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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前回书中,玉林、桂保在王恂处,讲起怡园演习新戏,预备华公子逛园。流光荏苒,倏忽一月,刘文泽已回。书中所讲这班名士,华公子向来往来者就是刘文泽一人,其余多未谋面。此时文泽之父刘守正已升了礼部尚书,是以文泽偕其妻星夜赶回,未免有些庆贺之事。又适子云写书前往,文泽回京已有半月,诸事已毕。

到了初六那日,乘着早凉,辰刻就到怡园来。一车两马,服御鲜华,进了园门,即有人通报去了。文泽一面观望园中景致,一面慢慢的走。这怡园逛的人虽多,记得清路径的竟少。

周围大约有三四里。园中的小山是用太湖石堆成,其一带大山是土做脚子,上面堆起崇山峻岭,护以花木,衬以亭台,俨然真的一样。其山洞中,系暗用桔槔戽水倒喷上来,就成了飞瀑。

池水一带,源通外河,回环旋绕,宽窄随势。其地内另有s圃、球尝渔庄、稻舍、酒肆、茶寮等处,皆系园丁开设,一样的j洁,为园中有执事人消遣,亦可免其出外旷业,此系度香的作用。园中正经庭院通共有二十四处,有连有断,不犯不重,若认真要游,尽他一天,不过游得三四处,总要八九日方荆就是园主人,一时只怕也记不清楚。中间一所大楼曰含万楼,取含万物而化光之意,是园中主楼,四面开窗,气宇宏敞。庭外一个石面平台,三面石栏,中间是七重阶级。前面是一带梧桐树,遮列如屏;再前又是重楼叠阁。东边这一带垂杨外,就是池水,连着那吟秋水榭。此时开满了无数荷花,白白红红,翠帏羽葆,微风略吹,即香满庭院。

当时子云接进文泽,到含万楼下坐定,子云即问了些保定光景。文泽讲了一遍,便问子云道:“今日除华公子之外,有何佳客?”子云道:“几个年老纱帽头,同华公子是说不来的。平时来往那些人,系有生有熟。席间若有一个道学先生,就使通席不快,所以止请了我们常叙的几位,除高桌然没有回来,此外是史、颜、田、王、梅,分作三席。那晓昨日一齐辞了,可可的这么凑巧,竟一个都不能来。”文泽便问何故,子云道:“庾香旧病又发了。史竹君昨日醉坏了,竟至呕血不能出房。湘帆说是没有会过华公子,不肯来。庸庵为是这两天,他夫人要弄璋了,一步不离伺候。剑潭见诸人不来,也就辞了。昨日只得邀了张仲雨,倒是同华公子相识的。余外就是静宜,共有五人,只有两席。他们没有会过华公子,不晓得是怎么一个富贵骄奢的气概,所以不肯来。你也长见的,其实也不见怎样,不过气势自高,侍从华美而已。文泽便问次贤在何处,子云道:“静宜因今日新戏出场,内中有些关节,并声律尚有些不谐处,亲自在那里一一指点,少停就来的。”正说之间,张仲雨到了,子云迎接进来,文泽起身相见。见仲雨的服饰,今日与平日不同,往常仲雨是个从九品衔,今日冠服,忽然是个六品,与他一样,想必又加捐了。因问仲雨道:“恭喜!恭喜!几时捐升的?连我都不给一个信,恐怕要吃你的喜酒么!”仲雨笑道:“好,你远远的躲着,恐怕问你借钱。我这个算什么,不害羞,还要告诉人呢。不过花几两银子,少觉得好看一点儿,省得人家笑我是个磕头虫。”原来子云是知道的,前日还帮过他一千两银子,便对仲雨道:“好麻利,就成功了。你说是捐同知的。”仲雨道:“幸亏你二太爷,不然几乎办不成。原要想捐个同知,除了你二太爷之外,凑不上两竿。偏偏刘老大又在保定,不然是五百两,我断不能饶过他的。如今这个正指挥,一总也花到四千头,还是起盛的潘老三替我垫了五百两才成的。”

文泽对子云道:“张老二实在算一把好手,各样j明。出去不消说是个能员,将来必定名利双收的。”子云笑道:“名利是一定双收,上司一定欢喜,就是百姓吃苦些。”文泽大笑,仲雨也笑道:“这倒被你猜着,若说将来不要钱,就是我自己也不肯作此欺人之语。况且我这个官,原是花了本钱来的,比不得你们这些有福之人,一出书房就得了官。我将来不过看什么钱可要不可要就是了。”说得众人皆笑。次贤即从屏后出来,大家见了,诸名旦也都随着出来见过。大家又坐谈了一会,只见家人上前禀道:“华公子快到门了。”子云吩咐速备椅轿,在园门伺候,即请次贤陪着文泽等,自己忙整理衣冠,迎出含万楼来。

停了一回,听得许多脚步声音,只见一个六品服饰的人过假山来。又见四个也是冠带的,扶着椅轿,中间坐着那彩去皓月、玉裹金装的一位华公子,后头一群人,大大小小,约有二十余个人跟着。将近阶前,子云降阶而迎。华公子一见子云,即忙下轿,恭身上前,与子云相见,问了好,即携着手同上了阶,进了含万楼,重新见礼。

原来华公爷与徐相国,已是二十年至好,又同在军营两年,有苔岑之谊,金石之交。徐子云与华公子,他们又订金兰,重修世好。子云比华公子长了五岁,华公子以长兄相待,甚是恭敬。当时子云即让华公子坐了,家人献过了茶,华公子道:“早几日就要过来请安,因连日有随驾差使,而且天气又热,恐防起居。今天稍为凉快,正可与吾兄快谈半日。只可惜一城之隔,不能秉烛夜游,尚难尽兴。”子云道:“屡蒙移玉,荣及林泉。鄙人是萧闲无事,疏懒成癖,常欲邀请仁弟一谈,但恐从政少暇,不便相扰,且一城之阻,颇难畅意。今日欲屈大驾作一通宵之叙,不知可肯暂留草堂一宿否?”华公子笑道:“名园佳卉,思及梦寐,总希尽兴一游。迟日再扰尊斋,非特一宿,还要与仁兄作平原十日之欢,方消鄙吝。今日必须回去,且恐明日有钦派差使,实因尘俗有阻清兴,且天方盛暑,明月未盈。俟中秋前后,与兄作一通宵良会何如?”子云笑道:“尊论极是,晚间无月,夜饮觉得无趣。亦不必中秋,七月即可以,下月下五为期罢?华公子道:“也好,天稍秋凉,就觉得人心爽快。无奈敝园限于基地,不及尊园之半。且从前造屋时,也非名手布置,似觉无甚丘壑。夏日欠爽,惟秋冬尚可小憩。吾兄如不嫌简慢,弟当奉迓高轩。”子云道:“甚好!甚好!如遇不得出城之日,必来相扰。府上西园布置极佳,若能通到东园,则更妙矣。”华公子道:“隔着中间多少正房,是通不来的;且东园为宾客聚居,杂人甚多,无从点缀。”正说之间,只听后面鼓乐之声。子云即让华公子进内,过了穿堂,走到承荫堂阶前,堂上三人都到廊下款接,公子一一见了,皆系交好。

又对次贤作了一揖道:“静宜先生费心了,排出这些戏,叫我们看戏的何以为报呢?今日大家只有多敬几杯酒酬劳的了。”

次贤哈哈大笑道:“恐下里之音,不当清听。如蒙颔赏,鄙人愿代诸君浮一大白。”大家笑说:“很好。”酒筵已齐,家人即捧酒来,子云送酒安席。东边是华公子首座,仲雨作陪。西边文泽上座,次贤作陪。子云在华公子席上作主人。华公子道:“没有客了,就是五人,何妨并作一席,隔远了不好说话;再一开戏,讲话更听不见了。”文泽道:“既如此,并作一桌罢。”子云道:“也好,但是挤了,换个圆桌罢,只是不恭些。”

华公子道:“好说,兄弟亦算不得客,二哥这么拘礼,以后就不敢奉扰了。”子云连声答应,家人们即在中间摆了一张圆桌,重将杯盘摆好,撤了两边。戏台上已打动锣鼓,只见戏房内婷婷袅袅走出十枝花来,莲步略移,香风已到,捧着牙笏,走到席前边朝上叩了一个头,站起来。先是宝珠、蕙芳、素兰三人上来,又对华公子请了一安,将牙笏呈上。华公子知道这一班小旦都是子云得意人,袁宝珠更是宠爱,天天在园里的,也就世故起来,便搀住宝珠手道:“你们这本戏共演了几天了?”

宝珠道:“一个多月了,是各人分开演的,一个人不过三五出戏。”华公子就随意把各人的都点了一出,其余那七个都上来了请点。华公子且不点戏,先将诸旦打量一回,却不认识,因问了姓名别号。七个之中,又独赏识琴言,便问子云道:“这个像是新来的。”子云笑问道:“何以知之?”华公子道:“我见他举止似乎没熟练,然而秀外慧中,觉有出尘之致。”

就点了一出,又将各人的戏也都点了。送到文泽面前,文泽、仲雨、次贤,大家公商点了几出。开了场,加官出来,献上”世受国恩”,那林珊枝就走上来,拿出一个赏封望台上一抛,文泽等亦各赏了。

冲场戏是《李陵返汉》、《明妃入关》。两出后即是《仪郎奉诏》,是正生戏,赐以御酒金花,一路送迎祖钱,昂藏慷慨,跌宕多姿,把个李谪仙魂魄都做出来。及到唱完,已有一个时辰。华公子赞了几声,吩咐了一句话,珊枝出去了一回,就有十六个人,抬上八张桌子,赏了八十吊钱。主人照样发赏,文泽也赏了八桌,仲雨、次贤各赏了四桌。

第二本是《杨妃入蜀》。先是国忠伏诛,陈元礼喻以君臣之义,六军踊跃。明皇幸峨嵋山与妃登楼,自吹玉笛,妃子歌《清平》之章,命g人红桃作《回风》之舞,供奉李g年弹八琅之音,缥缈云端中,飞下些彩鸾丹凤。只见董双成、段安香、许飞琼、吴彩鸾、范成君、霍小玉、石公子、阮凌华等八位女仙,霞裳云碧,金缕绡衣,御风而来;又有无数彩云旋绕,扮些金童玉女,歌舞起来,峨嵋山是用架子扎成,那八位女仙一并站在山顶,底下云彩盘旋,天花灿烂,又焚些百和、龙涎,香烟缭绕,人气氤氲,把一座戏台,直放在彩云端里。华公子喝采不住,大家亦齐声相和,便畅饮了好几杯。再看台上共是十个,正是人间天上,色界香城。这个是国色天姿,那个是风鬟云鬓。这个是灵蛇盘髻,那个是堕马新妆。这个是捧心效邻女之颦,那个是秀色忘君王之餐。这个是金梁却月,婵娟百宝之钗;那个是翠羽瑶,天女六铢之佩。严世蕃之美人双陆,未必尽佳;杨国忠之姬妾屏风,恐非全美。当下把华公子竟看得眉飞色舞,豪兴顿生,便要了大杯,先敬了次贤一杯。次贤自觉得逸兴霞飞,十分得意,即连饮了三大觞。华公子亦陪了三杯。又命家人把酒送到台上,命宝珠、素兰、琴言、蕙芳,各饮三杯,并将席间果品赏了四碟,四旦遥遥叩谢。又劝合席各饮了三大杯。

