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红楼》杰作,传有窜编;脂砚轶闻,颇参歧论。雌黄错见,坚白等棼:或则妄规胶续,滋刻鹄类鹜之讥;或则虚拟璧完,忘断鹤益凫之拙;又或殚心索隐,逞臆谈空,附会梅村赞佛之诗,标榜桑海遗民之作,等玉卮之无当,枉绨椠之相矜。
世或推之,蒙无取焉。
夫美人香草,大抵寓言;秋水南华,非无托义。要皆效山芎之隐语,务壶柏之瘦辞。珍闻疑似,珠尘马迹之间;丽思迷离,蜡泪蚕丝之喻。作者既邈,解人斯难,强事扯撏,适邻穿凿。而况身丁板荡,运遘黍离。函铁空沉,失所南之本x;塔灰未改,对遗山之史亭。涕泪君亲,寒鹃犹咽;苍凉身世,梦蝶何依?遑古人以同忧,固我躬之不阅。郑笺苟作,宁堪代祓悲辛;鲁酒可温,奚如自浇垒块?尝慨南宋词流,写愁烟柳;晚明志士,迸泪桃花。异代闵其所遭,后人企其余韵。然而半壁依然,自酣歌舞;四方沸若,未废耕锄。从未有纵蚊x以滔天,掷虫沙于儿戏者。严□垂下,恨并朱仙;禁□顿移,寒生铜狄。厉阶为梗,渐台之骨岂知;史铖永虚,原庙之灵犹痛。
即云编户,已憾流离;矧在勋门,遽沦舆皂。朝闻稍拾,虽成藏壁之编;海泪难消,宜有书空之笔。
因忆髫年隙晷,即嗜稗官;艳史余谈,曾研《石记》。抑钗扬黛,几于万喙雷同;索贾辨甄,等是一时梦呓。思搜秘绪,务扫浮埃。湘竹招魂,续芳华于鸳蝶;楚兰抒愤,伸诛伐于鸩媒。徒以白雪难摹,抱琴踯躅;及此青门多暇,寻梦依希吐快语于当前,踢翻鹦鹉;结孤诚于一往,还挹兰荪。说色非空,如借天祥之镜;拗离成合,别传士隐之书。禹鼎象形,言皆有本;鲁戈振思,气欲无前。亦足豪矣,他奚恤哉?
嗟乎!回天志业,类一现之昙花;汗史功名,视数行之楮叶。畴知我者,与谈天宝旧闻;若有人兮,试证贞元朝士。未免绛珠匿笑,问甚事而干卿;定知浊玉有灵,愿是乡以老我。
已卯小春,云淙花隐自序于逸圃竹轩。
第一回 梦觉渡头雨村遇旧 缘申石上士隐授书
古今第一部奇书就是《石头记》,记的是大荒山青埂峰下,有一块女埚氏补天剩下来的大石。那石自经煅炼通灵,可大可小,被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引他幻形入世,在温柔富贵场中混了一常因此,把经过事迹自己记述下来,又因书中有太虚幻境众仙女唱的《红楼梦》曲子,所以后来看书的都称他《红楼梦》。
书中真事隐去,无从考证。又只记他一番入世、出世的事,并没记他出世以后的事,以致此书风行之后,不免破费了文人墨客多少的闲笔墨,诓骗了香闺绣阁多少的冤眼泪。还有一般痴人,以为宝玉、黛玉如许钟情、如此结局,是千古的大缺憾。
必得把他们二人做到死者复生,离者复合,这未免把《石头记》看得忒真了!有的说这般人是狗尾续貂,有的说他们是画蛇添足。狗尾也罢,蛇足也罢,横竖各人肚皮里一种不平之气,借着这枝笔挥洒出来,也自痛快。
不想更了若干劫,历了若干年,又出了一部《红楼真梦》。
当时,有个燕南闲客瞧见书中回目,认为希奇,要想买他回去。
偏生那个卖书的说是海内孤本,勒掯着要卖重价。那燕南闲客一来买不起,二来又舍不得,只可想法子向那卖书的商量,花了若干钱托他抄了一部。那天拿回来,便从头至尾细看了一遍。
一日,在酒座中谈起此书,大家都问书上说的什么?燕南闲客只得述个大概。座中有个趋时人物冷笑道:“这部书我已听人批评过:头一件,于现在时代不对。二则文理未免太深,又是诗,又是词,又是文章奏疏;连那些戏词、酒令,都是文绉绉的!连我都念不下来,别说那般简体字出身的了。三则说得成仙太容易。那神仙的事谁都听见过,可是谁也没瞧见过。世界上那里有这们许多的神仙呢?依我看也不过信口开河,像刘姥姥诌的若玉小姐罢了!”燕南闲客笑道:“阁下如此博雅,只短点《红楼》的学问。那《红楼》原书上分明说的无朝代年纪可考,当然不是现在的事。若说他文理太深,原书也是如此。这全是贾宝玉自己记下来的。他本是举人出身,一肚子的书在那里做怪,写出来那能合你们诸位的眼呢?至于神仙的话,也是和原书前后衔接。对不对得问宝玉,我们那里知道?”
又有一个研究红学的,也在那里摇头,说道:“这个书名我就不懂。这部叫做真梦,难道原书所说的倒是假梦?怎么又说‘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呢?”就中有个老者拈髭微笑道:“老兄没瞧见前书内太虚幻境石牌坊的对联么?那对联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世间事真的就是假的,假的倒是真的;有形的终乌有,无形的亘古常在。真真假假,有有无无,总是一般。老兄又何必太认真呢?”
