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来钟临让我背的东西。
可怜当年钟临费劲功夫教我四书五经,如今我忘却大半,竟只记得这些曲子。或许当年高楼上,我记得几许艳丽的衣袂罢了。
当年,当年到底是怎么样的?对于那十年之前的种种,那皇宫巍峨中纵马的我,那鲜衣怒马游京华的我,似乎都被一点一点啃噬尽了。
我现在想不起父亲的面容,只依稀记得安以山这个名字,记得他是洛阳名士,记得他逼我学习,记得他亲自交给钟临的戒尺,记得他罚我的时候不让我上厕所,记得他不让我把西京捡回来,但是我到底是怎么把西京捡回来的,自个儿都忘了。
等事情完结,我要是还活着,哪天有空,问问西京得了。
我一边想一边笑自己太矫情,半夜站这儿也就是吹吹冷风,想个屁啊。
正想着,云西京撩了帘子走过来,笑道:“你看谁来了。”
我当时还沉浸在回忆的矫情之中不能自拔,甚至还叫了他一声,说来来来,我给你唱个曲儿,平湖云锦碧莲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哈哈哈哈。
云西京笑话我:“唱得破什么玩意儿,让别人听见,笑话死你。”
我跟着他撩了帘子往楼里走,说:“那你给我说说,原来是咋个样的?”
他苦笑:“这有什么好说的,你看这是——”
我开始各种不讲理:“你不说,我自己回家翻书去,你说不说,说不说?”
云西京大概本想回避我记忆衰退这事儿,但是我不想回避,他只好给我说:“是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这是李白的。”
我一副受教的样子狂点头:“差不多,差不多。”
云西京想了想,说:“你那个平湖云锦我没听过,不知道是什么。”
我继续丢人:“你没听过我给你唱嘛,你听啊,平湖云锦碧莲秋,啊啊啊啊啊,一曲菱歌满樽酒,暂消忧,人生安得长如旧,啊啊啊啊——哎,又忘了。”
我正唱着,里面一声粗犷沙哑的声音传出来:“延之兄弟你接着唱!老头子我听着呢!”
那声音何其熟悉,我惊喜跑进屋子里去:“老毒王!”
广西离这里千里万里的路,他年纪这么大了,竟一步一步走来这里看我么!故人相逢,总是惊喜,奈何汉人的矫情,广西深山里的汉子不懂,此刻豪放道:“来来来,喝酒!再不来跟你喝两口,过两天你就死了!”
好直接的人……
心好痛……
他让我接着唱,我还就真的接着唱,问春工,啊啊啊,流水桃花飏晓风,啊啊啊啊啊啊啊……一环清影到湘东……忘词了,直接啊啊啊带过,谁知道唱到最后,竟然只剩啊啊啊。
真是奇怪,明明那些文字早就在脑海里丢失了,那些曲调我却仍然依稀记得,记得当年洛阳,在各种各样的楼里听各种各样的曲,记得那时节和我一样浪荡的王宸忆,记得满街找我一头大汗的云西京。
西京为什么找我来着?
对啊,那一日,西京为什么找我来着?我没喝多少酒,却觉得眼前昏花,听见老毒王隐隐约约的声音:“终于睡了,让我看看他胸口的毒虫——”
世界昏暗,消失不见。
大概是在梦里。伶人在珠帘后模糊的面容,午后慵懒的阳光,雕花木窗在地上投下的影子,拉长的曲调,朱瓦飞檐。
是了,一定是在梦里。这是庆和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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