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华淡淡妆成(一)
六月初六,姚云狄的四十大寿。
和往年一样,寿辰这一天,院子的大门被四把紫铜锁锁得严实无比。院内所有通向姚府其他地方的大门、小门、墙洞,都被姚云狄派了下人看守,不要说是人,就连一只耗子也钻不出去。
好在所有人都已经习惯这种规矩了。
他们知道,其他院落里有爹爹的重要客人们会来庆寿。爹爹不喜欢让自己的孩子出去见人,但晚上客人走了之后,便是孩子们给父亲庆寿的宴席了。
兰五和太双的事情让近一半的人被驱逐出这里,连着好几个月府里都听不到大声说笑,也没新人进来,这种情况对他们来说是恐慌的。
沉默往往比愤怒更令人害怕。
这次的寿辰,他们自然要倾尽全力的去讨好他,迎合他。倘若不能令爹爹展开欢颜恢复以前的样子,那他们也迟早和那些被送进黑门的兄弟姐妹一样,被无情的抛弃。
他们准备了最美味的饭菜,最香醇的酒水,排演着最温柔动人的歌舞,一心一意地等待着晚上的私家宴席。
他们从来也没这样团结亲密过。
但这些事情丝毫影响不了一个人。
初夏的上午,微热。
太九坐在梳妆台前画眉,额上凝结了细密的汗珠。
她是个被遗忘的人,好像小石子投进水里,先噗通响一声,以为它能掀起波澜的时候,它却沉底了。
无论是姚云狄还是其他孩子,太九对他们来说,已经成了比空气好不了多少的存在。
他们都明白,她留在院子里的时候不多了,总有一天,突然的一天 她就会被随便找个理由,然后毫不留情地丢出院外,自生自灭。
太九却似乎对这一切都不在意,浑然不觉。
菱花镜中,她清瘦了许多,下颌的曲线不复先前的圆润,变得尖俏,一双眼睛却越发显得又黑又大。那长长的,卷曲又浓密的睫毛下,好像藏着一个迷离的梦,里面浮云聚散,碎冰玲珑,稍稍不慎便会坠在其中无法自拔。
她的脸色过于苍白,呈一种半透明的色泽,与窗外喧嚣的六月天格格不入。
汗水从她额上滑下,把先前画好的一侧眉毛弄晕了,在眉骨那里带出一道长长的下坠的黑线。
太九用手去擦,谁知越擦越黑,终于放下笔,无奈地叫道:“万景,过来帮我好么?”
一只手接过她的眉笔,另一手却按在她肩上,那人轻道:“让我来。”
太九有些惊讶地看着镜中那人,碧眼乌发,正是太八。他穿着一袭凉绸白衫,长发松松地垂在耳边,手里抓着眉笔,从镜里对她笑。
“你没去排演歌舞准备寿宴么?”太九从镶金匣子里取了脂粉,用鲛帕擦了汗,沾一点粉去补额头上的妆。
她在额上贴了一朵芙蓉花样钿,周围用细细的胭脂笔勾勒出妩媚的线条。这是极少见隆重的大妆,用在她身上倒也典雅,只是她到底年幼,压不住那种味道,倒显得一种稚嫩芬芳的美艳。
太八用手托着她尖尖的下巴,用手去比她的眉,嘴里却笑问:“你呢?怎会一个人躲家里化这样漂亮的妆?我要是不来,岂不错过了这等美色。”
太九笑了笑,却不说话。
太八见她那清婉忧郁的笑,心中不由一动,柔声道:“我不想去参合寿宴,闹哄哄的,怪没意思,不如来看你。上回还记得和我说什么来着?瞧我给你带什么了。”
说着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活物,捏在手里,居然是一只小云雀,脑袋一缩一缩,惊颤颤地,煞是可怜。
太九格格一笑,急忙用手轻轻拢住,那小东西在她手里轻软温热,微微发抖,她小声道:“难为你了,从哪里抓来的……真可爱。”
太八见到她笑,心中便无比畅快,得意地比划道:“这有何难,用点吃的它们就自投罗了。在园子里辛苦觅食,哪里有别人白给来得痛快,这些鸟也都被养蠢了,躲都不知道躲。”
太九轻轻抚m着那只云雀,它渐渐放弃抵抗,垂头装死了。
“万景,拿一个鸟笼来。”她叫。
万景早就拿着一个紫竹笼守在门口,听她叫,便笑吟吟地过来道:“来啦,八爷来的时候就带了个笼子。瞧,咱们点翠阁这下可热闹了。”
太九把云雀放笼子里,它先是惊惶不敢动弹,后来却慢慢站起来四处张望,跳上跳下,对这个窄小的牢笼非常不满。
