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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翎……”爱烧成了灰,心,开始下雪了……

另一头,颀伟英昂的身影扬著冰焰,迈著大步冲进书房,重掉上门,狂鸷地砸捣房中物品以发泄快烧遍全身的炽火。

该死的他刚刚说了些什麽?!

他分明清楚那全是她不经踩的痛脚,为什麽会失控地口不择言,拿那些去刺伤她?他怎会又回到从前说话不经脑袋的蠢模样?她现在有多伤心?她不会原谅他了吧?

兴许原本有些挽回的机会,现在全被他搞砸了。

该死!该死!该死!

*********************

翌日,俞落雁带著哭肿的眼,在众人的震愕下搬出云河庄,迁到族人所居的村落去与族人同住。

韩翽急奔至书房,乍见一片混乱和僵坐书桌前的男人。“哥!俞姑娘她……”

“让她走,不用阻止她。”韩翎用一夜未眠的哑嗓断然言道。

大雪漫天,温度霎时低得每个人头皮发麻。

心头的y霾、心碎的泪,混合两人间骤起的暴风雪,使他们各自度过了一个最湿冷y暗的雪冬,与一个不存丝毫欢乐的新春年节。

思念的痛苦、孤独的折磨、寂寞的煎熬,也化解不了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僵持,填满冰雪的鸿沟,即使三月春天来临,亦未见稍融。

*******************

“爷,北京来的皇商——飘云四爷派人来投名柬,想与爷一见,正在大厅上等候。”大总管简枫恭敬请示,瞷觑面容瘦削如冰岩的韩翎,战战兢兢。

近几个月来,主子一反以往的温文儒雅,变得暴躁易怒,教人不敢亲近。

“飘云四爷?”书桌前的男子眼睛一眯。

“是,他也是北京靖亲王府的世子爷……”

“废话!就算云河庄跟他没怎麽来往过,商场上谁人不知这个大名鼎鼎的皇商?还用得著你告诉我吗?”冷冷一语後,他稍静须臾,下了决定,“我要见他。”

阔别八年多,记忆里已经模糊的角落,在他往大厅步去时,渐次清晰。

富丽的厅堂上,倚坐在客座的男子把玩著黑檀描金摺扇,一身慵懒闲适的气质,让他看来十足是个标准贵族王侯公子,不见半分j练商人的模样。

他面容肌肤细致白凝如蛋壳,眉浓且秀,眼明且魅,挺鼻略呈鹰勾,唇稍薄而红,齿端正而雪,配以一张完美的脸形,极为修长苗条的身材,他毫无疑问是个小指一弯,便能勾走一车姑娘魂的绝顶美男子。

初抬眼望见时,韩翎是既惊讶又惊叹;美男子唇上漾著熟悉的微笑,令他顿觉心头有种莫名的轻松,晦暗尽去。

美丽的男人抱拳行礼,“北京爱新觉罗.庆煖,久仰云河庄韩庄主,今日特来拜会。”

他没多回应,待总管备好酒菜招待後,即挥退厅上旁人,独留两人对酌。

他斟酒入杯,开门见山,“好久不见了,四哥。”

庆煖愕了一下,但执杯不语,等待眼前男子进一步表示。

“是我。那个八年不曾回过家的人,你们的老五,庆炜。”与庆煖碰撞一下杯缘,韩翎——或者该说是庆炜——先饮下第一杯酒。

庆煖晶魅的眼只闪过那麽一瞬的惊讶,随即平淡一笑,喝下杯中物,“如果庄主所言是真,那麽我认不出你了,老五。”

“四哥倒几乎没变,就连手上的扇子也没少。不过……愈来愈像个小白脸了。”庆炜浅笑戏谑,藉以测试这份兄弟情的浓度还剩多少。

从前他们还在王府当赋闲的世子爷时,总是这样调侃彼此,今非昔比,不知已经成为红顶皇商的哥哥,是否还能忍受他的胡乱嗤嘲?

庆煖没让五弟失望。他翕眨一双水魅的桃花眼,满不在乎,“终究比你好。比起你这个满脸胡须的老伯伯,我宁可当个受姑娘欢迎的小白脸!”

庆伟大笑,y郁了几个月的表情难得放松,被俞落雁离去所刨空的心也在此时稍复平整。

四哥仍是四哥啊!