话言未了,惊动了一位不衫不履、不夷不惠的半老老翁。
此人姓顾,字雪苹,东越人氏。说起他的家世,是四世公卿,一门科第。他自己的身世更奇,说起富来,也享受尽园林丝竹之娱,到头来只剩一枝破笔。说起贵来,也叨拜过蟒玉金貂之宠,到头来只剩一领草衣。生平志为名臣硕辅,却弄得不良不莠,一事无成;x情笃于人纪天伦,更担尽不孝不忠,一文不值。也算是一个不幸可怜的人罢了。当时听见这番议论,不免触动他的心事。就拱手向老者说道:“适才高论,心佩得很。若论真真假假,有有无无,鄙人于此中得到经验不少。世间事那有真的!做官的时候,腰金带玉,前呼后佣,好像真阔了似的。刚要爬到梢上,被那缺德的把你老g都刨掉,不用说官儿没人认你,就要找那套官衣,也只可在戏台上见了!你说能算真么?有一种聪明人说是官不在大小,多攒钱就好,攒了钱总是我的。那知道来的艰难,去的更容易,坑的坑、骗的骗、倒的倒,不到几年的工夫,就鼓捣光了。能够留下一点给你,吃不饱,饿不死,这还是便宜的。那些看财奴,把钱财看得紧紧的,一个大钱舍不得用,那也是白饶。就是锁在铁箱子里,到他该走的时候,也会变青蚨蝶飞了,白老鼠跑了呢!你道钱是真的么?再说父母、妻子,一辈子守在一块儿,断不能说是假的。可是到了撒手的时候,谁也顾不了谁!就是我们有生以来所见所闻的,到了今日,简直的翻了一个过,再要找从前的事,连个影子也没有了!在当日看来何非真,到今日看去又何事非假!你若太看真了,无非是自寻烦恼。咱们且就书言书:那《石头记》原书上就说明那些真事都是假的,但看他说的将真事隐去,自托于假语村言,便是此书的定义。其中一甄一贾,分明针对。书上所说都是贾府的事,那甄府只在若有若无之间。可见有形是假,无形是真,这话是定然不错的。即至黛玉的夭折,宝玉的超凡,做书的虽如此说,又安知不是假托。就照着书本说去:金玉姻缘,结为夫妇,表面是合的。然而一僧一寡,合而终离,这是人人看得见的。木石因缘,中途分散,表面是离的。看官试想:所谓神瑛侍者,太虚幻境也到过,赤霞g也住过。既到了大荒山,来去无拘,行止无碍,何难再至太虚幻境与绛珠仙子相见?况且原书说的:宝玉闻知黛玉凶耗,即时痛哭昏厥。魂到冥间,遇见一人说道:林黛玉生不同人,死不同鬼,目下已至太虚幻境;如果有志寻访,潜心修养,尚有相见之期。试问:宝玉若不为他林妹妹,如何去做和尚?既千辛万苦去做和尚,焉有不寻访林妹妹的道理?由此看来:宝黛虽离,终必复合,与金玉姻缘的结果恰是相反。但,书中虽然揭出,读者未必领会得到,枉自替宝黛伤心落泪,岂非至愚。这部《红楼真梦》鄙人未曾寓目,臆料必是就此发挥,揭破原书的真谛,唤破世人的假梦,故于书名上特标一‘真’字。诸君以为如何?”燕南闲客正要答言,那老者又道:“诸位但议论此书,可知道此书的来历么?”众人都道:“愿闻其详。”
老者道:“说来话长。鄙人姓石,字鸰原,生平专好古董。因为家兄收藏一把名扇,城里头有个贾恩侯要想出重价买他,偏生家兄执意不肯。不知姓贾的如何和州官算计,硬迫着把扇子追了去,以致家兄衔恨毕命。为此,我便将收藏古董一齐都出脱了,在京里开了一个小小的南纸铺,借此隐身。那天,在柜上遇见古董行的冷子兴。我们从前虽然交往过,却也多年不见,不料他须发都白了。据说古董行的生意,这几年也很不易做。因想起他的好友、前署尚书、后降府尹的贾雨村,问他为什么不找贾雨村去呢?子兴说道:‘别提了,雨村比我还窘呢!他那回因案挂误,定了徒罪,后又遇赦放回。一直有十多年,家里没得着他的消息。那位甄氏夫人到处求签、问卜,还为他吃了长斋,始终一无征验,以为必是路遇不测的了!那知道前年冬天,他飘然一身,忽自回到湖州家里。说是走到什么津、什么渡口,遇见了一位道者,就是他的恩人甄士隐。邀他到茅庵里,说了许多不相干的闲话,他多半不懂。后来,甄士隐有事走了,他一觉睡下,也不知睡了多少时候。睡中不觉得饥渴,醒来也不见一点老态。古来陈希夷善睡之外,大概就得数他了!’我想这甄老先生必是成了仙了,可惜那贾雨村当面错过。我们要想出世离尘,偏又遇不着。”言罢叹息!众人也有称奇的,也有嗟叹的,也有将信将疑的。顾雪苹道:“这跟这部书有什么关系呢?”
那老者又道:“我还没说完呢!那年,他蓦地一觉醒来,看见风霾眯眼,天色昏黯,远远似有许多狼嗥、虎啸、猿啼、鹤唳之声,却不见有人。心中暗想:如此荒旷幽寂,恐非人世。
正在傍徨无措,忽见一道者,羽衣星冠,缓步而来,不禁大喜。
忙即迎前问讯,原来又是那位恩人甄士隐。雨村走近打恭,道:‘昔年与老仙长一别,直睡到如今,不料又在此相遇,真可谓有缘了。只是举目穷途,栖皇无托,夙承不弃,还求引度!’说罢,又振衣下拜。士隐连忙扶起道:‘尊官尘缘未了,尚非超解之时,由此图南便是归路。目下恰有一桩为难之事,正虑无人可托,若阁下奋身任之,功德不校’雨村惊讶道:‘仙长静修如此,有何为难之事?’士隐道:‘此事关涉贵宗,就是宝玉现今的下落与荣宁两府后来的结果。前此,阁下曾说宝玉有如此的来历,何以迷情如此又豁悟如此?不知由情生悟,由悟证情。仙草通灵形离神合,所谓原始要终之道,尽在于此。’
雨村听着,不甚了解,因说道:‘下鄙愚昧,愿赐明教。’士隐道:‘世人所见,不外形气之间离合悲欢,一生颠倒。究竟人世光y有限,造化功用无穷,有形的悲离,未必不是无形的欢合。即如柳湘莲与尤三姐,潘又安与司棋,尚且携手情天,补还缺陷。何况通灵宝玉久经煅炼,大有神通,他的力量可以补天,岂有自留缺陷之理?这也是一定的,无奈世人耳目所蔽,见不及此。’”“言次,从袖中取出一部锦函珠字的书,授与雨村,说道:‘贫道前日至太虚幻境,见着神瑛侍者,承他检授此书。据说自从他到大荒山以后,以至复到太虚幻境,中间许多经历,还有荣宁两府近年复兴的事迹,一一手记在此。意欲传向世间,免得世人看着前书的藏头露尾,妄生揣测,转滋疑惑。今即烦贵官为我传之。’雨村不敢诿辞,忙即接过。又欲叩修身缮x之要,士隐微笑,念了四句言词,是:造化本非空,真处在虚渺;枉教假营营,那得真了了!
言毕便要告别。雨村牵衣挽之,固求援引,士隐道:“未了便来,了了便去。尊官自爱,后晤有期。”举袖一挥,忽然不见。”
雨村惘然若失,不知又走了多少冤枉路,才遇着一个似人的指与途径。后来携了此书,走过了湘楚江淮等处。所到地方,江山犹是,闾里都非。中间路过南阳,那里虽然经过兵燹,这些年休养生息,如今却是市廛丰阜,士民康乐,大家都颂扬贾节度的德政。雨村问是那位贾节度?不料就是宁国府的贾珍。
大家知道雨村是他同宗,都要尽个东道之谊。也有请宴会的,也有送盘川的,在雨村倒是得之意外。又一次,到九江去访那琵琶亭的名迹,见那里家家户户都供着贾兵备的长生牌位。细看那上头的名讳,却是贾兰。问他们为什么都供这位贾大人?