“多好玩呀,八爷真是热心肠的人。”万景笑吟吟地说着,回头一看,却见太九怔怔地看着鸟笼,面上神色淡淡地,似乎并不开心。她急忙住口。
过一会,才揣度着轻道:“……就是可怜了些,关笼子里哪有在外面飞好玩……”
太九转身继续勾妆,口中却笑道:“住熟了,放它走它也不会走了。哪里还能吃得起苦。”
万景见太八望着太九痴痴迷迷地,显然她说了什么他都没听进去,便急忙找个借口说下去拿小米喂鸟,关门走了。
“不是说要帮我画眉么?”太九见太八在一旁盯着自己发呆,便轻笑娇嗔。
太八急忙拿了眉笔,凑近了去画,鼻端只嗅到她气息馨如兰芝,一颗心早就醉了,笑道:“最近府里不安生,等爹爹闲了过来看见妹妹这等天人之色,想必晴香楼就非你莫属了。”
太九冷道:“晴香楼是太双姐姐住的。她已经疯了。”
太八猛然住口。他二人想起私下里那些传闻,脸色都不好看。
半晌,他才勉强笑道:“那些传言空x来风,做不得准。妹妹别多心。只怕是太双姐姐恃宠卖乖,惹恼了爹爹,才让她闭门思过来着。”
太九便点头轻笑:“不错,在这府里,千万不能多心,像你这般无心,倒也是个妙人。”
太八沉默良久,正色道:“在哪里过便有哪里的规矩。何苦给自己惹烦恼,想那样多,又有什么好处?”
太九只是抿唇笑,过一会,用手指轻弹他的额头,娇嗔道:“还和我绕嘴,眉毛都被你画乱了,瞧你画的!”
太八一把抓住她的手,情不自禁。
太九要挣,他便用力去拉。她只得一放,由着他,他却又不敢造次了,缓缓把手松开,正要说点什么,却听门外有人说道:“太九小姐,八爷,老爷有请。”
二人心中都是一惊,互看一眼,都不明白姚云狄怎会在这种时候叫他们出去。
太九最先镇定下来,她望着窗外,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那神情,奇异极了。
她轻道:“知道了,马上就去。”
太八再也顾不得替她画眉,抢着镜子先把自己整理踏实了,这才帮太九编最后一g辫子,又替她抿了抿鬓角,正了正衣领,这才道:“好了,可别让爹爹等急了。这事……还是第一次呢。”
太九怔怔看着镜中的自己,那花朵一般的脸庞和身段,她心中槁如死灰,眼睛里却绽放出炫目的神采。
“第一次,但绝对不会是最后一次。”她喃喃说着,对镜中的自己微微一笑。
*****
(今日更新部分从此开始)
金碧辉煌的大厅,四角安置着四只巨大火盆,火舌吐得正欢,带来一屋子的和暖干燥。紫铜烛台上,儿臂chu的白蜡烛发出滋滋的轻响。
没有人说话,这里安静得很有些诡异。
姚云狄坐在太师椅上,端着珐琅茶杯,低头一点一点吹着上面的浮沫。
他很悠闲,至少看上去是这样。
喝了一口茶,他的目光停在对面厚厚的帷幕上。帷幕后没有人说话。过一会,里面传来一个清脆的响声,是杯盖合在茶杯上的声音。
“姚老,你这里的小羊羔们还是一如既往的鲜嫩可爱啊。”帷幕后面有人低声说话,声音柔弱清雅,竟仿佛是个大家闺秀。
姚云狄在椅背上微微欠身,笑道:“却姐欢喜他们,也是他们的福分了。”
说话间,帷幕后隐约传出喘息呻吟声,急切又压抑。
帷幕后的女子淡淡说道:“我倒是欢喜的很,只是最近中看不中用的太多。海老那里放话,公的暂时不缺,母的却要补货。现在想找个干净漂亮又文雅的小母羊,也不容易呢。”
那呻吟声越来越大,到了最高点忽然断开,良久,才化成重重的喘息声。
那女子拍拍手,道:“货是不错的,暂时还不需要,姚老先替我留着,再调教一段时日。可别打骂弄坏了,我会心疼的。”
姚云狄笑道:“却姐这是什么话,我何曾打骂过这些孩子。”
帷幕忽然裂开一道缝,两个高瘦的人影从里面翻滚出来,华美的衣衫都皱成了抹布。
他二人脸庞身段无一不像,却是那一对孪生兄弟。此刻他俩面色潮红,喘息不止,显然连站也站不起来了。
姚云狄挥了挥手,等候在厅角的两个大汉立即走过来,将他二人连扶带拖地拉走了。
帷幕重新合上,只留下一尾甜蜜的余香,令人骨软神驰。
那女子又道:“姚老的黑羊们都不错,只是红羊们最近怎么不见极品好货?”