“好了,浑小子还不快招,你是怎麽混进云河庄来篡位、当上庄主的?”意外发现云河庄主g本不是陌生人後,庆暖也免去麻烦的礼节,对桌上酒菜自动自发起来。

庆炜将当年离家後的遭遇,娓娓道来。从离京後因不熟世情而遭骗,失去所有金钱、甚至人被绑去,沦落成任人宰割的奴隶,一年受尽折磨苦痛,直至被云河庄老庄主所救。

“老庄主救了我,也教了我很多;还收我当义子,把云河庄交托给我。他的恩情,我永生难忘。”

“看得出来,你不但人长大,心眼也成熟多了,不枉你这些年出府历练。”庆煖浅啜,“倒是你这个世子爷在外头当浪子爷也够久,该找个时间回府瞅瞅了。你可知打自你离家後,瑾姨娘每夭为你拧心垂泪,几年下来苍老憔悴许多,身子已大不如前……”

“拧心垂泪?四哥,你确定你说的人是我娘吗?”庆炜满肚子狐疑。

他怎麽也想像不出,那个对他唯有‘恨铁不成钢’怨怼的母亲,会为他掉泪、憔悴?

在他记忆中,身为官宦世家千金的母亲——富察丽瑾,总是那麽端庄静谧,一举一动都是最高雅的身架。她总用美丽的眼睛冷漠地看他,用温柔的声音严厉地训斥他,用蓄著长指甲的柔荑狠狠地掴他……

在母亲眼里,他是个仅有外表似得她和王爷的儿子,内在的天生‘反骨’使他成为家中最突兀的存在。母亲和父亲一样偏疼著大哥庆照,认为凡事应对得体的庆照,最具大家风范,也期望他以大哥为榜样学习。

可惜当时的他,一点也不想学大哥。因为他对大哥在人前伪君子的模样不屑至极,他讨厌大哥虚假的谦逊,更痛恨大哥把母亲该给他爱也给剥夺去!

母亲并不爱他,这是他多年来唯一的认知。

“我娘……应该很恨我才是。”他举杯灌饮,欲以满杯醇酿洗去漾在眼中的苦涩。“当年我逃家拒婚,无疑是让她颜面尽失,她若现在见到我,最想做的大抵是把我大卸八块吧!”

庆暖轻挑浓眉,耸耸肩,“我不知道。跟你说一声她的消息,只因为她是你的母亲,让你知道自己还有人惦念挂记著,怎麽也强过没了娘的老六。”

“云姨娘……死了?”愕然之外,又有些唏嘘。

相比之下,六弟庆煜是又可怜了些。他的生母顺云姨太身体羸弱,虚荏得像是风中游丝飞絮,是以老六从小为了母亲康健而潜心钻研岐黄之术;只是至今看来,他是未能如愿了。

“嗯,在你走後几个月。她身子不好,早已病入膏肓,任凭老六再怎麽帮她续命,也回天乏术。”美男子散开摺扇轻摇,转动晶睛,“说到这儿我才想起,其实瑾姨娘也病了好一段时间,大夫说她心病为主因,恐怕……”

“我娘病了?”庆伟顿时气急败坏,“你怎麽不早说!”  “那该怪你自己没问。”庆煖一派优闲地下箸夹菜,“怎麽,终於想回去了吗?”

望著哥哥贼溜溜的眼睛,庆伟虽有种上当的感觉,仍不得不承认自己已败在血浓於水的亲情缠绕下。“我需要几天时间把手边事情做个交代。”

庆煖以扇击掌,“好!尽速快刀斩乱麻,我留在云河庄等你,三天後带你回去二八年馀不回家的浪子弟弟,终於要倦鸟归巢了!

“三天吗……”庆炜颔首,“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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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阳暖照,东风里著花香四处飘散,怡人心神。

俞落雁在窗边绣机上眨眨熬夜而酸涩的凤眼,扎针绣完最後一只雀鸟,完成‘百鸟朝凤’图。扎实紧密的功夫,使j美的成品翎翎如生,在光线下丝光闪动,彷佛全要振翅,破绢飞向万里晴空。

“大小姐,你又一个晚上不睡赶绣了吗?”秦婆婆掀开门帘,见状叹问。“这怎麽行呢?你虽然年轻,可也不能这样折磨身体啊!这绣品也没赶著要,你何必……”

“我睡不著。”指尖拂过心血结晶,俞落雁淡道。

自从搬出云河庄与秦婆婆同住後,她到村中的绣坊去习绣,存心用绵密的针针线线把心缝死,不给一丝余暇去想起那个她不知该爱或该恨的男人。她不分日夜地练针,进步神速,很快便绣出受人喜爱的极致j品,在绣坊销路十分良好,她於是更夜以继日地加绣出更多绣品,多赚的银两皆拿去分赠族人,从没让自己好过半分。