那些年轻的,说得不大清楚;问到年纪大些的,都道那回乱事若不是贾道爷几句话弹压下去,我们通城的身家x命就都完了。
雨村听了也甚感叹!这回恐怕惊动大众,不敢说是同宗,只说随便问问罢了。”
及至逛到金陵,亲访荣宁两府,见府门内外油饰尚新,石狮雄踞如故。从墙上望进去,那些崇甍画栋却不免剥落坍损,园内参差老树,也砍伐了不少。心想:他们为什么只涂饰外面?正经的房屋、树木,倒不去整理整理听他毁坏呢?因此,不免添了许多感慨!又想起自己已迫衰年,当日出领夏卿,入赞枢务,何等煊赫!中间经了几次风波,转瞬炎凉,似醒了南柯一梦,并不能像贾珍、贾兰在地方上留点遗爱。因此,宦情冰冷。””
回到湖州,才知他第二个儿子已经进了学,中了副榜,在二十四岁上得病夭亡了。剩下两子,又都因为衣食之计,奔走在外。从此益发勘破世情,只同娇杏夫人乡居养老,暇时著书课孙,将此书手自抄写。却不料此书到了雨村手里也经过三度难关,几乎被毁。第一次是娇杏夫人见了此书,陡然发怒,说道:‘上回由你传出去的那部《石头记》,把咱们老g儿都掀腾出来,提起我总说是个丫头。我做了半辈子的太太,谁敢说我是丫头出身,倒被你卸了底啦!这还是小事。我那回在院子里掐花,刚巧你来了,我瞧瞧来的客是谁,这也是平常的事,那里就是看上了你呢?照《石头记》上那么说,好像我有什么不正经似的,这可冤死人了。这部书不定又编派的什么话,传出去又生是非,不如索x烧掉他干净。’说着,便抢过这部书,要往柴灶里送。亏得雨村抢回来得快,又再三央及他夫人,还把书翻了一遍给他看,说这上头并没有编派咱们的话,才算免了这一难。第二次是湖州大水。雨村家门口是桑园,桑园外头就临河,河水一涨,就直灌到他的屋子里,那书房就有四五尺深的水。又亏得雨村头一天夜里把这部书带到楼上去校对,没有被龙王父收了去。””
这水火二劫都免了,偏偏又碰着太岁。原来湖州有个老光棍,此人姓钱,名孔昭,专好包揽词讼。说起案子来只知道要钱,连亲生的姥姥也不认。又因他广开方便,只要收了一百大钱,就肯替人说事,人都称他为百大先生。他和贾雨村也沾点世交,听人说雨村回来了,以为做过大官的,一定大有油水,要狠狠的吃他一注。当下就找了一帮刀笔,造了假借据,硬说雨村欠他旧债,那个居中,那个做保,都签了押。先叫人来向雨村讨债,雨村不理,便告到县里。那县官见中证确凿,又受了钱孔昭之贿,立时判令贾雨村还钱,若不还就要抄他的家产。
可怜那贾雨村此时只有几亩薄田,一所老宅,若抄了去,可往那里存身呢?幸而湖州知府和贾府尚有交情,把案子提到府里,判令和息。那钱孔昭知道雨村有这部《红楼真梦》,又要想借此敲他竹杠。娇杏夫人畏祸心切,打算把这部书乘夜销毁灭迹。
雨村道:‘此事万万不可。说起来还是你的旧主甄公再三托付给我,不要说把他毁掉,就是被官里抄了去,咱们也怎么对得住甄公呢?’于是,一面将此书寄放出去,一面托人和钱孔昭说情。终究把田地变价,送给他三百吊钱,才算了事。诸位想想:这部书可是容易留下来的么?”众人听那老者说得原原本本,无不叹异!
顾雪苹又对那老者道:“阁下与贾府有仇,还肯说他们的好话,这般古道真不可及!”老者道:“这些事跟书上颇有关涉,说出来可以对证。再说深了,舍下也不过和那贾恩侯有些仇隙,至于贾府上累世厚道,我们也都受过好处的。别的不用说,就我那回患半身不遂,若不是贾状元的太夫人施给活络丹给治好了,那里还有今日呢!”雪苹道:“究竟还是老辈长厚。如今的人只记人家的仇,谁还记人家的好处呢!”
等到临走,雪苹向燕南闲客商借此书,起先不肯,还亏那老者出面担保,才肯借给他。雪苹先从头检阅了一回,见所说大旨皆与前书不悖。且按迹循踪,不涉穿凿。那上面还有大贤大忠理朝廷、治风俗的善政,是前书所不及的,奇警处颇能令人惊心动魄。因此,也手抄了一部。
那一天,雪苹正在西山别业。园花盛开,春光似锦,独自在花y下徘徊赏玩了一番。回至洗红轩里,取出此书抄了两页,又重新恬吟密校。忽听得蛎粉墙外隐隐的一片歌声,便歇下来倾耳细听。唱的是:
败锦糊窗,当年紫诰香;落花啼鸟,谁知钟鼎常渺金门黯黯斜阳,碧油幢又换了青萝帐。休说是望金张,誉马扬,到头舞袖更郎当。昨日扬柳殿前千骑拥,今朝蓬蒿径里一身藏。
金x量,金谷装,繁华流水无归往,苦费牙筹计短长,可怜心力都成枉!舐犊忙,保不定投袂向何方?好风光,那知道冷落了乌衣巷!只贪题柱贵,那管倚闾伤。陌头长绿桑,垄头生白杨,渺茫茫,人间何处是真乡?漫牵肠,醒来时只当一枕熟黄粱!
雪苹听得歌声大有玄妙,连忙开门望去。只见一个道者在柳y中走着,将要转过山坡了,赶即放步追上,迎头下拜。道:“仙长莫不是士隐甄老生么?”道者大笑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山人一概不知,只晓得空空二字。”雪苹道:“如此说来,道长的法号一定有空空二字。我顾雪苹仰慕已久,幸会!幸会!”
原来那道者正是空空道人。当下被雪苹道破,又是一场大笑,说:“你居然认得空空二字,这就难得。”雪苹道,鄙人正要请教。从前那部《石头记》,相传是道长在青埂峰见过那位石兄,和石史还有一番问答,那书便是从石头上抄下来的。
如今又有一部《石头后记》,又叫做《红楼真梦》,到底是真是假,道长必知其详,务望指示。”空空道人道:“真梦也好,假梦也好,自己的梦做不完,何必管人家的闲梦呢?”雪苹道:“敝庐就靠着石居,和石兄大有缘法。石兄的梦,就如同我的梦一样,是必要请教的。”空空道人道:“山人近日甚忙,好多时不曾到青埂峰去,不知那块顽石在与不在?那上头可曾添些字迹?等我闲了的时候,到那里亲自去看。如果真个添了字迹,彼时再抄下来和你对证。眼下我还有事呢!”