这两本戏却做了多时,子云见华公子兴致甚高,便命止了戏,叫上那十个仙女带妆上前,一人各敬一大杯。华公子毫不推辞,笑而受之;也要众人照样,大家酒量皆不能及,只得换了小杯,也各饮了十杯。华公子又把群旦叫到面前看了一回,向子云道:“小弟去年托张老二选了八个,合成一班,如今看起来,不如他们远甚。弟以后再当另买青娥,别营金屋。只恐生才有限,已为度香兄占尽风流香福,所遗皆剩粉零脂,不敢再向石家金谷来夸异宝也。”子云笑道:“太谦了!尊府锦天绣地,罗列倾城。我是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况一狐一腋补缀而成,岂如府上之红粉出自家姬,金钗藏于两壁,恐一尺之缣,难比七襄之锦。”华公子道:“岂敢!岂敢!仁兄谦的太过,理应罚酒。”即敬了子云一杯。华公子就叫珊枝,命八龄班上来。这八龄班,是每逢赴席总跟出来的,并带了自己行头。珊枝带上来,对子云叩头。子云忙命家童搀起,连声赞“好”,旁人也随声附和。华公子道:“仙娥之外,原有魔女,如不厌丑陋,也叫他们唱一出,以博一笑何如?”大家说道:“甚好,若得如此,真是珠联璧合了。”八龄班得了示,即进戏房,打扮起来,做了一出《群仙高会》。也是风光旖旎,态度生妍,大家喝采不荆子云向跟班的说了几句,少顷两人捧上两个盘子上来,席前放下,却是五十两的元宝,一盘四个,两盘共是八个。徐府家人对着珊枝道:“一分是三位客赏的,一分是我们老爷赏的。”八龄当台叩谢了赏。华公子也起身道了谢,说:“这等恶劣的东西,还配赏呢,倒破费了。”子云连说:“惭愧!”众人请华公子坐了。华公子目视珊枝,低低说一句,珊枝即走了出去。约有一盏茶时候,双手捧上一个朱红漆盘,盖了一块红缎压金的袱子,揭起袱子,献在公子面前。

众人看是辉煌闪烁的一盘金锞子,有方胜的,有如意的,有梅花的,有菱角的,一两多重一个,约有百十个,分赏十旦。珊枝分毕,十旦叩谢了,子云亦忙道了谢。

钟上时已未末,撤了席,华公子起身道:“本为逛园而来,今日又来不及了,但是荷花是要看的。”子云命将席挪到吟秋水榭,一面预备采莲船,就命十旦扮作采莲女子,下池荡桨;一面让客到水榭来。华公子等进了水榭,一望尽是荷花,红香芬馥,翠盖缤纷,好个色天香界,遂又入席坐定。只见四五个小舟,荡入池心,坐着一班名旦,扎扮得长裙短袖,称着莲脸桃腮,穿入花中,一个个娇面花容,模糊难辨。那边靠岸,泊着一舟锦帆丝缆,中间一班人在内打起丝竹十番。这些采莲人,便唱起《采莲歌》,娇声婉转,听之如子夜清歌,望之如湘君游戏,好似张丽华装成仙子,朱贵儿扮作嫦娥,大家各极欢喜,人人将至玉山颓倒。只有华公子豪兴愈加,便对子云前:“方才的戏都没唱完,那出戏就去了半日。何不重歌《金缕》,再舞《霓裳》,把各人的才艺略见一斑,始不负仁兄选色别声之意,彼诸伶亦可各尽其所长,也不至当场埋没,不知可否?”

子云笑道:“正合鄙意。”就将群旦叫上来。群花听了,即荡动兰桨,往水榭边来,上了岸,在阑外雁排侍立。华公子便指名叫了四个进来:蕙芳、琴言、宝珠、素兰。华公子对着四旦说道:“方才《峨嵋山群仙》一出,虽全部出场,未尽态度。

你们可将各人得意之戏说一出来。”四旦听了,想了一想,各说了一出。子云道:“此尚非极得意的,只有媚香与香畹的《独占》,瑶卿与玉侬的《惊梦》《寻梦》,都是绝妙无双,人家唱不来的,可惜偏又雷同。”文泽道:“何不叫他们两人同唱,各尽其妙,做个珠联璧合,岂不更好吗?”次贤、仲雨皆说:“极妙。虽然是工力悉敌,究竟亦有些异同处,亦可借此细细品题。”华公子大笑道:“这倒新鲜有趣,从未有两人同唱的,就是《寻梦》这一出,可以同唱。”子云即传与戏班,在两厢伺候,又命把桌子往上挪了。宝珠、琴言出去上妆。不多一回,听得豪竹哀丝,铮钅从嘹亮。华公子看时,只见琴言从东边走出来,好似华月初升,好风送起,这几步就像春云冉冉,直到离恨天边。又见宝珠从西边走出来,好像娇花欲放,晓露犹含,那几步路就像垂柳纤纤,漾到软红深外。再听两人唱起来,却同是娇柔宛转,溜脆清圆,碧树翠竹之中,么凤雏凰相和,一字字香浓玉暖,一声声魂荡肠回。一个是秋波慵转,粉颈频低,一个是远黛含颦,春星乍合。看得合席的人,神迷目荡,意满志移。子云只顾点头微笑,华公子拍案叫绝,道:“快哉!快哉!我今日始信人间真有绝色,深悔从前将些嫫拇、无盐,也置之绣帏金屋。”又高声说道:“唯怪我度香仁兄秘藏佳丽,独享眼福,不肯早以示人,直到餍足之后,才招客共赏,分明使人饫其余味。今日没有别的,我先罚你十巨觞再说。”

便叫林珊枝取他自己之大玉斗来。珊枝看天色不早,知道公子的脾气,闹开了就不论昼夜的,口虽只管答应,呆呆的不动,目视子云。子云会意,也自知酒量不敌,便说道:“实在贱量不能多饮,愿将门杯以当大斗罢。”华公子犹不肯依,经次贤、文泽、仲雨都来解劝,说:“非特度香不能,就是我们都也陪不来的,以小杯罚他三杯罢。”华公子也知子云酒量平常,只得依了。众人请子云连饮了三杯,自己却用大杯一杯一杯的不用人让,一连饮了十几杯,尚觉喝采不住,又逼住了文泽饮了三杯,次贤、仲雨饮了五六杯。华公子忽又对着宝珠、琴言说道:“你们尽管唱,唱完了不防再唱。”又复细细看了一回,对众人道:“此两人各有妙处,正如五雀六燕,轻重适均;赵后杨妃,瘦肥自合。宝珠则柔情脉脉,我见犹怜;琴言则秀骨珊珊,谁堪遣此。离之则独绝,合之则两全。度香仁兄,今日真怡我情矣!”子云见华公子似有醉意,又知道他的脾气,高了兴是了不得的,然又不好阻他,打算今天喝个通宵罢了。

且说戏台上那两个唱完了,不准下来,还要再唱。宝珠见华公子如此赏识,自然十分高兴。又见他看了一遍,还要再看,心上便越要加些j神,做些态度出来,一来要起公子爱慕之心,二来也与度香脸上增些体面,比起先一出,更唱得出色。这琴言心上却是不愿,只因听华公子是得罪不得的,只得受些委屈。

又想起十人中单叫他们两人,就恨还有一个袁宝珠与他作敌手,心上总想压他下来,故也加了工夫,更觉一往情深,如水斯注。

又见华公子面貌也有些相像庾香处,又想起那一天是唱《惊梦》遇见了庾香,就彼此两心相印,只可惜庾香今日没有在坐,若是他在坐,我便不枉唱这两回了。我且今日试把华公子权当庾香在那边楼上,照着那一天的情景做来,或者心动神知,庾香在梦中竟看见,也未可知;就算他看不见我,我却倒像见了他。

便也尽态极妍的,重唱起来。

此时人人畅快,只有那林珊枝,见公子如此眷恋,心上不免动气,脸上却不敢露出。又看天色不早,表上将近酉正,若再闹下去便进不得城的,但又不敢上前催他,只得出去,先叫人去留了城门,重走上来,站在公子背后。只管看着子云,众人亦皆明白,皆因不好催促。适值华公子出外小解,珊枝便对子云请了一安,低低的讲道:“求二老爷劝我们爷少喝些酒,早些回去,要关城了。若不能进城,御前差使无有定准的,恐有迟误,不是顽的。”子云点了点头,道:“你说的很是,也是时候了。”华公子进来见珊枝与子云说话,便问珊枝道:“天气还早呢?”珊枝道:“表上已酉正了。”华公子道:“这表走快了。”子云道:“难得仁弟今日高兴,我早上说的要尽兴,总要至三更四更,今日不要进城了,在此屈一宵罢。况前舟与仲雨皆是城外人,他们是不怕关城的。”华公子见子云留他夜饮,心中甚是乐从,又看这吟秋水榭实在j致,就住一夜亦不妨。忽又听见城外不怕关城之语,心上又有些踌踌躇躇的。

看看天色已是将上灯时候,觉得去留两难,又见他跟来的人,都整整齐齐站在阶下,心上要走不走的;又看宝珠、琴言将要唱完,便对子云道:“我还进城罢。”珊枝听了接口道:“将要关城了,公子既要进城,就要快些赶呢。”华公子听了没奈何,只得起身穿戴衣冠,谢了子云,又辞了众人。

此时宝珠、琴言已卸装下来送客,华公子执着琴言的手道:“你这戏实在唱得好,可夸京城独步。歇一天你进府来,我还要细细请教。”说着便将身上一块汉玉双龙佩,扣着一个荷包扯下来,给了琴言,琴言请安谢了。华公子已走了两步,忽又回转来对着宝珠道:“你们两个真是棋逢敌手,难分高下。

你是我度香兄心爱的,所以不肯到我府中来。”又问子云道:“二哥,我可以给他东西么?”子云笑道:“任凭尊意,何必问我?”华公子又从身上解下一块玉佩来,赏了宝珠,宝珠亦谢了。此时十旦都送出来,华公子踉踉跄跄,犹几番回顾,对着琴言、宝珠,以及蕙芳、素兰等八人说:“你们没有事可常来走走。”说着话,已到了含万楼,复又一揖,辞了子云及众人,上了椅轿,林珊枝、八龄之外,尚有十六个亲随,五个有职人员,扶了轿轩,软步如飞,过岭穿林而去。这十旦直送出园门,又请安送了。华公子下了轿,仍坐上绿围车,尚对那些名旦点头嘱咐。侍从人都上了马,车夫恐怕关城,加上一鞭,那车便似飞的一样去了,幸珊枝早留了城,不然竟赶不上了。

华公子进城不提。

这边十旦进来,子云命他们换了便衣,重换了一个大圆桌面,把残肴收去,另换几样来。文泽道:“今日星北可谓尽兴,我见他从没这样留恋的。”子云道:“他心上犹以为未足,我若认真留他,他就不去了。他那个林珊枝急得什么似的,尽对我做眼色,只怕还有些醋意。”仲雨道:“何消说得。林珊枝不是登春班出身吗,进去了不到三年,如今华公子的事,可以作得一半主呢。”子云命家人取些醒酒丸来,用开水化了,分给众人,吃毕散步一回,酒已消荆子云命将桌子摆在廊前,上面只点四盏素玻璃灯,两旁两枝的照,重新入席,就猜拳行令起来。

今日这十旦,若论头一个得意的,自然是琴言,其次要算宝珠了。宝珠此时却颇欢喜,惟有琴言终是冷冷的。子云便问琴言道:“你今日又得了一个知己。华公子是难得赞人的,你一上来他就留心你,以后又独要你与瑶卿唱戏,他这眼力却也不低,一面之间,就赏识如此,你可感激他么?”琴言把子云看了一看,低着头不言语。文泽道:“玉侬今日亦不可无知己之感,星北之倾倒,亦不下庾香,你明日倒去见见他为是。”

次贤道:“我看华公子,倒是个怜香惜玉的人,外面传闻之言是不可信,今日这一天终是温温和和,并没有什么公子脾气。

玉侬见人也不可一味太冷淡了。”琴言被众人讲得,似乎要他去亲近华公子的意思,便气忿忿的无处发泄,因想道:“别人说我也罢,就是度香不该。他既知我与庾香相好,今日又讲这些话来,拿我当什么人看待?越想越气,便淌下泪来。仲雨已经醉了,见了琴言如此光景,便冷笑一声,说道:“你这个相公真有些古怪,难道倒赞坏了?人家用尽心费尽力,还巴结不到这一赞呢。”琴言本已有气,正愁没有处发作,听到此便忍不住说道:“我也不要人赞,我也不会巴结人。他就势利大,也是大他的。我不比那会巴结的人,自己巴结了,还要教人巴结,这又何苦呢?”说罢不知不觉的哭了,仲雨听了又羞,又怒,脸上就变起色来,欲要认真发作,又畏子云诸人,暂时忍了。子云知琴言说话生硬,得罪了仲雨,便解释道:“玉侬今日又吃醉了,瑶卿你同他到那边顽顽,等他醒醒酒再来。”宝珠即拉了琴言到里边去了,劝他道:“你说话太直了,那位张二爷也不是好说话的人。”琴言尚是呜咽。宝珠把华公子所赏之物拿出来与他比了,却小一些儿。那边文泽是绝早过来,已坐了一日,酒已过量,也要回去歇息。这十旦伺候了一天,又唱了戏,也都因乏,走的亦都要先走。子云因天气尚热,自己也觉困倦,就撤了席,又吃了西瓜、莲藕,送了客出园,诸旦也各自回去。琴言这一句话,便生出无数苦况来,虽徐子云也难荫庇,何况子玉。不知闹些什么事出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进谗言聘才酬宿怨 重国色华府购名花