想重新找回过去的坚强,并没有想像中简单。

在韩翎身边的那段日子,她百般依赖,过足了好像没有他就什麽也不会的小女人生活;以至於离开他後,她仍常常茫然无依。

几个月来,她总让自己忙,忙得体力透支後,倒头放松睡一场。如此,她才得以忘怀空荡荡、冷飕飕的床铺上,缺了另一个人的温暖;也才能不想起那晚他俩在床帐里,如何幻想著只差一步就能达到的幸福生活,却转眼天地变色,一切成空。

她以为日子可以这样一直过下去。至少,她能吃能喝能睡,衣食无缺,也不再为族人的生活烦恼,即便心坎因被挖空一角,致使相田心始终泛滥成灾,她也无所谓。谁知……

“大小姐,你这几天茶饭不思,连觉也没好好睡,不但人一下子瘦了许多,连眼窝子也黑凹了,这样下去是不行的。”秦婆婆深叹一息,顿了顿,“说到底,是跟庄主回老家去省亲有关,是吗?”虽然大小姐忽然离开庄主的原因不明,也不许人问,但老者的智慧却很清楚明了,大小姐佯装的坚强下,对庄主仍有著强烈的依恋。

俞落雁一震,朱唇紧抿不语。

老妪柔声安慰,“他只是回去省亲,河北也不远,很快就会回来……”

“不!他不会回来了!”俞落雁扑入婆婆怀里,崩溃泣道:“他说他不回来了,永远都不……”

几日前的一个大清早,她拎著衣篓,踩著因一晚没睡而显得有些飘忽的脚步,在往溪流的石子路上癫晃走著时,那个男人意外地出现,喊住了她。

她看出眼前已有三个多月不曾闻问的男子削瘦了很多,腮上的软髭因长时间未理,茂长得使他一时老了不少。望著他变了些样的形体,她的心好酸疼。

她多想冲上前去抱住他,承认离开他是个愚蠢又胡闹的决定,说她一直都想极了他——

但,她仍顽固拿乔,冷冷撇开脸,﹁你来做什麽?走开!别让我在一大早便看见讨厌的人,害我一整天不舒服!﹂

“你当真这麽不想看到我?”他笑了笑,却是那麽苦,她知道自己又伤害了他。

“那好,我是来跟你道别的。我马上要离开云河庄回河北老家去了,这个庄园,我已经还给翽,也许这一离开就不会再回来,你可以永远清静,不会再看到我了。”

什麽?!她猛然一怔,只觉脑中嗡嗡作响。

他说什麽?他要走了?他要离开这里,永远都不回来了?

蓦地,他微温的大掌轻抚过她的脸颊,眼眸有些哀伤,“一段时间不见,你憔悴不少,教我看了……好不舍。如果我走,能让你开心,那麽往後你要对自己好些,没了我,还有别的男人会疼惜你……”

她太震惊,连挽留的眼泪也忘记流。

“保重。”放下手,他毅然决然扭头就走。不远处二辆马车正等候著,她看他上了车,然後渐行渐远——

他走了。抛下她,自己走了……

“原本我以为没了他,还是一样可以过日子,可是我错了!”抱著秦婆婆,她泣咽倾吐心声,“他还在云河庄时,我知道他就在那麽近的地方,所以我能若无其事;可现在云河庄没了他,我白天晚上、睁眼闭眼,满满都是他的影,我才知道自己g本……”

拍抚她的背,秦婆婆轻问:“你当初是为了什麽离开他呢?”

俞落雁明眸黯淡,“因为他告诉我,他是满洲旗人,我……不能接受。满人凌辱我们寨子、毁了我们家园,还杀了我爹、好多叔伯……”

“大小姐,你爱他,是爱他这个人,还是爱他的身分家世呢?”

“我……”

“这世上,一样米养百种人,咱们汉人是有好有坏,满人也是啊。若要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对庄主就太不公平了。”览遍世间百态,白发老妇已是豁达。“当初朝廷派来围剿寨子的兵丁,几乎都是汉人,可他们抡刀时,眼睛可也没多眨,怎麽你不恨他们呢?”

小女子沉默了。

秦婆婆又问:“庄主对你好吗?”

“很好。一直都……非常好。”忆及过往点点滴滴,俞落雁微微笑起。

秦婆婆点点头,“他对大夥儿也很好。咱们寨子的人不是不懂事理,庄主对大家的恩惠,可比再世父母,没有人会在意庄主是不是满人,大小姐你又何必拿这个把自个儿捆死呢?”