雪苹笑道:“道长既然开口空空,闭口空空,怎么还有许多的事?可见还不是真空。”空空道人又大笑道:“世间的事都是从空空里生出来的,叫我怎得不忙。前儿,还同不空和尚彼此斗法,那和尚好生厉害,若不是山人会摆空中大阵,险些被他斗败了。”说罢,回身就走。
雪苹还要追他,追至山坡转处,不见踪影。只得缓步回来。
回至山斋,见这部书还在案上,落了一层层的花片。忙将花片亲自收拾,装在古锦囊里,仍旧校他的书。欲知书中事迹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青埂峰故知倾肺腑 绛珠g慧婢话悲欢
话说宝玉和贾兰同在至公堂交了试卷,一路出来。贾兰因首场二三篇做得不甚惬意,还在那里谈话。宝玉笑道:“放心罢,你是必中的,将来还要早达。”贾兰道:“二叔呢?”宝玉笑道:“中了就完了!有什么说的。”又见贾兰身体尚小,背着考具,有不胜之态。笑着对他说道:“你这担子太重,可惜我不能帮你了!”贾兰只当戏言,并不在意。二人说笑着走到了龙门,正赶着放二牌,那些考生都缴了照出签抢着出去。
只见万头攒动,如人山人海一般。
宝玉故向人多处挤去,一岔就离开了贾兰。刚出了“天开文运”的牌坊,远远的瞧见李贵等站在那里,连忙把头低下,混在人群里。你拥我挤,好容易才闯出来,幸喜他们没有看见。
走到僻静处将考具放下,又到冷铺子里买了一件估衣,一顶草帽,连忙换上。还怕被人看出,一路总把袖子笼着嘴,装做怕风沙的样子。眼看外城门的望楼就在前头,心想这一出城可就躲过去了。偏偏迎面来了一辆朱轮后挡的官车,跟着好几匹从骑,坐在车里的正是他舅舅王子胜。心里捏了一把汗。刚巧身旁有几只驮煤的骆驼,宝玉将身隐在骆驼背后。一晃儿,王子胜的车马就过去了。
这才赶出城门,一溜烟向空旷处跑去。猛听空中说道:“等你多时,还不走么?”正在惊愕,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已现在眼前。宝玉忙即倒身下拜,口称师父道:“弟子也知是该走的时候了!但未得拜别老父,如何能了此心愿?”茫茫大士道:“来去了了!这也是当然的,且随我来。”当下就引宝玉至前面柳树林中,抖擞广袖,落下一领袈裟,还有僧衣、僧帽。眼瞧着宝玉道:“你就改了装罢!”宝玉大喜,即在林中更衣,拜谢,随从茫渺二人飘然而去!一路走得甚速,也不知过了多少城镇,只像腾云驾雾似的。果然,在毗陵驿遇见贾政,到船头上拜别一番。前书已表,不必细叙。
且说宝玉别了父亲,心中悲喜两念循环起落。喜得是超登觉岸,异日度引可期;悲得是目下长离,顾复之恩一时难舍。
只听茫茫大士喝道:“尘缘已了,还胡想些什么?”宝玉听着,立即警悟。忙即收摄心神,扫空凡想。渺渺真人又从囊中掏出仙丹一丸给他吞下,满口生津,顿忘饥渴。
途中所见,都是苍崖翠壁,有许多奇树长林,风景多幽,心怀转旷。其间也有仙人窟宅,或是两涧中架起的飞阁;或是绝壁上盖起的崇楼。遇着的人或是羽衣霞佩;或是卉服草冠。
都与世间妆束不同,彼此也不相闻问。又不知走了若干里,忽然翻过了一层高山。那山石形势更觉奇崛,有的像孤鹘盘空;有的像奇鬼森立;有的攒岩架虚,欲落不落;有的奇峰缥缈,乍近乍远。宝玉天机灵妙,便知是到了大荒山了。
那山里最奇的是一座悬崖,远看着耸青千丈,高入云中,及至走近来看,却只有四五丈高。那上头长的各色树木,红黄青翠,无色不备,就像天然的一段锦屏风。宝玉见了非常欣赏。
向茫渺二人细问,方知是无稽崖,也算大荒山一个名迹。
过了悬崖,从山径曲折进去,迎面陡起一峰,青翠欲滴。
峰前都是古松,高高下下,疏疏密密,飞腾的好像舞虬,磐礴的又如潜豹,奇态不一,并无杂树。茫渺二人引他穿过松林,度过一道曲涧,迤逦行去。忽见山坳里有一洞门,进至洞内,苔花深锁,石r周垂,十分幽静。
渺渺真人唤了一声,便有一道童迎了出来,相貌宛似柳湘莲。宝玉怕认错了人,不敢招呼。近前一看,果然是他,不禁狂喜。忙叫道:“柳二哥,你倒先来了。”湘莲见是宝玉,心中不免诧异。因师父在前,未便细细盘问,只说道:“宝兄弟,你如何也来这里呢?”宝玉笑道:“你来得我就来得,这有什么可问的呢?”
二人随着师父先到一间石室,便是茫渺二人的居所,室中只有木鱼、蝇拂及佛经、道之类。渺渺真人常坐的一张木榻,茫茫大士却只一个蒲团,二人坐定。问湘莲道:“我们去后可有何事?”湘莲道:“并无别事。只空空道人来此,看了一回石头,问知两位师父都不在家,便自去了。”茫茫大士道:“他领他到你那里瞧瞧去。你们本是旧交,若合适就同在一处住着,省得另外安顿。”
宝玉随湘莲走至洞后,也是一间石室,室中铺着草荐,却还干净。宝玉道:“这里就好,咱们在一块儿住,省得闷的慌。”
湘莲瞧着宝玉笑道:“你是从富贵场中来的,不比我是浪荡惯了,既来到这里,也只好屈尊罢!”宝玉道:“柳二哥又说笑话了,既出了家,还能跟在家里一样么?那些话都说不着啦。”
湘莲道:“不是说笑话,我是替你担忧。你在家里,丫头、小厮们伺候惯了的,如今要自己收拾屋子,连砍柴打水都要自己奔去,如何受得了呢?”宝玉道:“俗语说的‘随乡入乡’,你别以为我只能享现成,不能受磨折的。古来成仙、成佛的人,那一个不是从刻苦中来?那释迦牟尼佛还是一位王子呢!”湘莲笑道:“说得到得要做得到,你若做到了,我才佩服你呢!”
从此,宝玉便在青埂峰与湘莲同居。日间听他师父讲些元机净理,夜间各自打坐。过了一两个月,湘莲冷眼看他,倒真能服劳耐苦,心中暗自叹服。
那茫茫大士虽然教他许多功课,却不曾替他剃度。宝玉向来x急,那天在师父前侍立,趁便说道:“弟子来此尚未落发,还求师你依法剃度,永表皈依!”茫茫大士道:“持佛在心,一心奉佛,便与佛日近。所谓六g清净,也不在头发上说,何必定要落发呢?”宝玉又求至再三。茫茫大士道:“佛门广大,岂有不容,但是成就与否,也在各人缘法。你终究不是佛道中人,此时落了发,将来还要留起来,岂非多此一举!”
宝玉以为师父疑他戒律不坚,忙跪下垂涕自誓道:“弟子来此,斩钉截铁,一无回顾,若将来有隳戒律,愿甘泥犁之罚。难道师父还不能见信么?”茫茫大士道:“你志向甚坚,将来一定另有成就。此中也有缘法,也有因果,到了那个时候,你就彻底了悟不是我不成全你了!”宝玉不敢再说,却更添了疑惑,背地里又私问湘莲,湘莲道:“这是未来的事,我那里有未卜先知的分儿。古语说得好,‘不问收获,只问耕耘’,你只修你的便了!”
