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2 / 2）

我拍拍巴新的肩，叫他不要开车，再对这些人说：“我现在放灵魂了，你们不要担心。”

我当众打开相机，把软片像变魔术似的拉出来，再跳下车，迎着光给他们看个清楚，底片上片白的，没有人影，他们看了松了口气，我们的车还没开，那些人都满意的笑了。在路途上，巴新和我笑着再装上了卷软片，叹了口气，回望着坐在我身边的两个搭车的老沙哈拉威人。“从前，有种东西，对着人照，人会清清楚楚的被摄去魂，比你的盒子还要厉害！”个老人说。

“巴新，他们说什么？”我在风里颠着趴在巴新身后问他。

等巴新解释明白了，我声不响，拿出背包里的面小镜子，轻轻的举在那个老人的面前，他们看了眼镜子，大叫得几乎翻下车去，拼命打巴新的背，叫他停车，车煞住了，他们几乎是快得跌下去似的跳下车，我被他们的举动也吓住了，再抬头看看巴新的水车上，果然没有后望镜之类的东西。

物质的文明对人类并不能说是必要，但是在我们同样生活着的地球上居然还有连镜子都没有看过的人，的确令我惊愕交加，继而对他们无由的产生了丝怜悯，这样的无知只是地理环境的限制，还是人为的因素？我久久找不到答案。

再去沙漠，我随带了面中型的镜子，我下车，就把这闪光的东西去用石块叠起来，每个人都特别害怕的去注意那面镜子，而他们对我的相机反而不再去关心，因为真正厉害的收魂机变成了那面镜子。

这样为了拍照而想出的愚民之计，并不是太高尚的行为，所以我也常常自动蹲在镜子面前梳梳头发，擦擦脸，照照自己，然后再没事似的走开去。我表现得点也不怕镜子，慢慢的他们的小孩群也肯过来，很快的在镜子面前晃，发觉没发生什么事，就再晃次，再晃次，最后镜子边围满了吱吱怪叫的沙哈拉威人，收魂的事，就这样消失了。

我结婚之后，不但我成了荷西的财产，我的相机，当然也落在这个人的手里去。

蜜月旅行去直渡沙漠时，我的主人次也不肯给我摸摸我的宝贝，他，成了沙漠里的收魂人，而他收的魂，往往都是美丽的邻居女人。

有天我们坐着租来的吉普车开到了大西洋沿海的沙漠边，那已是在我们居住的小镇千多里外了。

沙漠，有黑色的，有白色的，有土黄|色的，也有红色的。我偏爱黑色的沙漠，因为它雄壮，荷西喜欢白色的沙漠，他说那是烈日下细致的雪景。

那个中午，我们慢慢的开着车，经过片近乎纯白色的大漠，沙漠的那边，是深蓝色的海洋，这时候，不知什么地方飞来了片淡红色的云彩，它慢慢的落在海滩上，海边马上铺展开了幅落日的霞光。

我奇怪极了，细细的注视着这个天象上的怪现象，中午怎么突然降了黄昏的景色来呢！

再细看，天哪！天哪！那是大片红鹤，成千上万的红鹤挤在起，正低头吃着海滩上不知什么东西。

我将手轻轻的按在荷西的相机上，口里悄悄的对他说：“给我！给我拍，不要出声，不要动。”

荷西比我快，早就把相机举到眼前去了。

“快拍！”

“拍不全，太远了，我下去。”

“不要下，安静！”我低喝着荷西。

荷西不等我再说，脱下了鞋子朝海湾小心的跑去，样子好似要去偷袭群天堂来的客人，没等他跑近，那片红云下子升空而去，再也不见踪迹。

没有拍到红鹤自是可惜，但是那刹那的美丽，在我的心底，生也不会淡忘掉了。

有次我们又跟了个沙哈拉威朋友，去帐篷里做客，那天主人很郑重的杀了只羊来请我们吃。

这种吃羊的方法十分简单，条羊分割成几十块，血淋淋的就放到火上去烤，烤成半熟就放在个如洗澡盆样大的泥缸里，洒上盐，大家就围上来同吃。

所有的人都拿起大块肉来啃，啃了几下，就丢下了肉，去外面喝喝茶，用小石子下下棋，等个小时之后，又叫齐了大家，再去围住那几十块已经被啃过的肉，拿起任何人以前的块都可以，重新努力进食，这样吃吃丢丢要弄很多次，只羊才被分啃成了骨头。

