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楚的,尽管问。百问不烦。”鹿路说到这里双眼圆睁,眼神飘逸,如同两盏鬼火。
小组中豪爽的鹿路不见了,代之风月场中的沧桑老妓。
“鹿路,我……真不知说什么好……挺意外的……不过,你能不能金盆洗手?别……卖了!”褚强反倒乱了阵脚。
鹿路高声笑起来,绝望中掺杂着嬉狎的浪笑,音调粗砺,内有尖细的喉音抽搐着:“褚强,你想挽救我是吗?好心的副组长!洗了手,我上哪儿混饭吃?我一个人吃一口冷饭还不难,可我上有老母,还有一个日日夜夜等着透血的三哥……”
鹿路把自己的身世告诉褚强。接着说:“我的钱寄不回去,三哥就肿,就会叫毒憋得头往石墙上撞,就会被尿憋死在自家破床上!一想这些,别说是卖肉,就是卖肝卖肾卖眼珠,我也干的出来!猪肉多少钱一斤?羊肉多少钱一斤?人肉贵多了,还可再生,头天卖了二天洗洗,还能再卖!我容易吗?我比别人少一坨肉,这可是关键的一坨肉,通常就废了。在市场上,我还能把自己卖出去,这是本事!你昨天不是到度鸟别墅打听我吗,你不是跟卖酸奶的问起王惠明吗,不是大姐说你,你可够傻啊,干我们这行的,哪有真名实姓?我有多少名字,连我自己都不记得了。可你要是跟老板娘打听‘一只奶’,那就没有人不知道的!嫖客爱嫖‘处’,这不假,可‘处’嫖够了,就要换口味了。再说了,谁知那些‘处’是真处假处?猫腻多了去了,我也懒得说。女人有两只奶不稀罕,有一只奶就稀罕了。有一只奶的女人还干这一行的,我不知是不是第一个。上回有个嫖客,还撺掇我申请个吉尼斯记录呢!我功夫了得,也是钻研出来的。我这人虚心好学,硬件上不行了,就得在软件上下功夫。我这里来的都是回头客,第一回尝到甜头了,下次来我还有优惠!我是个病女人,是个残女人,天下的事就邪门了,偏偏有些男人,就喜欢病态残缺,就愿意和我这样的人鬼混,把这当成一绝。我挑人,我预约,我现在的身价,比病以前还高,我想这是老天可怜我,给我一条生路!给我那苦命哥一条生路!所以,我的副组长,你别劝我。往好里说,是劝赌不劝嫖,往坏里说,你不该断了我哥的活路!怎么样,副组长,你想知道的都知道了吧?你还想知道什么?我统统告诉你。我凭自己的身子挣钱,明码标价,不坑蒙拐骗,信誉好。我也不破坏别人家庭,从来不让嫖客离婚,也不打听他家的私事。我从来没对嫖客付出过真心,这是职业道德,再说啦,我还想嫁给我三哥呢!副组长,你别把眼睛瞪得那么大,我三哥和我既不同父也不同母,我是抱养的。我要还这个恩情,我这一辈子也还不完!我苦命的三哥啊……”不知是酒力,还是真到伤痛欲绝之处,鹿路俯在桌上痛哭起来。
褚强听得五内俱焚。要知道会跟踪出这一番悲情陈辞,他就是再有事业心和责任感,也会逃之夭夭。这席话,实在已超出一个阳光青年所能承受的最大极限。褚强只觉得从内到外,分离成了好几层。心里周天寒彻,一块见棱见角的寒冰,锋利地刺向每一道骨缝。寒冰之外是一团愤怒火光,也不知要燃向何方,在心头像日冕一样膨胀着,烈焰熊熊。最外层,又是一层冰封的外壳,没有任何裂隙。他的脸铁板一块,不是因为无以作答,是因为他要用脸上肌肉的全部力量控制住牙关,免得它们不争气的嗒嗒作响。
第四十八章
鹿路擦擦眼泪,轻轻揞了一下藏在桌子下面的小铃,一个喜眉喜眼的小伙子走进来,说:“大姐,有啥吩咐?”