那天晚上,湘莲睡下。宝玉尚自静坐,想起日间师父的话,虽然藏头露尾,照那大旨看来,我修佛是无望的,将来不知如何归结,心中忐忑不宁。因此,又想到家里,头一个是袭人,那个人不像守得住的。况且太虚幻境又副册上,分明说的是“优怜有福,公子无缘”,不定嫁给那个唱戏的。这也是个定数,算来与我无干的了。只是苦了宝钗,幸亏她素x豁达,目下又已怀妊,果然能生个好儿子,也算有了倚靠。又想起贾政、王夫人俱年过半百,太太一生心血,只注在我一人身上,我走后不知要如何伤痛。古来高行僧佛,固然有超度父母借此报恩的,我若修佛不成,可还有什么余望呢?又想到林妹妹临终恨我到那般地步,我曾许他去做和尚,现在我真做了和尚,不知他知道与否?果然知道我做了和尚,他又作如何感想?还恨我不恨呢?那年,我听见林妹妹凶耗,一时痛极昏厥,遇见那人,他说林黛玉已到了太虚幻境,如果有志寻访,潜心修养,尚有相见之期。若这话果真,将来或许见得着。今儿师父说的什么缘法、因果,也仿佛是指的这件事。这们想起来,师父不许我落发,其中颇有深意。倘若到太虚幻境去,光秃秃的样子,如何见得林妹妹呢?
湘莲一觉醒来,听他似乎自言自语,只听不出说的什么,不禁暗笑。说道:“你这人始终是拖泥带水,倒还要落发受戒去当苦行和尚,不要叫我羞你啦!”宝玉无言可答,只有敛容收心,腼然内愧。
又过了几日,茫渺二人忽唤湘莲、宝玉至他石室,说道:“我二人要云游去了。你等道力甚浅,切要谨慎,不可远出。倘或遇着虎豹,或为魑魅所乘,都不是当玩的。”又再三叮嘱方去。湘莲、宝玉自送师父去后,头两天恪守师训,照常在石室静修。宝玉素x好动,渐渐的心猿难制。
一日,天气晴暄,忽动游兴。因对湘莲道:“这一向圈在这个土窟窿里头,真把我闷坏了,亏你早来了许多日子,倒还憋得祝师你不叫我们往远处去,我想到洞门外松林子里看看山景,也是好的。柳二哥,咱们去溜达溜达罢!”湘莲连忙拦他道:“宝兄弟,师父不在家,我劝你还是少出去的好。你在这儿就嫌憋闷了,人家和尚还有立志坐关的,那又当如何呢?”
宝玉再三央求及道:“好二哥,咱们出去玩玩就回来,师父那里会知道。就是师父知道了,都是我一个人的错,决不叫你受连累,这还不行么?”湘莲受他央及不过,又念他是一个公子哥儿,如今在这里受罪,也怪可怜的,只得同他携手出洞。
此时,夕阳初下,照到东西翠壁上,成一种渗金的颜色。
那松树林里一片浓翠,夕阳从树缝里漏入,仿佛翡翠屏风上挂着一条条的金线,真是天然丽景,不由得便向那松林走去。原来大荒山上这些古松,都是从太古洪荒时代留下来的,至近的也在千年以上,所以盘郁夭矫,各具奇态。就中有一棵分为两扇,一扇横铺到深涧里,那一扇斜撑向上,直遮了半个山坡。
松下横卧几块山石,湘宝二人就在山石间坐定,一面玩赏,一面随意闲谈。
宝玉戏对湘莲道:“柳二哥,我要审你:你到了这里这些时,到底私动过凡心没有?”湘莲皱眉道:“咳!我的事你还不知道么?我起先也想得一个绝色佳偶,不料遇着那冤孽,又错听人言,害得他枉送了x命。因此,我想尘世上的因缘,与我柳老二无分的了!所以,才跟着师父来到此间。宝兄弟,你想花儿落了,珠子也碎了,还能再整得起来么?”宝玉道:“原来你出家为此!当时,我也听人说过,只不甚相信。若果真为三姐儿,他如今也在太虚幻境。我还见着他呢!”湘莲听了大为惊诧,忙问道:“你是什么时候见着他的?”宝玉故意沉吟不语。湘莲着急道:“正经问你,你又说不出,可见是信口胡编的。”
宝玉笑道:“实告你罢,那年师父领我到太虚幻境,遇见了许多家里人,都不大理我。倒是三姐儿拿着鸳鸯剑赶我,说了好几句话。”湘莲听得呆了,又问:“他说的什么?”宝玉笑道:“他对我还有什么好话!无非怪我破坏他的婚姻,还说我们姓贾的都没有好人。此事罪由我起,也难怪他这们恨我。那回,你一再追问,我耳朵里实在装了许多闲话;咱们这样的交情,又不便朦你,所以才那么说的。想不到他倒是一个烈x女子,坑了他不要紧,倒害了你了!幸而他尚在太虚幻境,将来若有容我补过的机会,我万死不辞。”湘莲道:“言重言重。知道我们还有缘份没有呢?”宝玉笑道:“如此说,二哥是凡心动了?”湘莲道:“休要胡说。我一向没得空问你,我听说你娶了亲,中了举人。如何又出家呢?”问得宝玉心中十分难过!歇了半晌,才答道:“你以为娶亲是我愿意的么?都是家里他们闹的,也坑死了一个人呢!”湘莲恍然有悟道:“我这才明白了。从前师父说过什么金玉姻缘,又是什么木石因缘,大概就指的这件事。究竟金玉姻缘是指谁?木石因缘又指的是谁呢?”宝玉听了,眼泪绕着眼圈就要流下来!勉强忍住道:“柳二哥,你问那些做什么?咱们还是看看山景罢!”
正说着,前山一棵高松上撺下来一只白猿,向前直扑湘莲,要抢他的鸳鸯剑!湘莲喝道:“这畜生找死来了!”忙掣剑在手,向白猿迎敌,来回斗了几转。那白猿身子轻巧,几次掠到湘莲身边,险些将剑夺去。无奈湘莲剑法如神,舞开了,变成了一道白虹,将白猿围在中心。眼看那剑光越收越紧,白猿被他摄住,无法逃脱。正在危急之际,宝玉忙叫道:“柳二哥,放他去罢!一破了杀戒,不但师父不依,咱们的道功也全毁了!”湘莲闻言手下一松,那白猿便撺山越涧逃命去了!
湘莲将剑收在鞘里,瞧着宝玉道:“我说不要出去,都是你闹的,险些闯了大祸。天色也不早了,咱们快回去罢!”二人回至石室,已近黄昏。湘莲又埋怨了宝玉一番。
次日,宝玉要去看他的前身那块灵石,却被湘莲极力拦祝宝玉再央及,他也不肯听,只可作罢。这且按下。
却说“情”之一字,自古至今最难打破。所以太虚幻境有那“痴情司”,将“情”字上又加一个“痴”字,正是为一般痴男怨女而设。诸君但看那柳湘莲:初意何等斩钉截铁,一闻宝玉说到尤三姐之事,便如霜后草g,逢春复活!何况宝玉出家本来为的是林妹妹呢?就是黛玉临死如何怨恨宝玉,恨之愈深,其情愈切!又何曾能忘了宝玉?
