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愿。新仇旧账,人若是走投无路,便可激发出惊人的潜力,已是饿了两日之久的士兵却仍旧精神饱满,骁勇善战,而带头的江欲晚更是勇猛威武。他挥着长剑,冲在最前面,丝毫看不出,就在几个时辰之前,他曾受过重伤。
袁鹏浩为防我们翻山而出,只在主营的东侧部署了一条密集战线,而大部分力量皆派下山去,只为能将隐藏在山中的江欲晚生生逼出,再一举歼灭。可他未曾想到,江欲晚竟然躲过巡山,并未与他对阵,而是兵分三路,破他相对薄弱的东线。这样一来,他若想一举歼灭,必然要集山下所有人,并再次启用火炮,可毕竟东线距离主营太近,若是还有侥幸逃生的一路人钻了空子,他的主营便不保矣。
于是江欲晚决定强破东线,这本是冒险,却也是唯一的机会。营中人数不少,想要杀尽,太费时间精力,显然还有些困难。于是便只管策马前奔,力求能走,不求全歼。眼下已是人仰马翻之时,从后面冲出的人却越来越多,杀之不尽,江欲晚回头看我,冷声喊道:“扩开。”
身侧轻骑闻言渐渐往旁边散开,我狠扯组绳,马儿快跑,直奔江欲晚所在。他目光坚毅,表情仿若凝滞一般绷紧,朝我伸手,“过来。”
我朝他伸手,他猛地用力,将我拉至他身后,大喊,“重沄,抱紧了。”
他转过头再看身后,大力挥手,身后的将士默契地连忙跟进,直朝冲出士兵的营帐奔去,长枪如舞,刀风煞煞,锐物刺穿肉体的闷重声音响在耳边,立在营前的那面袁字战旗,早已被血色洇成紫红,风再撩不起它,只是任它无力地下垂,落血而滴。慌乱的袁军也渐渐看出门道,持刀靠前的无一幸免,还未动作,挡枪便已成了刀下鬼,于是再来一批人马,皆是持盾,提短刀,靠近之时,抬盾亦快手斩断马腿,战马哀号嘶吼,应声倒地翻滚,马上人亦被狠狠抛出,只是刹那,便围上一群人,刀影交织,血溅三尺。尝到甜头后,袁军乐此不疲地使用这个办法,眼见身侧身后的轻骑一片片倒下,年轻战士的面上却无半分惧意,仍旧视死如归,勇往直前。他们不会退缩,因为他们的王,从来都是迎在最前面,仿如所有人的信念,便是连死亡都减损不了它的强大。江欲晚大力挥舞手中长剑,拼尽全身气力,快如闪电,看准一颗又一颗头颅,在那盾牌还未举起之前,便急速劈下,几乎百发百中。那一条血路,宛如盛开着满地艳色蔷薇,开得那么密,让人心惊不已。眼前一片片的褐色人潮涌来又退下,身后如影随形的手足亦被褐洪无情吞噬,眼前再不见晕黄火色,而是漫天盖地的红,遮住我的眼。
我紧紧地环住他的身体,只是感到湿热而滑腻的液体裹满了我的手掌、手臂,带着体温的暖。我浑身战栗地收回一只手,僵直而缓慢翻转,鲜血在月光下泛出一层金辉般的光泽,顺着我手掌、手臂蔓延,甚至已洇湿了我宽大的衣袖。
“你在流血,你在流血……”我大喊,他却没有丝毫动摇,固执地坚持自己的意愿,在满眼褐色之中,挣扎着寻求一条出路。
“放箭……”乍然听到有人高喊,等再抬头之际,已是火箭漫天,仿若三月飞花飘落,铺天盖地地从我们头顶纷纷坠落。我听到身后跟随的人中,有闷哼声响,下意识扭头去看,只见有人已经中箭,箭穿透手臂,或是直刺后背、胸口,箭尾火舌不断顺着箭身往上蔓延,有些可咬牙拔出,可有些已然不能再动,只得将箭拦腰折断,而后继续挥枪扫向马下褐色人潮。 “将军小心。”
这一声高喊乍然响起,我心里一惊,并不知道箭来自何处,只是本能地展开身体,将双手绕过他肩头,整个人紧紧地贴向他后背。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而已。我闭眼,感知箭雨纷纷落在我身侧,溅到哪里,都是开成一朵绚烂火花,越开越盛,慢慢连成一丛,其势不可收拾。
