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时惜春过来,形容微悴,故做从容之态,说道:“今儿可起晚了!”又说些别的,只不提起那篇文章。宝钗素来稳重,此时因受王夫人叮嘱,却有些忍不住,便问道:“四妹妹那篇大文章想已脱稿,我们等着拜读呢。”惜春笑道:“我就知道你们的眼睛里搁不下一点沙子,给你们看了好放心。”说着,便去取了奏折,给宝钗探春同看。探春见那一笔簪花小楷写得非常j美,从来没有见过,笑道:“别说文章,就这楷法也比平常不同。四妹妹的本事,要到这时候才露呢。”惜春道:“我一夜也没睡踏实,你还忍心拿我取笑。”大家看那折子上写的奏章是:臣妾贾惜春冒死百拜上奏:窃维贞娥濡血,阊阖回聪;弱女悲呼,雷霆下庇。重晖所照,隐微靡有不周;元化攸甄,猥贱必获其所。幸生盛世,同被洪麻。岂于微躬,忍夺孤志。伏念臣妾阀阅旧族,闺禧末材。庭荫早凋,家有戛羹之耻;季宗见抚,少无织薄之能。属当家难之频仍,顾念幻身之如赘。毁容奉佛,断明镜之千丝;削迹栖庵,依禅灯之一粟。慧因未脱,尘想久空。不谓薄技丹青,谬叨宸赏。重以温言藻饰,拟备g寮。在圣明敦求旧之思,推恩簪珥;而父兄懔违天之咎,怀惧冰渊。谆命申申,微衷恻恻。夫趋荣损节,志士之所羞;黜志徇时,明廷之所鄙。虽在巾髻,讵异襟期!而况皈空有誓,三界共闻。佹行而登,六g何取?菤葹之心久死,讵旋转于春韶;薄柳之质早衰,更离披于霜节!已等瘁风之羽,难为断尾之牺。
伏思若邪指井之贞,陈文兴叹;河东表闾之媺,魏帝垂称。揆事差殊,准情尤切。是惟尧舜在上,能容蓬累之苟全;抑且妫姒多贤,讵乏椒风之上眩窃望曲垂荃察,俯遂樗衷。纵弱鸟于意林,息穷鳞于慧海。怀冰夙矢,鉴井岂有留波;望斗虽遥,戴山固当知重。若责其负恩为罪,梗化有诛。刀锯虽严,敢冀象刑之宥;父兄无过,幸宽汤之施。纵毕重泉,不忘厚德。
臣妾不胜迫切悚惶之至,谨奏。
正看着,只觉屋内渐黑,看那细字颇费目力。再看院中花影,早被沉y掩去。入画翠缕等正忙着收那竹竿上晾的衣服。
宝钗道:“今年一春没得透雨,亏得四妹妹这篇大文,上感天心,就要下一场好雨呢!”探春道:“好文章是要从肺腑中出来。本朝文家尽多,从g本上说起,只有李检讨请终养的表章算得一篇,就为的是至x至情之作。只怕第二篇便要数四妹妹了。”湘云笑道:“他平常连诗都不肯做,不是皇上迫着他,那有这篇好文字留在世上?若真个进g里去,不但元妃姐姐赶不上他,就连古来班婕妤、宋若华那些女才子、女学士都要压倒了。”惜春道:“文字也是一种习漏,就是做好了,算得什么?你们未免见得太浅。”
此时雨点子渐大,只一会工夫,便下起倾盆大雨。湘云笑道:“你们也回不去了,就在这里弄点吃喝,大家过y天罢。”
宝钗道:“白吃有什么意思,趁三妹妹在这里,不如赏雨联句,还是个新鲜题目。”惜春道:“你们一天到晚拿做诗当正经。一做了诗,话也不说了,雨也不赏了,一个个都变成傻子。连我不做诗的,也只可跟着你们装傻了。”探春道:“这屋里黑得怪沉闷的,既不做诗,咱们索x出去赏雨,总比闷坐着强。”
说着,便拉宝钗湘云同至廊下,见雨势更猛,栏干前两棵芭蕉被雨打得摇摆不定。庵旁土山上急溜飞下,宛然像一道瀑布,流到山下,淙潺有声。”宝钗道:“这里赏雨倒是一景,咱们从来没领略过。今儿若不是被雨截下,还见不到呢。”探春道:“从先妙玉住在这里,那容得咱们常来?这点子也是山子野的经济,他把山上各处的水道,都从此处会齐了下来,所以才有这个样儿。一半也是你们没出过京城,见了这点水法,就觉得希罕。”湘云笑道:“谁都像你,见过天台瀑布,又见过大小龙湫,把眼睛放得太大了。我倒觉得很好。”说得大家都笑了。
忽见庵外一个老婆子,打着青油雨伞,夹着油绸衣包走进来,衣裳都淋得半湿。入画上前一问,原来是怡红院的老婆子,袭人打发他给宝钗送衣服来的。探春道:“到底是袭人想得周到,我带来的那两个丫头婆子,那管这些事呢。”湘云道:“你也怪不得他们,他们只顾哄孩子,就忘了你了。”宝钗此时也觉身上微凉,打开衣包,拣出一件藕灰春绸夹衣自己加上,还多着一件宝蓝贡缎顾绣夹袍,分与探春穿了。刚要打发老婆子回去,湘云道:“等一等,我还有东西带去呢。”欲知所带何物?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九回 红毛舰寄什讯琴娘 黄泉路招魂慰湘女
话说史湘云将怡红院婆子叫住,检了一粒白凤丸,交给他带与袭人。宝钗问道:“你带这个给他做什么?”湘云道:“你那里知道,袭人还犯着弱症呢。那天无意中听他说起,还是挨二哥哥赐了一脚受的内伤,这些年一直没好。吃了这个,就省得请大夫吃药了。”宝钗道:“我从来没听他说过,若是这个病,倒别为省事耽误了。我那里还有好药,再不然请个大夫瞧瞧也好。”湘云道:“他那人太心细,怕说出这病来,未必有人肯管他。那些人和他面和心不和的,倒要说他轻狂,所以宁可自己忍着。且看他吃了这药对不对,若不对,再请大夫罢。”
一时老婆子去了,大家仍在廊子上看雨。那一阵雨过,乌云渐散,又是满院子的花影,只竹梢蕉叶还带雨未干。湘云留宝钗、探春吃了饭,又闲谈一回方散。