俞落雁戚然哽道:“说这些都太晚了。他已经走了,兴许一辈子都不会再回来。何况我那样伤害他……”

“如果有心,失去的也能追回来。你给他的伤,也只有你去医治,才会抚平。世上要遇见可以相爱、相伴一生的人,并不容易,你们要好好珍惜。接下来该怎麽做,由你去拿捏。”老妇揪起枯皱的眉心,若有所思地低语:“而且,咱们寨子那一遭,也只能说是应得的呀……”

第六章

今日的京师,繁荣华靡未变;八年不见的王府,依然耸立在此。用满、汉二文题写了‘靖亲王府’的匾额,仍在正门上居高临下,睥睨来来往往的人群。

站在大敞的朱门前,门外晶亮的宝蓝色琉璃瓦、张牙舞爪的石狮,门内一座座深锁在蜿蜒层叠长廊之後的华丽楼阁,面对著既熟悉又陌生的景物,庆炜有一股想逃的冲动。

一阵风吹拂,他不安地m了m剃除胡须後的脸颊,凉快得很不习惯。

回北京的途中,庆煖勒令,非要他把胡须剃了不可,不许抗辩。

“你都二十有六了,还需要用胡子装成熟吗?瑾姨娘一定认不出这麽老的儿子,而我也不要这麽老的弟弟。不许多话,乖乖剃了就是!”

於是,他剃了须;结果,後悔莫及。

没了胡须遮掩,一张俊美的娃娃脸,使他看来像个未满弱冠之年的小夥子,而练达的眸光此时反而显得过度深沉,透出一种邪气,好似他很爱算计人的样子。

虽然这是自己最g本的模样,可他一点也不喜欢。

“别m了。担心什麽?胡须又不是不会再长。”走在一旁的庆煖摇扇笑言,似乎弟弟的苦恼完全不关己事。

瞥了优哉游哉的四哥一眼,庆炜只能怨自己。分开八年,他一时忘记四哥从小就心机重,最喜欢挖坑看著人跌下,然後在一边窃笑,神色自若,天生不知罪恶感为何物。

跨进门槛,王府总管已先迎了过来。

“四爷,您回来啦!”须发斑白了不少的纳海,揖身恭道:“王爷接到您的消息,同夫人正在大厅上等著哪!”

庆炜望向前方富丽堂皇的楼房。八年不见的阿玛和娘亲,都在大厅吗?他们将如何看待他这个游荡不归八载余的不肖儿?而他又该说些什麽?!突然间,他颈子像被戴了枷锁,重得抬不起头;脚也彷佛铐了脚镣,沉得举步维艰。

庆煖察觉弟弟的旁徨,不由分说便擒住他的手腕,拉著往大厅走去。

“像男子汉一点!看你一脸奸商相,就知道你在外面当商人的时候骗过不少人;你云河庄主既然能哄那些王爷贝勒,哄哄自己的老父老母又有何难?”

庆炜攒眉咕哝,“说得倒简单……离家出走的又不是你!”

近乡,情怯;近亲,情更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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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厅上,靖亲王稳坐高堂,浅啜热茶,望穿秋水的丽瑾如夫人则焦躁地来回踱步。

“王爷,您说庆煖捎回来的消息,是真的吗?您想他可不可能认错人,或者找人冒充炜儿,来讨咱们开心呢?”她神经质地胡思乱想。

靖亲王揪眉沉道:“煖儿人聪明,做事向来有分寸,不会拿自己弟弟的事儿乱来的。倒是想起炜儿,才真教我担忧。”往昔桀骛不驯、狂妄不知礼的五儿,在外飘浪多年,无人管教之下,不知现在变成什麽样?

丽瑾一听,连忙哀求,“王爷,等会儿见到炜儿,不论他在外面做了什麽坏事、犯了什麽错,都求您别再罚他,一切由妾身承担。求您了,王爷,”

“放心,只要他不是在外面杀人放火、奸y掳掠,王府都会替他顶下。”

“谢王爷。”丽瑾这才宽心。

此时纳海总管领著两名身材皆高佻修长的年轻男子,走进了大厅门。

“阿玛,四儿回来跟您请安了。”庆煖欢绽笑颜,顺手把垂头不起的弟弟推上一前,“还难得把迷途的五儿顺道牵回家来罗!”

被四哥一把推上厅子正央,庆炜全身僵硬,勉强克服手足无措的尴尬,艰涩地嘎出一句:“五儿……给阿玛请安。”他连抬头看父亲一眼的勇气也没有。

“你是怎麽?脖子扭坏了抬不起来吗?”靖亲王眯皱起眉头。

庆煖也在旁边看戏帮腔,“就是,老五,还不快立直些!从前的老五,可是个不管犯了大错小错,都不改倨傲昂首姿态的火爆浪子耶!哪是这副委屈的哑巴小媳妇样?”

臭四哥,给我记住!