话说华公子进城到得府时,已上灯好一会。到上房坐了一坐,华夫人问了些怡园光景,华公子略说了些,便叫两个小丫鬟提了灯笼,走到星栊卧室来。只见灯光之下,照见那十婢,都着一色的白罗大绸衫子,头上挽了麻姑髻儿,后头仍拖着大辫子,当头c一球素馨花,下截是青罗镶花边裤,微露红莲三寸。见了公子进来,都是笑盈盈的两边站立。华公子打量了一回,问道:“今日为何都改了装?”内中有一个禀道:“今日nn到家庙观音阁进香,叫奴才们改了装,都跟出去的。”公子进来坐下,那十珠都是十五六岁,倒也生得大致相仿,都不差上下。明珠先送上一盏冰梅汤,掌珠拿了鹅毛扇,轻轻的打着。珍珠便上前与公子脱了靴,换上盘珠登云履。荷珠与公子换了件轻纱衫子,都在两旁站着。宝珠便道:“爷可曾用饭?可要吩咐内厨房预备什么?”华公子道:“今日酒多了,觉得口渴。到定更后,你照着我前日开那防风粥的单子,配着那几样花露果粉,用文武火熬,一时二刻不可见着铜器,还是你亲手做去,不要经那老婆子的手,龌龌龊龊的。此刻盛暑的天气,本来是发散时候,防风露、薄荷露少用些,玫瑰露、香稻露、荷花露、桂花露多加些,茯苓粉、莲子粉、琼糜粉、燕窝粉都照单子上分两。”宝珠答应了,便拉了画珠同去,先将那些东西配定了,又取了一碗香稻米,拎了一瓶雪水出来,也不到厨房,就在公子卧房前,一个八角琉璃亭的廊檐下,生了一个铜炉的火,用个银吊子,慢慢的熬起来。花珠亦在旁蹲着,拖下一条大红绦子,一半在地,就道:“爷今日像醉了,只管打量我们。一个人无缘无故笑起来。”宝珠道:“我昨日听得nn讲,到秋天就要收你了。”花珠啐了一口道:“要收还先收你,你是个脑儿赛,又会巴结差使,只怕还等不到秋天呢!”宝珠用手一推,把花珠跌了一交,两脚一叉,踢着了吊子,几乎打翻,爬起来,按住了宝珠的肩头,要想搬倒他,两人笑做一团。

又见爱珠提了一盏绛纱灯走出来道:“差不多要定更了,此刻还要传林珊枝进来呢!”宝珠问道:“叫林珊枝做什么?”

爱珠道:“我知道什么事?自然是有要紧事了。”爱珠穿了木底小弓鞋,走快了,觉得咭咭咯咯的响。走到角门口,找着了管事的老婆子说了。老婆子又找了内管门,才到外间跟班房来,找着了林珊枝,便说:“爷叫你呢。”林珊枝正在院子乘凉,旁边也站着两个小么儿,装烟打扇。珊枝只得穿上了长衫,拴了带子,找个小明角灯点上,即随了内管门的进来,直走到八角琉璃亭边站住,见了爱珠等招呼了,问:“爷有什么事?”

爱珠把绛纱灯提起,在珊枝脸上一照,笑了一笑,道:“你把脸喝得红红儿的,上去准要碰钉子。”珊枝笑道:“我几时喝酒?你那灯笼是红的,映到人家脸上来,倒说我醉了。”爱珠也笑了一笑,就领了珊枝慢慢而行,进了内室,听得公子正在与那些丫鬟说笑。爱珠先进去。说:“珊枝来了!”公子即传上来,珊枝在窗前站着,见公子盘腿坐在醉翁床上,旁边站着四珠。华公子见了珊枝便道:“你去请魏师爷到留青j舍里来,我从这边过去有话说。”珊枝回道:“已定过更了,东园门早上了锁,就是三掌的总门了锁了,没有什么要紧话,请爷明早讲罢。况要开两三重门,从东园去请来,差不多就二更了,只怕师爷们也要安歇了。”林珊枝知道找魏聘才定是件不要紧事,不过讲今天看戏的话,便阻挡起来。华公子想了一想,果然没有什么要紧,也只得依了,便道:“既锁了门,到明日也还不迟。”停了一停,又对珊枝道:“那个宝珠的戏,我倒是初见,倒不料他如此之妙,怎么他们总不进府来?”珊枝道:“每逢朔望,他们总清早来的,门上只道爷没有起身,便挡住不叫进来。班子里的人来请安,号簿上是不挂的。就是那个琴言,从前他师傅也领他来过,不过没有进来。”华公子道:“那琴言是谁的徒弟?”珊枝道:“是长庆的徒弟。”公子道:“长庆,你的师傅也不是叫长庆吗?”珊枝答应:“是。奴才本在联锦班,后进登春的。”公子道:“为什么要进登春呢?”

珊枝道:“那长庆的脾气不好,奴才伤触了他,他因把奴才挑换了登春的绣芳。绣芳出了师,才买这琴言,不过半年多呢。”

公子道:“你瞧这琴言怎样?”珊枝不言语。华公子又问了一遍,珊枝说道:“好是好的,也是徐二老爷钟爱的,听说外边不肯应酬。”华公子道:“徐二老爷钟爱的是袁宝珠,不爱他。”珊枝道:“听见徐二老爷爱他与袁宝珠差不多。又听得说,徐二老爷在他身上已花过好几千银子了。”华公子不语,少顷又说道:“前日我听得魏师爷说起那琴言好得很,我却今日才见。有个什么梅少爷和他最好,徐二爷倒是假的。”珊枝道:“其中的细底,奴才也不知道,就是琴言也是今日才见的。”

华公子又道:“你也是门内出身,你瞧今日合唱这一出《寻梦》,到底是那个好?”珊枝想了一想,回道:“据奴才论戏,是要讲神情做态。这两个人相貌却差不多,若论戏还是宝珠的唱得熟。琴言第一回尚有些夹生,第二回略好一点。”华公子点点头,道:“那是他初学,宝珠是唱过两三年,自然是熟极的了。据我看来,相貌还算琴言,身上像有仙骨,似乎与人不同。”珊枝低了头不言语。

掌珠一面打扇,一面看着公子与珊枝讲话,便心不在扇,一扇子扇脱了手,掉下地来,明珠嗤的一笑,掌珠红了脸,慌忙捡起。华公子倒笑了,道:“你们难道没有听过戏,听说到戏连心都没有了。歇天我就叫那一班人进来唱一天,请nn听,你们大家都托托福。”爱珠多嘴说道:“什么好班子?难道比咱们府里的还好吗?”华公子笑道:“你们也是十个,叫你们扮生,他们扮旦,合串一出,就知道人家的好处了。”爱珠等听了红了脸,低了头说道:“我们是不会串的,要串戏有八龄班。”华公子笑道:“学就会了,女戏子也是常有的。”珊枝也笑了一笑,又站了一会,见公子没有话说,也就出去,见那三四个,尚自围在炉边。珊枝又说了几句话,出去了。这边把那香粥熬好,又送上几样自制点心给公子吃了。乘了一回凉,华公子安寝,十珠各自回房。

到了明早,华公子到底尚为酒困,身子有些疲软,早上就起得迟了。直到巳正方才起身,净了脸,丫鬟替他梳了发,穿好了衣裳。华夫人恐他酒后伤身,便叫小丫鬟送出一盏参汤,公子吃了。只见宝珠进来回道:“珊枝在外面请示爷,昨晚叫他去请魏师爷,今早要请不要请?”华公子略一踌躇道:“叫他去请魏师爷,到留青j舍吃早饭。”宝珠答应去了。

华公子到上房,华夫人晓妆已完,丫鬟侍立两旁。公子见夫人淡扫蛾眉,薄施脂粉,双鬟腻绿,高髻盘云,很有些那苏蕙芳的相貌,便坐下了,讲了些闲话,说在夫人房里吃饭,把昨日看的戏一一讲了,说八龄班万不及一;又说夫人的相貌,像那个蕙芳。华夫人听了,心中却有些不悦,也不言语。他们夫妻本来琴瑟相和,极恩爱的。就是华公子心爱奢华,却不y荡。华夫人几次说要把花珠、宝珠收了,公子只是不要,说:“一做了妾,倒无趣了。不如等他们伺候几年,选几个青年美貌的配他,是件极有功德的事。还有一句话,若是夫人生得平常,自然就要到姬妾身上来。如今夫人是这么样的好,姬妾们虽好,也是比不上的。譬如草木杂花,未尝不娇艳无比,单看时觉得很好,及种到牡丹台上,不是效颦邻女,就是婢学夫人,愈增羞涩之态。”华夫人听了甚是喜欢,所以任凭华公子怎样繁华奢侈,到绝不疑心有别样事来。即如十珠群婢,天天闹在一堆,也绝无妒忌。再如林珊枝、冯子佩等也不过形迹可疑,其实并无干涉,此也是各人情x,不比那奚十一等专讲究这些事情,不在色之好歹。

且说华公子在夫人房内吃过饭,谈谈笑笑已过了午正,却忘了魏聘才在留青j舍等他。却说林珊枝去请魏聘才,聘才已起身多时,将要吃饭,忽听得华公子请吃早饭,叫他到留青j舍去。聘才这一喜,倒像金殿传胪一样,疾忙穿了靴,换了一件新衣,拿把团扇,摇摇摆摆,也不及与张、顾二位说知,就同了珊枝出园,犹一路恭惟,或叫老珊,或称老弟,挨肩擦背,好一回才到了留青j舍。因为奉命不遑,父召无诺的光景,所以也不看园中的景致,一径进了留青j舍。见有四个小跟班廊檐下坐着,见了聘才站起来,珊枝问道:“可听得爷就出来么?”