姚云狄低头喝茶,却不急着回答这个问题,过一会,才道:“极品好货先前倒是有些,只是不听话,将他们染黑了。”
那女子格格笑了起来,声音甜蜜温柔:“你也真忍心,那个太双丫头如此人品……想必你这里一时也没好货替她吧?海老那里倒是不急,只让你留意培养,但再过得一段时间,没好货的话,咱们也只能从别处进货了。”
姚云狄不慌不忙,低声道:“别处?哪里还有什么地方有我这等好货,身子气质家世容貌都是一流的。外面的货却不知从那个烂窑子里拉出来的。”
那女子笑道:“说来说去,你还是存着私心,舍不得把宝贝给我们,自己留着玩呢?”
姚云狄笑答:“却姐说笑。你若看中谁,只消说一声,我还不赶紧洗干净喽巴巴赶着送过去?”
说笑间,却听外面下人报:“太九小姐到,太八少爷到。”
姚云狄示意放他们进来。
那女子轻道:“咦?太字辈还有货?奇了……我倒忘了。”
姚云狄只是笑,却不说话。
太九与太八一路各怀心思,终于走进大厅。
远远地,就看见姚云狄一个人坐在太师椅上,手里端着珐琅茶杯,含笑看着他们。
他二人一直走到面前,跪下,齐声道:“拜见父亲大人。父亲大人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
姚云狄笑道:“快起来,一家人不必多礼。”
二人依言站起,姚云狄正要说话,忽然瞥到一旁俏生生站立的太九,不由把所有话都噎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披了一层淡紫色的轻纱,下着深紫百褶流仙裙,宽袖窄肩,娉婷玉立。加上她肤白如雪,秀发蜿蜒,那样静静站在大厅里,一瞬间,仿佛所有的光辉都笼罩在周围,她看上去简直像凌波仙子一般,玉洁秀丽。
她额上贴了一块芙蓉花钿,嫣红的胭脂沿着眉骨挑上去,细细地勾勒出妖娆的花纹。
唯一的缺憾就是她脸色过于苍白,以及身量尚未完全成型的稚嫩之气。奇异的是,那种稚气却不与她的妆容犯冲,倒像是正要抽出花蕊的芙蓉,别有一番楚楚动人的味道。
姚云狄半天说不出话来。
或许他记忆里的太九不是这种模样的。
太九应该像小白兔一样,怯生生柔软软,说话都不敢大气,她的美丽是不张扬而且令人舒缓的。
绝不是……绝不是现在眼前的这个少女,带着一种类似毒花的美丽,双眼迷离忧郁,仿佛一个破碎的梦。
这种眼神,曾让他午夜梦回,辗转反侧,茫然不解其味了十几年……
“……爹爹?”太八见姚云狄双眼发愣,场面忽然冷了,不由小心翼翼唤他。
姚云狄猛然回神,竟带着几丝尴尬,笑道:“真是许久不见,孩子们都这样大了,变得如此漂亮。几乎认不出来。”
说罢,他拍了拍太八的肩膀,点头道:“好小子,个子都比我高了。你们爹爹真是老了……”
太八笑道:“爹爹哪里老,明明风华正茂的年纪。寿辰之日,可不能说老。”
姚云狄也笑道:“不错,不错!确实不该在今日说老。看到你二人出落的这般人才,爹爹倒一时感慨起来了……来,先坐下,喝茶。太八,听说你最近在研学堂跟着赵先生念书,可有长进?”
