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继续沿巷道走去,我们以后再也没有见到他们。
我们刚恢复生命的知觉,便听到种使我们震耳欲聋的响声,这是从我们开始逃命以来还从未听到过的声音:矿井的塌陷声漩涡的呼啸声洪水的倾泻声坑木的断裂声以及被挤压的空气的爆炸声,我们被整个矿井中的这种恐怖的喧啸声吞没了。
“这是‘洪水’2!”
“世界末日到了!”
“天主啊,可怜我们吧!”
我们来到这个工作面以后,老夫子没有说过句话,他的思想不在这些无益的悲叹和诉苦上。
“孩子们,”他说,“我们不应当把自己累垮了。手脚老这样使劲抓着,连动也不敢动,不用多久,我们就会精疲力尽的。我们应当在煤层页岩上挖些放脚的坑。”
老夫子的建议无疑是正确的,但实现起来却有难处,因为我们在逃命的时候都忘了带上短镐,我们现在每人都有只矿灯,但谁也没有刨坑的工具。
“大家用矿灯上的铁钩挖。”老夫子接着说,口气已经近乎是在发命令。
于是每个人都着手用矿灯上的铁钩刨地。这工作非常难,工作面又陡又滑,只要滑下去,就是死亡,这是谁都明白的,正因为这样,大家都产生了机智和力量。不到几分钟功夫,我们每人挖好了个可以站住脚跟的小坑。
坑挖好以后,大家喘了口气,这才互相认识了。我们共七个人:老夫子,最靠近他的是我,另外是加斯巴尔大叔和巴契贡贝鲁贝关乌这三个挖煤工,还有个叫卡洛利的推车工。其余的矿工都在巷道中失踪了。
笔墨也难以形容的可怕的强烈的声音继续在矿井中轰隆隆地响着,就是大炮的轰鸣夹杂着霹雳雷鸣和天崩地塌也决不会产生比这更可怕的响声。
我们惊恐万状,面面相觑,都想在旁边的人的眼睛里找到在自己脑子里所想不出来的解释。
“这是‘洪水’。”个人重复说。
“场大地震。”
“矿井的神明发怒了,是报应吧。”
“是矿井中的积水造成的水灾。”
“我们头顶的岩层上有了漏洞,这是蒂汶纳河的河水。”
最后的这种假设是我想出来的,我坚持我的“漏洞”说。老夫子什么也不说,他挨个儿看了看我们,耸耸肩,那副样子同他在大白天桑树下面吃着洋葱头谈论问题时样。
“这肯定是场水灾。”他终于最后个开口说话了。
他还刚刚说了这句,其余的人就都争着重复各自已经说过的话:
“是地震引起的。”
“是矿神的旨意。”
“从废井来的积水。”
“是从我们头顶上的漏洞里灌进来的蒂汶纳河的河水。”
“这是场水灾。”老夫子和大家样,也重复了他说过的话。
“那您就说下去,水是从哪儿来的?”几个声音同时问他。
“不知道。说到矿神,这是蠢话;说是废井的水,那它只能淹没第三水平,可现在连第二第水平也都淹没了。你们知道得很清楚,这水不是从下面涨上来的,它开始就是从上面泻下来的。”
“上面岩层上有了个漏洞。”
“个漏洞是不会造成这样大的水灾的。”
“是地震。”
“我不知道。”
“那好。常言道:‘您不知道,就免开尊口。’”
“我知道是场水灾,是场从上面来的水灾。要知道,这是能说明点儿问题的。”
“废话!这也用得着说?水在跟着我们跑哩!”
打从我们到了这块干燥的地方以后,我们有了种安全感,水也不再上涨了,大家也就不愿再听老夫子的了。
“别装出那副有学问的样子,你并不比我们懂得更多。”
他在危急情况下表现出来的果断所给予他的权威已经消失,他默不作声了。
为了压住喧啸的声音,我们声嘶力竭地讲活,但是,说也奇怪,我们的声音彼此听起来并不清楚。
“说点什么吧。”老夫子对我说。
“您要我说些什么呢?”
