,像是给时间让虞连翘领会她的意思。
虞连翘又怎会不明白。在林芬芳譬喻的马拉松里,她是早被宣告出局了的。一个没有希望赢的人,却要把她的儿子也拖扯下来。这是他们万万不会允许的。虞连翘垂眼望着地,真希望这地或墙或无论哪里,能有个洞,可以让她倏地钻进去遁走了事。
“你们在这年纪分不清什么重要、什么不是那么重要,既不知道什么东西该抓住,也不知道什么东西可以先放一放。不过这些,我们知道得很清楚。”林芬芳微微一笑,看向她,“李想他是有些死心眼的,我想,你肯定会比他懂事一些。”
虞连翘与她对望一眼,匆匆低头,“我知道了,阿姨……我先走了。”
“那好。”林芬芳不紧不慢地说,“我希望这几天有时间你能和他谈一谈。”
虞连翘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走出李想家的。站在逐层下降的电梯里,她只看见那潮得发糊的镜面上映着她仓惶焦躁的面孔,身后左右,无处不是。
第35章
接下去的一个星期,除了天气势不可挡地热了起来,虞连翘上课下课,一切生活都按部就班地延续着。至少表面上是这样,内里的胶着只有她自己知道。
这期间,李想依旧没有音信。情况明显不对劲,但虞连翘就像拖着绝症不肯就医的病人一样,只在心里不断地设想着、酝酿着,又反复地犹豫着。病人等待死亡,她等一个不得不做决定的时刻到来。
周六早上,她仍像往常一样把材料字典往背包里装,沉甸甸地一提,才想起自己已经跟辅导员说过,厉家明那里的事她没法做下去了。她用了一大套冠冕堂皇的理由和辅导员解释,自己如何的没时间,学年奖学金对她如何的要紧,眼看就要期末,不花功夫就没指望了。她脸上露着极为难的表情,辅导员当然也只能挥手说算了。
既然不用去见厉家明了,那一背包的书,她一册册地又取了出来。最后拿在手上的是一本《英汉大辞典》。厚厚的,有些旧,她用杂志的内页包了封面。这本字典,是李想送她的。
在一起第三年的情人节上午,他们约了在市图书馆碰面。那天碰巧是星期天,图书馆门前开放书市。他们拉着手穿行在人群和书摊间,李想问她今年想要什么。她对他笑笑说什么都不想要,顺带鄙夷他崇洋媚外过洋节。李想可不容易被她唬住,于是两个人杵在书摊前,愣是就节日的意义辩论了许久。最后虞连翘招架不住,往摊上一指,说:“好好,就它了。”
“还有比你更没情调的人吗?”抱怨归抱怨,李想到底还是买了。作为礼尚往来,虞连翘给他买了本西西的《看房子》,也是旧书,港版的,卖得极便宜,但是挺罕见的。
不知道这书他看完没有,是带到上海去了,还是扔在家里呢?虞连翘这样想着,便将那字典仍旧塞回了包里。
她提着包,出门直奔车站,在那里,坐上了最近一趟去往上海的客车。
车到上海已快下午一点,虞连翘问路人,看路标,摸索着从地铁转乘公交,最后终于到了t大的西门。这所久负盛名的百年老校,她是第一次来。进了校门,虞连翘却没有半点好奇参观的心思,只在想这时他会在哪里?
李想住在十舍,这是虞连翘手上仅有的信息。到这时她才幡然悔悟,她对他的关心的确太少。
校园极大,虞连翘顺着指示牌,走了许久,才找到他住的那幢宿舍楼。楼群外设了铁门,虞连翘没有门禁卡,只好尾随进门的学生,蒙混而入。
但进来又能怎样,她既不知道他住哪一间,也不记得他宿舍的电话。他宿舍的电话号码只存在那部压碎了的手机里,她居然没去记它。虞连翘一边怀疑自己是否太冲动了,一边踌踌躇躇地走进门厅。
宿管正坐在值班室里,低头在桌上理着一堆红头文件。
虞连翘隔窗问:“你好,我找李想,请问他住哪个宿舍?”
宿管没答,大概是没听见。虞连翘等不及,便伸手扣了扣窗玻璃,“打扰一下,我找李想……”
“嗨,连翘!”她正准备报专业和年级,忽然听到有人叫她。
虞连翘循声看去,却是许久不见的金菁。虞连翘先是微笑,但怎么笑都掩不住惊讶,“金菁,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读t大呀,你忘啦。”金菁把手上的报纸往报夹上一搁,朝她走过来,“我坐那儿,差点没看到你。”
虞连翘笑了笑,犹豫中开口问她:“李想,是住这儿,没错吧?”
“没错。你找他?他这会儿在等面试呢。你是要现在找他?”金菁用一种不解的眼神看着她。
“对,我找他。”虞连翘飞快接道,而后回过神,顿了一顿,问:“你刚刚说——他在面试?什么面试?”
宿舍门厅处,学生进进出出,金菁碰碰她的手臂说:“我们到里面去说。”
虞连翘由她引着,在值班室靠墙的一排塑料椅上坐下。身旁的女生显然也在等人,而且认识金菁,只见她用一种兴奋的声音问金菁:“你早上怎样?快说快说,他们都问什么?什么时候出消息?”
