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瑞安静极了,程亦涵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却听不见江元帅的低语,他自顾说下去:“对不起,伯父,我想……我们可以开始后面的工作了。”
挂掉电话,程亦涵两步走到窗前,不顾屋里空调温暖,一把拉开合金的窗子,让冰冷的空气冲击面颊。正午阳光刺眼,他深深埋下头去,用积在窗台上的残雪狠狠搓着自己的额头。燥热的皮肤很快就让雪水顺面颊流下来,程亦涵怔怔地望着远处隐约的山峦,脸上水渍纵横,攥拳的手骨节发白。最终,他让自己抑止不住的微声哽咽变成了大口呼吸的声音,在寒冬的边境基地中,淹没在楼下其它人忙着午餐的喧嚣里。
17(十四年)
苏暮宇把一头飘逸亮丽的长发用一块素色的长巾在脑后束起来,端着蘑菇烧鸡块和几盘素菜走进来,看见跟他一模一样的哥哥正仔细研究着牢房的布局。
“不用费心思了,哥,”苏暮宇收拾了屋子里的小桌子,把苏朝宇的几件脏衣服纷纷扔到门外去,“石壁天然形成的凹陷打造成的,你就挖通了墙壁,后面可能还是石头。”
苏朝宇略带苦笑了一下:“不挖一挖怎么知道?”
“我挖过。”苏暮宇走过去直视苏朝宇的眼睛,“刚被带来的时候,我在这里住过整整一个月,断了四根指甲,后来不敢了,他威胁说要拔去我的剩下六根。”苏暮宇笑着,眼睛里是一湾模模糊糊的雾气,晃了晃自己修长白净的手指,整齐光滑的指甲说明他近期过得非常好,不但营养充足,而且并没有任何劳务需要做。
“他?”苏朝宇扛起石凳放在桌边,“波塞冬?”
“还能有谁?”苏暮宇跟他并排坐下,像小时候两人没有带钥匙的时候坐在自家楼梯上那样,一模一样的两个人,肩并肩,连微笑的神情都来自同一模式。“这里,波塞冬说了算。刚才若不是你的蓝眼睛,过几天,我就会收到一份礼物,你的皮制成的刺青画,一定美极了。”
苏朝宇看着苏暮宇,忽然觉得这听来轻松的话语里,是无穷无尽的喟叹和哀伤,于是伸出手臂,把比自己晚出生仅仅四分锺的弟弟紧紧搂在怀里,久久不愿放开。
“好了好了……”反倒是苏暮宇拍着苏朝宇的肩膀,清脆地笑了,“我从未收到过这种东西,只是看见其它人得到过而已……你知道的,现在我更想谈的,不是这些。”
苏朝宇苦笑了,收回手来,垂下眼睛:“对不起,暮宇,我亏欠你一个永远无法挽回的十四年。”
“不,这不怪你,哥。我想,是我亏欠了爸爸妈妈一个永远没有机会再来的十四年。”
苏朝宇的手指被苏暮宇握住,却一颤,沉默了十几秒,他轻轻地说:“爸爸所在的卫星发射小组出了事故,泄漏的燃料把整个临时基地都炸上了天,最后我收到的只有他的半块手表。”
苏暮宇没有呼吸般坐着,一动不动。
“妈妈的身体越来越差,我却在准备陆战精英赛……”苏朝宇的声音有微微地颤抖,“那种肠胃方面的病变通常都很快。暮宇,对不起……我想我真的是个没心没肺的孩子,一个差劲到底的哥哥。”
“别这么说。”苏暮宇在屏息几秒后长长地出了口气,眼眶却因此红了起来,话语里也带上了鼻音,“他们大概以为我已经死了。”苏暮宇轻轻咬着下唇,“我没法告诉我爱的任何一个人我还活着──而知道我活着的人,都是我不爱的。”
“爸爸始终没有这么想过。他把你的照片贴满了首都的每条街道,甚至瞒着妈妈和我,偷偷去军区特勤部的部长那里送礼,请求执行国际任务的分队队员带着你的照片和所有档案──后来爸爸被调走也有这方面因素,所有人都以为他有了强迫症,但是我知道,爸爸只是不习惯以前要买双份的零食现在只要买一份就够了。”