惜春因夜间缺睡,在自己房中找补了一小觉。刚刚睡醒起来,叫入画添了香,要去拜佛,忽见绣凤匆忙走来道:“北静王妃来了,在荣禧堂候着呢。太太叫请四姑娘就上去。”惜春答应了,将头拢了一拢,忙带着奏表,同绣凤至王夫人处。见北静王妃在炕上坐着,王夫人一旁陪坐,正在寒暄款叙。王妃见惜春上来,忙即离坐见礼。王夫人因要让他们说话,倒借事走开了。北静王妃向来口才好的,先称赞惜春的画法,慢慢说到来意,又说皇上如何爱才,如何仁德。惜春道:“皇上圣明,习闻已久,此番恩意实出意料之外。人非草木,岂不知感?只是我惜春已在佛前断发立誓,若贪荣改节,便是无耻之人,何堪上备六g之选?皇上若垂谅我,许我守志奉佛,这是格外天恩,也是王爷的恩典。我此生无可报答,只可在佛前虔诵金经,永祝福寿。若加以抗旨之罪,也是应当的。但此事系我惜春一人之意,与我父兄无干,刀锯斧钺愿以一身当之。”
北静王妃笑道:“世妹何出此言,主上圣意,专为渴慕才贤,即有苦衷,尽可上达。就是入g之后仍旧奉佛,圣上也没有不答应的。府上的元妃娘娘在g里不是一样奉佛么?”惜春道:“在家持佛本是欺人之谈,不能解脱浮荣,焉能皈依极乐?自古说道:‘心无二用’,又道:‘即心即佛’,若真心入g,假意奉佛,还奉佛做什么?若真心奉佛,假意入g,更对不起皇上。还是刚才王妃吩示,将此中委曲苦衷直接上达,是个正理。”说着,便从袖中取出奏表,呈与王妃,请由北静王代奏。王妃见惜春立志甚坚,只得应允。
那天王妃回去,将面谈各节回覆了北静王。北静王见表中措词婉切,书法秀美,也甚为佩服。次日入朝面圣,奏明前后接洽情形,随即将表章呈进。皇上披阅一番,不免叹息道:“此女才品俱在贤德贵妃之上,既他皈依净业,朕亦不夺其志。”
当下降旨,赏给“贞慧真人”法号,并颁给释藏全部,俾资持诵。这道旨意下来,朝野上下无不仰诵圣德。贾政照例入朝谢恩。王夫人听了,倒觉好笑,道:“咱们家单出真人,男的也是真人,女的也是真人,出家的也是真人,在家的也是真人,不知是什么风水。”丫环们听得都笑了。
探春此次归宁,本为在园子里疏散疏散,却因惜春此事也忙了好两天,此时才算一块砖头落了地了。想起上已将临,便和宝钗湘云商量,要约定琴岫烟及纹绮姐妹同来一聚。不料宝琴有事不能来,李绮又因怀妊不便坐车,只得作罢。上巳那天,湘云约了宝钗探春在凹晶馆逛了一回,又同至紫菱洲、藕香榭一带走,也算应了湔裙佳节。
过了两天,天气渐渐暖了,湘云至探春处闲谈,探春道:“你总怪我不肯回来,我这回来了,满抵庄痛痛快快的玩两天,那知也凑不起来。”湘云道:“世间事必得怎么样才乐,做不到那样便不乐了,要随时随地找乐才好。横竖玩的事,又何必要多少人呢。”探春道:“前儿到稻香村,看那杏花已开得快残了,沁芳桥边鸾枝丁香倒开得正好,只没见海棠,咱们到怡红院去看看罢。”湘云正要答言,只见秋纹走来说道:“二nn请二位姑nn就去,有红毛国美人在我们那里候着呢。”探春道:“这可巧了!盼着他只是不来,索x不等他,他又赶着来了。”湘云对秋纹道:“你先回去,请那位红毛国美人多坐坐,说我们就来。”秋纹答应了,忙回怡红院去回宝钗的话。
此时,邢岫烟、薛宝琴和宝钗都在外间屋坐着,正谈得热闹,岫烟道:“我听说红毛国的风俗,女人尽管在外头交男朋友,他的男人不许干涉。若是逢场宴会,男女搂着跳舞,更不算一件事。这不同苗子跳月一样么?”宝琴道:“他们也有他们的道德,男女尽管交朋友,若不是许婚的,断不许接吻。儿子大了,和老子不在一块儿住,也还时常去看看。还有学他们的,就比他们更不如了。”宝钗道:“他们近来也很看重中国的文化,有些到中国人家,见我们家庭礼法,都赞美的了不得。我看将来中外文化总有一天合拢,只不知何年何月罢了。”
一时,探春湘云从院里看了海堂进来,大家也没瞧见。探春笑问道:“红毛国的美人呢?”宝钗方站起相见,笑道:“既是美人,那能说见就见,人家瞧瞧西施的袜子还得花一个大钱,难道整个的美人就白看了不成?”湘云笑道:“得了罢,那个美人一定是个哑吧,他若能说句话,我给多少钱都肯。”
宝琴笑道:“怎见得不会说话?他还会做诗呢。”说着,便取出一张画片,仿佛是药水画的。那上头画着一个女子,黄晶晶的头发,碧沉沉的眼珠,那桃腮粉面、皓齿朱唇,也有些美人风格,又像从前鼻烟瓶上粘的美人招牌,只短两只r翅膀儿。
湘云道:“这也不算得十分美,你看那眼睛是洼下去的,鼻梁又太高了。”宝琴笑道:“那可没法子,他们国里的人都是这个样儿。”探春道:“那旁边描了一行像一条小蚰蜒似的是什么玩意?”宝琴道:“那是他们的字,就仿佛是题款,背后还提另有中国字呢。”湘云翻过来一看,果有几行蓝色的字,不像写的,只像是铜丝划的。细看那字,原来是一首五律,写的是:
寒雾接苍溟,寥天隐客星。雁声趋海断,龙气挟涛腥。
自昔劳吟望,无由共醉醒。渡江春又到,为汝感伶俜。
探春在旁同看,笑道:“这女子向来学唐诗的,至今还是这副腔调。”岫烟道:“近来学唐的无非调弄虚腔,他这诗还有些作意,我看比那半瓶醋的诗人还强呢。”宝琴道:“他们的好处就在专心,除非不做,既做了没个不成的。我听我们老爷子说,上科有个红毛国的公子,居然会做八股文章,求着许他捐监应试,偏被礼部议驳了。那八股文章比诗更难,不知他们怎么学的。”探春道:“为什么驳了呢?我若做礼部堂官,必要准他的。从先元朝开科,就有伊里亚的人中了进士,还做官呢,这正显得中国大气。如今比这个重要十倍百倍的都肯给他们,单把这点科举功名看得这般矜贵,真不可解。”湘云笑道:“你们闺阁中人科名无份,所以肯这么说,他们科举出身的,看着八股文章是门市买卖,怎么肯让外人抢了去呢?”