虞连翘一点也不关心她们的对话,幸好金菁也只是简单地回了那女生几句。
招呼完,她转过头来,对着虞连翘急切的目光,微微笑了笑,然后一五一十地告诉她说:“这次面试的是南洋理工,他们来招联合培养生。前段时间学院里推了名单,审核过了,这周末面试。”
“哦,”虞连翘在脑中快速地过滤着信息,尽管有林芬芳的谈话在前,但这一时半刻还是有些反应不过来。
“你说的这个南洋理工,是什么——我是说它在哪里?”问这样的问题,也许会让她在金菁面前显得又蠢又白痴,可她不得不问。
“是新加坡的学校,排名很好的,他们跟市里有什么合作,前年开始的,每年都来招人。条件也很好,给的奖学金基本能cover学费和生活费。不过竞争很激烈。”金菁的话里没有半点看轻她的意味。
虞连翘又问:“那你觉得……他的把握大吗?”
“你说李想?他肯定能上。”金菁笑着答道,“算gpa,他系里排名最高,又有雅思成绩,你知道他听力考了几分?8分!这学期有个作业好像还拿了什么奖,反正只要他自己不想搞砸,面试肯定没问题。”
虞连翘又“哦”了一声,金菁的这些话,她听了本来应该高兴,本来应该感到骄傲的。
可是没有。她不知道他拿奖的事,不知道他还考过雅思,不知道他有这么好的成绩。她还以为他来回奔波,一定心不在焉呢。那他一定是很努力,很辛苦了。可他为什么都不告诉她呢?是怕会刺激到她?虞连翘心直往下沉。
金菁说:“你知道上次去慕尼黑,本来也是他的,结果他偏说什么还没准备好,弄得他系里的老师很是郁闷。”
“嗯,我听说了。”
金菁叹气,“我要是有他一半的资格,也就不用在这儿忐忑了。”
虞连翘愣了愣,“你也申请啦?”
“嗯,早上刚面过,应该还行。要是再被挤,就只能转到护理专业了。”
“你肯定没问题的。”虞连翘声音低低的。她很恨自己,为什么不能说得真诚一点。
“希望吧。”金菁的表情有一些烦恼,又有一些喜悦。她拿出手机看了看,说:“奇怪,怎么还不下来?”她一边拨电话,一边对虞连翘解释,“喏,李想有份材料落宿舍了,他没办法跑回来拿,因为不知道前面那些人过得速度快不快。我刚好在那儿碰到他,就帮他跑一趟带过去。就不知道老七找没找到……”
手机铃声呼啦啦响在楼道里,响了一会儿,便断了,然后一个男生旋风似地从楼梯冲下来,嚷着:“在这,在这!别催了!”
金菁从他手里夺过文件袋,埋怨道:“你这动作也太慢了!”
那男生跑得有些喘,哼哼说:“你就嚣张吧,等你们俩都上了,看我怎么宰你们!”
金菁开袋检查了一遍,正是李想要的材料,一页不差,便抬头冲他笑道:“谢了!”
“少罗嗦,快去!”那男生一扬手,又窜上了楼。
金菁抱着文件袋,转过身来,对虞连翘说:“我得给他送过去,嗯……你要不要一起去?”
去不去,虞连翘一块跷板在心中起起落落。去,既然来了,自然是要去;可是去了,李想见到她,会怎样?她不是自信自己对他的影响,只是觉得不应该,万千个不应该。他不应该受到影响,他不应该在远大前程与她之间抉择……不是她自私,不愿承担后果,只是不应该。像他这样的人,是要远航的船,大海是他的征途,怎么能够被她绑着,被她绊着。
“我还是不去了,你去吧。”虞连翘说。
“好,那我走了。”
金菁走到门口,却忽然顿住身,回头叫她:“连翘!你……要不要我告诉他,你来找他?”
虞连翘在座椅上仰脸看着她,想起刚才她与他室友间的那种言语气氛,想起她会有怎样的未来,她的自信与六月里嫩黄瓜似的清新。对这一切,虞连翘心里不是不嫉妒。但嫉妒的另一面是气馁与可悲。
她勉强地笑了笑,说:“不用了。”
十号宿舍楼门厅白墙上的挂钟,从两点走到了两点三十。虞连翘盯着时针,对自己说,再坐半个小时吧,就再多半个小时。
半个小时过去,李想依旧没有出现。在三点零五分时,她终于站起来,然后,背上包走了出去。她穿过校园,大跨着步,目中空无一物。
后来,在换乘时她坐错了地铁。在地铁站喧闹拥挤的人潮里,虞连翘并没有太多的感觉,只是重新坐个回头而已,只是如此而已。
她把注意力集中在很小很小的东西上,比如隔离门上的一只小蝇子,细细小小,孤单而卑贱,在透明挡板上爬呀爬,费尽了心机,到头仍是爬不出去。
多么像她!
再后来,虞连翘阴差阳错到了火车站。回霖州只有慢车可走,她没力气再跑,便买了票。
绿色的铁皮车厢,很不整洁,她靠着窗蜷在座位上。背包里的字典沉沉地压着腿,就像笨重的火车轧过铁轨,发出沉闷的一声声哐当。
那时,是傍晚四点多一些。初夏西晒的太阳,透窗晒在她脸上。日光好像还很烫,照得人很暖,可她心里冰凉凉的。
太阳离她越来越远,离得那么远,她为这个可笑的理由哭了起来。
他要离开她了。
在回程的车上虞连翘失声痛哭。
……
此后她再没这样哭过,就连祖母过世,都没这样哭过。
第36章
那个五月下午,就在虞连翘颠来倒去乘地铁误乘到了火车站时,李想毫无悬念地得到了南洋理工的录取名额。他走了,她还在,一切戛然而止,成了定局。
头一年的寒假,他回国,他们曾遇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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