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母女二人已然出了寝阁,被穿堂的冷风一吹,刘娘子的脖颈间只觉冰凉,握着刘悫的手都引得颤了颤,好在立时有个婢子从前面疾步走来,将一领柑青色鸿雁纹的大氅为她披上,含着笑道:“阿郎眼见要进了正厅,忽然想起今晨冷得厉害,嘱咐婢子给娘子多披一件衣裳呢。”
因当着刘悫,刘娘子不免微微窘迫的红了脸,垂首却见幼女笑得眉目舒展,不由嗔了一句:“三娘笑什么。”
“没什么。”刘悫轻轻弯了眼角笑道,“不过是见阿爹连见客都想着阿母,有些艷羡罢了。”
听得“见客”二字,刘娘子不免露出忧虑之色,想起近几日刘宏词回府之时总也止不住的叹气,抬眼望向正厅的方向,空着的一只手微微蜷起,却仍旧缓和语调,微笑着同幼女道:“咱们去罢。”
刘悫分明看出母亲的担忧,虽有些不满她将自己当成个幼童来哄,却也无奈,只作不见道:“好。”
来拜访刘宏词的是宰相张夷则,他还带了自己家的二郎张桐,张桐今年十五,只长了刘悫三岁,今次的拜访若是传到圣人耳中,大约也只当成是件风流事罢了。况如今按照张夷则些许不敬天颜的揣摩,圣人还未必肯将心思放在自己身上。
教家童引至正厅,早有茶博士在一旁煎茶待客。张夷则嗜茶之癖朝野尽知。前人言茶,便曾以“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神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而极言茶之妙处。然则刘宏词见了张夷则总是暗笑,心中并不觉得他是个书写文字五千卷,不平事向毛孔散,肌骨清而通神灵的人,反倒显出几分苦相来。
张夷则之子张桐大约是同其父一般的爱茶,却生的很是文雅,见到那茶博士所兼的茶时眼睛虽是明显的亮了亮,却很矜持地不作声。
刘宏词在一旁瞧得有趣,便命那茶博士道:“煎完这壶茶,带着张家二郎君去瞧瞧你的茶具和茶饼罢。”言毕果见张桐面露欣悦之色,一旁的张夷则捻须笑叹:“犬子着实不成器了些,倒教博物兄看笑话了。”
“希音兄这是说哪里话来。”刘宏词亦笑,“咱们这些营营汲汲的勾当,若是后生乐意承其山林也就罢了,若不愿,那便更是喜事,如何就要说二郎不成器呢。”
说话间张桐便见那水缘边已然如涌泉连珠。茶博士在留一瓢茶汤的同时用一竹夹搅动釜中所煎之水,神情镇定而沉稳,手也无一分颤抖,显是做惯了这样的事了。算来沸度均匀,他又用那纹银匙去了几许茶末放入釜中,当将起先留出的茶汤复又倒入釜中用以缓解沸腾的水后,他已然如行云流水般地开始分茶。
骤雨松声入鼎来,白云满盌花徘徊。悠扬喷鼻宿醒散,清峭彻骨烦襟开。
张夷则看着身侧的次子但笑不语,等那茶博士分茶已毕要退下时才慢吞吞地向次子嘱咐道:“一个人好生些,别招人烦,去罢。”
张桐闻言立时起身应道:“是。”随后便疾步随着那茶博士去了。刘宏词失笑道:“某还道二郎文雅腼腆,谁知倒是个急性子。那茶博士原有些本事,某虽请不来常伯熊,且不敢随意去江上请,却也不可太简素。”
张夷则执起那邢窑白瓷的茶盏,抿了一口道:“李肇曾言‘风俗贵茶,茶之名品益众。剑南有蒙顶石花,或小方,或散牙,号为第一’。然某观诸地之茶各有损益,或因节气,或因产地,或因饮用之式,皆未尽善。某极所爱,唯有东川之小团、峡州之方蕊、方山之露牙、义兴之紫笋矣。”
刘宏词应声道:“这正是东川小团。张又新言江南七等煎茶水,扬子江南零水为最上,某特命人以此冲泡这东川小团的茶饼,希音兄以为何如?”
那茶水此刻已出了深棕色,张夷则看着那茶默然片刻,忽然笑道:“可惜不是绿花的嫩碧色,春末夏初的时节,嫩碧色想来当更好看一些罢。听说圣人前几日命人到谢子望的府上去赐饮食衣物,里头就有许多绿花,到底是皇后殿下的弟弟,格外不同。”
刘宏词与他相交多年,自是闻弦歌而知雅意,遂缓缓收了笑意,望着张桐离去的身影静静出神。过了半晌,他才端起自己那盏已带了凉意的茶,轻轻啜了一口,才低声道:“希音兄,急不得。”他开口时语调中尚带着几分怒意,这句话出了口反倒松了口气,然后他轻轻含笑续道,“虽说谢相公得天独厚,抢了希音兄的绿花茶,却到底有邢国公在朝呢。邢国公与杨太傅不和不是一日两日的了,难不成便眼见着杨太傅知交的学生迁得这样快么?”
大抵是那茶确然凉的有些快了,张夷则叹了口气,道:“博物兄说得极是,只是你瞧谢子望的年纪,我楚朝建朝以来,除了太祖不算,你可见过这样年轻的宰相么?依某愚见,今上怕是要效法西汉武帝的故事呢!”
刘宏词闻言一哂,亲自为张夷则斟了一盏茶安抚道:“某旁的不知,齐晋唇齿的故事还是懂得,希音兄勿忧。况且皇后殿下克娴内则、噙躬淑慎,你瞧着像燕啄皇孙,垂帘弄权的妇人么?再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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