“随便。你讲吧,你现在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我说了几句话。
“好。现在,再说得轻点儿看看。对。正是这样,很好。”
“你丢魂了吧?嗯,老夫子!”巴契说。
“你吓疯了吧?”
“你以为你死了吗?”
“我相信水不会再淹到我们这里来了,如果我们会死,至少不会是淹死。”
“你是说老夫子?”
“瞧瞧你的矿灯吧。”
“嗯,它在燃着哩!”
“象往常样吗?”
“不,火苗很亮,但很短。”
“那里面还有瓦斯吗?”有个人插了句。
“不。”老夫子说,“不用担心没有瓦斯,也不用担心水的威胁,水现在决不会再涨尺。”
“不要再装神弄鬼了。”
“我没有装神弄鬼。我们是在个充满空气的钟型空间里,是压缩的空气阻止了水位的上升。我们是在个顶端封闭了的工作面中间,就好象在口潜水钟里样;被水挤压的空气现在都聚积在这个工作面里,它抵挡着水的上升,把水推开。”
听着老夫子的解释,说我们好象在口潜水钟里,因为空气的阻挡,水才没有涨到我们的位置。有人便嘀嘀咕咕地表示了怀疑。
“听听这蠢话!难道水的力量不比什么都大吗?”
“对了,如果水在外面随意泛滥的话,那确实是这样;可是,当你把只杯口向下的玻璃杯,扔到只盛满了水的桶里去的时候,难道水能直升到杯子的底部吗?不能,对吗?杯底还有块空隙。那好,这个空隙是由空气占据着,我们这里也是同个道理。我们现在就在杯子底部,水不能淹没我们。”
“这个道理,我懂。”加斯巴尔大叔说,“现在我认为你们都错了,你们这些人哪,常常讥笑老夫子,可他懂得我们不懂的东西。”
“那我们得救了。”卡洛利说。
“得救?我可没这么说。我们不会被淹死,这我能向你们保证。救我们的,是这个封闭着的工作面,因为空气跑不出去。可它既能救我们,也能致我们于死地。它是关闭着的,我们也被关闭在里面了,我们出不去。”
“水退了之后可以出去。”
“水会退吗?我不知道。要知道这点,先要知道水是怎么来的,谁能回答这个问题呢?”
“这不是场水灾吗?”
“对,但那又怎么样呢?这确实是场水灾,可水是从哪儿来的呢?是蒂汶纳河的河水漫到矿里来了吗?是暴雨?还是泉眼裂开了或者是地震?这只有到了外面去看过以后才能弄清楚,不幸的是,我们却关在里面。”
“可能连城市都被卷走了吧?”
“可能”
接着是片刻的沉寂和恐惧。
水声停止了,只是间或可以听到地面上传来的沉闷的轰鸣声,我们有种被震动的感觉。
“矿井大概灌满水了,”老夫子说,“因为水不再往里面涌了。”
“唉,马利尤斯!”巴契绝望地喊了起来。
马利尤斯是他的儿子,跟他样是挖煤工,在井下的第三水平干活。直到现在,他因为自身难保,还没有来得及想到他儿子。但老夫子的“矿井大概灌满了”这句话使他惊醒了过来。
“马利尤斯!马利尤斯!马利尤斯!”他的声调撕人心肺。
没有回答,甚至连回声也没有。在这口潜水钟里,声音减弱了,压低了的声音不可能从水里传出去。
“他也会找到个上山眼工作面的,”老夫子说,“百五十人都淹死,这简直太可怕了,不会的,仁慈的天主也不愿意啊!”
我感到他说这话的声音并不那么自信。至少有百五十人早上下了矿井,那么有多少人能从井口出去,或者至少能象我们这样找到个藏身之所?我们所有的伙伴,他们失踪了,是全叫大水淹了?是不是全都死了?没有人敢回答哪怕只是个字。
但是,处在象我们这样的情况下,支配我们的心灵和头脑的并不是同情和怜悯。
“那么我们呢?”经过片刻沉默后,贝关岛问道,“我们将怎么办呢?”
