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战争结束之后,他所在的国度真正地统一了。而从那时起,驱魔师的训练也正规起来。十几年前那场国内战争令人印象深刻,很多老人对于北方如何力挫南方联盟军依旧津津乐道。然而,同一时期的另一场浩大战争却鲜有人知。
撒旦将罪恶的种子撒在美洲大陆上,教会不得不与恶魔进行了血战。上一代驱魔师大都死在这场战役中,他们被当作“在南北战争中使用奇怪武器的神秘士兵”埋葬了。这场光与暗的战争最终以平局告终,恶魔没有占领美洲大陆,而教会也没能将它们撵入地狱。
这局面并不危险,但绝对糟糕。恶魔仍旧在人间活动。试想一下,你在黑暗的煤矿或炎热的工厂车间忙碌了一整天,下班后打算去喝杯啤酒。可就在酒馆门口,你面前模样可人的小姐忽然变成长着尖爪、满嘴钢牙的怪物朝你扑来,紧接着又冲过来一个家伙将怪物砍成碎片,那堆脏兮兮的血肉溅了你一身……
这时候,你需要的不再是啤酒,而是能帮你压惊的鼻烟壶和一次彻彻底底的热水澡。
这是普通民众可能遭遇的事情。在某些地区,这事儿经常发生。
那么,驱魔师本人呢?
在路易斯看来,驱魔师很可能是国内幸福感最强的职业,他们走到哪里都会被基督徒尊敬,食物住所也有人主动提供。但这也是最没发展前途的职业,因为基督教会给的工资少得可怜,而且绝不会因为资历增长而涨工资。
初入教会学校时,路易斯一度担心未来自己退休后的养老问题,房价和房产税都令他头疼。但他很快就被告知,驱魔师根本不用为老年生活担心,因为基本活不到“回家养老”的岁数。他们大都累死了自己,或是遇到棘手的任务、死在工作中。
这安慰令路易斯更忧郁了。就好像他尚未成为英雄,就已经看见自己未来光荣赴死的那一天。
但这难道不是报应吗?我曾为恶魔效力、试图毁灭世界,现在我要为了守卫光明而疲于奔命。这是因果循环,没什么不对。路易斯这样告诫自己。
他必须提醒自己作为驱魔师的使命是什么,因为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会将他逼疯。他不得不去面对那家人。
前世的这一天,男主人被不干净的东西攻击了。作为一个“人”,路易斯喜出望外、深感大快人心,可作为一个“驱魔师”,他必须履行自己的职责。
到目的地了。路易斯站在灯光明亮的房屋外面,深吸一口气。虽然他和这家人的关系有所改变,但这里给他留下的回忆依旧不怎么美妙。他掏出钥匙进了屋。
里面已经乱成一团。屋主正用手捂着脸惨嚎“有人抓我的脸!我疼得要死!”,尽管他根本没受伤,连一滴血也没流。他肥胖的身躯卡在轮椅中,由于太过慌张,他的轮椅正随着他毫无章法的操作原地打转。
女主人正围着丈夫跑动着,紧张兮兮地祈祷。但是,她祈祷的方式和一般人可不太一样。路易斯仔细分辨,这位夫人尖叫的内容分明是“这狗|娘|养的上帝怎么不救救你呢,噢,亲爱的约翰!”
“因为上帝虽然仁慈,但他并不愚蠢。”路易斯靠在门框上,冷冷地说:“约翰先生,需要我为您做些什么吗?”
女主人转过头来。她的怒气与恐慌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地方:“噢,你竟敢问!你这个该死的麻烦鬼竟敢问!都是你那与生俱来的可怕能力为我们招致了不幸!你看哪,恶魔在我们家肆虐,连电灯都闪来闪去的!”
路易斯抬头看向饭厅的天花板。这位夫人说得没错,电灯的光芒忽明忽暗,看起来真是与发生在老约翰身上的灵异事件相得益彰。
“亲爱的妈妈,这和魔鬼无关,和路易斯也无关!直流电机供电不稳定,而节日用电的家庭太多了,所以才会这样。”坐在桌旁的杰森、这家的大儿子插嘴道,在此之前他一直闭着眼睛虔诚祈祷。“但这会得到改善的。事实上,我们公司正在研究如何改良发电机,使之稳定地供电。”
路易斯给了对方一个感激的微笑。杰森是这家人中唯一令他有好感的人。对方就像一名兄长,前世今生都不停试图在父母面前维护自己,虽然收效甚微。
杰森注意到他的笑,还以一个理解的眼神。他们没法言语交流,因为老约翰又开始歇斯底里地叫喊,女主人也继续围着丈夫转悠呼号、顺便骂路易斯几句。
路易斯看着那两个人,反感又怜悯。
“收养”他的这家人经历真是跌宕起伏。男主人老约翰曾是位农场主,拥有占地辽阔的种植园,奴隶很多,财富也不少。然而战争爆发了,改变了他的人生。那份宣言令黑奴振奋(用老约翰的话说是“发疯”),他们开始逃跑或反抗。
这位执拗的庄园主不想失去“个人财产”,试图用枪射杀逃跑者。而勇敢的反抗者也朝从前的主人开火。非常不幸的,对方的子弹击中了老约翰的枪膛,整膛子弹都爆炸了,几乎炸断了他的双腿。
战争结束后,老约翰那偌大的庄园没有奴隶打理,他又觉得自己弄伤自己非常丢人――事实上这也的确够丢人。于是,他卖掉了种植园,搬到了位于密苏里州的一座小镇上。他在这里有一所别墅。
不掺杂个人情感、仅从遭遇的角度来讲,路易斯认为老约翰值得同情。可当他知道对方用废了多少鞭子、杀死过多少黑奴之后,他也只能说一句“活该”。
觉得对方受够苦了,路易斯走过去,将歇斯底里的女主人推开。“您感觉被攻击了吗?它令您哪里受伤?”