泪光在苏暮宇的眼角一闪,很快就被抹去了。他低头小声地叫了一声“哥”,然后递过筷子去:“吃点吧,不然就凉了。”苏朝宇能体会到,装着他另一半灵魂的那具身体正痛得发抖,却佯装坚强,用兄弟间亲密的方式和成长以后的落寞来掩饰。他随便吃了几口东西,果然看见苏暮宇垂下眼睛,死死咬住了唇。
“暮宇……”苏朝宇放下筷子,捧起弟弟的脸,轻轻吻了他的额头,“你这个家伙,看着我,听我说。”仿佛回到了小时候,苏朝宇一字一句,“爸妈都希望我能快乐地过一辈子,你也一样,他们从来没有想过你死了,更不觉得你丢了。要知道,家里随时都有恰到好处多一份的饭菜,他们总是希望某个时间,你能突然摁响门铃,好好地回家来──这时候桌上一定有你的碗筷,你可以吃饭,然后还有准备好的整齐的被褥和干净的换洗衣物可以用,都是估计着你的身高买了新的,不会嫌小。傻家伙,爸爸妈妈多么喜欢你……”一口气说着,苏朝宇却先哽咽起来,“傻家伙,若是爸爸妈妈见到你,怎么会哭呢,他们一定很高兴,一定会不让你睡觉,给你讲这些年所有的故事……”
苏暮宇把面颊埋在哥哥的肩头,小声地哭起来。他只有孩子的记忆,却用成年人的方式压抑着感情。苏朝宇轻轻抚着他的后背,不断说着“对不起”,不断吻着他的额头,不断安慰着。桌上未动几口的饭菜早已冷去了,时隔十四年,一对双生兄弟在昏暗的牢房里默默传递着彼此的寂寞和思念,哀伤深浓,却不敌重逢的淡淡喜悦。
“我记得我辗转了很久后就在海神殿的后院里,绑在一条木床上,绑架我的小头目对一个执刀的人说‘砍掉他的手脚,他实在太不乖了’。”苏暮宇和苏朝宇并排躺在狭窄的床上说话,桌上一盏充电灯发出亮白的光芒,“那时候刚刚成为波塞冬的他给了我一个机会,他走进来的时候,那人正要下手。我对波塞冬说,‘我的手脚可以给您做更多的事情’,他二十多岁,打量了我很久,笑着问我会干什么,我冲他抛了个媚眼说什么都可以。就这样,他解开绳子,抱我离开后院,让我完整地活到现在──其它的孩子大多被作成了恐怖的残疾乞儿,不出两三年,就都不见了踪迹。”苏暮宇在光线和投影里玩着手影游戏,眯着眼睛,猫儿一样蜷在苏朝宇臂湾里,依赖的,却丝毫看不出辛酸。
“你跟波塞冬……”苏朝宇小心翼翼地想问,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苏暮宇认真地想了想,却用最小的声音在苏朝宇耳边说:“我很感激他选在恰当的时候进门,并且让我活到现在,但是,哥,我想你也不会爱上一个见第一面就**了你的人,对吧?”
苏朝宇的身体凭空一震。
苏暮宇枕在哥哥肘间的脑袋敏感地体会到了这个变化,于是微笑起来,大人似的安抚过去,却调皮地拍了拍苏朝宇的腹肌:“也就是第一次才会觉得痛得要死,很怕,尤其是怕门被推开的时候,进来好几个人。”苏暮宇调整了一下姿势,更舒服地搂住了苏朝宇,像十一岁的小男孩,“再后来,就会习惯每天把自己洗干净,钻进波塞冬的被子里等他回来。这是生存的唯一办法,那时候我告诉自己,才十几岁,我一定要好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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