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要。”萧队长这样干脆回答他。
“队长,你说不必要,我想有必要,你说不行,也得讲个道理呀。”韩老六说,焦黄的脸上挂着假笑。
“就是不行!”小王右手在桌上一拍,愤怒地说,“跟地主汉奸还讲啥道理?”
“小同志,你也不能张口伤人呀。”韩老六说。
“打还要打呢。”小王说。
“八路军共产党不兴骂人打人的呀,小同志,”韩老六心里得意了,他想,“这下可整下他来了。”
“八路军共产党不兴骂好人,打好人,”萧队长从容地却是强硬地回答,“对刁横的坏蛋,可不一定。”
这时候,韩老六的大老婆子韩李氏和小老婆子江秀英哭着闹着闯进来了。韩李氏捶着胸口哭,江秀英小声地干嚎。“我们当家的犯了啥事呀,你把他扣住?”韩李氏撒泼地叫道,“你杀死咱,杀死咱们一家吧。”
“队长,”江秀英从衣兜里掏出一条粉红手绢来,擦擦鼻尖上的汗,对萧队长说,“你们扣起咱们当家的,这不是抗违了你们的伟大的政策吗?”
正闹着,韩老六的儿媳、侄媳、侄儿侄女等等一帮人,都蜂拥进来,他的姑娘韩爱贞走在最后,她打扮得溜光水滑的,白绸子大衫里面,衬着粉红洋纱汗衫子。她走到韩老六跟前,伏在他肩上,哭着唤道:“爹呀,可把你屈死呐。”
正吵闹间,元茂屯的另外两个大粮户,杜善人和唐抓子,带领三十多个人,拥进来了。他们团团围住工作队的人。杜善人站在头里,向萧队长鞠躬,这鞠躬的态度和韩老六一模一样的,不过是他的身体肥胖些,肚子大一些,腰不能弯得那么深。往后,唐抓子上来,呈上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民户韩凤岐,由贵工作队长拘押的有。想必韩家仇人官报私仇,糊弄长官。查该韩凤岐确是大大的良民,请长官开恩释放,民等保他听审不误。此呈萧工作队长殿下面是三十二个人的名字,手印或图章。
韩长脖也在这一群人里,趁着大伙乱哄哄地吵吵闹闹的时候,他凑近韩老六的身边,两人嘀咕了一阵。两人才说完,听到杜善人喘着气说道:“请队长放他。”
“管保他听审不误。”唐抓子添了一句,叹了一口气。在老娘们的哭闹中和男人们的包围里,萧队长镇静如常。他既不慌张,也不生气。他坐在桌子上,冷静地看着这些装扮成为各种各样的角色的男女,有时也微微地一笑,呈子递上来,他慢慢念着,看到“韩凤岐确是大大的良民”一句,他哈哈地大笑起来,问那站在头里的唐抓子:“韩凤岐当过两年伪满的村长,他五哥是个大特务,他七弟是国民党胡子,他外号是韩大棒子,附近几个屯子,挨过他的揍的人没有数。好娘们他都想尽千方百计去糟蹋,好地土他要想方设法去霸占,你们说他是‘大大的良民’,他是哪一国的‘大大的良民’呀?倒要问问你们。”
一席话,说得这一群人都不能吱声。
韩老六看见萧队长这样熟悉他的历史和行径,连忙对杜善人招呼:“亲家,”又对唐抓子笑道:“好兄弟,谢谢你们来保,萧队长是找我来唠唠,也没难为我,你们先回吧。”完了他又跟他家里人说道:“你们也回去,没关系,萧队长会放我回来的。”他又吩咐江秀英:“给我送一盒烟卷,一些酒菜来。”韩家的人和保人都走了。不大一会,李青山送来一个描绘着青枝绿叶的搪瓷提盒和一棒子烧酒。酒菜摆在书桌上,韩老六邀萧队长同喝一杯,遭了拒绝后,又请刘胜同小王:“来尝尝咱们关外的口味,同志,”韩老六说,“尝尝狍子肉,喝盅高粱酒。”