那日,黛玉在潇湘馆病至弥留,嘱托了紫鹃几句话,还拉着手未放。陡然想起宝玉那回禅语,说得如何扎实,一旦竟自负心,不免咬牙切齿!刚说道“宝玉!宝玉!你好..”一阵昏迷,魂已出窍。看那天色都是昏沉沉的,身子倒轻松了许多。
正不知向何处投奔?忽见前面隐隐绰绰的似有一个人,身段和柳五儿相仿,忙向前赶上。恰好那人回过头来,仔细一看,却是晴雯。便唤道:“晴雯姐姐!你慢着点走,等等我!”晴雯道:“林姑娘,我就是来接你的。刚才警幻仙姑找我去,说是绛珠仙子尘债已满,应归太虚幻境,叫我赶来接引。咱们一块儿走罢!”黛玉惊讶道:“这绛珠仙子说的是我么?我几时有这个名号?”晴雯道:“我也不大明白,他们说林姑娘的前世是什么绛珠仙草,这里预备姑娘住的地方,还叫做绛珠g呢!”
黛玉又问道:“这太虚幻境在那里?难道就是冥间么?”晴雯道:“此处上非天g,下非地府;说远便远,说近便近。”
说话之间,已经瞧见太虚幻境的石牌坊。两边石柱上刻着对联,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石坊下站着两个丽人:一个是云堆翠髻,雪舞素腰,洁若春梅,静如秋蕙;真有凤翥鸾翔之态,冰清玉润之姿。那一个艳似宝钗,丰姿稍减;慧如熙凤,秀目更清,仿佛在那里见过似的!细想起来,乃是贾蓉的前妻秦氏。二人瞧见黛玉到来,忙即上前见礼。秦氏又指那丽人道:“这位就是警幻仙姑。”
彼此周旋了一阵。黛玉说道:“刚才晴雯说起多承携带。此间初到,正不知往那里去呢?”警幻道:“贤妹既有来处,便有去处,容我引导。”
一路走着,经过多少殿座,都有匾额、对联,不及细看。
蓦地见前头一座g门,门内殿宇玲珑,林木葱蔚。警幻邀黛玉由g门走进,所见瑶花琪卉,都不知名;又有白玉石栏,围护着一丛仙草,带叶微红,飘飘似舞。转过花丛,别有深院,中建华厦,苍松遮户,翠竹当阶,结构甚为j致。正房廊下遍垂珠帘,侍女们见他们走进,便将帘揭起。黛玉进内一看,原来是正房五间:前钩后搭,几陈麝鼎,架庋湘签,布置幽雅,大致与潇湘馆相仿。警幻道:“贤妹尘寰小谪,几阅星霜,还记得在此间吟花弄月的旧事么?”黛玉总不记得,只此处仿佛似曾到过!警幻又指众侍女道:“他们都是伺候贤妹的旧人。”
众侍女一同拜见,黛玉也都不认识。
大家坐定,秦氏问了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的安,又问起宁府近状。黛玉本来和宁府不大往来,只含糊说道:“都好。”
一时又说到凤姐儿,黛玉道:“琏二嫂子倚仗身子强,什么事也不肯落在后头。如今也累得一身的病,三天好、两天不好的,只不肯说罢了!”秦氏道:“二婶子一向最疼我的,不是我批评他老人家的错,我临走的时候,嘱咐他两件事,都是咱们府里的百年大计,他都给搁在脖子后头,背地里倒干了许多损德的事。不但寿不看长,只怕将来还要堕落呢!”黛玉道:“这个我们都不知道。只听说他背地里放债,盘点小利。”秦氏道:“那还是小事。我们既好了一场,过几天闲了,我还要家去劝劝他。趁着一口气儿还在,自己虔心忏悔,把冤孽解了,好得多呢!”
警幻见他们正说得起劲,便先自告辞,说道:“贤妹初到,你们好久不见,多说说话儿。这里就是贤妹的家,一切只和家里一样,不要拘套。有什么事只管找我去!我此刻还有事,改日再来看你。”说罢,又吩咐侍女们好生伺候,便自去了。
黛玉送至庭外,看他去远方回。见晴雯正陪秦氏谈话,便问晴雯道:“你也住在这里么?”晴雯笑道:“我也配!我另住前头‘秋悲司’里。”黛玉道:“那里住的还有什么人呢?”
晴雯道:“人倒不少,我只和金钏儿姐姐在一块儿。他也要来瞧瞧姑娘呢!”黛玉又问秦氏住处,秦氏道:“我管着‘痴情司’的事,就住在司里。那里人又多,地方又窄,姑娘可千万不要劳驾!”晴雯又问他:“这两天见着二姨儿、三姨儿没有?”秦氏道:“正经事我倒忘了,亏你提起来。那尤家二姨儿、三姨儿听见林姑娘要来了,都欢喜的了不得!托我见了面先给说到,等消停了,还要我带他来见见呢!”黛玉道:“二姨儿从前在大观园里我们见过,那模样儿比凤姐姐还俏呢!三姨儿还没见过。人家都说他们的闲话,到底怎么样?”秦氏是有心病的,不由得脸就红了,说道:“咱们府里人太多了,吃了饭没事,瞎造些谣言,那里做得准呢?我看二姨儿是个善静人。三姨儿说话硬点,也还直爽;他就因为姓柳的听了闲话要退婚,气得自己抹了脖子。这就看出他的x情了!”黛玉道:“蓉大nn!我还有一件事不大明白,怎么他们都说你是警幻仙姑的妹子呢?”秦氏道:“这也有因。从先管‘痴情司’的是警幻仙姑的妹子,名叫兼美。他升到情天上去,我才来接他的事。偏生我们两个人同一个小名,所以就说混了!”
正说着,只听门外有人说道:“林姑娘什么时候到的?我可来晚了!”晴雯出去一看,原来便是金钏儿。他同晴雯走进来,见着黛玉先请了安,又问起王夫人及府中近事,眼圈儿早已红了!黛玉见他也动了薄命相怜之意,只不便说得。晴雯暗中看出,便说道:“罢哟!好不好的,谁能守着一辈子呢?姑娘才来,你不要婆婆***惹他伤心!”金钏儿忍住眼泪,又和秦氏相见。大家说了一回话。秦氏见瑞珠来接,便先自回去。
黛玉留晴钏二人在此同住,金钏儿道:“林姑娘跟仙姑说好了,我们再搬来罢?”晴雯道:“管他呢!你只管住下,姑娘得便再和仙姑说去,那有不答应的?”
一会子,侍女们回道:“晚饭摆在西屋里了。”黛玉同晴雯、金钏儿走过那屋,见紫檀镶玉小圆桌只安放一副杯箸。黛玉道:“你二人也一同吃了罢!”晴钏二人都道:“那可不敢!”黛玉道:“琏二nn那么讲究规矩,平儿还陪他一桌吃饭呢!这里又不是府里,碍什么的?”晴钏等黛玉坐下,然后斜签着半脆半坐的陪同吃罢,仍回至东屋。
此时,侍女们已掌上银灯,放下护窗锦帘。黛玉斜靠在斑竹湘妃榻上,和晴钏二人随意闲谈。晴雯急着要问宝玉,又不敢造次,只得绕着弯子说道:“我到了这里,别的倒也不想了,只舍不得怡红院那棵海棠。偏偏我被撵的那一年,好好的花会萎了!好像是为我似的?”黛玉道:“你不知道那棵海棠又活了,还在冬月里开着满树的花呢!”晴雯道:“花树枯了重荣,也是有的。只是冬月里开花是反常的事情,恐怕不是好兆罢?”