一时宝钗说道:“三妹妹一半天就要家去,难得琴妹妹、邢妹妹都来了,咱们也到园子里逛逛去,尽说那些废话做什么?”探春道:“这里海棠,我刚才看了就不错,你们只迷那西洋美人,倒把西府美人冷落了。”湘云道:“这两天这么暖,红香圃的牡丹也许开了,还是看牡丹去罢。”于是,宝钗和众人先到院里看了一回海棠,果然粉腻脂融,十分酣透。岫烟道:“我们那院里海棠早已开败了,还是这里经久。”宝琴道:“南边的海棠是垂丝的,比这个还要娇艳。”宝钗道:“就这个我还嫌他脂粉气太重呢。”
说着,便同往红香圃。只见紫藤垂垂,绿y渐展,走到花圃里,牡丹已开了几丛,大家倚栏闲赏,说起那回“牡丹社”来,湘云道:“究竟分色限题,未免落了纤巧,没有什么深意。我只爱邢妹妹那句‘绝艳偏存澹泊风’,真是诗如其人。”宝琴道:“你那首‘绿牡丹’也很有作意,并不嫌纤巧。”探春道:“你们起‘牡丹社’,单把我撇下,我还要罚你们呢。”
湘云道:“那时候你还在家里孵蛋,就请你也来不了哟。”宝钗见山石畔一丛潜溪绯开得正好,笑道:“这正红的倒是贵种,怎么上回没见他?”大家留神看去,那红的颜色胜过天竹子,还带点微紫,一朵朵开得都像佛钵大小,迎面便闻见一种浓香。
湘云道:“我记起来了,那年他刚长朵,翻了心,没有开好。”
邢岫烟道:“那回虽做了‘红牡丹’,这正红的叫做‘一品绯’,应该另做一首‘绯牡丹’才对。”宝钗笑道:“他等到今年才开,是给三妹妹留着的,也只有一品夫人才配赋‘一品绯’呢。”探春道:“我本该补做一首的,倒不拘什么题目,今天可不能交卷。”宝琴道:“那棵藕丝裳近于藕灰色,和别种紫的不同,也该另做一首。”众人又走过去围着同看。
忽见侍书拿着一封信走来,回探春道:“这是亲家老爷给这里老爷的信,姑爷打发长兴送了来的,还问姑娘那天回去,好叫车马来接。”探春接过那封信,并未封口,取出信来,看是:违教滋永。逖闻荣晋冬卿,文孙继美,蜚英枢近,德门积庆。望实俱隆,曷胜忭仰。弟谬执师干,幸平丑慝,叨恩过厚,循分增惭。还镇金陵,珂乡静谧,藉可告慰。小儿深蒙教诲,资历尚浅,遽领京营。惟以陨越为惧,幸扶植之。兹因便带呈《金陵志》一部,土物数事。菲亵可愧,尚希哂存。风便盼赐教益,不尽延仰。存周尚书亲翁阁下。姻弟周琼顿首。
探春看完了,便问侍书道:“那带来的东西呢?”侍书道:“都搁在秋爽斋了,等姑娘看了信,一起再拿上去。”探春道:“信跟东西你就送到太太上房去。还吩咐长兴,叫车马明天午后来接。”侍书刚往回走,探春又叫道:“你回来。”又道:“你吩咐他们不用带那么许多人来。”侍书答应“是”,自去料理。这里宝钗笑道:“三妹夫要催你回去又不敢催,只打发人请示,总算会办内差的了。”湘云笑道:“他家里来接也不中用,这首‘绯牡丹’诗若不做了,我决不放他走!”探春道:“这也难不住人,至迟明天早上一准交卷。”正在说笑,绣鸾来寻探春,说道:“太太请三姑nn有话说。”探春答应了,随即上去。
众人又看了一回花,仍回至宝钗处闲话。见暝色渐深,天又y得很沉的,便各自散了。
到晚上又下起濛濛细雨,宝钗在灯下督着蕙哥儿理书讲书,又要看他的窗课。蕙哥儿从书包中取出竹纸钉成的薄本,呈与宝钗。翻开细看,头一篇题目是“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也”,那文章自“起讲”起,直至“末比”,代儒止改了二三十字,加了无数的浓圈密点,最后两短股是加的夹圈,宝钗看那两股是:资劳之说所以限庸流者,而非以限奇杰。故夫干时之佐,当其事机未属,亦惟是山林伏处,自晦于鱼盐版筑之中。材能之目所以测俗士者,未可以测圣贤。故夫命世之英,即当学养未充,第观其俎豆嬉娱,已具夫天民大人之量。
代儒批的是“实大声宏,必发之作。”宝钗虽不甚懂得八股,只看那批语也自欢喜。接着看那第二篇题目是“上下交争利而国危矣”。宝钗看那“起讲”是:且夫一国之利有数,不损上以益下,则损下以益上,此必然之势也。然使互为损益,其势或犹足以相容。独至以有数者悬其的,以无等者弛其防,以不相容者激其焰,几何不相争相斫以倾覆其邦家?而其患且未有已也!
代儒也是密圈到底,又加的眉批是“笔锋犀利”四字。
正要往下看去,忽听窗外有走路的声音。少时便见秋爽斋的婆子穿着雨衣进来,先给宝钗请了安,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说道:“这是三姑nn给二***,还跟二nn要一点上回吃的枫露茶饼,若在手边,就交给我带回去。”宝钗道:“y天下雨的,叫你跑了这一趟,快到那屋里歇歇,喝碗热茶再走。”
一面叫莺儿寻那枫露茶饼,各处寻到了都没有,最后检到博古子上一个建瓷缸里,才找着了。自己在灯下拆开信封,封内只有一张五云笺,写着:红香圃赏牡丹,同人以绯牡丹社题未及,属为补咏。雨窗苦寂,赋呈蘅芜主人吟正。
恩宠花天许赐绯,寻常姚魏漫骖騑。
严妆巧夺云霞丽,正色疑空锦绣围。
楚凤放娇回舞袂,蜀鹃分怨染仙衣。
风光浓到无情处,蜂蝶梢头莫浪飞。
宝钗看了,不禁吟哦赞赏,随手写了回信,连茶饼交与婆子带去。
此时已过二鼓,蕙哥儿尚在看书,宝钗催他去睡,说道:“夜里尽熬着,仔细明儿起不来,用功也不在这一会儿。”蕙哥儿听了自去,宝钗也便收拾就寝。睡中做了许多乱梦,仿佛是蕙哥儿中了状元,王夫人唱戏庆贺,大家向他道喜。又仿佛蕙哥儿奉使远行,心中又惊又急。又像是贾政病甚沉重,宝玉回来探病,相持对哭,不觉哭醒了。
只见残灯半明不灭,黛玉正坐在炕前,对他说道:“姐姐魇住了,我等你好半天了。”宝钗道:“妹妹,我只怕还在梦里罢?心里只像小鹿儿乱撞似的。”黛玉道:“姐姐且定定神,我还有话和你商量。”宝钗歇了一会,才想到黛玉是从太虚幻境给自己托梦来的,因问道:“妹妹,你家来有什么事么?”