我也请荷西替我拍了张啃骨头的照片，但是相片是不连续的动作，我不知道怎么才能拍出这句话来——“我啃的这块肉上可能已经有过三四个人以上的口水。”

又有次我跟荷西去看生小骆驼，因为听说骆驼出生时是摔下地的，十分有趣，我们当然带了相机。

没想到，那只小骆驼迟迟不肯出世，我等得无聊了，就去各处沙地上走走。

这时候我看见那个管骆驼的老沙哈拉威人，突然在远远的地上跪了下去不是拜了下去，只是跪着，然后他又站起来了。

因为他的动作，使我突然联想到件有趣的事情，在沙漠里没有卫生纸，那么他们大便完了怎么办？

这个问题虽然没有建设性，但是我还是细细的思索了下。

“荷西，他们怎么弄的？”我跑去轻轻的问荷西。

“你看见他跪下去又起来了是在小便，不是大便。”“什么，世界上有跪着小便的人？”

“就是跪跟蹲两种方式，你难道以前不知道？”

“我要你去拍！”我坚持这大发现要记录下来。“跪下去有袍子罩着，照片拍出来也只是个人跪着，没什么意思！”

“我觉得有意思，这世界上那有第二种人这样奇怪的小便法。”我真当作是个有趣的事情。

“有艺术价值吗？三毛。”

我答不出话来。

最最有趣的次拍照，也是发生在大漠里。

我们在阿雍镇不远的地方露营，有人看见我们扎好了帐篷，就过来攀谈。这是个十分年轻的沙哈拉威人，也十分的友善，会说西班牙话，同时告诉我们，他以前替个修女的流动诊疗车帮过忙，他再的说他是“有文明”的人。

这个人很喜欢我们收他的魂，客气的请荷西把衣服交换给他拍照，又很当心的把荷西的手表借来戴在手上，他把头发拢了又拢，摆出副完全不属于自己风味的姿势，好似个土里土气的假冒欧洲人。

“请问你们这架是彩色照相机吗？”他很有礼的问。“什么？”我唬了大跳。

“请问你这是架彩色照相机吗？”他又重复了句。“你是说底片吧？相机哪有彩不彩色的？”

“是，以前那个修女就只有架黑白的，我比较喜欢架彩色的。”

“你是说软片？还是机器？”我被他说得自己也怀疑起来了。

“是机器，你不懂，去问你先生，他手里那架，我看是可以拍彩色的。”他眇视了我这个再追问的女人眼。“是啦！不要动，我手里拿的是世界上最好的天然十彩照相机。”荷西本正经的举起了手拍下了那个青年优美的自以为文明人的衣服和样子。

我在旁看见荷西将错就错的骗人，笑得我把脸埋在沙里像只驼鸟样。

抬起头来，发觉荷西正对着我拍过来，我蒙住脸大叫着：“彩色相机来摄洁白无瑕的灵魂啦！请饶了这次吧！”

沙巴军曹

个夏天的夜晚，荷西与我正从家里出来，预备到凉爽的户外去散步，经过炎热不堪的天之后，此时的沙漠是如此的清爽而怡人。

在这个时候，邻近的沙哈拉威人都带着孩子和食物在外面晚餐，而夜，其实已经很深了。

等我们走到快近小镇外的坟场时，就看见不远处的月光下有群年轻的沙哈拉威人围着什么东西在看热闹，我们经过人堆时，才发觉地上趴着个动也不动的西班牙军人，样子像死去了般，脸色却十分红润，留着大胡子，穿着马靴，看他的军装，知道是沙漠军团的，身上没有识别阶级的符号。

他趴在那儿可能已经很久了，那群围着他的人高声的说着阿拉伯话，恶作剧的上去朝他吐口水，拉他的靴子，踩他的手，同时其中的个沙啥拉威人还戴了他的军帽好似小丑般的表演着喝醉了的人的样子。

对于个没有抵抗力的军人，沙哈拉威人是放肆而大胆的。

“荷西，快回去把车开来。”我对荷西轻轻的说，又紧张的向四周张望着，在这时候我多么希望有另外个军人或者西班牙的老百姓经过这里，但是附近没有个人走过。

荷西跑回家去开车时，我直盯着那个军人腰间挂着的手枪，如果有人解他的枪，我就预备尖叫，下步要怎么办就想不出来了。

那阵西属撒哈拉沙漠的年轻人，已经组成了“波里沙里奥人民解放阵线”，总部在阿尔及利亚，可是镇上每个年轻人的心几乎都是向着他们的，西班牙人跟沙哈拉威人的关系已经十分紧张了，沙漠军团跟本地更是死仇般。