没有人答应他的邀请,韩老六慢慢地独酌。一直喝到他的颧骨发红,才放下酒盅,拚命抽烟卷,手支着头想。他的心思挺复杂:在旧中国,他开始发家,在“满洲国”,仗着日本子帮助,家业一天天兴旺,江北置一千垧地,宾县有二百来垧,本屯有百十来垧。为不引起别人的注目,他的家安在他地土顶少的屯子。山林组合1有他的股份,街里烧锅的股分,他有三股的一股。“不杀穷人不富”,是他的主意。他的手沾满了佃户劳金的鲜血。他知道他的仇家不老少。但他以为“满洲国”是万古千秋,铁桶似的,他依附在这铁桶的边沿,决不会摔下。意想不到“八·一五”炮响,十天光景,这铁桶似的“满洲国”哗哗地垮了。日本子死的死,逃的逃,把他撂下来,像个没有爹妈的孽障。他心惊肉跳,自以为完了。蒋介石的“中央先遣军”刘作非收编了他的哥哥韩老五、弟弟韩老七,并且叫他当上元茂屯的维持会长。他拉起大排,又得意了。刘作非乍一来到这屯子,吆喝全屯的“在家理”的粮户,摆了三天三宿的迎风香堂,捐来的小户的银钱,水一样地花着,不到半拉月,八路军三五九旅三营来,枪炮加喀加喀地响着,“中央先遣军”又哗哗地完了。韩老六把枪插起来。如今,小小一个工作队,来到这屯子,好像是要把这屯子翻个过儿来,连那平常他全不看在眼里的赵光腚,竟敢带人来抓他来了,这真是祖祖辈辈没有见过的奇事。说是吃得太多做的恶梦吧?又实在不是。他明明白白地给软禁起来了。还不知道明儿该咋样,他感到一种奇怪的、自己也不能相信的害怕。
1日本办的林业公司。
“不能长远的,”这个思想忽然闪进他脑瓜子里,使他快乐点。“穷棒子还能长远吗?”他这样告人,也这样自信。因此他的心机全部用在下边这个目的上,咋样对付这个短时期的“变乱”,等待他的好日子再来。
“那日子还会来吗?”他又犯疑了,他的大儿子韩世元蹽到“中央军”去了,一去无消息。看样子这工作队不会马上走,还得干一场!好吧,干就干吧,看谁硬实?他偷眼瞅瞅萧队长,心里冒火了。他想起了韩长脖和自己吩咐他的话:“这一回要等着瞅你的手脚了。”
正当韩老六一手支着头,左思右想时,萧队长把小王叫到一边,要他带两个战士,到屯里的公路上巡查。警卫班战士,除留两个人在家看差以外,其余都出去找他们自己发现的积极分子,布置明儿的斗争会,鼓励他们准备会上的发言。人们一个一个迈步走出去。三星挺高了。屯子的南头和北头,到处起了狗咬声,好多洋草盖的低矮小屋的院子的跟前,有好多模糊的憧憧的人影。
萧队长自己也出去了。他把他的快慢机1别在前面裤腰上,一直往韩家大院的所在的北头走去。他要看看韩老六被扣以后那边的情况。他没有叫老万跟他,在关里的长久的游击生活使他胆量大。他在一个没有门窗的破小屋的背阴处,好像看见一个黑影子一闪,“谁呀?”他的喝问还没有落音,“当”的一声,一枪正朝他打来,弹着点扬起的泥土飞到了他的腿脚上,萧队长一下跳到旁边一棵大柳树后面,掏出匣枪来冲着枪响的方向,喀巴喀巴地一连打了一梭子子弹。
1一种好匣枪,枪膛钢板,平滑如镜,故又叫大镜面。
“谁打枪呀?没有打着吧”小王手提匣枪,带领两个人奔跑过来问。
“没有。”萧队长回答,把匣枪又别在腰上。
“哪里打枪?”刘胜也气喘呼呼地奔跑过来了。
“去追去。”老万也来了,并且提议说。这时候,张班长也带一群人来了。大家都要到那小屋旁边去搜索,萧队长说:“算了,不必去,这屯子的地形咱们还不太熟悉,群众没起来,不要吃这眼前亏。这是一个警号,往后都该处处加小心防备,”他又转向张班长:“下晚岗哨要多加小心。”打黑枪的家伙,放一枪以后,转到小屋的后面,傍着柳树丛子,顺着“之”字路,一会歪西,一会偏东,飞也似地往北头跑去。奔跑半里路以后,细听背后没有脚步声,他才停下来。星光底下,他用衣袖擦擦长脖子上的汗珠子,把他那支“南洋快”1别在裤腰里。待到他慢慢走到家里时,东方冒红了。
1一种日本造的连发短枪。
8
这几天,元茂屯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们从玻璃窗户里,从破纸窗户里,从苞米高粱的密林里,从柳树丛子的背阴处,从瓜架下,从大车上,睁开惊奇的眼睛,瞅着工作队,等待他们到来以后屯子里新的事件的发生和发展,而且人人都根据自己的财产、身份和脾气,用各种不同的态度,接受新发生的事情,有人乐意,有人发愁,有人犯疑,也有的人心里发愁,却装着快乐。没有一个人的心里是平平静静的。
东方刚冒红,元茂屯的四百户人家做早饭的柴烟,刚才升起,谣言像是展开翅膀的黑老鸹,从屯子的北头到南头,到处飞鸣着。
“工作队长跟韩六爷一起喝酒了。”
“谁说的?”