庆炜青了俊脸,深吸一口气,缓仰起头,恰迎上一双颤动的纤柔玉手捧住他的脸,和一对热泪盈眶的眼睛凝视著他。

“炜儿?你是我的炜儿吗?”

这眼、这鼻、这唇……丽瑾将眼前的面容,与她泪眼勾勒了八个春冬的相貌一一比对,轻声凄问。

“娘……”庆炜眨眨眼,这是他生来头一遭见到母亲流泪……为他。

曾几何时,母亲的身形变得这般娇小?八年岁月,抽高拉长他的体格,也在母亲的美丽覆上了几道沧桑的刻画;昔日乌黑的秀发,竟已染上大半秋霜。第一g出现时,他在哪儿?染白了云鬓一角时,他又在哪儿?每丝霜雪华发,皆是他没在旁尽孝侍亲的见证啊!

双膝一曲,他跪了下来,哽咽忏悔,“孩儿不孝。”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丽瑾凄恻地抱住儿子,“逼走你,全是娘不对。你走了以後,我後悔得不知如何是好;我好怕你在外头出事,总想著你一个人在外,要生病了,怎办?受伤了,又该怎办?你还那麽年轻,不懂事,也没见够世面,若在外头让歹人给怎麽了……只要一想到这些,我就真的……”她已泣不成声。

母亲酸楚至极的关怀之情,纵使男儿有泪不轻弹,庆炜也无法不动容。他怎会佞言母亲不爱他?欠思量地任x出走,一直负气不归,让母亲饱尝八年忧心之苦,他真该受天谴!

圈拥住他的怀抱,是他出世那时,第一个让他依偎的温柔;而今,仍愿包容他这回头的浪子。闭上眼,他任凭清泪滑下脸庞。“娘……”

如此催泪的场景,周旁的众人也不免受到感染而鼻酸。

庆煖散开扇子掩脸,秀眉微拢,“唉,‘苦儿流浪记’不管谁来演,结局总是感人的。”

许久,母子两人情绪较为平复了,庆炜仍直跪在地,等候父亲裁决。

“要你来请个安,可真是不容易啊!一等就是八年多。古人云:‘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身为王府世子,你擅自离家,既不告知去向,这几年也没捎个信儿回来过。”靖亲王颔首决定,“去,到、醒悟斋。罚跪,晚膳时间才许出来。”

“王爷!”丽瑾悚白了脸,不敢相信。“王爷,别罚了。炜儿才刚回府,您怎好让他一进府,头一件事又是挨罚呢?”好不易才盼回来的儿子,敢情王爷是想再逼走一次?!

靖亲王沉吟了一会儿,“也对,一路舟车劳顿,他大概也累了;跪两个时辰便罢了吧!”

“王爷——”丽瑾几乎要下跪哀求了。

庆炜却咧嘴一笑,起身谢罚,一面安慰母亲,“不要紧的,娘。阿玛对我惩以家法,是表示阿玛愿意让五儿回家了。”若非家人,焉用家法?

他旋首一望,父亲正投以赞赏他懂事的微笑。

云开见日的一刻—他觉得自己好似只不过赌气离家了八天,而不是一去八年。

***********************

靖亲王府的五世子,出外‘云游’八年後,总算回来了。

生母丽瑾如夫人的喜不自胜,自然不在话下。人逢喜事j神爽,她健康欠佳的身体,因心里的遗憾获得填补,而迅速好转。仅有的儿子回到身边,她的生活重心忽然有了著落,每天旋著儿子打转,似乎怎麽也看不够他。

现在的庆炜,不仅容貌俊美,体格英姿飒凛,待人处世的态度亦转趋成熟宽厚,评断事情的眼光也更深远开阔,体贴又窝心,完全符合她理想中的好儿子,她为此欣慰欢喜不已。

眼见母亲衰老体弱,方知亲情羁绊之深,庆伟为多年不曾略尽孝道感到自主贝,决定往後尽力承欢膝下。他每日大半时间都花费在陪伴母亲,或在王府各处溜达走看,感叹物换星移後的﹁景物依旧,人事全非﹂。

王府里一座座馆苑楼阁不改其窗明几净,但因无人居住而忒显寂寥。回想起从前,他和大哥吵架、和二哥谈不来、嫌三哥罗唆、喜欢欺负弟妹、恨父母从不关心体贴……当时总觉得自己满腹委屈无处诉,烦躁之下,脾气愈来愈火爆,常挟著身为世子爷的天生优势到处折腾、怒骂奴才,在外惹事生非,徒增王府烦恼。

不知人间疾苦,却又高傲狂妄,那是十几岁时的他。天上星儿几番眨眼,人间数轮寒暑彷如浮云,转眼即过,他变了,整个王府也都变了。

三个哥哥已经成家立业,乖乖当起好男人;年近而立之年的四哥坚持人生当以轻松玩乐为口口标,誓言绝不为一瓢饮而放弃三千弱水;老六则不知是否以他为榜样,也喜欢在外漂荡,成了见首不见尾的神龙浪子;小妹更是不可思议!他曾经以为可能会嫁不出去的王府女霸王,竟然嫁给昔日和她互相看不顺眼的小霸王、今日千里外的蒙古霸主!听说近日就要回京城,参加阿玛的寿辰呢!

