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如此,那我明日便走一趟王府。」江楚思量着,下了决定。
「江公子,千万不可。」叶知秋闻言,赶紧阻止,「王府人人现下对寿春堂之人恨极了,你若前去,受气事小,只怕他们蛮不讲理地随意伤人。现下我与爹娘又不方便陪同你前去……」
叶知秋即使回到家里,仍是惧怕着遇上王家人再来。
「无妨的,我自行前往便可。」江楚只是微微一笑,似是不觉有何危险。
「江公子,那王家人是真不把人放在眼里的,还是别去了吧。」叶知秋见江楚执意要去,更是担心。
「我陪你去。」蓦地,一阵冰冷语音响起。
出自沉默许久的初星。
早知初星是冷之人,也习惯她的沉默,但此时突然说出这般话语,众人莫不讶异。
「初星?!」江楚先是微讶,而後眉头一皱,「我自己去便成,你别跟来。」
虽然现下似乎只有他一人知道初星便是杀害王侯的凶手,但难保王家人不会发现,顾及此,江楚如何可能答应初星陪同他前往。
「我陪你去。」早料到江楚会拒绝,初星只是淡淡地重申。
他不就是怕被王家人发现自己就是杀人凶手麽?与他相处不过几日,对他凡事总是考量到别人的格她早已了然於心。但自己并无畏惧,他再如何顾虑担忧也动摇不了她已下的决定。
他怕自己与王家人冲突,难道要她看着他去让王家人糟蹋?
「初星,」江楚话语依旧温柔,只是多了份固执。「我说了,我自己去便行。」
「别忘了,你的命,是我的。」无视江楚的坚持,初星只是冷冷抛下这句话,冷冷看了他一眼,旋身便离开饭桌。
江楚无奈地看着初星消失在帘门之後的身影,深深叹了口气。
作家的话:
☆、《酹江月》 第五章04
是夜,江楚等人在寿春堂楼上多馀的客房住下。
冬季至此,冷意一天深过一天。星伴寒月,冷冽地闪耀在无云夜空之中,洒落遍地寒光,在万籁俱寂的夜里,显得凄清无比。
「手疼?」初星走近江楚身侧,出声问道。
方才她正穿过他的房外,欲回房歇下,却从微开的门缝瞥见了,江楚坐於桌边,右手掌心朝上置於桌缘,左手有些吃力地解着纱布上固定的结,而木桌上摆放着一些药品。
没有发觉初星的靠近,直至耳边响起她宛若寒星般清冷的语音,江楚才发现她已然站在自己身後。
「不碍事,只是换个药。」江楚朝初星微微一笑,即使在冷夜里仍旧和暖的笑容,对上初星一贯冰冷的态度,好似两人都已习惯这样违和的相处方式。
见江楚单以左手缓慢地解着束於手掌的纱布,初星不语,只是上前一步,接替了他解结的左手,江楚看着初星如雪的纤指在自己掌间移动,他收回左手,转而拿起一旁的药瓶,旋开上头塞住瓶口的布团。
两人皆是默然无语。
打得死紧的结不一会儿便被松开,初星一圈圈绕下纱布,白色纱布尽数自江楚手上褪去後,一道横斜划过掌心的伤口历然於目前,红艳触目。
上头依稀可见仍未融消的白色药末,附着在伤口四周。伤口虽已止血,但尚未愈合,彷佛一使力便要再度裂开一般。
「方才使筷弄疼了?」初星瞧着他的伤口,问道。
连续两餐都由叶家款待,席间江楚手虽扎着纱布,但使筷用匙并看不出有何不便,分明是前一夜才划伤的口子,伤处的痛楚怎有可能在一日之间便消止。
那样的伤疼,恐怕是他默默忍下了。
「疼是有一些,但不碍事。」江楚云淡风轻地答道,淡然到好似那伤不是他有的。
「伤口很深。」伤了他的那日,初星只急着替他扎住止血,没有细看伤处如何,现下一观,才知伤得不浅,只差没有见骨。
血模糊、身首异处都看惯了的她,竟觉这一道血口格外怵目惊心。
初星眉间轻蹙,寒眸微敛,拿过江楚手上托着的药瓶,无意间触及他的指,那般温热的触碰让她心底微微一震。
「深也无妨,总会好的。」依旧是从容淡然的回答。
「当我没受过伤麽?这般深的伤口分明疼的很,为何不说?」初星看见他对自己的伤口居然如此蛮不在乎,不禁生愠,说话语气加重了几许。
却没有思索,这股怒意自何而来。
「你不也从来不说的麽?」江楚并没有回答初星的问题,只如是反问。
「说什麽?」初星一面自药瓶中倾出白色药粉,洒於伤口上,并用指腹轻轻推匀,一面睨向江楚,「自小到大,我受过的伤早足以让我对疼痛麻木。而你,不是我。」