黛玉道:“自然是有事,难道我闲的慌,大雨天倒往外跑?头一件你宝兄弟央及我来的,他那回带给老爷太太的仙丹,只怕两位老人家不肯吃。太太就信了,老爷那脾气,专凿四方眼儿,说不定‘异端邪说’还要骂上一大套。请你和三妹妹大家劝劝,这时候不吃,等到老病到了可就晚啦。”宝钗道:“可不是么!太太得了丹倒很喜欢,说‘宝玉还惦记着我’,第二天晚上就吃了,如今那些病都不曾犯。老爷虽没有骂,只是不肯信,太太劝了多少回也没劝动,可有什么法子?”黛玉道:“三妹妹能说会道的,你叫他想一套话打动老爷,也许比太太说还有力量。”宝钗道:“三妹妹就要家去了,老爷又上了西陵,这几天只怕见不着。”
黛玉道:“这也不忙在一时,你记在心上就是了。还有一件事呢,你宝兄弟因为柳湘莲、秦鲸卿、潘又安他们生生死死的姻缘都成全上了,连大嫂子也和珠大哥聚了两天。只云妹妹很好的姻缘凭空拆散了,弄得如此孤苦伶仃,怪可怜的。要想把史妹夫寻着,接到太虚幻境,也叫他们重新完聚。只是史妹夫的姓名没人知道,无从找起,你明天问问云儿,早点告诉我,好替他去办。”宝钗道:“推己及人,原该如此,等我问了云儿就去回你的话。咱们可得先说下,你别叫那魔王留住我只不肯放,我家里还有好些事呢。”黛玉道:“你只‘魔’了那两天就受不了,我们又怎么样呢?”
宝钗道:“我告诉你一件新闻,四丫头画的‘大观园图’,皇上见了非常赏识,要把他选进g去。叫北静王来宣旨,老爷没主意的,就为了难啦。亏得四丫头自己上了一篇《陈情表》皇上不但不怒,还赏给他一个道号。他那人如此胆量,把圣旨都抗了下来,也是想不到的。”黛玉道:“四妹妹本是血x人,就是跟珍大嫂子呕气也是激出来的。说到修仙修佛,原要打穿后壁,用一番彻底工夫。没见你宝兄弟一天到晚只是玩不够,人家想不到的都玩了出来。这一向又忙着弄什么飞船,弄好了,还要请你去坐呢。”宝钗问是什么样的飞船,黛玉道:“他和柳二爷想出来的法子,做了一只轻巧船,要在空中驾着走。看着怪悬的,他们倒一点不怕。”宝钗道:“那要摔下来可怎么好,不是拿x命当玩意么?”黛玉道:“他们是得了道的,摔了还不要紧,若是平常人,摔下来可成了r饼子了。”
说着,一眼瞧见蕙哥儿的窗课本,拿起翻了一翻,说道:“哥儿也完篇了,还不叫他乡试去么?”宝钗道:“他师父也是这样说,老爷总说他年纪太校太太因为上回出过岔子,也不大放心,到那时候再说罢。”黛玉还拿着课本翻看,宝钗道:“你还懂得八股么?”黛玉笑道:“比你总强点。我小的时候,雨村先生选了几篇给我念,其中也有深刻的,也有流丽的,念起来也很好听。你宝兄弟最厌恶这个,我还跟他抬过杠呢。”
宝钗道:“别看那文章了,看看你的鹦哥罢。”黛玉问知在抱厦上,便自出去。少时,就听到鹦哥叫道:“紫鹃倒茶!姑娘回来了!”又念那两句葬花诗,学黛玉长叹的声音。好一会,黛玉方进来,向宝钗道:“亏你从那里寻了回来,真是比先倒长得俊了。”又坐谈了一会,便站起来,说道:“姐姐歇着罢,天不早了,趁这会没雨,我要回去了,一半天再见。你见了云儿,替我带句话,这件事要给他办妥了,该怎么谢我?”当下辞别宝钗,一路排云驭气,回至太虚幻境。
宝玉和晴雯紫鹃在留春院西屋说话,听见黛玉回来,忙即迎出,宝玉拉着他的手道:“妹妹可累着了,着了凉没有?你看手这么冷,快到屋里焐焐罢。”又叫紫鹃倒半杯百花酒来,给姑娘喝两口去去寒气。又咳了一声道:“这怎么好?若凉着了,有点病痛都是我的罪过。”黛玉向道:“你总是这么啰里啰唆的,我那里还像从前呢。自从服了仙丹,什么寒暑风雨都不怕了。”
说着,便走进里间,又笑对宝玉道:“你的话我都给你带到了,宝姐姐问了云儿,一半天就来回话。还告诉你,四丫头要选进g去,他自己上表辞掉了。”宝玉笑道:“到底是贾宝玉的妹子,能够把世上荣华富贵看得这么破,也叫那帮禄蠹看看,巾帼中还有这样人物,做个男子蝇营狗苟的,羞也不羞!”
黛玉道:“你的妹子也有轰轰烈烈在那里做提督夫人的,那又是怎么说?”宝玉笑道:“我所说的禄蠹,只知道升官发财,其次就是全身家、保妻子,天下事一大半都误在他们手里。若真个抖起j神,拚着x命替国家扶危济难,这也是少不得的,那能归在禄蠹里说哪!”黛玉笑道:“别看四妹妹持佛这么坚决,他如今也封了真人,和你一样。将来也许佛界不收,改做了道姑,那才真是难兄难妹呢。”宝玉道:“你可记得册子上说四妹妹的‘可怜绣阁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似乎他一生收场也是早已注定的,连圣旨都搬不过来。”
黛玉道:“定数呢,原是有的,可也在乎人为。就拿册子上说,三妹妹如何飘零远嫁,如今姑爷倒这么阔,还守在家门口。连凤姐姐、妙师父,说得结局那么惨,眼下也转过来了。天下那都是印板文章呢?若说什么事都依着定数,咱们也不必替云妹妹忙活了。”宝玉道:“正为这个我要和你商量,几乎忘了。刚才秦鲸卿说起,史妹夫虽没有名姓,只要准知他的生卒年月,往地府去查也查得出来的。鲸卿本来在阎王那里做过书办,和衙门里人都很熟,情愿为这事跑一趟。除非史妹夫投生去了,若不然准有办法的,咱们还等宝姐姐不等呢?”黛玉道:“既已叫宝姐姐问去,乐得等个回信,何在乎这一两天?”