黛玉道:“可不是么!宝二爷那玉..”说至此,似万箭攒心!便咽住了。晴雯忙问:“那玉怎么样呢?”连问了几遍,黛玉才说道:“丢了!”金钏儿慌忙道:“那玉是宝二爷的命g子,丢了可怎么好?”晴雯忍不住只是哭!黛玉触起前情,拿着碧绡巾遮面,也无声暗泣。金钏儿要劝也不好劝,又想起他的委曲来,自向一旁落泪。一时满屋凄惨。窗外竹子被风吹得刷刷的响,似助他们悲咽!还是晴雯先住,强装笑容道:“好好的哭什么,我真傻了!”金钏儿道:“都是你闹的,还有脸说呢!”侍女拿巾奉与黛玉,黛玉一面拭泪,一面对晴雯说道:“你们真是..”说了半句,又复咽祝晴雯要解黛玉的悲感,便说道:“我捡了一件东西,那上头花花绿绿的写了许多的字,不知道写的是什么?等我拿了来,林姑娘替我看看罢。”说着,便掀开帘子一径去了。要知所取何物,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诔芙蓉晴姐悄吞声 悲芍药湘娥初感逝
话说晴雯回“秋悲司”去取物件,金钏儿在绛珠g仍陪黛玉闲话。黛玉问起“此间尚有何人?”金钏儿道:“比我先来的,只有尤家二姨儿、三姨儿。新近元妃娘娘来了,那些仪仗护卫比起那年省亲的时候也差不多。我是偷着去瞧热闹的。我们对过‘春感司’里还有个司棋,是从先跟二姑娘的。我和他不大说得来,晴雯姐姐更恨他,说是因为他不要脸,把别人坑苦了!所以我们总不在一块儿。”黛玉道:“我明儿去回拜警幻仙姑。既然出了门,元妃娘娘那里似乎也该去一趟。那里还照着g里的规矩么?”金钏儿道:“他们有去过的,规矩倒不大讲究。只是也有些g女老公们,要奏明了,才得进见呢!”
黛玉道:“跟娘娘的抱琴,原先也是府里丫头。如今可在那里?”金钏儿道:“这个还没有听人说起。”
黛玉尚要问他,晴雯已走了回来。手中拿着一幅冰鲛纱,一张窄长的泥金粉红锦笺。说道:“朴姑娘瞧瞧这是什么?我一个字也不认得。倒是这幅似绢非绢的透明雪亮,我瞧着怪喜欢的。难为他怎么织的呢!”黛玉接过,先看那冰鲛纱,打开来一看,原来就是宝玉那篇“芙蓉诔”。黛玉觉得刺心,忙即撂下。说道:“不必念了,就念了,你也不懂。”晴雯再三央及道:“好林姑娘!我藏个闷葫芦,不知有多少时候了,好容易盼着您来了!姑娘,你就讲给我听听罢。到底是谁给我的?”
黛玉皱着眉头道:“除掉你的宝二爷还有谁呢?”晴雯又千姑娘万姑娘的央及他。黛玉没法,只可逐句念着讲给他听。
晴雯道:“怎么叫我芙蓉女儿呢?”黛玉道:“那是小丫头们信口编的,说你做了管芙蓉花的花神,他就信实了。”晴雯道:“我怎么配管芙蓉呢?若说林姑娘倒还安得上!姑娘可记得:那年,宝二爷生日,我们凑份子闹酒,行那个占花名的酒令。姑娘刚好抽着芙蓉花儿,还有‘莫怨东风’的诗句子呢!”黛玉听了,回想前情,心中幽怨稍释。便从头至尾仔细讲解下去,讲到“高标见嫉”,“贞烈遭危”等句,晴雯已听得愣了!又讲到“孤衾有梦,空室无人”,“芳魂与倩影同消”,“娇喘共细腰俱绝”,晴雯忍不住伏在案上呜呜的哭!黛玉心中也自难受,便说道:“你若哭,我就不讲了!”晴雯哽咽半晌,方才忍祝渐渐又讲到“毁诐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恨犹未释!”晴雯越听越气,不禁杏眼圆睁、柳眉倒竖道:“二爷只知道那些人可恶,那晓得是窝里反。全是袭人那浪蹄子鼓捣出来的!我从旁听着:他不但忌妒我们,就连二爷到了林姑娘、史姑娘那里多坐一会子;或是去得早了回来得晚了,他还要翻老婆舌头呢!他只管毁别人的名气,倒骗得太太当他好人,一个月偷给他二两银子。什么事瞒得了我!”这几句话触动了黛玉的心事,频频将绡巾掩泪,不能再讲下去。金钏儿道:“你说我婆婆***惹姑娘伤心,你这个怎么说呢?真是:八尺灯台,照得见别人,照不见自己!”晴雯故意拣文中僻字,指着问道:“林姑娘,您瞧瞧这些是什么字?笔画这们多呀!”黛玉不禁破涕为笑。晴雯又央及他接续再讲,只可重又讲起。那篇诔文很长,歇了几次,才算讲毕。
黛玉道:“那天,他在芙蓉花底下念了半天,我就偷听了半天。还瞧见他擦眼抹泪的!那几句‘黄土垄中,女儿命薄;红绡帐里,公子情多。’我嫌他做的不好,他还又改了呢!”
说到此,因想起“我本多情,卿何薄命”二语,当时听了有点刺耳,好像是诔我似的,到如今果成了谶语!在晴雯负屈夭折,尚且得到这篇文字;如今我呢?连晴雯也不如了!真觉得茫茫天壤,悠悠长恨!回身就榻,取巾掩面,又暗中饮泣。晴雯本来勉强忍住,见黛玉如此,心有所感,更哭得泪人儿一般。
金钏儿却拿着那张锦笺反复细看。原来他跟王夫人这些年,也认了不少的字。就九光灯下一字一字的看来,有认得的,有认不得的。念到“添衣又见翠云裘”,居然七个字全都认得,捉m了一会不禁嗳哟道:“这纸条也是二爷给你的罢?你瞧这上头什么翠云裘,不是指着你补的那件孔雀毛氅衣么?”晴雯不答,哭得更痛。倒把黛玉引得笑了,说道:“傻丫头!到了这里梦还不醒么?若是一天到晚哭哭啼啼的,我可不敢要你了!”金钏儿道:“他在‘秋悲司’里住着,一提起来,也是这样。我就没有那么多的眼泪。”
黛玉道:“这也怪不得他。我听见他无故被撵,背地里也哭过好几次,难道模样生得好点的便是狐媚子?这话我就不服。”
晴雯哭了半晌,自觉无谓。正在忍泪凝思,听到此言,便接口道:“正是这话。袭人他们鬼鬼崇崇的事情,瞒得了谁?只不过不说罢了!但愿他们永久的在高枝儿上,别要爬的高,跌的重,叫别人趁愿。我们冷眼瞧着就是了!”