“伟儿,告诉娘,你在外头那麽久……成亲了没有?”丽瑾小心翼翼地问。

“没有。”

“那……可有看上想娶的姑娘?”

看上想娶的姑娘?庆炜脑中飞过一张清艳绝丽的面容,但她偏介怀满汉之分,血统无法变更,他们是不可能了。在溪边,他心淌著血跟她道别时,她甚至面无表情,连句‘珍重再见’也吝於开口施舍。

想起她,心还是会痛。“没有。”

“你已经二十六,该娶亲了。你大哥、二哥、三哥在你这年纪,都已经当阿玛了。”丽瑾绞著手绢,惴惴不安地瞄著儿子的表情,“炜儿,当年娘给你订下的那件婚约,其实一直都还在,对方并不知道你出走……娘绝不是又要逼你,只是对方小姐正好也十八了,我想如果可以,你就看看……当然,如果你还是不要,那娘不逼你,就帮你捎句话跟对方退婚,哦?”

庆炜明白母亲是希望他赶快成家生子,给她个孙儿解闷。毕竟每年中秋、年节时,妠岚福晋、如珍侧福晋和瑞燕姨太都是子、孙环绕身旁,独独她……

他无谓地笑笑,“娘说的对,我是该成亲了。既然还有婚约,那就履行它吧!反正这几年我一事无成,娶个扬州首富千金,对我比较好。”

丽瑾喜上眉梢,赶紧点头,“对对对!我马上叫人到扬州去通知亲家,也跟你阿玛报上一声,咱们家五儿要办喜事了!”

见母亲这样乐开怀,庆伟想,自己是做对了。娶妻、生子乃人生之必须,不论他对俞落雁还有多少依恋,也不能致使他的人生就此停摆,孝顺母亲是他当前最要紧的。

於是,丽瑾命人发传消息告知扬州首富白万金,靖亲王府五世子决定成亲了,期望将千金——白玉珑送至王府,待一切就绪,择日完婚。

王府也开始为打理五爷的婚事所需,热络了起来。虽说依照靖亲王府的规矩,世子应先觅得新居分府後,方在新屋成婚,但丽瑾著实不舍儿子这麽快又离身,是以央得靖王同意,让五儿在王府完婚,婚後先住府内,再慢慢寻屋乔迁。

一片洋溢的喜气,庆炜却无动於衷,心如止水地未波动一丝涟漪,淡然应付一概事务。除了让裁缝师傅量身、制衣、试衣外,他什麽也不多管,常在王府某隅发呆,放纵思绪无定,惟独不准自己去想那个倔强又顽固的小女人。

这样的日子里,只有两件事在他心湖荡开波纹。

一件,是小妹回来了。

相隔八年後,他诧见已全然蜕变成女人、无比娇媚袅柔的妹妹庆欢,以及身旁头﹂回见面的妹婿,达尔汉亲王。他们从东侧门入府时,他兴奋地唤住这对小夫妻。

“济尔罕、欢儿,你们竟然成亲了?真不可思议!欢儿你……还有孕了?天,没想到,真没想到……”睇著小妹隆起的圆腹,他真是从没想到有一天会见到此情此景。

妹婿相貌英俊,颀长健美,和妹子恰成一对天作之合的佳偶。欢儿认出是五哥,才想说些什麽,却被小心眼的丈夫带开了。“猫儿,先进屋去。你五哥要有点良心、懂得体贴妹妹的话,会自己跟过来同你说故事的。是吧?”

妹婿的架子大得很,瞪著他的眼睛满是敌意,就连他想好好看看自己的妹妹也不许。到了竹泉馆後,便不容情地一脚把他这个五哥踢出,虚伪笑言“猫咪要休息了,明天请早。”

呿!这样的男人,素来骄纵的欢儿怎麽可能同他和平共处!但,他们到底化不可能为可能,成为一对如胶似漆的被底鸳鸯了。

化不可能为可能……他和俞落雁之间,有没有化不可能为可能的一天?