那些小跟班道:“没有动静,不知爷出来不出来。”珊枝道:“魏师爷且请坐一坐,我去打听。”说罢去了。

聘才遂细细的看那室中铺设,正是华美无双,一言难尽,比那西花厅更觉j致。室中的窗子、栏杆、屏门等类,皆是工细镂空山水,其人物用那些珍宝细细雕成嵌上,几做了瑶楹玉栋。此系聘才第一回开眼。足足等了一个时辰,尚不见公子出来,跟班的送了几回茶,把个聘才的肠子洗得j空,觉得响声咕噜如饿鸱的叫起来,无奈只得坐下老等。

这边林珊枝在洗红轩外边等候,与那些十珠婢闲谈,又不能上去请他。赠珠道:“我先到上房听得说,爷与nn吃饭,两人讲得热闹,只怕不出来了。”珊枝道:“这怎么好呢?一早把个魏师爷请在留青j舍里,等到此刻,一个多时辰,我也觉得饿了。你们吃过早饭么?”明珠道:“我们是早吃过了,吃剩的东西倒有,你不嫌脏,就吃了饭去,要等他出来不晓什么时候呢!”珊枝说道:“好说,姐姐吃剩的菜,只怕我还没有这福分呢。肯赏我,还敢嫌脏么。”爱珠道:“会说话,我瞧你眼也饿花了。”就同珊枝到一间屋子来。夏天是不用热的,荤荤素素菜都有,珊枝吃了,擦擦手,仍坐下与那些丫鬟顽笑,只不见华公子出来。看看已到未正,珊枝道:“这怎么好,到底出来不出来?叫人家等着。爱姐姐请你去说一声,说魏师爷还在留青舍等着呢。”爱珠道:“我不会回,要回你自去回。”

珊枝道:“好姐姐,我若进得去还求你?”又迟延了一回,爱珠故意刁难,倒是荷珠做好人进去了。半个时辰始听脚步响,是公子出来。原来华公子与华夫人说得高兴,忽然疲倦,就在他夫人床上躺了一回,却谁敢去惊动他,直到醒时已是未末。

适见荷珠来问,华公子想起早上之约,已经迟了,只好吃晚饭的了,便就从侧边一个角门走出去,却只与留青舍隔一个院子。

珊枝疾忙先去照应了,聘才连忙走出到窗前,华公子已到,聘才便请了一个安。华公子一手拉住说道:“本约足下早上过来谈谈,不料我昨日多吃了酒,今日起来又睡着了,倒叫你久待,可曾用过早饭么?”聘才只得说吃过了。倒是珊枝见聘才饿了半日,心中不忍,说道:“师爷从巳初进来到此刻,只怕还没有吃早饭呢!”华公子便说珊枝,道:“你们所管何事,连饭都不会招呼的。”珊枝道:“奴才也是巳初进来,在里头等的。”华公子便吩咐快备点心来,珊枝飞跑去了。不一回就是八样j致点心,摆了一炕桌。华公子就让聘才吃了,即把昨日十旦出场,又将琴、宝合唱《寻梦》,与聘才说了。又道:“我倒费了多少心,买得八个,凑成一班,只想可以压倒外边,谁晓得倒被外边压倒了。你可曾见过他们的戏么?”聘才听此口风,便迎合上来,说道:“见过的。公子若要压倒外边,这也不难,好花不在多,就拣顶好的买几个进来,就可以了。”

心上又想道:“他倒中意琴言这东西,殊不知他心上只想着梅庾香,未必想到你。”又想道:“这琴言或者倒是势利的心肠,所以看不起我。若到这府里,自然会改变的。无论其改变不改变,既进了府,此生就不要想见庾香的面了。”再又想道:“琴言这等古怪脾气,此刻华公子是不知道,若长久了,是必定厌恶的。让我弄他进来,叫他受两年苦,方可以出我之气。”

主意定了,便又说道:“公子何不就将宝珠、琴言买了进来?配上府里这八个,也成十个了,不是就比外边的班子好么?”

华公子道:“我闻得这两个都是度香所爱,不好去夺他。”聘才道:“度香所爱的是宝珠,琴言不是真喜欢的。公子若当真喜欢他,晚生倒认识,而且常照顾他。他的师傅叫长庆,最爱的是钱,听得公子要,必十分巴结,送上门来的。”华公子倒踌躇不定,心上总碍着徐子云,又因琴言进来,也只得九人,宝珠是断乎不能买的,因此犹豫。聘才再三解说,竭力怂恿,才把华公子说动了,便道:“你明日且先去,看看可行则行,如他们不愿,也就罢了。就买进来,也是落人之后,已输度香一着了。”这是华公子的好胜脾气,似乎怕人说他剿袭度香之意。于是即与聘才同吃了晚饭,席间聘才又把琴言情x才艺,讲得个锦上添花,又将琪官也保举了一番,直到定更后才散。

明日早饭后,聘才带了四儿,坐了大鞍车,即出城找着了叶茂林,茂林就搭了聘才的车到长庆处来。劈面遇见了张仲雨,两边停了车,茂林让过一边,等聘才出来说话。仲雨问起聘才,聘才把华公子托他之事说了。仲雨道:“怪不得他前天如此高兴,总赏了一百多金子,又将自己的玉佩,给了琴言、宝珠。”

说到此,便凑着聘才耳边说了好些,叶茂林听不清楚,只见聘才点头说道:“我自有道理,进来了还由得他?”又说了几句别的事,各人分道走了。

到了琴言门口,叶茂林先下来,同了聘才进内。恰好长庆在家,请进坐了。长庆打量了聘才一回,又因是叶茂林同来,便当是不要紧人,淡淡招呼了几句。茂林道:“这位魏师老爷,是华公府的师老爷,与公子是最相好的,闻你的大名,特来相访。还有一句话要商量。”长庆听了,登时满面添花的趋奉起来,师老爷长,师老爷短,看聘才是个聪明伶俐人,便极意应酬,说道:“华公子待我最在恩的,况且我有两个徒弟在府里,公子的恩典真是天高地厚,说不尽的。”吃了杯茶,又说些话,长庆便把烟灯开了出来,请聘才、藏林躺躺。茂林道:“我是不吃的,倒是你陪着魏师老爷躺躺罢,而且说话便当。”聘才道:“我也是初学不会烧。”长庆便烧了一口上好了,送与聘才,聘才吃了仍把烟枪递过来,说道:“我是外行,不回敬了。”

聘才便问起琴言近日光景,长庆道:“这孩子却好,人也聪明。前日在徐二老爷园里唱戏,就是贵东公子,赏了十个金锞子,重十四两有余,算起来值七百来吊钱。徐老爷又自己赏了好些东西。公子还把自己的荷包别子也赏了他,这块玉的颜色,是黄而带红,我不懂得,请教德古斋的沙回子,他说也值二百吊。你能瞧瞧,不是孩子会巴结,讨喜欢,怎得人这么疼他。”

说罢又送了一口来,聘才接了又道:“今日我就为这件事和你商量。昨日我们东家,见了他那出《寻梦》,爱得了不得,回去赞了一天。意欲要他进府里去,不晓得你舍得舍不得?”

长庆听了,想了一想道:“师老爷,不是我不受抬举,实在孩子怪可怜的。是去年十月才到京,我买了他,一教就会,模样儿也好,差不多最有名的蕙芳、宝珠,也赶不上他。你能猜:从去年十二月初一日上台,到如今才七个月,别处不用说,单是徐二老爷就花得不少。”说道此,便伸着手道:“有这许多了。就是我的空子大,随到随消。你瞧我一家子大大小小二十余口,如今就靠着他。不瞒师老爷说,若叫他进府里去,他是好了,我就苦了。况且才十五岁,到出师还有五年,怕不替我挣个几万银子,你想叫我如何舍得?他不比那个林珊枝,从前他x气又不好,油饼也吃多了,到常要怄我,我所以把他换了登春班的绣芳。绣芳出师,就得了八千吊,人人知道的。如今这琴言比绣芳又强了几倍。师老爷求你对公子说,长庆如今就剩这一个好徒弟,要靠他一辈子过活。其余几个小孩子,都是不中用的,倒陪钱做衣服。一月内陪了三五天酒,还要生出事来。”聘才正要回言,叶茂林笑迷迷,拈着胡子讲道:“老庆,事情是好商量的。华公子行事,难道你不知道?人家要巴结进去也难,他来找你,就是你的造化,如中了意,不要说你一辈子,就两辈子也不难。将来你也可进府,巴结个执事,赏个十几品的官衔,好不体面,不强如吃这戏饭么?”聘才道:“喳!叶先生的话讲得痛快。你想见一面就赏这许多金子,若认真要他进去,难道倒苦你不成?总叫你够过一辈子就是了。横竖将来总要出师的,早出师自然就多些,迟出师也就少了。况十四五岁的孩子,也拿不稳不变,一二年发身的时候,要变坏也就变了,又将如何呢?你不是白丢了几千银子了。我劝你细细想一想,你有什么话总好商量,断不叫你受委屈就是了。”长庆一面听,一面吃了十几口烟,坐起来道:“话也说得是,再商量罢。我也要问问他愿不愿。”聘才笑道:“老庆,明人不讲暗话。你那琴言的脾气我全知道,除了徐老爷,还有那个人喜欢他?他又肯应酬那一个?若再把徐老爷得罪了,”说到此冷笑一声,又道:“那时你还想靠他一辈子?他只好靠你一辈子了,难道你在家里,倒不晓得他从前为什么病?他就为着梅少爷,大家讲得来。陪酒时有梅少爷就喜欢,没有梅少爷就烦恼,一说就哭,人人厌他,你真不知道?不过你不肯讲,自然顾着自己徒弟的体面,讲出来也不好听。他若要靠梅少爷发迹,那就要公**生蛋了。你细细想想,我这话还是好话,还是不好话?”长庆原嫌琴言x情不好,不过要增身价。如今被聘才说着了真病,也不能辩,便道:“这孩子的x子呢,却也倔强,你能既知道,你就是盏玻璃灯了。但是一句话,无论他怎样,我总靠着他。若叫我算不来,事情是不干的。”叶茂林道:“你尽管放心,这位师老爷,最体量人,办事最周到的。”便扯了长庆到窗前,低低的说道:“你开个价儿,好等魏师爷回去说。”长庆一想华公子是个出名的冤大头,要多少就是多少,总然讲不出口要一万银子,但是五六千总可以要得出来的,便对叶茂林道:“你知道他半年的工夫,就挣了一万多,你算起五年的账,叫我也难讲,横竖请华公子斟酌就是了。”叶茂林即说与聘才,聘才摇摇头道:“这话难讲,一个男孩子,要卖上万银子,又不是出奇宝贝,据我看来,四五千是可以的。”

茂林道:“也就是个数儿。别的相公出师,至多也不过三四千吊钱,核起来已两倍有余了。”长庆只是摇头,半响说道:“若如此讲,这是断不能遵命的。况且他进来才半年,无论钱多钱少,我心上实在舍不得他,我本是不愿叫他出去的。”说着把手擦起眼睛,装做哭了。聘才暗想道:“这东西狡猾已极,怎么开出这个大身价来,叫我怎样对华公子讲。他虽不疑心,旁人必疑我从中作弊了。这个混帐东西,不拿大话压他,必是讲不成的。”便装起怒容,站了起来道:“很好,很好!等你去发大财罢,我倒有心照应你,你倒不懂好歹。不要歇几天,你自己送上门来,那就一钱不值了。”说罢,即气忿忿的走出去。

叶茂林目视长庆,长庆见他生气,便陪着笑道:“师老爷不要动气,请坐,再商量。”聘才道:“商量什么?我也没有这么大工夫讲这些空头话。叶先生你坐坐罢,我要走了。”说罢一径出来,叶茂林跟在后头,拉住了聘才,聘才低低的说道:“我在六合馆等你。”故意洒脱手,头也不回,上车去了。

长庆要送也来不及,只得邀了茂林,再进屋子。茂林道:“他一怒去了,你有话可以对我直讲。这华公子是得罪不得的,魏师爷进府,一路混说,必要闹出事来,那时怎么好呢?”长庆道:“并不是我不知进退,实在我这棵摇钱树,舍不得他,我也要问问他愿不愿,歇两天再给你信。求你先替我说两句好话,回复他,成不成再说罢。”叶茂林听得口风不甚松动,也只好上车去了。辞了出来,找到了聘才,将长庆的话一字不隐,全说了。聘才无可奈何,只得回去叫林珊枝回了,说没有找着长庆,迟日再去。不知琴言祸福如何,再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奚正绅大闹秋水堂 杜琴言避祸华公府

话说聘才从长庆处回来,听其口风狡猾,似要万金身价。

欲想个法子收拾他,叫他总不安神,自然就进府来。聘才没有别法,找了张仲雨一次,也没有见着。打算仍叫赶车的及三小等去闹,但要耽搁几天才好,不然恐被他们看出来。华公子是一时高兴,况且他的声色,享用不尽,自然也不专于一人身上。

这回书却要另叙一人。前回书中是耳闻其事,今日必须亲见其人。你道是谁?就是那奚十一。在长芦盐务里躲了一月,恰值来了一帮洋船,他家是个洋商,又旧有首尾,便汇了两万银子,又搭凑了五千银子的洋货,就重新阔起来。况木桶已坏,事情也就冷了。即便回京,仍旧一味的混闹。

