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榻边,“今天是落日楼年前最后一天开张,明日就歇业过年去了,再开门可得等到正月初八……”
白衣公子翻身下榻动作好不利落,眼睛亮亮看着青年,“我们一起去买糖饼吧,顺便……去落日楼吃个糯米鸡?”
说着便要往外走,像是耽搁片刻蒸熟的糯米鸡就会飞了一样。
沈星渊笑着给他披上大氅,上下打量一番,“尺寸恰好,倒是不用拿去改了……”
皮毛细密顺滑,针脚细密,做工细致,披在身上柔软而温暖,直要将人陷进去。程小白这才反应过来不是自己以前那件。
蓦然抬眼,他看见青年眼中的他,雪衣如华,却怔愣着不知所措。
“从前过年,总是你带我去裁新衣,今年送你这件,看看可合心意?”
“……甚好。”
冬日暖阳驱散寒意,家家户户挂起了新扎的朱红灯笼,映着白墙黛瓦,极是明丽。糯米圆子的香气飘出窗棂,在长街上弥漫。各种摊贩商铺赶着想在年前赚一笔,鼓足劲儿的吆喝。大大小小的书院私塾这几日也陆续歇了假,成群结队的孩童在市坊里乱窜玩闹,笑嚷声传遍大街小巷。
秀水城里到处都弥漫着年关临近的喜意。
落日楼里依旧人声涌动,宾客如云。一楼大堂里说书人合扇拍板,中气十足,南来北往的商贩驿客忙着回家过年,小聚之后又重新赶路;二楼的茶座置着泼墨山水屏风,附庸风雅的江南文人吟诗弹唱。三楼的隔间,珠帘摇动,浮光生香,官宦富甲推杯换盏。
四楼的临湖小阁,白衣公子凭栏远望,百里碧湖雪景尽收眼底。
程小白想的是,味道还是一样好来的不亏啊!竹叶糯米鸡我要给你YES!!
身后的青年走过来,目光落在云水一白的碧湖,“上一次重逢就是看见哥哥站在这里,当时我差人拿了玉佩邀你相认……结果,你说不认识我。”
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几多风雨你不造么!!
良久沉默,不知为什么,他突然不想机智的岔开话题了。
“我从前隐瞒你很多事,今后或许……也不会告诉你……我虽将你抚养到十六岁,可却抛下你独自一人许多年。”语气里带了自己也未察觉的苦涩,“你为什么还愿意在我身边呢?”
为什么还对我这么好?我根本,不是个好哥哥啊。
这些天的日子确实很好。
不知今夕是何夕,也未曾想以后。
过年,过完年之后呢?以后的每个年都是各过各的了。
沈星渊只觉有把利刃将心剖开,凛冽的寒风呼啸着灌进来。
却是笑了,笑的好似毫不在意一般,“大过年的,说这些做什么……再不下楼去,卖糖饼的都该回家了。”
程小白看着那双满是温情的眼,突然就说不出话来。
除夕夜,又下起了小雪,落梅和着白雪,在地上铺了薄薄的一层。
程小白挽着袖子,端了个铜锅一路从厨房小跑出来,锅里汩汩作响,热气翻涌的白雾险些眯了他的眼。
小院里的石桌上满了各种生菜鲜肉,煌煌灯火的照耀下,更显色泽晶莹剔透。中间架着一个银炉,烧着无烟的红罗碳。烈烈火光与氤氲热气驱散雪夜寒意。
桌边布菜的青年抬起头,忙上前去接程小白手中的锅,却被轻巧的避开了,“别添乱,去端糯米团子出来……早点煮完团子,我们加料下火锅!”
秀水城的习俗,过年吃糯米揉成的团子,寓意新年团团圆圆。
程小白觉得自己简直不能更机智!白水煮完团子,就给锅里加上红油花椒,枸杞大枣,涮菜当火锅吃,无需蒸炸煎煮,年夜饭分分钟出锅!再放进调好的料碗里一过……舌尖上的秀水城啊!
青年端着一盘雪白的团子,修长的手持着筷箸,一个个往锅里下,“真要在院里吃?”
程小白给自己倒了一杯,凛冽酒香四溢,“不过是下点薄雪……赏梅看雪吃火锅,人生大幸!……你伤也好全了,正好我们喝一场!”