太八答道:“孩儿不过念几首诗玩玩罢了,说到做文章评大事,却万万不能的。”
姚云狄道:“天下文章何其多,却大多是治国平天下之大论,我等商人世家实在是用不着的,不看也罢。还不如学点记账和做生意的东西,姚家这样大,总不能连个会算帐的孩子也找不出来。”
太八揣度着他的意思,心中不由砰砰乱跳,不敢回答造次了,只得小心翼翼地说道:“孩儿一定尽力去学……”
姚云狄点头,又与他说了半天闲话,这才转头望着太九,看了半晌,笑道:“太九,最近身体如何?你先前那场大病,可把大家都吓到了。”
太九垂头恭敬地说道:“孩儿不孝,让爹爹c心了。如今已是大好,只是受凉了还会有些咳嗽,无大碍。”
姚云狄道:“咳嗽可不是好事,去和陈先生说,让他每月给你多开一味香雪润肺丸。否则小毛病拖久了,便要成大病。”
太九答了个是。
姚云狄一时想不起还能说什么,只看到她的脸,他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像,太像了,几乎是一模一样。
他怎么竟忘了,她是她的女儿,原来,她是长着这般模样。那眉,那眼,那唇……先前怎么会没看出来?
甚至连那嘴角边隐约的嘲讽笑意都一样。
他真的差不多快忘了,这种神情。如今陡然旧梦回袭,令他不愿去想一些更重要的事,不愿去想帷幕后还藏着一个神秘的客人,更不愿去想那位客人会用怎样的目光来打量这两只肥羊。
他不愿去想,甚至后悔让他二人来这里。
他与二人随意聊了一点家常,见帷幕后那人没甚反应,便清了清喉咙,道:“好,也没什么事了。你们先下去吧。”
太八太九都有点惊讶,他叫他俩过来,难道就为了说几句不痛不痒的家常话?真真奇怪。
心中虽这样想,面上却不能露出来,他俩只得欠身道:“父亲万安,孩儿告退。”
太九一直走到门口,正要去推门,却听身后传来一个清雅温柔的声音:“别走呀。呵呵,我就说,姚老藏着宝贝不让咱们看呢。”
他二人急忙回头,却见那厚重的紫色帷幕忽然被人揭开,一个g装丽人从里面缓步走出。
她约有三十上下的年纪,弯眉凤眼,满身的华美,通体的贵气,乍一看令人目眩,不敢逼视。
她一直走到太九面前,笑吟吟地握住她的手。太九不由打个寒颤,这初夏炎热天气,她的手居然比冰雪还要冷。
“这位小妹妹想必就是太九了,难怪姚老成日家在咱们面前说自己一双好儿女,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太九一时无言,不知怎样答话。
姚云狄在旁低声道:“叫却姨。”
太九立即从善如流,叫了一声:“见过却姨。”
却姨急忙将她扶起,又仔细上下打量一番,这才回头对姚云狄笑道:“姚老有个好女儿啊,倒不如做我家媳妇吧?我欢喜的紧。”
姚云狄知道她话里有话,心中不由微微一滞,竟是不愿。
他笑道:“却姐真是说笑,她还小呢。再大一些,却姐若不嫌弃,便领走吧。”
却姨但笑不答,只拉着太九的手问长问短,又拉着太八问他年纪生辰,喜欢吃什么。
姚云狄背着双手,沉吟良久,忽对墙角做了个隐秘的手势。
角落里黑影一闪,一直等候吩咐的人奉命悄悄出去了。
铅华淡淡妆成(二)
“说起来,若不是今日刚好赶上姚老的寿辰,只怕我还见不到这两个孩子呢。”
却姨坐在正中的太师椅上喝茶,她笑语嫣嫣,神采飞扬。
“姚老总是这样小气,好像怕我们欺负他宝贝女儿儿子似的。我们可是疼爱都来不及哟。”
太九只是笑。这种情况下,除了笑,他们说什么都不好。
姚云狄也笑,说道:“小孩子年幼,不懂礼数,就怕冲撞了贵客。你们也是难得来府上喝一杯茶,却原来打着这种心思,倒不好教孩子们不来了,好像我小气一样。今儿就把孩子们都叫来,可没话说了吧?”
说完他便作势要下人去传话。
却姨急忙止住,嗔道:“年纪大把了还禁不起玩笑!不过说着玩而已。你这风流种子,生了那一百来个小孩儿,个个都来,厅里还有坐的位置么?”