这奚十一既是个大家子弟,难道就没有个名氏?他的官名叫做奚正绅,那些人将十一叫惯了。岭南人的口头话,十一两字是个土字,因又叫他奚老土。此人初进京来,尚有一口广东话,不甚清楚,此刻渐渐说起官话来了。他却与两个人往来,且系相好,一个是张仲雨,一个是潘其观。张仲雨是惯向热闹场中走动,帐局子里逢迎,看见奚十一这样浪花浪费,打听得他家的底子,便已结交得很熟。及奚十一银子用完,要拉账的时节,仲雨即向潘三银号内,替他借了一万,本是九扣,仲雨又扣了一千上腰,奚十一实得八千,但要用时,只得依了。如今有了银子,就先还了这票借项,到京来一无所事,只与仲雨、潘三天天吃酒看戏。这三个人本是一流的,所以愈交愈密。况潘三也是爱坐车的,讲到旱道上滋味,奚十一便当他是个知心朋友。试将奚、潘二人比较起来,还是潘三好些,虽然生得可厌,但其赋x疲软,一来胆小,二来老婆利害,三来是个财主,防人讹他,所以心虽极y,胆却极小,凡事不敢任x,此还算他的好处。若那奚十一,仗恃有财有势,竟是无法无天,人家起他个混名,叫做烟熏太岁,又有许多帮闲助恶的人,自然无所忌惮。且心上存着一个主意:在京耽搁不过一年半载,选到了,就要出京,不闹个淋漓尽致,也叫人看不起,不像个公子官儿。近来因等选,倒先请了一个刑钱朋友,是王通政荐的,每年修金一千二百两,已请到寓里同住,且先做起篾片来。你道此人是谁?就是那位坐粪车的姬先生,见奚十一到班不远,且是个直隶州,若得个美缺,一二年就可发财;又知他是个大手笔,不过糊涂公子,官将来怕不是替我做的,便去求孙亮功转托王文辉,竟是一说就妥。真是物以类聚,又是个爱淘毛厕的,臭味相投。进门住了几天,看出东家脾气,便要巴结,已将巴英官送他用了几回,奚十一心上极为畅快。那巴英官伺候过大老爷,在师爷面前,越发骄纵起来。况又得了几件新衣,裱糊好了,觉得更加光彩。姬亮轩每到情急求他,竟是勉强应酬,不是那从前服贴光景。

闲话休烦。一日张仲雨在奚十一寓所吃早饭,宾主三人叫了两个相公。仲雨是个贪财不贪色的,这些相公面上都是假应酬,不在里头讲究,而奚、姬两位,则舍此别无所好,奚十一更是下作,一饭之间,也要进去两次。从前还只一个,如今又添了巴英官,更比春兰巴结的好。巴英官肌肤虽黑,却光亮滑泽,得个油字诀,所以爱的人最多,姬亮轩醉后也曾对人讲过。

是日饮酒之间,奚十一叫春兰进去了一回,出来坐了一坐;又叫巴英官进去了。仲雨不知其故,只道有事,便与亮轩讲些闲话。这两个相公,一个是蓉官,一个是春林,皆是奚十一常叫的。蓉官对着春林做眼色,春林笑了一笑。亮轩也做眉做眼的,仲雨偶然看见,却不晓得什么,也不便问。蓉官忽问仲雨道:“你能有个相好姓魏的,他初到京时,我就认识他,却不见得怎样。前日我在富三爷家见他,体面得了不得,大鞍子热车,跟班亦骑上马。他如今做了什么官了?”仲雨道:“尚未得官,在华公府里当师爷,发了财,自然就阔了。”亮轩道:“我听得人说,华公府富贵无比,除了皇帝就算他家,是真的么?”

仲雨笑道:“这也是外头的议论。若说华府里,田地甚多,我听得有四十几个庄头,一年论租,就抵得一府分的钱漕,自然也算个极豪富的人家了。”亮轩点点头:“我们东家也常提起,说华公子是他的世叔,华公爷是我老东家提台老大人的老师。

有这么一个好世交,我们东家竟不拉拢。小弟是常劝他去走走。

东家说,这是从前在军营保举的老师,那时华公子还小,说起来也未必知道,所以不肯去。就是现在那位徐中堂,做两广总督的,也是老师在军营同拜的,如今只有二少爷在京里。我前日在街上看见他,坐着辆飞沿后挡车,有七八匹马跟着,相貌很体面,我看他将来也要做督抚的。我们东家也是不肯去,不知道什么脾气。”仲雨笑道:“徐二爷原是个顶阔的阔人,他与华公子真是一对。前日我为你东家,在他面前求了多少情,出了多少力,他还不晓得,我也没告诉他。论理,你东家应该重重谢我呢。”亮轩忙问何事?仲雨笑道:“久后便知,此事也不必说了。”只见奚十一出来,趿着双细草凉鞋,穿条三缸青香云纱裤,披着件野**葛汗衫,背后巴英官拿着柄黑漆描金鬼子扇,笑嘻嘻一轻一重的乱扑出来。亮轩出席相迎,仲雨也照应了。奚十一坐下,仲雨道:“你今日有什么事这么忙?“奚十一笑了笑,方说道:“有点小事都清理了。”便道:“我方才失陪你们,干几杯罢。”仲雨道:“喝得多了。”奚十一道:“好话,快再干两杯,我们豁几拳罢。”仲雨道:“也好。”奚十一就与仲雨、亮轩、蓉官、春林豁了十拳,起初还叫得清,后来便叫出怪声。广东人豁拳是最难听的,像叫些杀狗杀鸭的字音。

豁完了拳,讲些闲话,仲雨忽然问奚十一道:“如今有个顶好的相公叫琴言,在秋水堂住,他的师傅叫长庆,你曾见过么?”奚十一道:“没曾见,听是听得说过,是好的。”仲雨正要话时,蓉官道:“好什么?只得两三出戏。你叫他陪酒,终席不说话。要他斟钟酒,是没有的事。”春林道:“好沉架子,到他家去看他,倒是从不会客的。就是从前的王吉庆、李春芳,如今红字号的袁宝珠、苏蕙芳,也没有这么大架子。要他中意的,才陪着坐一坐;不中意的,简直的不理,赏他东西谢也不谢一声,也没有见他给人请安。”奚十一道:“这么样的相公,没有遇见我。若遇见我时,他要这样起来,我就骂这婊子养的,他能咬掉我的卵子?”仲雨冷笑道:“别说你这奚老土,就是你那两位老世叔,是有名的大公子,尚且不能难为他,倒常受他的气。若教你去,准还不能进他的屋,休要想见他。”亮轩道:“那里有这话?我不信。岂有东家这样阔人,还不来巴结,难道他不喜欢银钱的?”仲雨道:“别人你拿钱,可以熏他;这小东西,钱倒熏不动的。”奚十一道:“岂有此理,你不要尽讲海话。你看我去,包管他必出来,还待得我好。”

蓉官道:“未必。或者出来见一见,就算高情了。要待你好断不能。我见他待人没有好过,就是见那几位大人们,也是冷冷的。倒是他两个师弟天福、天寿会应酬,相貌又不好,人也不喜欢他。他师傅曹长庆,也是个古怪脾气,就是一门只爱钱,钱到了手,又不睬人了。”奚十一听了这些话,心上着实不信,对仲雨道:“你停一停,同我去看看,到底怎样?”仲雨道:“别处都去,他那里我不去,况前日我还骂了他。”众人吃了饭,又坐了一回,仲雨告辞去了。两个相公又闹了好一回方去。

奚十一过了夜,明日早饭后,想起仲雨所说的琴言这么利害,到底不信,必要去试试。过瘾之后,同了姬亮轩,带了春兰、巴英官,自己换了件新纱衫子,坐了车,叫春兰、巴英官同跨了车沿,亮轩另雇一个车,到秋水堂来。

这边琴言正在悲悲楚楚的时候,前日长庆见聘才生气走了,虽托叶茂林为他婉言,总不见茂林回信,心上有些狐疑。又想起五月间,有两个人闹来,送了四吊钱,陪了多少礼方去,听得传说是华公府的车夫。昨日听得聘才口风利害,似乎必要来的,便十分担着担子,进来与琴言商量。琴言自那日从怡园回后,直到今日总是啼哭,自己也不晓得为着什么,一味的悲苦,倒像有什么大事的,心中七上八下:一来为华公子赏识了他,将来必叫他进府唱戏,那时府里多少人,怎生应酬得来;二来每逢热闹之场独独不见庾香,故此越想越觉伤心,倒不料得聘才即来,说要买他。

长庆进来,见了琴言啼哭,不知为着何事,便安慰他两句,就说起聘才来说的话,去的光景,要寻事生端,叫你唱不成戏的意思,我不知你心内如何。若进去了,快活倒是快活的,不过是一世奴才,永作华府家人了。琴言听了,不由得放声大哭起来。长庆没了主意,又安慰他。琴言带哭说道:“师傅,多承你能收了我做徒弟,教养了半年,我心上自然感恩,所以忍耐,又活了两个月。如今师傅既不要我,我也不到别处去,省得师傅为难。总之我没有了,师傅也就安稳了。”说了又哭,长庆也连连的叹气道:“不是这么讲,我原舍不得你去,不过与你商量,恐怕逆了他们的意,闹些是非出来,大家受苦。他如今又不是白要你进去,他许下我几千银子。我是算不来的,觉得这个买卖有些折本,所以主意不定。若是进去,在你倒是极好的日子,只是苦了我了。”琴言道:“师傅要银子也还容易,我在这里一年,也替师傅挣了好些钱。设使我进去了,也就歇了,难道还能弄些钱出来?就是师傅少钱,也不必生这个念头,还是不卖我的好,还能够养得师傅三年两载。”长庆道:“我主意原和你一样,就是其中有好些难处。你如今倒别顾我,只要你自己想,自己定了主意才好,也不必哭了。我是有事要出门,偏偏天福、天寿又进戏园去了。你若气闷,不如去请素兰来与你顽顽,他今日不下园子,你们是讲得来的。”一面说,就走出来了,叫人去请素兰即便过来。

刚走到里面,这边奚十一已到门,春兰、英官下来,进去问了,回说不在家。奚十一听了,先有一分怒气,自己也就下来,刚刚走进了门,姬亮轩尚在门外,只见一人笑嘻嘻的上前说道:“老爷是找那一个的?若是找相公们的,没有一个在屋里。”说罢,便迎面站住,也不说个请字。奚十一见了就有了三分气。正要开口,倒是春兰先说道:“呀!这是奚大老爷,无论相公在家不在家,总请大老爷进去,怎么门口就挡住了?”

那人才退了两步,说:“请大老爷进屋子里喝茶。”即开了二门,奚十一同亮轩进内,走过了庭心,上了客厅,却是三间:东边隔去了一间,算客房。对面两间,一边是门房,一边空着。

当下两人就进去房内坐了。英官、春兰即在外间坐下。那人送了两钟茶上来,有些认得春兰,问了来历,进去告知长庆。

长庆道:“已经回说不在家,也就不必应酬他了。”又想道:“这姓奚的,虽听得他是个冤大头,但是个没味的人,多少相公上了他的当,没处伸冤,琴言是断乎讲不来的。不然叫天福、天寿回来,或者有些甜头,也未可知。一面即打发人到戏园去叫,一面自己穿了衣裳、鞋袜出来,款待奚十一。

且说陆素兰来,见了琴言问道:“何事?”只见琴言又是娇啼满面,歪倒在炕上。素兰安慰道:“你又怎么,你师傅请我来有何话说?”琴言道:“我今番真要死了,不比从前还可捱得下去。”素兰忙问何事,琴言就把长庆的话述了一遍。素兰也觉吃惊,发怔了半天,方问道:“你师傅的意思怎样?”

琴言道:“师傅也没有主意,似乎两难,只有我死了,便了结了。”素兰素:“你开口就说死,事情须细细的商量。况现在并没有闹事,又没人逼你,且缓缓的想个法儿。”琴言道:“有什么法想?你忘了他们有个魏聘才,肯赦我这条命么?只有一句,倒是瑶卿害了我了。”素兰道:“怎么说是瑶卿害你?”