初星手上的动作,称不上温柔细心,却也看得出她努力地避免弄痛伤处。江楚眼眸轻敛,目光流转如涟,看着眼前女子执起自己的手,替伤口重新上药,沉默半晌。
「我说的,不是身上的伤。」
「我听不懂你的话。」初星敛下神色,幽暗的瞳眸教江楚看不清里头蕴含着如何的思绪。
「你懂的,你只是不愿说。」江楚仍记得,白日的幽巷里,她曾流露出何等沉痛的面容,在微薄的光照下晦涩难明。
一直记挂的那一幕莫名撼动着他原本无波无澜的心。他想知道,究竟是如何的伤痕与痛楚,连眼前这个最是冷漠坚韧的女子也无法忍下。
「我说过,莫再一次次干涉我。」彷佛心底最私密的角落被侵踏一般,一瞬间,初星原先稍微舒然的神情,全部收敛回最初的冷漠。
但她并未止住手中替他扎绕上纱布的动作,只是不愿开口。
「你犹知皮之伤需要上药,那心底的创伤呢?」江楚眼眸深敛,垂下眼皮看着她以指拉着纱布一端正要打上结。
「我就算有伤,也不是你能懂的。」拉紧布结,确认已固定後,初星松下手,转身便走,一刻也不欲多留。
江楚才刚换好药的那只手却一把抓住她的,不让走。
「你都这样随便抓女人手的麽?」初星没有转身,也不急着挣脱,只是微侧回脸,冷冷说道。
「没有,除了你。」江楚看着初星侧脸冷漠刚毅的线条,嗓音低沉。
「所以呢?这样说是同情我麽?」初星的眸如冬夜里凝结的幽潭,望不穿、映不出她的任何一抹心思。
「初星,不是这样。」
「我该感到高兴麽?还是你也同其他男人一般,只是觊觎这副身子?」初星终於转过身,走近江楚,一步、一步。
也?江楚听见她话里蹊翘,心下一惊。
她……曾被男人欺侮过麽?这便是她总是戒备甚深、厌恶与人接近的原因麽?
一思及此,他便感觉,好像有什麽,比手上的伤口更痛、更疼……
「你也要这副身子麽?要就拿去啊。」初星逼至江楚身前,抬手便要解前的衣扣。
「初星!」却惹来江楚更使力地拽住她解扣的手,甩至一旁。
头一回,他这般用力;头一回,他如此冷吼。
见他激动如此,初星微讶後恢复冷然面孔。但心底,却爬漫着一股复杂的滋味,眼前这个衣白如雪、眸清如泓、一身清华无尘的男子,果真如她想的一般,并非其他低俗污秽的男人。
然而,他越是那样乾净清澈,满手血腥、一身尘累的她,与他的距离便越是遥远。
「你……」本欲启口,初星却看见江楚伸出手,一颗颗扣回自己前襟的衣扣,而微微颤动的手似乎是不堪伤口的疼痛。
方才他那般用力抓住自己的手,必定是弄疼了。而他,总是不吭一声痛。
「我累了,先回房。」初星敛下眼眸,也敛下眸里闪现的一丝不舍。转身回房,走了几步後突然一顿,「明日,我陪你上王府。」
江楚原先澄澈的双眼彷佛被夜色浸,染上一抹深沉忧郁。他看着初星离开,半晌,才抬起受伤的手检视。
血,又慢慢染红了纯白的纱布。
☆、《酹江月》 第五章05
一夜骤寒,前几日尚能抵御的微沁,在一夜过後陡降至深入骨髓的霜冷,晨风微微刮过,彷佛夹带千万芒针,砭人皮。
翌日一早,江楚下楼时,发现初星已然等待在此。莫怪,方才叩问她的房门时,无人应答,空等了好一会儿。
「昨夜,可有睡好?」来到她身侧,江楚问。
「嗯。」初星淡应。
看着江楚神情一派寻常,彷佛昨夜不曾有过那样激动的情绪,彷佛她昨夜看见的那个眉心深拧、嘲她低吼并紧紧勒住她腕间的江楚只是错觉。
他宛若一泓清川,即使一夜风雨过後,仍旧是那般平静无波,好似不曾沾染过任何人事痕迹,好似生命中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都只是清川里的一粒尘沙,转眼,即在他的生命里流逝而去,那般无牵无挂。
可她,却辗转了一夜。
「初星?」瞧她恍惚,江楚轻唤。
「走吧。」听见他的唤叫,初星回过神,示意出发。
江楚与初星不约而同地在一大清早便起身,不欲惊动任何人。王府此行,只有他们二人,连一向贴身随侍的何安,都让江楚吩咐去交递书信,给远在曲阳的江家二老报声平安。若依何安穷紧张的子,恐怕死拖活拖都不愿让江楚前去,那麽便失却了此行前来岚皋的意义。
没有随侍、没有车马,江楚与初星并着肩走在岚皋偌大的官道上,思索着昨日驱车经过时王府的方向。约至辰时,市集与许多商家都已开始营业,城内商贩聚集处已开始有人声扰嚷,车马往来。
穿过眼前这段商家市集并道,似乎便会到昨日那朱门耸立的群落,江楚依稀记得如此。