姚云狄道:“倒别让却姐说我藏私,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我孩儿虽然多,懂事的只有那么几个,其他蠢物,不见也罢了。”
却姨伸出一g白嫩修长的手指,作势在他x口一点,娇笑道:“还好意思和我卖弄!越发不成体统了!我是那山大王呢?巴巴赶来看你家小孩儿,抢走了炖汤喝?今日也不知是谁过大寿,把一干客人撂在大厅里干坐,专来这里和我磕牙。”
姚云狄唤人为她填茶,一面又道:“几十年的交情,让你和那些人干坐,我才真是不成体统了。你既这样说,瞅着天色也不早了,倒不如摆宴正厅罢?”
却姨拿眼瞅了瞅太九,再看看太八,便勾出一抹笑,柔声道:“也罢,你家孩子都是冰雪堆出来的玉人儿,没得被我们这些腌臜老太婆老爷子给带坏了。改天有空再带了见面礼来看他们罢!”
原来她知姚云狄心中舍不得他二人,只当是奇货自居,要更高的价。这两个孩子都是冰清玉洁的大家龙凤,那通身的气度就是外人怎样也学不来的,若要了去,好好调教几年,再难的任务也必然能顺利完成。
这样的人物,多出价又有何妨?
谁知那姚云狄却赔笑道:“却姐又拿我寻开心呢。却姐要来看他俩,还带什么见面礼?没得折杀了两个小辈。他二人年纪又小,又没见过世面,不小心得罪了您老人家,倒惹了一肚子气,只求您老别放心上。”
他这样软绵绵地把她的抬价给抵回去。
却姐不由诧异。
原来真的是不放人。
她淡淡瞥了他一眼,轻笑道:“姚老言重了。贵府公子小姐都是雏凤稚鸾,万中无一的人物,我这个老婆子又怎么舍得与他们较真。”
姚云狄一时接不上口,知她恼了,他只当作不知,正要吩咐下人带路去正厅摆宴,却听外面有人报道:“启禀老爷,宣四小姐来了,外院的下人说没老爷的传唤,不放她进来,这会她正在门口争执呢。”
众人都是一愣。
姚云狄先是一愣,跟着却眉头一舒,笑道:“快请进来。”
说罢他回头对却姨说道:“小儿无礼,让却姐见笑了。”
却姨懒洋洋道:“这也没什么,父亲寿辰,她来庆贺,天经地义。倒是个机灵聪敏的孩子呢。”
太九听他二人说话,大约猜出姚云狄没有传唤宣四,她是自己大着胆子硬闯过来的。可能是仗着有客在,姚云狄不能把她怎样,不如釜底抽薪赌上一回,赢了就受宠,输了就进黑门。
她不由暗暗佩服宣四的勇气。
太八悄悄捏了捏她的手,凑到她耳边低声道:“宣四姐胆子可真大,你看爹爹好像很开心,她算是赌对时机了呢。”
太九没说话,只慢慢把手了抽回来。
没一会,门帘便被人掀开,一团丽影徐徐走进来,对着姚云狄躬身下拜,口中说道:“宣四见过父亲大人,愿父亲大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她今天打扮得非同寻常,一身明纱石榴裙,外罩嫩红水衫,头顶盘着灵蛇髻,白嫩的额头上坠着一点紫水晶,倒显得她唇红齿白,j神焕发,与平日朴素淡柔的形象大异。
太八又凑到太九耳边,轻笑:“人要衣装,她原来打扮一下也是个美人儿。”
姚云狄果然眼前一亮,笑道:“不须多礼,起来起来。来,见过你却姨。”
宣四刚站起来,听他这样说,便急忙又拜倒下去,口中甜甜叫道:“宣四见过却姨,却姨金安如意。”
却姨笑吟吟地磕着茶杯盖,柔声道:“快起来,可怜见儿的。姚老的女儿都和玉雕出来似的,真让人羡慕。”
宣四却是个再机灵不过的,她今日孤注一掷就是为了出人头地,这时哪里还有装羞涩的想法,当下接口笑道:“却姨才是,我几乎不忍心叫姨,分明是我姐姐的年纪。宣四第一次见到却姨这样美丽的女子。”
那却姨本来懒懒的,听她这样说不由来了点j神,上下仔细打量她一番,喜道:“好个伶俐孩子,过来,让我好好看看。”
宣四便垂头走过去,迎面看到太八太九,她一愣,跟着浮出一种复杂的神情,仿佛是羞恼,仿佛是鄙夷,最后变成隐忍。她装做没看见他二人,径自走到却姨身边,被她握住了双手。
这边宣四百般顺着却姨的话去说,竭尽全力地讨好她和姚云狄,引得她格格乱笑。那边太八太九也不知能不能走,只得干站在那里。
又过了一会,一直和宣四她二人说话的姚云狄好像终于发现他俩,便挥了挥手,道:“你们……”
话没说完,却听门外一人笑道:“好热闹,可是我错过了什么?”