琴言又淌了些泪,不言语,素兰疑心,连声的问,琴言叹了口气道:“若使大年初六那一天,瑶卿去唱了那出《惊梦》,我便不上台,也就干干净净,直到如今没什么丢不开的事。偏要我去当灾替死,害得人半年以来,心上没有一刻快乐。前日招此非灾枉祸出来,仍系那出《寻梦》断送了我,偏与瑶卿合唱。他若写意些,我也不经意了。若叫他当场压下我来,又叫我没脸,所以我不得不用心,偏又惹出这件事来。岂不是始终是瑶卿害的?”素兰道:“我看华公子这个人,倒也没有什么不好,我也没有见他糟蹋过人。你若心上没有牵挂的事,倒可以去混几年,或者倒有些好处,也不可知。就是不能会见庾香的苦了。”琴言道:“就算华公子是个好人,难道魏聘才就不教坏他么?”素兰道:“你们若合了式,魏聘才那种东西,非特不能欺你,且要巴结你呢!但我有一句话,你倒不要怪我:譬如我们这班人与人相好,原是要论心的,但也不好太过。譬如度香、庾香两人,待你的情分是一样的。不过,庾香专在你身上,不肯移情于人,所以你就为这上头,也就专为他,不肯移动一步,是讲究专致的工夫了。但是庾香比不得别人,他年纪小,没有惯常出来,一切都不甚便当。假使他们太太晓得了,还要教训他,不准他出来;若访出你们相好,还要归怨于你,这是一层。你心上只管有庾香,脸上不要教人看破了,人就要怪你,说人是一样的待他,他是两样的待人,他到底与庾香是那一种交情呢,这是两层。此刻不怪你者,就是度香照常相待。

你常常冲撞他,久而久之,要心冷的。你少了度香,也固然于你无损,你的师傅就不好了。此刻有度香供给他,他自然不叫你再找人。如果度香淡泊起来,他必要在你身上找还他那些钱。

你想天下人,还有如度香这么样待人么?那时你受尽了气苦,只怕比进了华公府还苦呢,这是三层。到那个时候,庾香能救你还好,若依旧束手无策,不过将些眼泪给你,将些疾病报你,你两人仍是隔开,依然空想。叫你一身在外,如驴儿推磨;一心在内,如道士炼丹,你受得受不得?那时只怕真要死了,这是四层。你若进去了,或者仍可出来,也不定的。我听得华公子,最喜成人之美。若打听你们两人,有这样至死不变的交情,倒因此成全作合起来也不可知。即或不然,你歇几天,也可告个假出来,到我这里,去请庾香来会一会,倒可无拘束。你心上若当他与奚十一、潘三一流人,我可以替他出结:断不至此。

依我这么想,是进去的为妙。”这一席话,说得彻底澄清,一丝不障,就是个极糊涂的人,也能明白,岂有夙慧如琴言,尚不能领悟,便也点点头道:“我并不是料不着这些事,我为着情在此时,事尚在日后,故重情而略事,行吾心之所安,以待苦乐之自来。如到极处,则捐生以报,成我之情,一无顾忌。”

素兰道:“杀身图报,难道我辈做不出来?但也要看什么事。

你为庾香捐躯,是为什么?问你,你自己也就说不出;你死了也不算什么忠臣烈士,节妇义夫。明白人还说你可怜,是一个情痴,糊涂人便说你是个呆子。甚至于胡猜到另有他故。且庾香到你死后,他不能不看破了。他上有父母,要报答的;自己有功名,要奋励的;且未娶妻生子,后嗣是要接续的,如何肯能为你捐躯?那时他倒想开了,一痛之后,反倒哈哈一笑,说:‘罢了!罢了!镜花水月,到眼皆空。’只是可惜了你,到y司,仍是孤孤单单,盼不到他,一样的悲苦,无人可诉,你还能唱《阳告》吗?再要死时,就难再活了。”说到此处,自己笑起来,琴言也就笑了,叫道:“兰哥,兰哥!我真佩服你,你这些见解从何处得来?”素兰忽要走动,问道:“后面那小院子,可解手么?”琴言道:“有毛厕,倒还干净。”素兰就开了房后一扇小门,上了毛房。只听得叩门之声,见院子内东基角上有一小后门,叩得乱响,即问道:“是那个?”外面应道:“我是对门王兰保,叫我送西瓜来与琴言的。”琴言听了,叫人开了门。那人挑着四个西瓜进来,说道:“兰保说,这瓜好,送给你的。我从着后门进来,省了半里路。”琴言叫人封了二百钱给他,回去道谢,又问兰保在家,那人道在家,仍往后门去了。素兰解手毕,琴言即开了一个瓜,两人吃时,甚是甜美。正吃得好,忽听得外面喧嚷之声,急叫人出去看时,那人去了一回,慌慌张张跑进来,说:“了不得了,那姓奚的闹得泼反盈天,你师傅被你打倒了。”尚未说完,唬得琴言、素兰魂不在身。素兰道:“快关了房门,叫外面拿锁锁了。”两人开了后门,走到王兰保家去了。

且说长庆出来见了奚十一,请了个安,举眼看他,相貌魁梧,身材高大,满脸的烟气,似有怒容。那一个是个獐头鼠目,短小身材。又见两个俊俏跟班,一个认得是春兰,就请客房坐下。奚十一道:“我姓奚,想来你也知道,不用我说。我听得你这里有个琴言,特来会会他,快些叫他出来。”长庆陪笑道:“琴言偏偏不在家,进城去了。”奚十一听了,皱皱眉说道:“天天不进城,偏今日进城。没有的话,快叫出来,为什么要躲着不见人?躲别人也罢了,难道你不打听打听,我是躲得过的么?你不要发昏。”长庆看势头不好,像是有意来的,便一面陪笑支吾,一面打算个搪塞他的法子,只得把大帽子,且压他一压,且看怎样。便满面堆着笑道:“不瞒大老爷说,我们班里近日串了几出新戏,前在怡园演了一个月,才上台。前日华公子即在徐老爷处见了,就把他们叫了进府,唱了两天了,还要三天才得唱完。琴言的戏又多,华公子又喜欢他。若是别处,就可以叫回来,惟有这个府里,小的们是不敢去的。大老爷或与公子有交情,倒可以打发管家拿个贴子,去要了出来。

如果合老爷的意,就将他留着使唤都使得。小的久闻大老爷的威名,几次想请驾过来顽顽,恐怕贵人不踏贱地,又因没有伺候过,所以不敢冒昧。大老爷倒不要疑心。若要躲着不见人,这又图什么呢。不要说大老爷,就是中等人,也没有不出来的。”

说到此,便近奚十一身边。将扇子扇着,又笑嘻嘻的道:“请宽宽衫子,如要炕上躺躺,小的倒有老泥烟。”奚十一见他如此小心,气也消了,发作不出来;且闻留他吃烟,正投其所好,便道:“既然真不在家,也就罢了。不是我自己夸口,大概通京城相公,也没有一个不晓得我的。你若懂窍,过两天领他来见见我。就是华公子,我们也是世交,你对他说,是我叫他,他也不好意思不放回的。”说罢,便解开了两个扣了。长庆替他脱了衫子,折好了,交与春兰,即请他到吃烟去处,亮轩也随了进去。

奚十一的法宝是随身带的,春兰便从一个口袋中,一样一样的拿出来,摆在炕上。长庆陪了,给他烧了几口,心上又起了坏主意,陪着笑道:“小的还有两个徒弟:“一个叫天福,一个叫天寿,今日先叫他们伺候,迟日再叫琴言到府上来,不知大老爷可肯赏脸?”奚十一既吹动了烟,即懒得起来。又想他如此殷勤,便也点点头,说:“叫来看看。”长庆着人叫了天福、天寿回来,走进炕边。奚十一举目看时:一个是圆脸,一个是尖脸,眉目也还清艉洁白。一样的湖色罗衫,粉底小靴。

请过了安,又见亮轩。长庆叫他们来陪着烧烟,自己抽空走了。

天福就在奚十一对面躺下,天寿坐在炕沿上。亮轩拖张凳子近着炕边,看他们吃烟,春兰、巴英官在房门口帘子边望着。只见天寿爬在奚十一身上,看他手上的翡翠镯子,天福也斜着身子,隔着灯盘拉了奚十一的手,两人同看。亮轩也来炕上躺了,两个相公就在炕沿轮流烧烟。天福挨了奚十一,天寿靠了姬亮轩,两边唧唧哝哝的讲话。亮轩不顾天热,就把天寿搂在怀里,门口巴英官见了咳嗽一声,托的一口痰,吐进房内。亮轩见了,拿扇子扇了两扇,说道:“好热。”奚十一把一条腿压在天福身上,一口烟,一人半口的吹。

春兰、巴英官看不入眼,便走出去,各处闲逛。走到里面,看见些堂客们,知系长庆的家眷。又见东边一个小门半掩着,二人便推开进去,见静悄悄的,有株大梅树。上面三间屋子,东边的窗心糊的绿纱,里面下了卷帘。二人一步步的走到窗前,从窗缝里张时,见床上坐着两个绝色的相公:“一个坐着不言语,一个低低说话,春兰却都认得。”

只见素兰忽然回头,看见窗缝里有个影子,便问:“是谁?”

那两个噗哧的一笑,跑了出来。素兰要出来看时,琴言道:“看他做什么,自然是福、寿这两个顽皮了。”素兰终不放心,也因前日吓怕了,叫人关上门,别叫人进来。春兰对巴英官道:“他们说琴官不在家,在床上坐的不是吗?”巴英官道:“那个呢?”春兰道:“是素兰。待我们与老爷说了,好不依他。”于是二人又到房门口,见他们还挤在一处,听得奚十一道:“琴言到底几时回来?”天福正要回言,春兰即说道:“他们哄老爷的,琴言现在里头,同着素兰坐在床上说话,还说在城里唱戏呢?”奚十一听了心如火发,便跳起身就走出来,天福、天寿两边拉住,奚十一摔手,两个都跌倒了,问春兰道:“你见琴言在那里?”春兰道:“在后面,有个小门进去。”奚十一十分大怒,不管好歹,直闯进去。长庆业已听见,忙忙的从内迎将出来,劈面撞着,即陪笑问道:“大老爷要往那去?里面都是内眷住的。”奚十一嚷道:“我不看你的婆娘。”说了又要走,长庆已知漏了风,琴言守门的人已经看见,便进内报信去了。这边长庆如何挡得住?被奚十一一扌叉,踉踉跄跄跌倒了。

奚十一走进院子,只见下了窗子,就戳破窗心,望了一望,不见其人,便转到中间,见房门锁着,便要钥匙开门。长庆赶来说道:“这是我的亲戚姓伍的住的,钥匙他带出去了,房里也没有什么看头。”奚十一欲要打进去,又似踌躇,春兰道:“小的亲眼看见,还有英官同见的,如今必躲在床底下了。”

长庆道:“青天白日你见了鬼了。”春兰道:“我倒没有见鬼,你尽说鬼话。”奚十一怒气冲天,忍耐不住,两三脚踢开了门进去,团团一看,春兰把帐子揭起,床下也看了,只不见人。

奚十一见房后有重小门开着,走去一望,院子里有个后门虚掩着,就知从这门出去了,便气得不可开交,先把琴言床帐扯下,顺手将桌子一翻,零星物件,打得满地。长应见了心中甚怒,又不敢发作。想要分辩两句,不防奚十一一把揪住,连刷了五个嘴巴。长庆气极欲要动手,自己力不能敌,红着半边脸,高声说道:“我的祖太爷,你放手咱们外面讲。你受了谁的赚,凭空来吵闹,我虽吃了戏饭,也没有见无缘无故的打上门来,我们到街上去讲理。”奚十一也不答话,抓住了长庆,走到外面,把他又摔了一交。姬亮轩忙上前,作好作歹,连忙劝开,长庆家里人也来劝祝奚十一坐了,长庆爬起来,气得目瞪口呆,只是发喘。亮轩见此光景,忙把衫子与奚十一穿上,死命劝了出去。奚十一一面走,一面骂道:“今日被你们躲过了,明日再来搜你这g窝,叫我搜着了,就打烂你这娘卖□的。你就拿他藏在你婆娘海里,我也会掏出来。”亮轩竭力的劝,方把奚十一拉出了门。上了车,还骂了几声,亮轩也上了车随去,那天福、天寿,不知躲到那里去了。