等荷西飞也似的将车子开来时，我们排开众人，要把这个醉汉拖到车子里去。这家伙是个高大健壮的汉子，要抬他到车里去真不是件容易的事，等到我们全身都汗湿了，才将他在后座放好，关上门，口里说着对不起，慢慢的开出人群，车顶上仍然被人碰碰的打了好几下。

在快开到沙漠军团的大门时，荷西仍然开得飞快，营地四周片死寂。

“荷西，闪闪灯光，按喇叭，我们不知道口令，要被误会的，停远点。”

荷西的车子在距离卫兵很远的地方停下来了，我们赶快开了车门出去，用西班牙文大叫：“是送喝醉了的人回来，你们过来看！”

两个卫兵跑过来，枪子咔答上了膛，指着我们，我们指指车里面，动也不动。

这两个卫兵朝车里看，当然是认识的，马上进车去将这军人抬了出来，口里说着：“又是他！”

这时，高墙上的探照灯刷下照着我们，我被这种架势吓得很厉害，赶快进车里去。

荷西开车走时，两个卫兵向我们敬了个军礼，说：“谢啦！老乡！”

我在回来的路上，还是心有余悸，被人用枪这么近的指着，倒是生平第次，虽然那是自己人的部队，还是十分紧张的。

有好几天我都在想着那座夜间警备森严的营区和那个烂醉如泥的军人。

过了没多久，荷西的同事们来家里玩，我为了表示待客的诚意，将冰牛奶倒了大壶出来。

这几个人看见冰牛奶，像牛喝水似的呼下就全部喝完了，我赶紧又去开了两盒。

“三毛，我们喝了你们怎么办？”这两个人可怜兮兮的望着牛奶，又不好意思再喝下去。

“放心喝吧！你们平日喝不到的。”

食物是沙漠里的每个人都关心的话题，被招待的人不会满意，跟着定会问好吃的东西是哪里来的。

等荷西的同事在那个下午喝完了我所有盒装的鲜奶，见我仍然面不改色，果然就问我这是哪儿买来的了。“嘿！我有地方买。”我得意的卖着关子。

“请告诉我们在哪里！”

“啊！你们不能去买的，要喝上家里来吧！”

“我们要很多，三毛，拜托你讲出来啊！”

我在沙漠军团的福利社买的。”

“军营？你个女人去军营买菜？”他们叫了起来，副老百姓的呆相。

“军眷们不是也在买？我当然跑去了。”

“可是你是不合规定的老百姓啊！”

“在沙漠里的老百姓跟城里的不同，军民不分家。”我笑嘻嘻的说。

“军人，对你还有礼貌吗？”

“太客气了，比镇上的普通人好得多了。”

“请你代买牛奶总不会有问题吧？”

“没有问题的，要几盒明天开单子来吧！”

第二天荷西下班回来，交给我张牛奶单，那张单子上列了八个单身汉的名字，每个人每星期希望我供应十盒牛奶，共是八十盒。

我拿着单子咬了咬嘴唇，大话已经说出去了，这八十盒牛奶要我去军营买，却实在是令人说不出口。

在这种情形下，我情愿丢次脸，将这八十盒羞愧的数量次买清，就不再出现，总比天去买十盒的好。隔了天，我到福利社里去买了大箱十盒装的鲜||乳|，请人搬来放在墙角，打个转，再跑进去，再买箱，再放在墙角，过了会儿，再进去买，这样来来去去弄了四次，那个站柜台的小兵已经晕头转向了。

“三毛，你还要进进出出几次？”

“还有四次，请忍耐点。”

“为什么不次买？都是买牛奶吗？”

“次买不合规定，太多了。”我怪不好意思的回答着。“没关系，我现在就拿给你，请问你次要那么多牛奶干嘛？”

“别人派我来买的，不全是我的。”

等我把八大箱牛奶都堆在墙角，预备去喊计程车时，我的身边刷下停下了辆吉普车，抬头看，吓了跳，车上坐着的那个军人，不就是那天被我们抬回营区去的醉汉吗？

这个人是高大的，精神的，制服穿得很合身，大胡子下的脸孔看不出几岁，眼光看人时带着几分霸气又嫌过分的专注，胸膛前的上衣扣直开到第三个扣子，留着平头，绿色的船形军帽上别着他的阶级——军曹。

我因为那天晚上没有看清楚他，所以刻意的打量了他下。

他不等我说话，跳下车来就将小山也似的箱子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