鹿路说:“拿二锅头。”
小伙子鳝鱼一般无声走出,很快回来,手里捏着酒瓶。“给他满上。”鹿路示意。
褚强本来想说不要,但他开不了口。一张口,牙就会击出声响。“大姐要吗?”小伙子问鹿路。
“满上。舍命陪君子。”鹿路说。
小伙子无声地贴着墙边出去了。鹿路向褚强示意,让他把酒喝下去。褚强毫无酒量,平日滴酒不沾,却一仰脖,把二锅头送下喉。酒真好,把无穷的热量和激动,送进了褚强的内脏。他感觉到那些寒冰在融化,变成了淙淙的小溪,冲刷四肢百骸。
鹿路喝了二锅头,颊上泛起轻微浮红。“你这样的年轻人,是不该知道世上还有这样丑人脏事。可你跟着我,只好让你知底。”鹿路说。
有了酒精助力,褚强讲话:“该请求原谅的是我。我不知道这么惨。”大悲大痛弥漫肺腑。
“是我自找的。”鹿路淡然说。
褚强斗胆道:“可是,我还是觉得这样下去不行。”
鹿路冷笑道:“我也知道不行,可怎样才能行?不操这一行,今天晚上我就可能饿肚子,明天就没有住,后天就被扫地出门。你如果是我,你怎么办!”
褚强张口结舌。
鹿路说:“小兄弟,我知道你是好人,程博士也是好人。在我乱七八糟的生活中,能有你们这样的人关心我,爱护我,对我产生好奇,我就非常知足了。在小组的这段时间,是我一辈子最有意思的时光。在小组,我是良家妇女,被当成一个正常女人对待,我太快活了。我这辈子,还从没有这样尊重过,呵护过,有那么多人认真地听我讲话,为我的事着急操心。我是个不要脸的女人,在小组里,我找到了自己丢了好久的脸。……”
鹿路说到这里,手臂无力地垂了下去。她本来不能喝酒,今天实在喝的太多了。她把心里的东西掏空之后,虚脱袭上全身。
“我送你回家。”褚强说。
“不。我自己……走……你不要到度鸟……只有一个请求,答应我……”鹿路的眼珠凝固不动,有一颗大大的椭圆形泪珠挂在睫毛之上,久久不肯坠落。
“你说,我一定办到。”褚强咬牙跺脚保证。
“今天的话……不要告诉……人。”鹿路的泪水终于坠落下来,一发不可收拾。
“可以不告诉别人,可是我得告诉程博士。”褚强不敢贪污这样重要的信息。
“好。你……看着办……”鹿路支抛耪酒鹄矗抹去泪痕,精神好像恢复了一些,呼唤服务员买单?
褚强扶着鹿路,在路边等了很久,才打到一辆车,安顿鹿路坐在前排,自己刚要上车,鹿路说:“你不去。”
褚强说:“我……不放心。”
鹿路挣扎着说:“放心好了。今天……我比哪一天都自在。”
鹿路绝尘而去。留下褚强在寒风中伫立,冰冷的夜风从头顶灌下,让他渐渐地清醒起来。其实,在这之前,他也不是糊涂,只是丧失了反应能力。他恨不能今晚就给程远青打电话,禀告此事,又一想,还是让组长睡个安稳觉。
第二天早上,褚强打电话告知程远青,说有重要的事情通报。程远青说,全天都有安排,只有傍晚前后了。褚强忙说,那也行。褚强在焦灼中煎熬,干什么都心不在焉,浑身荆棘。褚强忍不住拨了鹿路特别留给他的手机号,想确定她是否平安。鹿路接电话的声音很不耐烦,嘶哑着喉咙说:“啥事?”
“只想问问你……”褚强也没想好到底说什么。
“没事我挂了。”鹿路没说自己好,也没说自己不好,甚至不待褚强的反应,就将电话挂断,留下无尽的忙音敲打褚强疼痛的耳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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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强揣测,她肯定不是单独一个人,所以这样不耐烦。她干什么呢?是不是在“卖肉”?
一想到鹿路对自己工作性质的描述,褚强对她的悲悯就化作了厌恶。感谢这份厌恶,才让褚强心绪稍微安宁。
下午,一家小小的茶座,两杯绿茶。采摘的时间久了,绿叶已被北方干燥的空气攫走了色彩,泛着疲倦的淡黄色,昏头昏脑地在玻璃杯中浮动着。褚强说:“程老师,我已经查到了谁在小组内不说实话。”
“谁?”程远青道。
“鹿路。”褚强把跟踪和对话的全过程,一一报来。
“没想到她真是妓女。一个悲惨的理直气壮的妓女。”褚强扶着头。
程远青半天作不得声,嗓子发咸,胸口堵的直想吐血。眼皮底下的弥天大谎,居然毫无察觉。她暗叫着自己的名字说,程远青啊,你还博士呢,连一年级都没有学好!妓女和良家妇女都分不出,真是枉读了那么多书!屏息半天,作了若干次深呼吸,一寸寸地将手指握紧又松开,调整了半天,才渐渐平静。明白其实这不是失败,而是心灵的深入,无论真实怎样残酷,也比粉饰的虚假好。心理学家也不是神仙,不可能洞察所有的秘密,对自己不要太苛求。
“怎么办呢?”褚强看到程老师也和自己一样惊骇,赶紧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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