长庆受了这一场打骂,不敢哼一声,关上门,即叫人到兰保处找回琴言,素兰连兰保也送了过来。大家说起这奚十一一味凶蛮,真是可怕,只怕其中又有人调唆出来,日后还不肯干休。一个魏聘才冤仇未解,又添出个奚十一来,如何是好?说得长庆更无主意,越发害怕,琴言只是哭泣。兰保道:“我有一个好主意,只劝得玉侬依了,倒是妥当的。你们明天就送他到华公府,他府里要赏你身价,你万不可要,只说恐孩子不懂规矩,有伺候不到之处,叫他权且进来,伺候两月看看,好不好再说。譬如有事,你原可以去请个假,叫他出来几天。华公子见他不能出来唱戏,自然必有赏赐,那时你就有财有势,闲人也不敢上门了。进去后,即或不合使唤,仍旧打发出来,可不原是一样?你若先要身价,且争多嫌少恼了他,也是不好的。

进去了,死死活活都是他府里的人了。”话未说完,素兰先就拍手叫妙,又道:“好主意,曹老板你听不听?”兰保这一席话,说得个个豁然开朗,就是琴言见了今日的光景,也无可奈何,只得依了。长庆心服口服,自不必说,是晚即移到素兰家里。明日奚十一果然又来,各处搜寻不见,犹恶狠狠的而去。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生离别隐语寄牵牛 昧天良贪心学扁马

话说长庆被打之后甚是着急,只得仍去央求叶茂林,同到华公府聘才书房负荆请罪,情愿先送进来,分文不要。聘才见他小心陪礼,且说一钱不要,便甚得意,只道他一怒之后,使他愧悔送上门来,应了前日所说的话,便找了珊枝,请公子出来说了,华公子道:“为何不要身价呢?”聘才说:“他的意思恐怕孩子不懂规矩,二来如有错处,公子厌了,他仍可以领了出去,所以他不敢领价。”公子点了点头道:“这也使得,明日进来就是了。但既进了我的府,无论领价不领价,外面是不准陪酒唱戏的。”聘才道:“这个自然,长庆能有几个脑袋,敢作这种事?”华公子又吩咐珊枝:“你对帐房说:每月给长庆二百银子,叫他按月到府支领。”珊枝答应了,即同聘才出来,见了长庆,一一说明;聘才又作了许多情,长庆喜出望外,叩谢聘才而去。回来与琴言讲了。琴言到此光景,自知不能不避。但今日之祸起萧墙,子玉全然不知,明日进了华府,未卜何日相见,意欲就去别他一别,犹恐见面彼此伤心,耳目又多,诸多未便;欲写信与他,方寸已乱,万语千言,无从下笔,只好谆托素兰转致。便又想了一会,即将自己常常拭泪的那方罗帕,拣了四味药另包了,将帕子包好,外面再将纸封了,交与素兰,托他见了子玉面交。

至明日,长庆即把琴言送到华府,公子又细细的打量了一回,心中甚喜,即拨在留青舍伺候。又领他到华夫人处叩见,华夫人见他弱质婷婷,毫无优伶习气,也说了个“好”字,华公子是更不必说。琴言心上总是惦记子玉,也只好暗中洒泪,背地长吁。过了几天,见华公子脾气是正正经经的,没有什么歪缠之处,便也略觉放心。惟见了魏聘才,只是息夫人不言的光景,聘才也无可奈何,就要用计收拾他,此时也断乎不能。

且说琴言临行之际,所留之物托素兰面交子玉。素兰打算过几日,请子玉过来,与他面谈衷曲。

却说子玉自五月内与琴言一叙之后,直至今日,并非没有访过琴言,但其中有多少错误。这一日天气凉爽,早饭后到素兰处,先叫云儿问了在家,素兰闻知甚喜,忙出迎进。只见房内走出两人来:子玉看时,认得一个是王兰保;一个是琪官,因多时不见他,即看了他一看。见他杏脸搓酥,柳眉耸翠,光彩奕奕,袅娜婷婷,年纪与素兰仿佛,身量略小些,上前见了。

子玉道:“今日实不料香畹处尚有佳客。”兰保道:“这就是你的小姨子,你们会过亲没有?”子玉道:“这是什么话?那里有这个称呼?”素兰道:“这个称呼倒也通。”琪官也不好意思,便道:“静芳不要取笑。”兰保道:“这倒也不算取笑,你是玉侬的师弟,可不是他的小姨吗?”子玉笑道:“岂有此理。”说着遂各坐下。见桌上杯盘狼籍,似吃饭的光景,素兰叫人收拾了,便亲送一碗茶来,问道:“你今日之来甚奇,想必已经知道了。”子玉听了又是不解,问道:“什么事已经知道?我却实在是不知道。”兰保看着子玉道:“你倒不晓得?已隔了五六天了,就算你不出来,难道也没有人对你去说的么?”

子玉更觉纳闷,却思不到琴言身上来,说道:“我实在不晓得你们说的是什么,我是不出大门的,这两天又没人到我那里,如何晓得外面的事?”琪官笑了一笑,素兰道:“你真不知道,我只得告诉你,你且坐稳了。静芳、玉艳,你两个扶住了他,待我再说。”子玉道:“香畹一向直爽,今日何故作这些态度?想来也没有什么奇事,故作惊人之语耳。”素兰又把子玉看了又看,惹得兰保、琪官皆笑。子玉看他们光景,着实心疑,便道:“香畹,你且说来。”素兰又怔了一怔道:“说倒有些难说,有件东西给你一看就知道了。”子玉此时直不知什么事情,只见素兰从小拜匣内,拿出一个纸包来,像封信是的,签子上头又没有字,包又是方的,接到手内轻飘飘,拿手捏捏,觉松松的似乎有物。便即撕去封皮,见是一块白罗,像是帕子,心上益发疑心,即一抖,掉出四个小纸包来。兰保等亦都走过来看。子玉拆开纸包,摊放桌上,却是四味药,又不认得。素兰便问道:“这是什么药?”子玉道:“我不认得。

我且问你:给我看是什么意思?怎么你又不知道呢?”此时那三人都不言语,只管瞧着那几包药,子玉看他们也似不明不白的,心上便越发狐疑,便问素兰道:“这包东西到底是谁的?

你们讲得这样稀奇。”素兰道:“不是我与你要这包东西,是你眠思梦想的那个人,临别时留下,嘱付我寄与你的,我当是有什么要紧的东西,不晓得他就将天天所吃的药包了些。这帕子他想你必认得,叫你睹物怀人的意思。”子玉一听,心中老大一跳,一面看了看这罗帕,一面想道:“听他如此说来,难道玉侬有什么缘故?像是不吉的话。”如此一想更觉一股悲酸,从心里走到泥丸g,复转将下来,竟透出眼鼻之间,已是涕泗泪澜,忍耐不住,便索索落落的流下泪来。三人看了也一齐叹息。子玉见此光景,更不敢再问,倒像已经明白一样,就把帕子拭了一拭,想道:“这药想必临终的时候吃的了,故寄与我看。”便觉万箭攒心,手足无措,只得站起来到外间坐下,想要大哭几声,但在素兰这里究竟不便,只掩泣发怔。素兰见此光景,倒悔自己孟浪,又想方才的话说得竟像玉侬死了,所以触起他伤心,即忙出来,对子玉讲道:“你且不必着急,还等我说。玉侬没有怎样,请进屋内坐下,候我细说。”子玉听了便着急道:“香畹你有话就直说,别这么半吞半吐的唬人,到底玉侬怎样?”便又走到里间来,兰保、琪官看着他,也有些凄楚。素兰道:“你细听着这五月内的事情。”便一五一十的将魏聘才怎样的来说,奚十一怎样来闹,他与兰保怎样的劝,怎样的出主意,又怎样的躲避奚十一,又怎样的送进华府,临行时怎样哭泣嘱付,又将不受身价并可靠假出来的话,细细的述了一遍,又安慰了几句。

子玉听了,知琴言尚在人间,心便放了一分,停了一停道:“玉侬此去,也就如出尘离世的一样。”便又滚下泪来,出了一回神,重把那几味药看了又看,只认得一样是芍药,其余皆不认识,因对素兰道:“玉侬寄这几味药,必有深意,但不知是什么药,你可叫人拿到药铺问明,叫他就写在包上。”素兰道:“说的是。”就要叫人,琪官道:“不用,跟我的人就认得,他在药铺里当过伙计。”琪官即叫那人进来,把这四味药给他认,那人看了,便说道:“这味是牵牛,这是独活,这是芍药,这是防己。”琪官拿起笔来写了,却想不出意思。素兰道:“他离开了你,便是独活了,我懂得这一味。”兰保道:“防己是防自己的身子,好叫你放心。那两样实在想不出来。”

子玉含着眼泪道:“玉侬的心事全见于此,这芍药一名将离,言进了华府是已经离的了。既离了,自然是独活了。独活在华府中,难道浮沉俯仰与众人一样?自然自己必定小心谨慎,刻刻预防,守身如玉。这牵牛没有别的解法,必定是七月七日回来,约我来一见,是织女、牵牛相见之期了。”素兰道:“是极,妙极,你猜的一点不错,正是这个意思。玉侬的心思,与人不同,他若写封信与你,犹恐被人看见:且万苦千愁,也难下笔,倒不如这个意思好。若到七夕,你是必到我这里来歇一天。我们进去,还要把你今日的情形,讲给他听,也不枉了你这一片苦心。”说说讲讲,三人殷殷勤勤的安慰,子玉也只好忍耐住了。琪官是与子玉初次盘桓,因见子玉的丰标,十分羡仰,怪不得玉侬心上只有他一人;又看他如此情重,正如新妇须配参军,只可惜缘分浅薄,会少离多,始信苍天之磨折人也。

又对子玉,把从前魏聘才同船,一路在舟中下作的模样讲了好些。忽又想起奚十一来,复咬牙切齿的骂几句。素兰让子玉吃饭,子玉心绪不佳,便要早回,辞了一径回去,车上便觉四肢不舒起来。

到了家中,见过颜夫人,便到书房躺下,自言自语,忽叹忽泣,如中酒一般。次日即大病起来,心神颠倒,语言无次,一日之内,哭泣数次。初时见有人尚能忍住,后来渐渐的忍不祝见了他萱堂,也自两泪交流,神昏色沮的的模样。颜夫人当他着了邪病,延医调治,甚至求签问卜,许愿祈神,一连十余日,不见一毫效验。一日之内有时昏愦,有时清楚,昏愦时糊糊涂涂,不闻不见的光景;清楚时与好人一样。睡梦中呓语喃喃,有时叫玉侬,有时唤香畹,有时大骂奚十一、魏聘才诸人。颜夫人十分着急,颜仲清、王恂三天两日常来看视,心中虽是明白,却也无法可治。二人商量,又不好对颜夫人讲,只好婉言解慰而已。颜夫人每听子玉睡梦之中,必呼玉侬二字,心上便疑心子玉在外有什么勾当,便当玉侬是个女人,心有说不出的隐情;因又想子玉不常出门,出门必有云儿随去。一日便唤云儿来细细追问,说:“你跟少爷出去,到底在些什么地方?那玉侬是谁?还是娼妓呢,还是什么样的人?”云儿起初不招,只说:“少爷出门,无非是怡园,及王少爷、史少年几处,并没有见个女人。小的如撒了谎,今天就活不过。”颜夫人想道:“好好问他,他必不肯认。”遂命家人拿了板子,吩咐着实与我打着问他。云儿见要打,只得跪下磕头说:“实在是有个小旦,名字叫作琴言,少爷常去找他,见了面,两人也是哭的时候多,笑的时候少。就是五月里,有一天说是到怡园徐老爷处,也是假的,就同了那个小旦,还有一个也是小旦,在东门外运河里游了半天,也是哭了半天。小的在船头上,别样话是听不见的。前日少爷到了那个小旦家里,那个小旦说起琴言进了什么华公府里去了,又把那个小旦给少爷留了一个纸包,小的却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少爷就在那里哭起来。他们劝住了,回来就是这个样子。小的没有一句谎话。至于别样的事,少爷是一点没有的。”颜夫人听了,十分有气,便骂云儿道:“你就该结结实实的打。为什么不早告诉我,直到要打才讲。若不看你还说实话,今日就活活打死。”喝退云儿,心中便恨起这个儿子来,年纪轻轻的,就如此荒唐。若说为了一个小旦,何至于就害如此大玻越想越气,欲要教训他一番,又看他病到如此;且自己也四十岁之外的人,止此一子,今病到如此,即教训也是无益。万一因这一番教训,再添了病,更难治了,莫若待他好了再说。左思右想,便请进李元茂来,问其底细。

李元茂道:“小门生没同出去过,琴言不琴言,我也不得而知。我去年听见魏老聘常常赞那琴言,世叔就有些留心。到今年正月初六,会馆团拜那一天,世叔看了琴言的戏回来,又听得他们说好,以后的事,小门生实是没有见闻,要问魏老聘才晓得他们的细底。”颜夫人便叫门上许顺,到华府请魏少爷过来有事相商。聘才却不晓得是这件事,近来与子玉颇觉疏远,竟有一个多月不来。今闻颜夫人相请,道是有些好事与他商量。隔了一日,便服御辉煌的出城,到了梅宅,见过了颜夫人。见颜夫人脸上似有忧闷的光景,聘才先问了江西的近况,可有家信回来;又问起子玉,并说场期将近,今年一定高中的这些套话。

讲了一回,颜夫人道:“子玉得了一个异样的病症。”便把病的光景说与聘才听,又将云儿、元茂的话也说了,便说:“小儿与这琴言到底有什么缘故?”聘才听了便觉得有些踌躇不安,良心发动,脸上露出愧色。停了一会,说道:“去年小侄进京,是搭了一班戏子的船,内中有个小旦叫琴言。今年团拜这一天,却好见着他的戏。后来世兄不知怎样认识的,听说在怡园打灯谜时认识的,又赠了一张琴。小侄是个chu人,搭不上这一般的文人。其中怎样熟识,怎样交情,小侄却不晓得。世兄常往来的那一班公子,伯母也都知道,其中的深情,他们必知,伯母何不问问他们。”颜夫人道:“此时那个琴言呢?”