另一件,是回府後不久,成端郡王福晋闻讯前来探望,顺道怀抱两岁多的次子琛舜过府省亲,他因而再次得见那抹难以忘怀的艳影。

她,美艳更胜当年。成熟的丰姿为她增添绰约光彩,举手投足依旧令人痴迷,不负她‘京城第一美人’的名号,历经多年仍然不坠。当封存在心底许久的绝艳又映入眼帘时,悸动仍是强烈得令他屏息。

当年,他对伊人曾经无可救药地极度迷恋,不管她是否长他两岁,也不管她在名分上是否身为他永远逾越不得的大嫂。即使後来离开王府,他也一本初衷,在滚滚红尘中苦苦追寻与她相仿的佳人,直到俞落雁出现,他漂泊的心才有了归依。

俞落雁那张似大嫂般莹秀雪丽的芙颜,乃最初吸引他的主因。是故,他用心良苦、不计代价,务求得到她,以解栓桔心头多年的情锁。

今日他终能坦然承认,眼前这个已经获得幸福的娇贵格格,是嫂嫂、是大哥的娇妻,他对她仅剩欣赏仰慕,再没有多馀的遐念妄想;也更确定自己爱上的,是另一个尝遍世间苦涩辛酸的倔强小女人。

但,又有何用?

他的心,已被沉在存有一缸子甜美爱恋的记忆底,从此埋葬,不再开封。

望著雪玉湖水波滢滢,庆炜呼出了一声喟息。

“怎麽了?都快成亲了,身为王府今年头桩喜事的主角,却在这儿长吁短叹?”俊逸男子步上画舫,薄唇扬句至可使俊容完美无缺的角度,手中黑檀描金摺扇晃动。

“四哥。”

“我可怜的弟弟,是在感伤单身的好日子即将终结吗?”庆煖到他身旁,面带怜悯地搭肩安慰,“我能明瞭。乖,回屋去,我安排了一个美姑娘在那里等著见你,快去。”

“姑娘!”庆炜先是面露不解,尔後没好气地把眉心摺出好几褶。心机重的四哥,还能做出什麽好事?“少**婆了,我没有在婚前当个饱鬼的念头,更不需要谁来教我洞房花烛夜该干些什麽,那个姑娘你自己拿去用吧!”

“你这崽子!”庆暖用扇子狠敲弟弟一记,“婚期还没定,就已经满脑子洞房花烛夜?我只说安排人给你‘见’,可没说让你‘玩’!美得那麽少见的姑娘,若非她指名找你,我早把她拐回我的海棠坞去了。死小子!”

“她指名找我?”

庆暖投子一记白眼,“自己的风流帐要是都记不清,婚後可有你好受的。去吧!人在你书房里。”

究竟是谁?美得少见的女子……眼前,掠过如星般闪耀的媚颜。

可能吗?那个直倔又冥顽不灵的小东西,会拎著包袱,越省来找他吗?

庆炜怀著满心疑惑,急忙往自己书房走去。

芸斋清静敞亮,韦编满架,书香四溢。镶嵌著玻璃的门窗棂格,是j雕的;垂挂著上好纱绸帐帽的梁柱,是细琢的。书桌後方的大屏风雕工华丽细致,且飘漫著阵阵檀香,处处皆是一尘不染。

“这亲王府可真了不得,一间书房弄得那麽大、那麽漂亮,比云河庄的还要气派!”简环发表感想。

旁边彼个身著汉装的女子,昂抬著宛如白璧的j美雪颜,环顾张望,对这幢名为‘拘风院’的建筑,紧张中亦感赞叹。

她,便是俞落雁。她收拾了包袱,跋山涉水地到北京城来找寻她爱得比恨更深、更多的男人,试图寻回一度失落的爱。

韩翎临走前,只向云河庄众人说名动天下的红顶皇商,飘云四爷,是他的同乡,他欲随同四爷回京探视家人,而关於他家居何处、府上原姓名为何,只字未提。

简环提议到北京城先拜访飘云四爷,向他打听,应该能就得到韩翎的消息,她并且整理行囊,自愿护送俞落雁上京。

本以为四爷所居的亲王府﹁侯门深似海﹂,平民百姓想必很难接近,不料才在门口求见,门房便轻易放行了。

“四爷交代,只要是漂亮的姑娘找他,全都不能拦的。”门房伯伯如是说。

乍闻此言,俞落雁直当四爷是个色迷迷、拿r麻当有趣的人,但在偏厅上,她吃惊地发现自己大错特错。

四爷是一个俊卓倜傥、风采飘逸的贵公子,既无贵族的傲慢姿态,亦无商人的势利之气,y柔出色的脸上笑容可掬。听完她们的来意後,他若有所思地盯著她,点头说了好几次﹁原来如此﹂,然後便领她们到这书房来等候。

“不行!我受不了了!”简环陡然站起,双腿紧拢著走了出去,“我要去小解!俞姑娘,你先自己在这儿等,我去问问解手的地方,我忍很久了!”