“李振江亲眼看见的,工作队长说:”咱们乍来,屯里事情不熟悉,六爷多帮忙。‘韩六爷说:“好说,好说,能做到的,哪有不帮忙的呢。’”
“昨儿下晚,哪里打枪呀?”
“当当地打十一响,我当又是胡子打街哩。”
“可不是?说是韩老七从大青顶子回来打救他哥哥的。”“我也听说:韩老七朝工作队打了一枪,说:”快把六哥放出来,‘里面不答理,韩老七又是一梭子,完了韩老六出来,向他摆手说:“萧队长跟我说好了,彼此帮忙,家里没事了,你回去吧。’韩老七对萧队长道歉:”误会,误会,‘连夜骑马回山里去了。“
谣言越来越多,越出越奇。甚至于说:“萧队长跟韩老六磕头拜把,你兄我弟了。”“韩六爷欢迎工作队,又摆迎风香堂了。”
吃过早饭,老孙头又敲着铜锣,从屯子的北头到南头,一边敲一边叫道:“到小学堂里去开会,斗争韩老六。”
赵玉林的肩上倒挂着大枪,早来到会场。他把大枪搁在课堂里。
刘胜要赵玉林跟几个警卫班战士布置开会的场子。在小学校的操场里,他们用六张桌子和十来多块木板子搭起一个临时的台子。台子靠后摆四五把椅子。台子旁边两棵白杨树干上,粘着两张白纸条,一张写着:“元茂屯农民翻身大会”,另一张写着:“斗争地主恶霸韩凤岐。”这是刘胜的手笔。
人们渐渐地来了。都戴着尖顶草帽,有的光着膀子。有一些人站在台子的跟前,瞅着刘胜在上面摆布桌椅。还有一堆人,在听一个人讲黑瞎子的故事。这人在说黑瞎子掰苞米的笑话:“他掰两个棒子,挟在腋下,完了伸手又去掰两个,胳膊一松,头里挟的两个掉下来,又挟两个新掰的。这么掰一宿,完了还是不多不少,挟着两个棒子走。”人们都笑着,这讲话的人是老孙头。
老田头也来了。他戴一顶破草帽,一个人蹲在墙根下,不跟谁说话。一群光腚的孩子,爬在课堂外边的窗台上,从玻璃窗户里瞅着里面的韩老六。
人们都不说起有关斗争韩老六的事情,但心里都焦急而又好奇地等待,希望快开会。
韩老六的家里人,他的五亲六眷、三老四少、磕头拜把的,全都到来了,散布在各个人中间,他们都不说话。人们都认识他们,害怕他们,在他们面前尽装着对这大会不感兴趣的样子。
李振江走到老田头跟前,傍着他坐下,跟他唠起庄稼上的事。
“豆子咋样?”李振江问。
“完蛋了,草比苗还高,垄沟里的坐堂水1老远不撤。”老田头丧气地说。
1积水。
“苞米呢?”