“你说,我们该怎么办?”别人也这样问。
“只有等待。”老夫子回答。
“等待什么?”
“等吧。你想用你矿灯上的铁钩,穿透这四五十米使我们不见天日的土层吗?”
“我们会饿死的。”
“饥饿不是最大的威胁。”
“你瞧瞧,老夫子,你倒是说呀,你尽吓唬我们。威胁在哪儿?什么是最大的威胁?”
“饥饿是对付得了的。我在书本上读到过,有些工人也跟我们样,意外地被水堵在矿井里,他们在那里待了二十四天没有吃口东西。这是许多年以前的事了,大概是宗教战争年代的故事。可是,要是这是昨天发生的事,那也样。使我害怕的并不是饥饿。”
“那你在担心什么呢?你不是说水不会再涨了吗?”
“你们觉得脑袋发沉和耳鸣吗?你们呼吸好受吗?我反正感到不好受。”
“我头疼。”
“我胸闷。”
“我的太阳|岤跳得厉害。”
“我的脑袋象盆浆糊,不管事了。”
“对了。这就是眼下的危险所在。我们在这样的空气里能生活多久?我不知道。如果我是个学者而不是无知的人,那我就可以告诉你们了,可是我不知道。我们是在地下四十米深的地方,在我们上面大约有三十五到四十米深的水,这就是说,空气承受着四至五个大气压。人们在这样的压缩空气里,怎样才能活下来,能活多久?这是应当知道的,也许我们能从我们的遭遇中学到这些知识。”
我对什么叫压缩空气无所知,也许正因为如此,我非常害怕老夫子的那些话;我的同伴对这些话并不懂得比我多,无知也在他们身上产生了同样的效果。他们感到非常恐慌。
而老夫子呢,在我们绝望的情况下,他并没有失去理智,尽管他已看出这里面所包含的切危险,可他想的只是该采取什么办法来使我们共同得救。
“现在,”他说,“最重要的是我们怎样才能安全地待在这里,而不要滚到水里去。”
“我们已经有了踩脚的地方。”
“那么你以为老是这样在原地站着不动,不会感到疲劳吗?”
“你认为我们要在这儿待很久吗?”
“我怎么知道!”
“人们会来救我们的。”
“这当然。但是,人们来救我们之前,首先要想出用什么方法救,这是需要花些时间的。需要多少时间呢?那只有地面上的人才能说清楚。我们在地下,应当好好安排下,尽可能减少危险。谁要是滑了下去,他只有死。”
“我们应当捆在起。”
“那得要有绳子。”
“我们应当互相手拉着手。”
“我觉得最好是挖个象两级台阶那样的平台,我们是七个人,挖个这样的平台,大家就可以都站在上面了。四个人站在第级上,三个人站在第二级上。”
“用什么挖?”
“我们可没有镐头。”
“软的地方用灯上的铁钩挖,硬的地方用小刀。”
“我看永远也挖不成。”
“巴契,别这么说。在我们这样的处境下,为了活命,什么都应当干。眼下的情况是:谁只要打个瞌睡,谁就会掉下去再也活不成了。”
由于他的冷静和果断,老夫子渐渐在我们中间赢得了威望,他变得非常有威信,他的勇气使他显得高大完美,不能不使人对他肃然起敬。我们都本能地感觉到,他的精神力量正在同灾难较量,而我们的确已被这场灾难所摧毁,因而正需要他的这种力量来拯救我们。
现在大家的看法已经致,我们须要做的第件工作是挖出个平台,它应该有两级谈不上舒适但起码能保证我们不掉进面前的深水里去的台阶。我们点亮了四盏矿灯,亮度够了,我们便动手于起来。
“找不太难挖的地方动手。”老夫子说。
“听着,”加斯巴尔大叔说,“我向大家提个建议。现在,我们中间只有老夫子个人还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当我们大家乱成团时,他却始终保持着冷静的理智;这正是我们所需要的人,他心肠也好,他还象我们样,当过挖煤工,但很多东西他比我们懂得多。我要求他当我们的头,领着我们干。”
“老夫子?他!”卡洛利嚷了起来。“他不过是只畜生那样的玩意儿,拉车的牲口,他除了推煤车那几下子外,还有什么别的本事?我不也象他样是推车工吗?选推车工当头,他行,我干吗不行?”