“我的脸!”老约翰抬头看他,肥胖的脸上印着泪痕。他怕极了,脸上的横肉因为颤抖而不住抖动:“刀子在刮我的脸!就像要把我的脸皮撕下去似的!”
“别嚎了,您脸上根本没有一点儿伤。”路易斯将手覆在那面包般臃肿的脸颊上。“因耶稣之名。”
他很快就知道是什么在攻击老约翰了。这不是什么厉害的东西,只是个属于已死之人的愤怒魂灵。松了口气的同时,他也感到忧心忡忡。
路易斯早就知道暗世界的东西在美洲大陆上有多泛滥,可他没想到,在这个年代,连死人都“顽皮”起来了。
这种事件路易斯遇见过不少,通常都是被死灵骚扰的人活该。对于这种事,驱魔师的处理方法比较柔和:与私人对话,弄清症结所在,了结他们的执念,最终送走他们。
“我在此,向神明起誓。如有虚假,便教主耶稣收回他赋予我的圣灵之力。我不是令你灵魂消亡,只是帮你免于陷入深渊的厄运。请你……”
路易斯剩下的话全都咽了回去。他慢慢站起来,目瞪口呆。他看见了,漂浮在空中的魂灵令他震惊。那应该是位漂亮的姑娘,或者说,曾经是。他所看到的是一张血肉模糊的脸。脸皮不像是被剥下去的,而是用刀像削苹果皮那样切下去的。下刀的人技术不怎么样,有白骨露出血肉,也有残留的小块皮肤。而最让路易斯在意的是,这姑娘的肤色……
他低头瞪着那个肥胖的男人,目光冰冷:“你从前到底做了什么?”
第三章
“我们的同胞中,总有些人有意无意地招惹麻烦。他们黑夜在山林中行走,任幽灵之火将他们带向迷途;他们以冒险之名乱逛,走入吸血鬼的地盘;更严重的,他们行事不端,使他人死于非命……”
“您的意思是他们自己找死,而我们仍旧需要伸出援手,帮他们驱赶恶魔?”
“是的。上帝将令他们变得聪慧,敦促他们洗清自己的罪孽。”
“是吗?我倒是觉得,我们的帮助只会方便他们继续送死。”
“上帝原谅我。路易斯,请去教室外面站一小时。”
路易斯从回忆中回过神来,揉了揉额角。漂浮在空中的那位姑娘应该是在哭,因为她脸上的碎肉被什么液体冲得流了下来。路易斯真庆幸,其他人都看不到她。如果这对烦人的夫妻被吓晕过去,他第一时间肯定会拍手称快,但之后就难办了。他将不得不把两位体形像猪的先生与夫人搬到沙发上等待医生到来。杰森会帮他,但就算他们两个一起,也需要花些功夫。
看着老约翰,路易斯问道:“您从前伤害过的奴隶太多以至于您不记得了?这可不太好。如果您不诚心认错并修正的话,她会一直留在这儿不肯离去的。当然,如果您喜欢有人为您挠痒痒,那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好了。”
“你不是驱魔师吗!赶走这东西呀!”
“上帝教导我们,对于寂寞、悲哀、偏执的魂灵,要用真诚与耐心驱散他们的悲哀与仇恨。我将严格按照上帝的意旨做事。”
“你这该死的臭小子!我让你住在我的家里!上帝让你住到天堂里去了吗?噢,该死的,那鬼东西又开始挠我了!”
路易斯低头看着对方,不紧不慢地说出关键:“但我也付您房租。我不是被收养的孤儿,而是您的房客。您必须告诉我,您是什么时候将一名年轻女□□隶削掉了脸皮?”
路易斯与这家人关系的改变就在于此――他成了房客。
因为寄人篱下,生活才会如此憋屈。路易斯重生后就有了这个想法。他将教会的工资作为房租交给了老约翰。他第一次将钱甩在桌上时,夫人的脸涨得通红,一边说着路易斯没良心一边将那沓绿色纸币收好。从那之后,他们关系在单方面有所改善:他没必要忍气吞声了。
歇斯底里的魂灵停止了攻击。老约翰抱着头静静思索。“她的身材好吗?”他问。
“很不错。”
路易斯只是照实回答,但他没想到自己的答案给老约翰和他的夫人带来多大冲击。面前浮肿的白色脸皮变得更加苍白,而夫人的脸则变成了猪肝色、一副义愤填膺的表情。“噢,竟然是她!我就知道!那个混血女孩,你们果然在勾勾搭搭!”