“苞米也完了。”老田头一边说,一边述用手比量着。“苗有这么高,这叫老母猪不跷脚。”老田头说完,本来还要说:“都是胡子闹瞎的。”他瞅李振江一眼,想起他是韩老六的心腹人,又是韩家管院子的李青山本家,这李青山是胡子的插签儿1的,这样,话到舌尖,他又缩回了,只是丧气地叹了一口气。
1内线。
“没关系,老田头,”李振江四外望一眼,低低地说:“不要犯愁。六爷说,今年不要你租粮,现下你要是缺吃粮,往他家扛他三斗五斗的,也不算啥。”说完这话,他立起身来,挤到人堆里找别人唠嗑去了。
韩长脖到处在走动,有时跟人悄声唠一会,拍拍人的肩膀头,轻巧地笑笑。
刘胜跳上台,人们渐渐集拢在台下,眼睛都望着课堂的门口,赵玉林把韩老六带出来了。没有绑他,叫他上台去。萧队长跟着出来了。他看到了人们不关切、不热心的脸色。他在场子里到处走动,看见李振江神神鬼鬼地到处在乱窜,叫老万过去警告他:“他再乱跑,把他撵出去。”
韩长脖瞅见萧队长,慌忙挤进人堆里,不跟任何人说话。萧队长不认识他。人们明明知道他是韩老六的腿子,不敢告发。
韩老六一到台子上,睁眼看一看下面,他家里的人,亲戚和朋友,都在人群的中间,韩长脖和李振江也在。他的灰溜溜的脸上又现出了轻巧的笑容,从怀里掏出烟卷和火柴。他抽出一支烟卷给刘胜,刘胜不接,他就自己点着抽。他一边吸烟,一边故意无话找话地跟刘胜谈着,刘胜为了歇歇脚,坐在椅子上,韩老六也坐到椅子上,嘴里吐出蓝色的烟圈,现出一点也不着忙的模样。
台下的人们低声议论着:“看人家还不是跟工作队平起平坐?”
“昨儿萧队长请他喝酒,怕是真的。”
原来来了七八百人,现在又走散了一些。萧队长叫老万上台悄声告诉刘胜不要跟韩老六坐在一起,赶快开会,不要等人了。刘胜起身走到台前,对大伙说:“韩老六是大伙的仇人,工作队听到了屯子里人诉苦,都说韩老六压迫了大伙,剥削了大伙,昨儿下晚把他叫到工作队,今儿咱们要跟他说道理,算细账,”说得很短,结尾他说:“你们有仇的报仇,有冤的伸冤,大伙别怕。”
下面,李振江在人群里说道:“对,大伙别怕。”
但没有人吱声。站在一边的小王,瞅瞅老赵,意思是说,“还是你来打头一炮吧。”
赵玉林用手分开人群,挤到台前。一见韩老六那满不在乎的样子,他早上火了。他解开草绿色军衣的扣子,一到要说话,他就冒汗了。他手指着台子上的韩老六说道:“你这大汉奸,你压迫人比日本子还蝎虎,伪满‘康德’七年,仗着日本子森田的势力,我劳工号没到,你摊我劳工,回来的时候,地扔了,丫头也死了,家里的带着小嘎,上外屯要饭。庄稼瞎了,你还要我缴租子,我说没有,你叫我跪碗碴子,跪得我血流一地,你还记得吗?”讲到这儿,他的脸转向大家:“这老汉奸,我要跟他算细账,大伙说,可以的不?”“可以!”几十个人应和,里面有十来个年轻人的声音,他们站在台子的前面,看到了赵玉林的波罗盖上的伤疤,他们感动而且愤怒了。应和声里,也有老田头的嘶哑的嗓门。赵玉林又说:“我的话就这些,谁有苦处,谁快说!”
人群里稍稍波动起来了。韩老六的家里人,亲戚朋友磕头的,净跟人们瞪眼睛,但谁也不理睬。刘胜在台上问道:“还有谁说?”
两三个人诉苦以后,台子右边一个年轻人,头上戴一顶破烂的草帽,上身穿一件补钉摞补钉的坎肩,那上面,补着各种颜色各种式样的补钉,有红布、灰布、青布和格子布。因为连补太多了,不容易看出他的坎肩原来是用什么布作的,穿这花花绿绿的坎肩的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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