“听着!畜生!我们选的不是推车工,我们选的是个最了不起的人。在我们所有的人中间,他最能干。”
“你昨天可不是这么说的。”
“昨天我和你样,是个笨蛋。我和别人样,嘲笑过老夫子,不承认他比我们懂得多。今天我要求他来领导我们。暧,老夫子,你想让我干什么?你是知道的,我的胳膊很有劲。还有你们大家呢?”
“你瞧,老夫子,大家听你的。”
“大家以后都听从你。”
“大家听着!”老夫子说,“既然你们要我当头,我愿意当,但有个条件,必须我怎么说你们就怎么干。我们还要在这里待很长时间,甚至很多天,我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事。我们就象在个木排上的遇难者,甚至情况比这还严重,因为在木排上,人们至少有空气,还见得到天日,可以呼吸和观看。如果要我做你们的领头人,那么不管发生什么事,你们都得听从我。”
“我们以后都听你的。”大家异口同声说。
“以后,当你们相信我的话是正确的时候,那你们当然会听从我;如果你们不相信呢?”
“大家会相信的。”
“大家都知道你是个正派人,老夫子。”
“个勇敢的人。”
“个对什么事情都懂得清清楚楚的人。”
“老夫子,你可不要把嘲笑你的事往心里去呀!”
我当时还远没有我后来所具有的经验,因此,我异常惊讶地看着,这些在几个钟头以前还在用各种各样的玩笑话去羞辱他的人,现在突然间都承认了他的高贵品质,我真不知道,环境竟然能如此迅速地改变某些人的观点和感情。
“肯定吗?”老夫子问。
“我们起誓!”大家同声回答。
于是大家更认真地干了起来。我们所有的人口袋里都有小刀,那是很好的小刀,有结实的柄和锋利的刀口。
“三个人,三个最强壮的人挖工作面。”老夫子说,“力气小的人,雷米卡洛利和我,我们清扫场地。”
“不。不用你干。”巨人般的大个子贡贝鲁打断了他的话,“老夫子,你身体不壮实,不该干活;你是工程师,工程师是不干力气活的。”
所有的人都支持贡贝鲁的意见,说老夫子既然是我们的工程师,那就不应该干活;大家非常清楚地意识到老夫子的领导作用,因此大家都乐于照顾他,使他避免危险和事故;他是我们的掌舵人哪!
如果手头有工具,那干我们这种活是再简单也没有了;但是用小刀挖,那就又难又费时。实际上,我们必须在煤层的页岩上挖出个相当于有着两级台阶的平台,才能使我们不至于从工作面的斜坡上滚下去,那就需要个相当宽的平台,在那上面,有级要容下我们中间的四个人,另级容下三个人。眼前大家干着的这个活,就是为了达到这目的。
两个人在各自的位置上挖工作面底上的页岩,第三个人把碎岩片扔下去。老夫子手拿着灯,从这头到另头来回忙着。
正在挖着的时候,有人发现在碎煤渣中埋着几根坑木,这东西用来挡住我们工作面外沿的填方不让它们滚到水里去是大有用处的。
刻不停地挖了三个钟头以后,我们终于在这个上高下低的倾斜的工作面上挖成了个台阶式的平台,大家可以坐在上面了。
“现在够了。”老夫子命令说,“会儿我们还要把平台加宽点,让我们能够躺下来;但不应当次消耗太多的体力,以后还用得着它哩。”
大家安顿了下来;老夫子加斯巴尔大叔卡洛利和我在这个平台的低的头;三个挖煤工在平台高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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