宝玉道:“还有一句要紧的话你倒没说起,到底那丹药老爷太太吃了没有?”黛玉笑道:“我今儿真是忙昏了,说话着三不着两的,幸而到那里倒没有忘记。据宝姐姐说,太太吃那丹药很见功效,只老爷始终不肯信。我也和宝姐姐说了,叫他和三妹妹商量,想个法子劝劝。”宝玉皱着眉说道:“老爷那脾气,就是三妹妹的话也未必说得动,只可到要紧的时候,我拚着自己去一趟就是了。”
此时黛玉颇觉疲倦,便叫紫鹃服侍御妆,宝玉只在镜台旁瞧着。一时卸了妆饰,紫鹃问道:“姑娘好几天没篦头了,今天篦篦罢。”黛玉道:“我今天乏了,明天再说。”一面瞧着宝玉,道:“我为你跑了这一趟,你让我好生歇歇,闹他们去罢。”宝玉笑道:“我在这里安安静静的,碍什么呢?”黛玉又瞧了宝玉一眼道:“你替我好好的到那屋去,便宜得多呢。刚才宝姐姐预先说下,他来了不许你再闹他,你若不听我的,我也不管了。”宝玉笑道:“我算怕定了你啦,还有什么说的呢?”黛玉又使个眼色给紫鹃晴雯,鹃晴二人便架着宝玉往西屋去了。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回 凌缥缈神瑛驾鹏舟 报绸缪宝钗调凤轸
话说黛玉在留春院一觉睡醒,见花影满窗,约略辰牌已过。
紫鹃闻黛玉醒了,忙过来服侍。黛玉问道:“二爷起来了没有?”紫鹃道:“二爷一早起来,就和晴雯去寻麝月,说是赶早坐飞船去。”黛玉道:“他们就没拉你么?”紫鹃道:“二爷也叫我去,都去了,姑娘起来谁服侍呢?黛玉笑道:“也没见过这样疯疯颠颠的,成天家只是玩不够。”紫鹃笑问道:“那飞船到底是怎么做的?”黛玉道:“知道他和柳二爷怎么鼓捣的?远看着只像一只大风筝,无非那翅膀是活的,可以c纵升降罢了。”
原来这飞船的制法,黛玉也不深知,乃是宝玉想的法子。
和柳湘莲秦钟商量多次,又画出图样,仔细斟酌定了,方才按式试造。那形式宛然是一只飞鸟,有头有尾,两边支着翅膀。
从翅膀里安了松紧带,一松一紧,那船便逐渐飞起。船身及一切装设全用的轻藤细竹,取其不占分量。做成了,先和柳秦二人试演过几回,起初飞起至两三丈高,略为盘旋,便即落下。
后来又减轻了分量,添了消息,慢慢的才升得高了,驾得也比先稳了。这一向宝玉每天早起,必往园中芳草坪和秦柳诸人试演一回,只不曾带过女眷。那晚黛玉去寻宝钗,宝玉在家和晴雯紫鹃谈话,说起飞船,十分得意,晴鹃二人也都觉希罕,晴雯向来贪玩好动的,笑道:“你只顾自己玩,也不带着我们去坐坐。”宝玉笑道:“我怕你们胆小,要去不是现成的么?咱们明天就去。”紫鹃道:“你们只管去,别算上我。若都扔下走了,姑娘起来找不着人,一定要说的。只要做成了,那一天不好坐呢。”宝玉道:“他不去,咱们把麝月找上也是一样。”
当下便打发侍女出去和柳湘莲尤三姐说定了,在芳草坪取齐。
正要另叫人去通知麝月,却赶上黛玉回来,说了好一会的话,就混忘了。直至夜深回到西屋,因明天要赶早去玩,忙即收拾就寝。
次日宝玉醒来,见屋里黑沉沉的,心想,别碰上y天下雨,就玩不成了。连忙起来一看,原来晨曦未上,为时尚早。看那晴雯尚在酣睡,脸帖绣枕,两腮红得似雨后海棠,一绺漆黑的头发垂到枕畔,身上穿着茜红软罗的小夹袄,玉臂半露,微闻肌香,瞧着可怜可爱。不忍将他唤醒,就拿起一g细灯草向他鼻孔里微搅。晴雯忍不住打了一个嚏喷,两眼半睁半闭的说道:“又是那个小蹄子来搅我?把我搅醒了,你也没有便宜,看我打折你那爪子!”宝玉笑道:“也该起来啦,你不是要坐飞船去么?”晴雯这才知道是宝玉戏弄他,瞅了宝玉一眼,笑道:“敢则是你,亏得我没骂出来。”说着,连忙披了衣服,挽起头发,走下地来。先服侍宝玉梳洗了,吃了果点,自己也赶着洗脸理妆。一时紫鹃醒来,笑道:“你们真是赶早,拿玩的事当正经。”晴雯笑道:“你只管睡你的,太阳还没晒屁股呢。”
宝玉等晴雯妆罢,便和他同往蘅香苑。
走到院里,晴雯道:“麝月这蹄子一定没起,咱们堵他的被窠去。”不料麝月早已起来,正和四儿在窗前对镜梳头,见宝玉等进来,笑道:“今儿真是早班,那栝树上的太阳还没下来呢。”晴雯道:“你就快梳罢,今儿有好玩的带你玩去。”
麝月问道:“什么好玩的这么要紧?”宝玉方说起去坐飞船,四儿道:“那飞船做好了么?让我也开开眼去。”晴雯笑道:“见人家上毛厕就屁股痒痒,知道坐得下坐不下呢?”宝玉道:“多一个人还不要紧,只快些收拾,别磨蹭时候了。”麝月佯嗔道:“小爷,你急的是什么?早也是坐,晚也是坐,那飞船还会飞跑了不成?”等一会,麝月四儿梳完头,都换了衣服,侍女们端上燕窝粥来,各人吃了一点,又让晴雯也吃了。然后同出院门,绕过柳堤,缓步向芳草坪而来。
此时初日曈昽,花枝上晓露犹湿,比平常分外幽静。走过几折山坡,才是绿茸茸的一片草地,大家都说:“这可到了。”
四儿问道:“那飞船呢?”宝玉指着那边草地上一个大风筝似的,说道:“你看那不是么?”众人走近前来,见那船是细竹做的,有舱有门,制作j巧。只不见柳湘莲夫妇。晴雯道:“别是昨晚上送信的没送到罢?”宝玉道:“不能啊,也许三姨儿喜欢打扮的,还没梳好头呢。这里又没人找去,只可等等,横竖他们必来的。”众人在石墩上坐着歇了一会,尚无消息。
晴雯道:“咱们先上船去罢,也许他们在船上呢。”麝月笑道:“你真是个急x子,一会儿也等不得。”宝玉道:“先上去也好,比这里坐着舒服点。”便领着他们三人同上船去。
刚拉开舱门,舱里正有人往外走,迎面碰着,正是尤三姐。
一见他们,笑道:“我们等得不耐烦,估量着必是侍女们传话传错了,正要找人去问,你们倒来啦。”晴雯道:“我们在船外头也等了好半天,还不断的说话,你们瞧不见也罢,怎么也没听见?”柳湘莲在舱内听见尤三姐和人说话,知是宝玉等来了,忙即迎出相见,笑向宝玉道:“我就知道你带上几位娇宠,牵牵扯扯的决早不了!”宝玉笑道:“这可冤枉了我们!我们在外头也等得心焦,还以为二嫂子头没梳好呢。”说着话,便一同进舱。舱中一色的细藤椅,各人随意坐下。湘莲笑道:“幸亏多预备下几张椅子才勉强坐下,将来还得另造一只大船,预备两位nn和你的十二金钗都坐得下才好,不然就未免有人向隅了。”宝玉笑道:“柳二哥又说笑话了,那里都要同时坐下?今儿你坐坐,明儿他坐坐,不要都坐,也不要都不坐,这只小船不是也够了么?”湘莲笑道:“宝兄弟,你戏词真熟,信口一编就成了道白了。任你怎么会说,到了摇会的时候,还得我和秦兄弟去充那两个劝架的。”宝玉道:“别瞎胡扯了,咱们正经开船罢。”