甫入市集,两人之间维持一路的静默,瞬间让人声淹过。走了一小段路,江楚察觉身边的人似乎落在身後,他止下脚步,回头寻索,发现初星伫立在身後不远处的一处摊贩前。
「看什麽?」穿过不算太拥挤的人群,来到她身侧。
初星像是没有听见江楚的话,双眼正注视着摊位上摆放着的商品。
那是卖玉饰的摊位,铺着大红桌巾的木桌上摆着各式各样的玉饰──藻玉镯、流苏玉佩、青玉约指、碧翠玉璫、紫玉钗等等,从凡品到逸品,琳琅陈列。
「客倌,要些什麽?」原先在一旁休息的小贩,眼见有人看玉,赶紧上来招呼,并自顾自介绍了起来。「姑娘,要不要瞧瞧这玉钗?可是上好的苕华玉,上头缀着紫晶珠,难得一见的。」
初星没有搭理他,只是盯着桌面一角。摆摊贩玉十几年,小贩也习惯了客人毫无回应,仍能口若悬河地介绍自家商品。「要不看看这只荆玉镯?姑娘的手腕跟雪一般白,戴着这玉镯最适合了。」
见初星毫无回应,江楚顺着她目光看去,瞧见了置於桌面一隅的一串流苏配饰,略透白润的月牙温玉下系白色丝绳,再串上几粒同为温玉的圆珠,底下白绳散成流苏,跟许多质地稀贵、设计美的其他玉饰一同摆放,虽然光彩略逊,却反而更凸显其淡雅高贵。
那如牙的一勾弯月,在半透明的质地中流转着温润柔和的光华,虽是没有闪耀的光彩夺人眼目,可一旦发现了这温玉的美,便舍不得移开眼。
这玉的气质,和身旁这名如水温雅的男子,竟有几分相似。
「喜欢?」见她竟瞧得出神,江楚轻问。
「只是好奇。」像是看足了,初星收敛眼神,依旧淡漠回话。
立於玉饰摊位前,看着满桌致饰品,江楚才意识到,虽然身为女人,但初星却是一身简练,合身的黑色衣装、素面无纹,周身除了一柄长剑之外没有配饰,简单朴素得可以。
江楚微微打量着,心底却觉得这样挺好。
可惜,她的子并不若这般单纯直接。
「走吧。」见江楚反而思索起来,初星出言催促。
来到王府门前,漆得红艳的高门,散发着逼人的贵气,但此时却蒙上了一层抑郁的沉,连守门的奴仆都垂头丧气地懒懒倚门,失却喧腾生气。
「在下是寿春堂少主,江楚,烦请通报。」江楚对着门人自报身分,请求王府主人允入。
听闻寿春堂三字,门人露出一脸憎恶,「寿春堂的人还有脸上王府?」
「我寿春堂向来不作违心之事,此事必定有所误会,恳请小哥通报一声。」江楚温温解释。
「差点吃出人命还只是误会?今儿个又是要来用什麽藉口开脱?」仗着王府上下这几日所弥漫的愤慨情绪,仅仅卑微门人,却欺侮起人来了。
「你报是不报?」初星前跨一步,瞪视着眼前狗仗人势的门仆,冷淡的语气里夹着几抹要胁。
「哼,要报就报,我倒看看你们要如何面对我家老爷们。」门人见初星冷漠无情的眼神如刃,心知不好招惹,悻悻然撂下话,向里头通报上去。
这一报,便报了两刻钟有馀,江楚两人也在门外站了足足两刻钟,王家对寿春堂的蔑视,由此显明可知。
好不容易等到有人来请,态度却依旧无礼非常,江楚尚未进到府内,便吃了十足的排头。但他只是寻常神色,没有一丝愠怒与不耐。
倒是初星,眼底蕴着冷冷怒意。
江楚等人随着领路的奴仆进到府内,没有往正厅走,反而转往一侧的偏厅。经过玄关前不经意瞥见王府正厅,原本应是富丽堂皇的厅堂,此时悬挂着几匹白布,堂上停着厚木灵柩,尽是凄索的丧亡气息。
初星只是随意看了一眼,便转过头,面色不动。
「二老爷在里面等你们。」来到偏厅紧掩的门前,领路的奴仆不甚恭敬地抛下这样一句话,便迳自退下。
「好个不将人看在眼里的王府。」看着快步离去甚是不耐的那名仆人,初星低哼。
眼见如此,杀了王侯,她更不痛不痒,无愧无疚。
「初星,当心说话。」江楚低声提醒,一步上前便推开了偏厅的门。
端正坐在上位的,是一名面容严峻的中年男子,一身素色却华美的袍子,面带半分哀戚、半分怒容,见江楚推门而入,却没有正眼来瞧,两侧服侍的奴仆一点也无忌惮地瞅着方入室的一男一女,那眼神,直勾地没有半分礼节。
「在下江楚,见过王二老爷。」
作家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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