“你在做什么?放手,放手。”江欲晚怒吼,我却不愿放松一分,只是牢牢地环住他颈项,闭眼挨过。骤然感到肩上迅猛刺痛灼热,力道大得惊人,一支箭彻底贯穿我肩头,箭头甚至已经嵌入江欲晚的肩。
“重沄,重沄……”江欲晚不敢动我,只得往前倾身,生生将身体脱开箭头,再扭头看我。也只是一瞬,眼前乍亮,火光反衬之下,闪亮的长枪猛然而至,我根本来不及躲闪,只能用力推开江欲晚往旁边躲去,长枪直入,深深地刺入江欲晚的腿。他挥剑砍去,力道之大,将那使枪之人硬是掀翻过去,惯性使然,长枪随着那人翻转力道又从江欲晚的腿上被生生拔下,顿时江欲晚腿上血流如注,牙白裤子转眼红了一片。他也只是撕下衣摆狠狠地将它系在伤口上方。
“忍一下,我只能折断它。”江欲晚慌张着道,偏过身面朝我,连伸过来的手都在颤抖,他不停地道,“忍一下,再忍忍。”
便是动作再轻再快,都无法减少那撕扯拉锯的疼痛,只是觉得仿若有无数丝线,扯住我血肉,另一端却向着四面八方不断拉扯,那疼让我生出一身冷汗,湿了衣裳。
火箭被断,留下的一段仍旧贯穿于我的肩膀,血从肩膀蜿蜒而下,泊泊不停,他的手沾满我伤口的血又抚上我脸颊,似乎想给我一个鼓励的微笑,可扯了扯嘴角,最终还是作罢。这也是我第一次从江欲晚的眼中看到恐惧,分明而真切,他在怕,怕我流血,怕我就此死去。他只是不知道,我与他有着同样的恐惧,死亡不足以让我们胆怯,永世分离才是心中最可怖的。
“我没事……”颤抖地说出这一句,我勉强挤出所谓的微笑,用另一只手环住他腰身,哽咽道,“我真的没事。”
被击退的人潮去而复返,一会儿工夫,又大片密集地聚在我们周围,我回头再望,身后的人已经所剩无几。而四面燎原的大火已然越发蓬勃,倒在地面的,站在山顶的,所有人都被围在其中,这是一场生死对峙,先慌的人,必然败阵。
“将军……”身侧传来一声声高呼,我听到了,那是曹潜的声音。
“他终于来了……”他低声念叨,可声音方落,只闻一声巨响,在声音传来不远处骤然爆出。天摇地动之间,那朵巨大绚烂的火花,将墨染苍弯衬得恍若白昼一般光亮。
所有人都是一震,只听那巨大声响在山谷之中,迅速散开,来回激荡。而从火墙之外,有人穿刺而入,一行人马恍然而至,快得不似真实。
大刀扬起落下,所向披靡,人潮如沙,轻吹即散,那人从中而来,仿若浴火而生的凤。随他而来的一行人亦是很快散开,将褐潮挡在外围,不容一物,不留一命。
“将军,曹潜来晚了。”
江欲晚微微额首,侧身扯过我的胳膊,伸向曹潜,“快带她先走。”
曹潜点头,接过我手臂,便要扯我上马,我顿知江欲晚的意思,挣扎着不愿离开,“我不走,我不能走。”
江欲晚并不理会我,只是冷声交代曹潜,“袁鹏浩用火炮攻营,怕是岩平那里已经没指望了,你带重沄破出此处,即刻马不停蹄地下山,我许是还能拖上一段时间,山脚下的戎柑镇自然有人接应,不可耽误,快走。”
我被曹潜大力扯上马,困在他身前,我拼命挣扎,肩膀的血流得更多,已经染红我胸前大片盔甲,那套软甲缝隙间满是莹莹艳红,可我已顾不得,几近歇斯底里地喊:“江欲晚,你答应过我,绝不离开,你不可失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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