湘莲把那两翅的上下消息鼓动了,这船摇了两摇,便向空中升起。尤三姐和晴麝等初次试坐,都觉得头晕心震,慢慢的越升越高,倒平稳了。晴雯指船上三字篆书匾额问宝玉道:“那上头写的什么?”宝玉道:“那是船名,叫做‘垂天鹏’,比方他像个大鹏鸟。”晴雯笑道:“这船真像个大鸟,咱们在鸟肚子里又像个什么?”麝月从玻璃小圆窗看下去,只见一片迷茫,不知东西南北。脚底下一堆花花绿绿的,便是太虚幻境,看那溪水只像一条曲线,近处山阜只是小小的几个绿团。忙唤尤三姐和晴雯四儿同看,大家都看得呆了。宝玉湘莲二人是见惯了的,还在那里说笑。
一会儿,这船更放得高了,连太虚幻境也辨认不出,都混在迷茫烟霭之中。只觉一片一片的白云,如拖棉撒絮一般从窗外飞过。再往下看,惟见小小的几星黑点、几g黑线,余外都是白濛濛青沉沉的,一眼看他不荆先时还有云影来去,此时形影俱绝,远近空濛,真是渺渺茫茫的世界。尤三姐道:“我想那红线盗盒在空中飞行的时候,必定也是这船光景。”晴雯道:“他一个r身人,那能飞到这船高呢。若不是亲自上来,任谁说也没人肯信!咱们总算开过眼了。”四儿道:“你看四下里没边沿岸,若万一摔了下去还找得着么?真要像二爷说的‘化了灰、化了烟,被大风吹去’呢。”麝月道:“你还以为咱们是血r之体么?横竖只剩个灵魂,摔到那里也不要紧。”
晴雯道:“到底还是不摔的好。你是豁出去x命来的,天不怕,地不怕,我还豁不出去呢。”
宝玉听他们胡谈,不觉扑嗤的笑了。湘莲道:“怕是不怕,咱们宁可拿稳点,别再上去了。若上去碰着罡风,那就保不了险啦。”尤三姐道:“我听说离天近了才有罡风,咱们快到天上了么?”宝玉道:“虽没到,也不多远了。咱们虽不怕罡风,这船可抵当不祝万一真把他们折腾下去,事情就大了,还是慢慢往回走罢。”湘莲扳住消息,徐徐下降,到转折的时候,大家又觉得眩晕。渐渐看见云影鸟影,往下看已见太虚幻境花花绿绿的影子。晴雯道:“这可快到家了。”麝月笑道:“没上来只盼着上来,上来了又怕下不去,这是何苦来呢?”宝玉笑道:“你别笑他,世上那些禄蠹,都是这种心理,只怕比他还要胆小,骑着马也得拄拐棍呢。”尤三姐道:“我平常只想做个剑仙飞行天下。今天这一来,倒把我的高兴吓回去了。”
一时飞船下降,正落在会真园芳草坪里。大家都忙着下来,晴雯向尤三姐道:“三姨儿不到老太太上房坐坐么?”尤三姐道:“下半天我要来陪老太太斗小牌,此刻先家去歇歇。”说着,便同柳湘莲出园,自回前院去了。这里,宝玉带着晴雯、麝月、四儿,同回留春院。
一进院门,正遇着金钏儿,瞧见宝玉便笑道:“你们倒好,一早起瞒着人就去坐飞船,那是什么希罕玩意?得什么样脸子才配坐哟。”宝玉笑道:“只要你喜欢,明儿我和你两个人坐去,任什么人都不带,你说好不好?”金钏儿笑道:“我的小脸也得配?别把我折坏了,连二nn都没坐过呢。”宝玉拧了他一把,笑道:“你这嘴是怎么长的?叫人又可恨又可爱。”
晴雯问道:“二nn在屋里么?”金钏儿道:“上老太太那屋去了。”宝玉想起还没给贾母请早安,连忙也出园前去。
从荼蘼架下走过,芳官正在那里掐花儿,宝玉问道:“怎么你一个人在这里?”芳官眼睛也不抬一抬,只说道:“你们坐飞船也不带着我,叫我和谁玩去?”宝玉笑道:“就是那只小船,若都去,那里坐得下?横竖早晚都要坐的,决不能把你撂下。”芳官撇着嘴道:“人家坐剩下的才给我坐呢,就坐了也不希罕。”宝玉笑道:“算了罢,我怕吃酸的,这点子就够受的了。”说着便往贾母处。
贾母坐在靠窗紫檀小榻上,黛玉和迎春、凤姐、尤二姐围绕说笑,正提着宝玉。鸳鸯见宝玉进来,笑道:“凤凰可飞回来了。老太太一直不放心,叫我们打发人追去,那时候你正在半空里,可怎么追哟!”凤姐笑道:“我早起看见树梢前头一个大沙雁,只道是人家放的风筝,还叫二姨儿来瞧。到底他比我知道的多,说这是宝二爷和柳二爷做的飞船,可把我蒙住了。多咱见过船会飞的?这一飞不飞到天河里么?”贾母道:“宝玉,你的飞船也试验过了,收起来罢,那不是闹着玩的。”宝玉笑道:“老太太没坐过,看着怪悬的,实在不相干,比咱们池子里的小船还要稳呢。老太太若不放心,只坐一回便知道了。”
一时侍女们回道:“秦大爷要见。”宝玉忙即出去见秦钟,众人仍陪着贾母说笑。贾母又对黛玉道:“宝玉那牛x子,我说他不听,还是林丫头劝劝他,他倒听你的话。什么不好玩?何必单要玩那个呢。”黛玉答应了。贾母留大家同在上房午饭,吃完了,然后各散,贾母自歇中觉。
此时夏日渐长,紫鹃拿着针线至含晖水阁廊子上做活,一则因那里地方敞亮,省些眼力,二则借此乘凉。刚好金钏儿从上房取果碟下来,顺路至此闲逛,看见紫鹃,笑道:“你倒会寻舒服!这里过堂风儿,又临着水,有多么凉快!我也舍不得走啦。”歇了一会,便往湘春馆取来花样粉笔,也在竹几上仔细描画,一面和紫鹃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谈,问道:“这活计是你梯己的么?”紫鹃道:“我那里用得着这些细活计,还不是二爷和姑娘用的么?天长了,不做活也是白闲着,借他解解闷儿。”金钏儿道:“我们二爷什么事都随和,单是这些活计不肯用外头做的。从先袭人一个人忙不开,时常找姑娘们帮忙,如今又添上二***一份,只靠你一个人如何忙得了?”紫鹃道:“他们不是不会做,就是懒得动手,白央求也不中用,只可我笨手笨脚的赶碌罢。”金钏儿道:“若说手工,得数晴雯是个尖儿,偏不肯正经干。从先在怡红院,轻易也不动一针一线,如今还是那个样。天天只找好玩的,也没个腻,你们搀和搀和就好了。”紫鹃道:“这也是各人的脾气,我素来就不喜欢那些。他们今儿早起找我去坐飞船,我还不去呢。”
金钏儿道:“那飞船坐一回开开眼也就算了。我看看二爷二nn时常家去,倒觉着眼热。我家里还有娘有妹子,那年我跳了井,把他们可坑苦了。你替我求求二nn,多咱再回去,把我带了去,看看他们娘儿俩,我也没别的牵挂了。”紫鹃道:“这是你的孝心,姑娘没有不答应的。我听说宝姑娘一半天就要来了,也许打发你送他回去,借着到家里瞧瞧,倒是个机会。”
金钏儿笑道:“他们真方便,今儿我来明儿你去,跟在家里住着也差不了多少,是怎么修了来的?”紫鹃道:“饶这么着,太太见二爷回去还哭得了不的。若在世上,到远省做官,一辈子还许见不着一面,那又怎么样呢?”