那声音低柔魅惑,勾人魂魄,太九一听,仿佛晴天一个霹雳打在她头顶,几乎忍不住就要回头去看。
她忽地想起那晚那人说的话:忍,忍字头上一把刀。总之任何事,你都给我忍住了。
她僵硬地把欲转过去的头颅硬是别了回来,强忍住全身肌r的颤抖,不露出任何异常的表情。
但她很快发现自己这样做其实g本没必要,因为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一下子都被那人吸引了过去,没人看她。
太八半惊艳半讶异地张着唇盯着那人,看上去有点天真的蠢样。
姚云狄双目发亮地看着那人,脸上的神情都变得柔和恬然。
宣四双眼都看直了,眼底有什么东西在跳跃翻腾,她正说话说到一半,陡然停在那里,也没人发觉。
却姨一下子绽开笑颜,炫目之极。慌忙从椅子上起身,快步走过去,抓住那人的手,娇嗔道:“是你!你总算来了!我方才还想着,你要是不来,姚老的这个寿辰还办的有什么意思?”
那人温柔地握着她的手,乌发如云,双眸如星,长袍斑斓,眼底一朵妖娆樱花,不是穆含真穆总管是谁?
他往每个人面上含笑望了一眼,太九只觉他的目光仿佛温暖的春水,被他看一眼,竟是说不出的舒服快意。他多看了太九一会,这才笑吟吟地说道:“你们只当办个寿辰很容易么?吃一顿就走人?那菜谱、分配、大小厨房、上菜顺序、酒水、碗碟……哪一样不要人管?我忙了一早上,你还打趣我。”
却姨在他面前竟如同一个豆蔻年华的含春少女,红着双颊娇嗔:“偏你有那么多话!姚府里难道连个管饭的人也找不到?都让你来忙,姚老也真是小气。”
姚云狄故意苦笑道:“却姐,也不必这样说我吧?刚见到穆先生便赶着抱怨我。”
说得却姨笑起来,抓着穆含真的手,两人亲亲热热地坐一起,她又娇声道:“好些日子不见,想我不想?你这没良心的,一点消息也没有,枉费人家这样挂心你。”
穆含真柔声道:“乖却儿,有些话只说给我一人听便好。别叫人偷听了去,没趣味。”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一g羊脂玉簪,亲手替她簪在发髻上,又道:“上次去了天山回来便要把这送你,偏生又有急事赶去杭州,总算今日见了你,这礼物也算送到佳人手上了。”
却姨面上绽放出光彩,伸手去m那g簪子,触手温暖,心中不由甜丝丝。
穆含真又道:“这是天山暖玉,夏天感觉不出,冬天放在心窝那一块,暖和。”
却姨又拉着他说了半天悄悄话,面上神情甜蜜之极。
太九见他二人情状,俨然是一对情人,心中不由默然。加上姚云狄叫她却姐,穆含真却能叫她小却儿,乖却儿,尊卑也不当一回事,真真奇怪。
却说穆含真进来之后,宣四便再没c话的机会,只能静静在一旁做摆设。见太八太九也默默站在旁边,她不由走过去,低声道:“你们怎么也会来这里?”
太八心直口快,直接道:“是爹爹让我们来的。”
宣四面上神色有些难看,半晌,口中冷笑道:“不是说谁也不许出来么?他为何单叫了你们?”
太八摇头:“不知道,叫过来只说了两句家常,就让我们回去,不想那个却姨……”
他正要把经过和盘托出,太九却打断他的话头,淡道:“既然知道谁也不许出来,你又怎么会在这里?难道爹爹也叫了你?”
宣四被她问得脸色发白,忍不住要发作,又往穆含真那里看了一眼,强忍着低声道:“你是做什么?想笑话我?嘲笑我妄想出人头地?不择手段?”
太九却缓缓摇头,悠悠说道:“不,我一点也不想笑话你。我很佩服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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