聘才道:“琴言前在怡园学了什么新戏,为华公子赏识了。”

说到此处,又半站起来说:“小侄受老伯与老伯母的厚恩,实在感激不尽,知道世兄是为这个小旦害成了这一场大病,荒废诗书,糟蹋身子,所以倒设法怂恿华公子买他。不料事有凑巧,有个姓奚的,为琴言在那里闹起来,要收拾他们。琴言的师傅害怕,不得主意,小侄因又劝他,于前几日已把琴言送进华公府了。琴言既进了华府,一时是不能出来的。小倒心中倒觉喜欢,从此世兄倒可以杜绝了这片心,可以作些正经事,不然也为这个小旦所累了。”颜夫人听了便怒上心来,颇恨子玉不成人,弄这些笑话出来,心上反感激聘才,先与聘才道了谢。又说道:“你兄弟如今病到这样,看来必是为这个小旦;睡梦中胡言乱语,忽哭忽笑,口口声声只叫玉侬,自然是为那个小旦进了华府的原故。你兄弟虽没出息,但我跟前就是他一个,设或有些长短,他父亲回来,叫我何颜相对?世兄你是明白能办事,怎么想个方法将他医好才好。”聘才摇摇头道:“此事甚难,从来说心病还须心药医。小侄是知道府上规矩的,难道伯父大人肯许他出去闹吗?”颜夫人道:“不是这么说,我岂肯纵容他出去闹小旦,就算我溺爱,也断不至此。我听云儿说他与小旦见面也只是哭,小孩子不知什么意思,谅来没有别的缘故,或是他们有些缘分也未可知。我想如今他眠思梦想的,总为着那个小旦。你既在华府里,你可想个法子,叫那小旦出来安慰安慰他,或者就好的快了。”颜夫人说到此,便已滴下泪来。聘才绉着眉,也叹了一口气道:“偏偏遇着这个人又是不顺人情的,况是二百银子一个月的工食,如何能叫的出来?”

颜夫人问道:“怎么就要二百银子一个月?这个人想来是个活宝了。既然这么要钱,你兄弟是没有钱的,怎么又认识他呢?”

聘才道:“琴言原不要钱,他师傅是非钱不行。小侄方才细想了,断无法子弄他来,必要和他师傅商量了,事方可行。他师傅又不肯讲白话的。”颜夫人道:“他师傅是怎样的?”聘才道:“难说话的很,在钱眼里过日子,要和他商量,除非多许他钱,尚不知他肯不肯。他怕得罪了那边,一年得不了这两千四百头就难了。我看这个东西要和他讲白话,是断断不能的。”

颜夫人听了这话,似乎要花些钱,便道:“只要把他叫得来,就给他钱也不要紧,但不知要用多少?”聘才道:“小侄再去见他讲讲看,总之小侄再没有不尽心的,先请伯母大人宽心。

“说着起身告辞,颜夫人又含泪道:“多费世兄的心,此刻我也不说什么了。既然如此,请你今日就去。如来得及,今日就赐一回信更好。”聘才答应了,即便告辞出来,看了看子玉。

子玉见了聘才,虽在病中,却未忘前事,便合眼装睡,没有理他。

聘才与元茂略谈几句,即便出来,一径回华府,到自己房中坐下,细细的想了一回,没有主意。即来找珊枝,把方才颜夫人托他话,都说与珊枝,又加上些话。又说我与这个兄弟是三代世交,且我这梅老伯母,止他一子,人极聪明,相貌生得也极齐整,你只当行好事,怎么成全成全他。倘能医好了这个病,我也感激你不荆”珊枝道:“我有什么法子?只好禀明了公子,说你说的,叫他去看一看就是了。”聘才连忙摇手道:“使不得,公子的脾气,咱们还不知道?如此说非但不肯,大家也不好看,须得另想个法子。”珊枝道:“你有法子你就行,我是不管这些事的。”聘才听了此话,便深深的一揖道:“好老三,好兄弟,你若成全了这件事,我叫我那兄弟送你两匹新花样的好库纱。”珊枝被聘才再三求不过,踌躇了好一会,又触起自己的心事来,便说道:“明日叫他去就是了。若问起来,我自有话说,不说你就是了。”聘才听罢,笑逐颜开,深深的一揖,道了谢。因看天色尚早,即坐车出来,见了颜夫人,故作许多为难的光景,说:“他师傅依是依了,但是要给他二百银子,他才肯去叫他出来;他又说怕一叫出来,那府里不要了也未可知。若不能进府时,那就不好说话。只怕他就要照样要起二千四百银来。据小侄看来,此人实在刁滑可恶。把他痛痛说了一顿,他才有些害怕,说:‘后来进去不进去,不关事,但此刻之二百两是不能少的。不然,我担了这个不是,一个钱不到手,又何苦作这险事。’”颜夫人听了,心痛儿子,只得依他,便道:“明日就叫他来,就依他给他二百两银子就是了,以后的事情只好再说。”聘才见入其彀中,甚为欢喜。告辞出来,到了绸缎铺,拿了两匹好纱,次日送与珊枝。

你道珊枝是什么意思,敢作主意叫他出来?原来琴言刚进来半月光景,连华夫人都疼他,时常赏他东西。又常说:“这孩子老实,不像个唱戏的。”因此珊枝便动了酸意。想道:“我进来了三年多,也算第一分的人,他才进来几天,就这么样。

脑袋又好,将来不要把我压下去。”如此一想,便要设法挤他。

今听聘才的一番话,正好立主意,因此就应许他,便到了留青舍与琴言说知。琴言一听就是眼泪汪汪的,说道:“怎么庾香就病到如此,林哥你真能叫我出去,他家果真要我去看他吗?”

珊枝道:“我无缘无故的,哄你作什么?你只管放心:半天之内公子也不下来。即使叫你,我与你说,告假回去看师傅的病去就来的。公子若不说什么,很好;要是说什么,我自会答应。可有一层,你去只管去,可要早些回来。再者,你今既去,千万把他的病治好了,再去第二回,可就难了。”琴言红了脸不言语,心中却也甚感激珊枝,我进来了倒全仗他照应,且能叫我去看庾香,以后倒不要忘了此人。珊枝走后,琴言想来想去,就把聘才的仇恨也就淡了,说这件事也亏他。

是日无话,好容易盼到天明,恰好又天从人愿,华公子身子不爽快,在夫人房里不出来。琴言便更放了心,忙忙的吃了饭,来找珊枝,说:“怎样出去?我是不认得路径。”珊枝道:“你同魏师爷出去,他们就不好问什么;就使他们有话,也传不到里头去。”琴言只得折口气来找聘才,聘才见了心中甚喜,脸上却装了冷冷的说:“你去只管去,要谨慎些。将来闹穿了,可别说我同你去的。”琴言答应了,即同聘才一重一重的出去,把门的有认得的,也有不认得的,见了聘才同着,却不敢问。

出了大门,即叫琴言坐在车里,放下车帘,自己跨沿,四儿坐在车尾,不多一刻即到了梅宅。聘才也不候通报,同了琴言一直到了书房。许顺见了甚为诧异,却又不好拦阻,也跟了进来。颜夫人正在盼望,见许顺进来,似欲回什么话似的,颜夫人问:“有什么事?”许顺说:“魏大爷同了一个人,到像个唱戏的似的,小的不敢不回。”颜夫人道:“我知道,快请进来。”许顺去请,只见聘才同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进来,不看也不觉得,细细一看,把颜夫人吃了一惊,倒像是那里见过似的,忽然想起很像他未过门的媳妇琼姑模样。心中暗暗称奇,说:“我常时听戏,见过无数的小旦,不过上了装像女人模样,下台时却没有细看过。今见这琴言玉骨冰肌,华光丽质,其尊贵的气象,若梳了头便是个千金小姐的身分。就是这本来面目,也像个宦家子弟,俊雅书生,恰与自己儿子生得大同小异。本来原有怒气,想说他几句。及至如今见了,不觉生出笑容来。

琴言一进门时,原为子玉病重,出于情所难忍,故不顾吉凶祸福,也拼着颜夫人骂了几句。而且聘才在车上,一路上说了些利害话,心虚胆怯,只得战战兢兢上前,见夫人磕了一个头起来,低头傍立。颜夫人叫近前来,又打量了一回,即请聘才坐下。颜夫人道:“你是那里人?去年几时到京?怎么认识我们少爷?又怎么样相好?你实对我说,我不难为你。”琴言见夫人颜色和霁,便略略放心,眼含双泪,讲了两句,却含含糊糊。夫人知他害怕,便安慰他道:“你不用害怕。这是我儿子不好,他来找你,不是你找他的。你只管放心,我决不难为你,你却不可支吾,快些直说。”琴言停一停,只得说道:“小的是苏州人,去年冬天到京,在联锦班。因为父母双亡,族中的叔母,将我卖出来的。今年正月初六日,在姑苏会馆唱戏,是头一回见少爷。不知是怎么缘故,倒像从前认识的一样。到元宵那一日,小的到怡园徐老爷家看灯,看他们制些灯谜,内中小的最爱那‘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那个灯谜,徐二老爷就把一张瑶琴,作了这个灯谜的彩头,说有人猜着了,我就请他来与你相见。这日刚刚是少爷猜着。过了两天就请了少爷来喝酒,叫小的来伺候。自从那一天才认识。第二次是素兰邀游运河,陪了半天。就这两回,这是句句实话。夫人不信,只管问魏师爷。且少爷出门,夫人是晓得的。”话未说完,便止不住流下泪来。聘才道:“这都是实话,真真没有见过三面。”

颜夫人听了,心中不解,所以又看琴言神气,实在可怜,心中想道:“怎么半年光景,就见过两面?”便问道:“你的话自然句句是真的,但是少爷现在,心心念念就是惦记你,你自己想必明白。”琴言道:“夫人这样恩典,小的敢不实说?实在也奇,非特我像从前见过少爷,就是少爷见了我,也说是好像从前认识的,就觉见面时,也是一家人似的,彼此也说不出缘故来。”颜夫人笑道:“听你这一番话,却真也奇,我实在想不出来。但如今少爷因为你进了华府,病到这个样儿,我所以叫你来,你怎么宽慰宽慰他,能够叫他好了,我不但不怪你,还要赏你呢。”琴言听了更觉酸楚,只不敢哭,惟呜呜咽咽的说了一句,却不分明。颜夫人见此光景,倒反可怜,就请聘才同琴言到子玉房中来,自己与聘才在外间坐着,看他们所说何话,怎样情景。那许顺也直站到此刻,方才听明少爷的病源,也跟到卧房中细听。不知琴言怎样医好了子玉之病,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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