说着,又见芳官藕官走来,向金钏儿道:“那里不找到了,谁知你在这里纳福!”紫鹃道:“你们俩这两天倒空闲。”芳官道:“旧的都会了,新的还没编,可干什么呢?”藕官道:“大热的天,你们在这里闷着头做活,吃了饭也不消化,跟我们划船去罢。”金钏儿道:“太阳还没下去,船上也晒得怪热的,还不及这里坐着凉快。”芳官道:“我们把船划到y凉的地方,看看荷花,吃吃莲蓬,高兴再哼上几句,不比闷坐着强么?”金钏儿被他们说动,当下将花样收起,便同去泛舟。紫鹃仍旧做活,直到天快黑了方回留春院去。
晴雯问他:“这半天到那里去了?二nn找了你一回也没有找着。”紫鹃道:“我在水阁那边做针线呢。”晴雯笑道:“你太勤谨了,大长的天,也不疏散疏散。”二人谈了好一会,又吃过晚饭,宝玉黛玉方从贾母处下来,紫鹃晴雯同迎出去。
黛玉说起宝姑娘今晚来,你们不拘那个到界坊外去接一趟,晴鹃二人答应了。
晴雯又回道:“三姨儿送了四盆兰花来,这屋里摆的就是。”
黛玉走过去,见每盆都开着许多双花,幽香袭袭。陡然想起那年王夫人给自己和宝玉每人一盆兰花,也是双花满放,当时以为是个吉兆,那知道转眼就成了生离死别,经过生离死别,以为是绝望的了,不意又有此番团圆,好似兰花有知,预为始离终合之兆。思前想后,不觉得呆了。宝玉见他如此,不知又触起什么心事,连忙拿话打岔道:“妹妹那回要弹的‘猗兰c‘也没有弹,今天有这么好的兰花,不可不酬他一曲。”黛玉只愣愣的说道:“我那有闲心思弹琴呢。”宝玉又央及道:“好妹妹,弹着玩玩。你从前怪我不知音,我跟师父研究,也懂得了好些,如今可不是老牛了。”黛玉知他曲意慰藉,便道:“那‘猗兰c’是成调,没多大意思,我另弹个‘海山c’罢。”
宝玉连忙取下壁间瑶琴,亲自拂拭,放在琴案,看黛玉抚弦按曲,只在旁端坐静听。原来,他前此在大荒山常见渺渺真人弹琴,也略得其传授,所以听得进去。起先只听得叮噔之声,弹过一两段,那琴声渐渐高了,听到中间,顿觉苍凉满耳,好似一片天风海涛之音奔凑指上,不由得击节赞叹。
正在凝神领略,忽见紫鹃掀起湘帘,晴雯搀着宝钗进来,笑道:“这屋里好香,正该在花下弹琴,不用点香了。”黛玉忙歇下琴来,迎前相见。宝钗道:“妹妹索x把这曲弹完了,咱们再说话儿。”黛玉道:“也就剩末段了,等我弹完,姐姐也弹上一曲,让我学学。”宝钗笑道:“大远的来了,什么话都没得说就弄起丝桐,你唱我和,未免可笑。”黛玉道:“你横竖要见了老太太才回去,这一半天决走不成,说话的时候尽有呢。”宝钗道:“也好。我前儿刚谱了一阕新曲要寄给你的,因为要来,就搁下了,等一会弹给你听罢。”宝玉道:“妹妹,你先弹你的。”黛玉重新就坐和弦,把‘海山c’末段弹完了。
余音渺然,更觉苍凉无荆
一时推琴起立,笑对宝钗道:“这可要听姐姐的阳春雅奏了。”宝钗笑道:“你这一说,我更弹不下去了。人说三日不弹手生荆棘,我岂只三年没弹,只怕连工尺都记不准呢。”宝玉笑道:“姐姐,你在家里还这么客气,说给谁听哟!”宝钗推托不掉,只可就案试抚。他是弹惯了的,虽然搁下多时,到底与生手不同。渐渐弦和指协,黛玉细听,他弹的是:
山遥遥兮海水深,美人天末兮思同心。
感所思兮何许?佩幽兰兮盟素襟。
歇了一会又弹道:
望太虚兮为乡,驾飞鸾兮从子翔。
之子所居兮云阿桂堂,银河渺渺兮风露凉。
黛玉一面听着,悄悄的说与宝玉。宝玉字字领略,微笑道:“这第二叠意味更深,‘太虚为乡’不就指的咱们这里么?我虽不大懂琴理,也觉得他做得好。”黛玉道:“别尽着说话,且听他怎么接的。”一会儿又弹道:
昔之遇兮何郁骚,今之遇兮心陶陶。
惠而好我兮招我由敖,情耿耿兮天月高!
宝玉听黛玉说了,笑道:“这词意分明指的是你,就看出你们俩的情分了。”黛玉道:“这里头也有你呢。”宝玉道:“我听着真有趣。就是骂我,我也爱听。”黛玉微笑道:“你这话就是外行,琴曲里那有骂人的?”又听他弹道:
生生死死兮双缠绵,天上人间兮永相怜。
永相怜兮共怀抱,寸衷如环千万绕!