房里只剩俞落雁一人,她有些坐立不安。

四爷不知要到哪里去找韩翎?韩翎见到她,会是什麽反应?她又该如何开口道出自己的心情?

顷尔,一阵跫音响起,伴随一抹颀伟轩昂的身影跨入房内。那是个她不相识的男子,面貌俊美又略含稚气,一身华服贵致,年龄似乎还不过二十。

见到她,他愣在门旁,一脸不可置信,似是没料到房中有人。

俞落雁连忙起身,“呃……对不住,是四爷让我们在这里等他……”

“雁雁!”

交睫之间,男子骤将她箍拥入怀,长臂似要把她揉进体内般,紧紧环搂住她,教她有些喘不过气。

“这位公子,请你放手!”美人儿惊慌失措,奋力挣扎,“我是来找人的,请你放尊重些!”

庆炜放开她,“雁雁,你冷静点看清楚,我就是韩翎!”

“你是……韩翎?”缓下慌张的情绪,她皙腻的小脸满是疑惑。

他笑抚自己光滑的腮颊,“我只是把胡子剃掉了。怎麽,完全认不出了吗?”

俞落雁怔怔仰眺,眼前的浓眉大眼、丰挺的鼻、红润的唇,搭配以恰到好处的脸形……确确是她朝思暮想的那个男人啊!

“雁雁,你怎麽会来找我?我以为你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我了。”他压抑再次紧拥她的欲望,却无法阻止自己热烈的眼神。

“因为……因为我该死的太爱你,所以我来见你;因为我不容许你始乱终弃,所以我来要你负起责任。”凤眸悬漾著斗大的晶莹泪水,音调凄楚,“你走了以後,我只要一想起云河庄里只剩我,我整颗心、整个人,全空了!我页的过不下去……”

冷凝在两人间好几个月的距离,瞬间被热泪溶化。

抱紧小女子,她的人、她的话,都教庆炜静止了好一段日子的心湖顿生波澜,甚几沸腾!他低声提醒,“我的身分,无法改变。”

“我知道。”她昂起幽邃水瞳,澄澈的眸心再清醒明白不过。“我就是爱上了……一个满人。”

他为她的言语甚感动容,却也眉宇紧拧,摇头喑叹:“太晚了。我已经遵照我娘的意思,准备成亲了。”迟来的接受,是否已经太晚?

什麽?!俞落雁霎时感觉心被重重一摔,全身恍如坠入万丈深渊——

他要成亲了?

“所以,你不要我了?”她踉跄倒退几步,凄绝一笑,眼前浓重的雾气让她什麽也看不清,“所以,我是自作多情的打扰你了?”

“不!我还是爱你,从最初的一见锺情到现在,我都只爱你!”他扳住她纤弱的肩头,俊美的颜面有层愁云,“但是我答应我娘所提的婚事,现在岂能反悔?这八年来我未曾尽孝,我不能再任x杵逆了。这样,你说我该拿你怎办?”

一阵默然,自此停滞在空气中。

“我不知道你该怎办,我只知道,没有你的孤单日子,我过不下去。”这两难的僵局,不是韩翎的错,而是出自她当初鬼迷心窍的顽劣固执。而今,她已立定心意。“我想待在你身边,即使你要娶亲,我还是想陪在你身边。”

“雁雁?”

“不能吗?”她泪涟涟地恳求,“我不多讨,让我当个伺候你的丫鬟就好,你成亲娶别人也不要紧,我只要能天天看见你就成了,这样也不能吗?”

“雁雁……”他不再多说,只对她展开双臂。“那就回来吧。”雁,是会离家的候鸟,但现在该是雁儿回家的时候了。

俞落雁睇了半晌,缓缓上前,把洁白的额靠上他厚实的x膛,聆听他稳定规律的心音,用鼻音哝出无尽的歉意和懊悔。“对不起,我给你带来麻烦和苦恼了,是不是?”

“回来就好。”他环抱住这只归巢的美丽孤雁,心窝被剜去的创口,渐感平复。

此际,他忽然发现一句简单的‘回来就好’,原来是须用无限的爱与宽容,方可组成的无怨无尤。忆起回府那日,母亲也这样对他说过。

他爱他的雁雁,也爱他的娘亲。有没有方法,可以让这两人都不要伤心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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