金钏儿觉得身上渐有寒意,听窗外风吹竹枝飕飕不已,便道:“林姑娘加件衣服罢。”晴雯道:“这里都给姑娘预备着呢!”忙叫侍女们将缕金箱打开,取出一件云凤绣金棉背心,晴雯接过来,服侍黛玉穿上。晴钏二人也各自加了衣服,又说了一回闲话。因黛玉明早要见元妃,便提前收拾就寝。从此晴钏二人就随同黛玉在绛珠g住下。
次日,黛玉一早起来,晓妆完了,便去见元妃。g娥引至内殿,免礼赐坐,问了许多的话。又问起宝玉,黛玉支吾了半响方说:“还好。”元妃看出他的神气,也不再问,只说道:“我在这里也闷的慌,难得林妹妹来了,没事多来谈谈。我过天还要亲去看你,千万不要拘礼。”
黛玉下来,又去回拜警幻。警幻领他各处看了一遍,只见琼楼绣幕,珠户金铺,说不尽的风华绮丽。又引几个仙女向黛玉相见,也都是羽衣荷袂,月貌花容。他们见了黛玉非常亲热,说了许多倾慕的话,还说道:“上回,警幻姐姐就说要约贤妹生魂来此游玩,不料倒来了一个浊物!我们从那天盼望起直到如今,这才算盼着了!”黛玉虽不接洽,也觉得情意可感,周旋了好一会子。又向警幻说起,要将晴雯、金钏儿二人留在绛珠g服侍,那警幻自无不允。临走的时候,又送给黛玉一面宝镜:珠光宝色,圆如满月。说道:“此是‘风月真镜’,贤妹静中澄照,自有灵悟。”黛玉连忙收起,殷勤致谢。
那天回去,因仙机深秘,并未向晴钏二人谈起。到夜深他们都睡了,方拿出试照。只那镜中一片云翳渐渐放开。先见一所房子,红围翠绕,似是新房。宝玉倒在床上放声大哭,一会子便昏厥过去,那哭声犹隐隐在耳!忽然又变了样子,那地方宛似潇湘馆,中间停着灵柩,贾母、王夫人、宝钗都在那里痛哭。一个金冠华服的正是宝玉,抚棺顿足,更哭得死去活来!
大家要搀扶他出去,他撞头不舍。黛玉看了心中一酸,眼泪如珠串子一般,衣襟前已湿了一大片。忙将绡帕掩住,定神再看。
却又似绛珠g的光景,一个癞和尚引着宝玉远远行来,渐至g门,那和尚便不见了!却有一侍女将宝玉引进,直至镜前,突然说道:“妹妹在这里,叫我好想!”黛玉吓了一跳,手中乱颤,那镜子便掉在枕旁。
此时,万绪交集。细想镜中所见,宝玉似有无限愧恨。仿佛听说他成亲时候,尚在病中,必是昏愦无知,由人摆弄的;及至苏醒过来,追悔无及,所以有这般情状!因此,把怨恨宝玉之心融释过半。又想:这么一个小小镜子,又能鉴影,又能闻声,却也奇怪!且看他是什么做的?于是,拾起此镜拿向灯前细看:其光彩宛若水银;辨其纹质,叩其音声,又似良玉。
竟无从审定。再看那上面似有细字,仔细辨认了一番,原来正面有“风月真镜”四字。
刚才照的还是背面。忙又静心凝神,重向正面瞧去:却见云光闪处,现出一所g殿式的广厦。贾母和林如海夫妇都在其中,自己和宝玉正陪着说笑。少时,又换了一座花园,那座落与怡红院相仿。中有一男、二妇谈笑正欢,却又是自己和宝玉、宝钗的影子。须臾间摆起长筵,上坐的是即此三人;下面尚有十二个女子,细看去似有晴雯、金钏、紫鹃、莺儿诸人。其余也面貌甚熟,只一时想不起来。忽见四面彩云飞起,将镜中人物遮住,结成了“仙福”二字,渐闪渐淡,寂然无睹!黛玉看了,心中也有一番猜疑。转身就枕,尚在仔细寻思,却因他注目多时,j神疲倦,一到枕上便睡着了。按下不表。
却说荣国府中自从宝玉出场走失,四处追寻,迄无下落。
到了发榜,宝玉、贾兰都中了。皇上看进呈各卷,第七名贾宝玉,文章最是清奇。原来此次钦命首题是“知止而后有定”五句,宝玉博究道书,兼通禅悟,又参以诸子之学。那篇文章j心结撰,自然是空前绝后的了。又问知宝玉、贾兰便是贾妃同胞弟侄,据贾兰详述宝玉场后走失,皇上特命五军衙门一体访寻,访着了还要召见擢用。此时,宝玉已在大荒山青埂峰石室深藏,却向那里寻访?直至贾政在毗陵驿遇见宝玉,写信告知家里,才知是超凡出世去了!
宝玉素来秉x随和,对众姐妹和丫环们更是细心体贴,大家无不想念。最苦的是王夫人和宝钗。一夕,王夫人在枕上想起宝玉,正在伤心落泪,朦胧睡去。梦到一处,似是深山古洞。
见宝玉身穿僧衣,笑吟吟的迎出来,却又不曾落发。王夫人问他因何出家?宝玉只是笑。再三问他,又要拉他回去,宝玉笑道:“太太,我倒天上寻着了林妹妹才家去呢!”说着,便往洞里走。王夫人不舍,跟了进去,迎面一个癞和尚大喝一声,不觉惊醒。心想:宝玉此去分明为的是黛玉,他们二人的心事,袭人都和我说了。我只剩下这一个儿子,岂有不疼他的?那回,在老太太面前提起他们亲事:若说x情呢,自然是宝丫头稳重,我因此就没有主张;以为老太太向来疼林丫头的,若肯成全他们,也是一件好事。想不到老太太先变了卦了!这都是凤丫头撺掇的,闹得死的死,出家的出家,我一辈子的心血也白扔了!我看宝玉成亲之后,和宝丫头也不算不好的,为什么硬着心肠撂下,还赶着林丫头去呢?
次日早起,探春上来请早安,王夫人便把梦见宝玉的话告诉他。探春道:“不是我们批评老太太:自小儿就把他们搁在一块儿,耳鬓厮磨的,自然比别的姐妹们亲厚。那回紫鹃只说了一句玩话,就害得二哥哥病了那一常老太太不是没有瞧见的!临了,硬把他们拆开。这是林丫头死了,若不死还不定闹什么笑话呢?”王夫人道:“他们的事,我也都知道。那回提亲,我就没敢开口。总以为老太太有年纪的人,什么事都见得多了,一定处置得不错。谁知道成了这个结果呢!”探春道:“太太也不必追悔,凡事都是一定的。就看那癞和尚,送给二嫂子金锁的就是他,指引二哥哥出家的又是他;既叫他们合为夫妇,又叫他们合而终离,到底是什么意思?可见是有定数管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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