黛玉听完了,忙向宝钗道:“此情相喻,惟我两人。等我闲了,也谱一曲奉酬,以志永好。”宝钗站起来说道:“这是前儿晚上独坐无聊随意自写的,今儿还是头一次试弹呢。”
黛玉叫紫鹃将雪梨茶沏来,和宝钗一面喝茶,一面闲话。
宝玉问道:“云妹妹的事,姐姐问了没有?”宝钗答道:“若没问,怎么来回话呢?他说起妹夫姓林,名成璧,也是一个秀才,老太太大事前一天过去的。”宝玉笑道:“这倒好,他也姓林,别和林妹妹是一家罢。”宝钗笑道:“你说的是笑话,外头真有人说他是林姑老爷同族,还承继给姑老爷做儿子呢。”
黛玉道:“这是那里来的话?我们家几代单传,连过继的都没有,我还配有兄弟么?”说着,眼圈儿便红了。宝钗道:“妹妹,不是我说你,到底还是心眼太窄,这有什么伤心的?姑老爷成了神道,江淮人家,家家尸祝,比子孙还靠得住呢。”
又问宝玉道:“史妹夫的事你托谁办去?”宝玉道:“只有秦老大最妥。他和地府书差都熟识,只要准知生卒年月就查得着。
如今有了姓名,更好办了,明天就请他去一趟。若找着了,就接史妹夫同来。你告诉云妹妹,在家里听喜信罢。”宝钗道:“我把这话告诉云儿,他感激的了不得,还不住的掉眼泪。我见他怪可怜的,林妹妹托我带的话倒不好意思和他取笑了。”
宝玉笑道:“咱们要说正经的了,我有个好玩意等着你呢。”
宝钗道:“不是那新造的飞船么?居然造得这么快!”宝玉道:“这是谁多这个嘴?我要叫你希罕希罕,说穿了,就没意思啦。”黛玉道:“老太太再三嘱咐我,不许你再坐,你还不收了么?”宝玉笑道:“我好容易造成了,还不让我玩玩?等玩够了才收呢。别看老太太这么说,过天请他老人家坐上一回,就放心了。”
正说着,麝月、金钏、芳官、藕官等都来见宝钗,另有一番说笑,方把话截祝麝钏等走后,晴雯紫鹃又进来服侍钗黛二人洗脸卸妆,宝玉只歪在一旁笑嘻嘻的瞧着他们。黛玉笑道:“姐姐不许你闹他,还不到那屋里早些歇着去?”宝玉嗤的一声笑道:“咱们昨儿晚上怎么说的?你又来扯后腿,谁能听你的哟。”说得黛玉也笑了。紫鹃候钗黛卸妾已毕,趁空回道:“金钏儿求求姑娘,明儿宝二nn回去派他送了去,借此看看他娘和他妹子。我想也是他的孝心,姑娘应许了他罢。”黛玉道:“他去一趟也没什么,只是宝二nn还得住一两天才走,你叫他听信就是了。”
晴雯问宝钗道:“我听说袭人又回来了,可是真的?”宝钗道:“说起袭人也可怜,那姓蒋的过去了,没留下一个大钱,他一个人在外头也没法子过,情愿进来当个老婆子。如今补了老陈妈的缺,在怡红院做点零碎活,还要受秋纹碧痕的闲气。那里不养闲人?他究竟是服侍过二爷的人,养他一辈子算了。”
说着,拿眼瞟着宝玉,看他什么神气,宝玉却只当没有听见。
倒是晴雯说得大方,道:“一个人太兴头过了不是好事,他原先在怡红院是什么分儿?若不是多走了一步,除了nn们就要数着他了。如今折了志气,情愿当老婆子,这也就够他受的,还挤对他做什么?”紫鹃铺了炕,见宝钗黛玉无话,便同晴雯退去,各自歇息。一宿晚景不提。
次日,宝玉先起,至贾母处打个照面,忙即往寻秦钟,告诉他林成璧姓名及生卒年月。又亲自写信给阎王说明此事,托其招呼。一面叮嘱秦钟道:“这封信姑且带去,若底下查着了就不用再递。你到那里瞧着办罢。”提另又写了禀帖,给祖爷爷、爷爷请安,并托秦钟带去。秦钟受了宝玉重托,当天便动身往酆都去了。
宝玉回国,先至芳草坪将飞船备妥,然后回留春院。等了一会,宝钗黛玉方从贾母上房回来,在院里看花。宝玉趁他们高兴,便要同去试坐飞船。黛玉笑道:“我们刚回来,还没歇住脚,又不是什么要紧事,这们着急,寅刻等不得卯刻的。”
宝钗道:“他既说了,早晚总得坐一回,早坐了也算了一桩事。”
宝玉道:“说好了也不是马上就去,你们尽管歇歇,我还要点喽啰兵呢。”说着,自去约了紫鹃,又往湘春馆去叫金钏儿和芳官藕官。等他们都来齐了,这才同钗黛向芳草坪行去。
那飞船正停在草地上,黛玉走近瞧见了,说道:“这船这么大,只怕飞不起罢?别把我们摔在大海里去。”宝玉笑道:“你们不放心,我还更不放心呢。若把你们都摔在海里喂了王八,我就该死了。”芳官藕官跑得快,先走上船去,众人也陆续上船。他们从未见这种玩意,到处走走看看,都没猜透其中机括。还是黛玉绝顶聪明,看到那两只大翅膀,笑道:“这船上下摆动的消息必是在翅膀上,你们不信,只瞧着罢了。”宝玉笑道:“我们费了两个月的心思,被你一句话就点破了。”
宝钗笑道:“我也猜着了几分,只没说出来。”金钏儿道:“二爷,你开上去我们看看。”宝玉鼓动船翼,向空中慢慢飞起。
鹃钏芳藕诸人都有些头晕,宝钗黛玉道g较深,却不甚觉得,只靠着玻璃窗看看风景,说些闲话。黛玉道:“你看那一条黑线,不就是咱们门外头的溪水么?”金钏头道:“那一堆花花绿绿的,就是咱们那园子。”芳官眼睛最尖,还隐隐看见涵万阁的绿琉璃瓦。渐渐升高,便都瞧不见了。只觉天地苍茫,风烟浩荡,下面有些黑点,只似芝麻粒大,认不清楚。宝玉笑道:“你们看这眼界如何?到这上头,才算‘逍遥游’呢。”宝钗笑道:“你这也是有蓝本的。古来列子的御风,墨子的飞鸢,料想不过如此。你节取其意,采飞鸢之形,参用御风之术,做成这个特别玩意。”黛玉道:“我们中国向不取奇技y巧,所以那些法子都不传。咱们不过做着玩的,若有人仿这个制法,拿来载货行军,那些车船都用不着了。”鹃钏诸人也唧唧哝哝,各自评论。忽然一阵飓风卷过来,这船歪了半边,飘摇不定,吓得大家都慌了。紫鹃连叫几声“嗳哟”,藕官将袖子遮了眼,不敢再看,芳官伏在宝玉身上,金钏儿只叫心跳,拿手按住心口,连钗黛二人也不免花容失色。不知那飞船掉下没有?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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