“我并没有啊,亲爱的!”老约翰挥舞着一只手臂,另一只手则捂在脸上。“是她来勾引我的!我为什么弄伤她的脸?不都是为了证明我的清白和对你的爱吗?”
事情已经很清楚了,路易斯想。老约翰在还是庄园主的时候试图猥亵一个漂亮的奴隶,对方采用什么办法激烈反抗,惊动了夫人;为表清白,那个可怜的姑娘就被冠上勾引主人的罪名被切除了脸蛋赶出庄园。
被骚|扰、被诬蔑、被毁容,难怪这位姑娘如此执着与愤怒。天知道人死之后是很难辨明方向的,但这位姑娘的魂灵却从南方一路飘来美国正中央,可见怨怼之深了。
他取出了银白色的十字架,准备工作。漂浮在空中的魂灵瑟缩了一下。路易斯从那张血粼粼的脸上分辨出了对方有神的黑眼睛,它们充斥着惊怒与悲伤。路易斯闭上眼,摒除杂念,与对方交流。
――别害怕。您看,如果我真的只为工作,那我便会不分青红皂白,直接将您送入通往暗界的门了。
――是的,我能那样做;但我不会。您是一个不幸的人,我希望您自愿地踏上通往天堂的路,而不是被我强行塞到恶魔的领地去,您明白吗?
――对,他是一只蠢猪,而他的夫人是只自私又易怒的蠢猪。需要我把他们架在火上烤吗?什么,这是不对的?我也这么认为。
――我并不是要您宽恕他,而是希望您宽恕您自己。您游荡了十几年只为寻找这只猪,我实在于心不忍。
――不,我不会让他好受的!上帝不会让他在带着罪恶逍遥自在的!您读过圣经吗?读过?那就好办了。您记得以西结书25章吗?
路易斯终于送走了她。她如同牛奶巧克力般的棕色肌肤、曼妙的身体与血肉模糊的脸孔,都化为白色的光点消散了。路易斯松了口气:这比他从前大多数任务都容易太多了。他将十字架立起,举向上方:“愿上帝保佑您的灵魂安息。”睁眼后,他发现杰森正微笑地看着他。
“谢谢。”对方说:“爸爸被这个已死的魂灵困扰多时了,但今天、在这个节日,却尤其严重。”
“那是当然的!这个下贱的女孩就是在感恩节被我赶出去的!”夫人叉着腰怒吼道:“你看她都做了什么孽!你看看,我们的火鸡和南瓜派都凉了!这简直是……”
当尖刀刺穿了木质桌面,她愤怒的声音也戛然而止。她愣愣地看着路易斯。路易斯冷淡的目光在她和老约翰的脸上来回扫视。“还不明白吗?这是您们自己犯的错误导致的。这件事情还没完,先生,您必须去教堂告解,牧师会告诉你如何祈祷。请记得,务必持续一周。”
屋里静默了一瞬,之后瞬间爆发。两位屋主的声音几乎要将房顶掀了起来。杰森起身拍了拍路易斯的肩膀,说了句“别太过分”就进厨房去了。而这家的女儿、那个一直坐在旁边撕玉米面包吃的姑娘,也哀怨地说了一句:“你怎么能这样说我善良的父母!我的心都要碎了!”
路易斯先前一直试图忽略对方;这些年来他都试图忽略她。此刻,他忽然瞪了过去。年轻的女孩注意到那目光,它令她的脸像被刀割一般疼痛。她不由自主地转开头,但很快又泫然欲泣地看过来,仿佛路易斯欺负了她。
得了吧,楚楚可怜永远是你的专长,苏西。前世如果不是你装作被我欺负、让你的小男朋友们把我扔进湖面上的冰窟,恐怕我也不会遇上那个恶魔了。
路易斯还记得那天。冰面上破了个大窟窿,他被丢了下去。他试图扶住周围的冰,但那些男孩用靴子后跟踩他的手指,令他他手指血肉模糊,再也没法使力了。他又冷又疼,坚持不了多久了。但有“人”救了他。对方不惧寒冷地脱下了厚重的大衣,将冻僵的自己裹住……
他摇了摇头,告诫自己别再想这个。他需要忘了那张脸和关于对方的一切。这时候,老约翰夫妇已经骂到他面前了。他向后退了一步,防止被乱喷的口水溅到。“我不想在节日与您们吵架。”
夫人不领情地大吼,手舞足蹈,就像个狂怒的舞者。“你怕了吗?那就给我滚出去!”
“我是这里的房客,我付了钱。我会走的,但在此之前,我必须让您们知道我的想法。说实话,如果美国没有法律,那么我一定会……”他毫不费力地将贯穿桌板的尖刀拔出。面前的两位因他拿起了刀,早就吓得噤声了。
寒光闪过,屋内的三个人吓得闭眼尖叫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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