青年只是笑笑,“依你。”
程小白的筷子刚碰到那只软软糯糯的白玉团子,门外突然一声炸响,惊得他夹了一半的团子‘扑通’一声落回锅里。
噼里啪啦的爆竹声接连响起来,混着震耳欲聋,威力惊人的炮仗,门口孩童的嬉笑叫嚷混在一片喧嚣中传进来。
程小白笑骂:“这群兔崽子,别把咱家门给炸了……”
青年已拿着糖饼起身开门去了,一群孩子一涌而上转眼就抢光了。程小白也跟出去,就见整条长街灯火辉煌,人们聚在街上,或互相见礼道着新年祝福,或给孩童散着铜板,或端了自家的年夜饭请邻居来尝。平日养在深闺的小姐,也捂着被鞭炮声震得发麻的耳朵,笑嘻嘻的聚在一处,比谁新裁的衣裙更好看。
聚在他家门口的孩子们还没散,最大的那个走出来,不过才六七岁,却有模有样的作了个长揖,“阖家团圆,恭喜发财!”
身后那群小的,也咿咿呀呀含混不清的跟着喊,“阖家团圆,恭喜发财!”
程小白笑笑,‘发财’的意思,就是该给钱了。
正要去取,就见门外的青年已解了钱袋,拿出早准备好的铜板碎银子散给孩童,孩子们喊着‘谢谢公子’一哄而上将他团团围住。
程小白看的有些怔愣。
暖红灯笼的照耀下,青年微微俯着身子,本是冷峻的面容褪去了锋芒,眼里透出淡淡的笑意。飞雪落在他肩头转瞬消融。
他突然觉得这一幕很温暖。
或者说眼前这个人很温暖。
程小白记得沈星渊以前不是这样的。沈星渊一直很讨厌小孩子。
在江南书院读书的时候,每次去接他放学,只要自己和其他孩子说两句话,熊孩子就会黑着一张脸,一声不吭的拉他走。后来即使长大些,逢年过节,门口有几个讨糖的小孩,自己出去一会儿,就被熊孩子扯着袍角拽回来。
那时熊孩子说,“吵吵嚷嚷的小孩有什么好。”
程小白笑的欢畅,“你不也是小孩?诶,你小的时候怎么不跑人家门口要钱去?觉得自己长得难看也不能没自信啊哈哈哈……”
熊孩子瞪他,“我长大了!”
讨压岁钱的孩童已经散了,爆竹声中程小白还怔立在门口。看着青年浅浅一笑,一步步向他走来。
无论是春雨潇潇,还是朔风白雪,每次重逢,这人都是一身血光戾气。
却愿为他放下手中剑,温茶煮酒,做饭添衣,琐碎到事无巨细。
为他变得……温柔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灰常感谢小芳的投雷,还有那么多的补分~在此鞠躬啦~
深深治愈了我因为没人看文而灰冷的心!
从作者后台看最近两章只有二十多个点击量!二十多个点击量啊哭晕在厕所TT
为什么有一千多个收藏,却只有那几个可怜的点击呢,刨去可能重复点了两次的妹纸,估计只有十几个人在看了…………
简直不能更……惨
为自己握拳打气!
☆、第56章 沈星渊番外〔四)
青年走近了,眸中笑意渐深,抬手为他拂去角雪花,不知怎么的,程小白没有避开……
“沈星渊你果然在这儿哈哈哈!!”
洪亮的笑声如平地一声雷,程小白内心一哆嗦,回头就看见一张“刀削斧砍”的主角脸。
……秋,秋峰行?
来者身形高大,着一身华贵的紫貂长袍,袖口滚着白狐毛皮,笑的满面喜意,似乎还带着微醺的酒气。
看向他时却是一惊,又不可置信的瞪着沈星渊,“你你……你哥哥回来了?!”
程小白嘴角一抽,这语气怎么跟‘你哥哥诈尸了!’一样?
沈星渊淡淡点头。
程小白面上温和的笑着:“星渊的朋友来了啊。”一边将人迎院进去。
内心咆哮:大哥!你早都迎来HE结局了,现在不在锦绣城里数钱抱美人,大过年的跑来找好基友是闹哪样!哪样!
三人坐定,桌上的炉火烧得正旺,铜锅里还汩汩的冒着热气。
沈星渊站在锅边,把糯米团子一个个夹进程小白碗里,一面问道,“怎么有空这时候过来?”
秋峰行给自己斟了一杯,一饮而尽,笑道,“好酒!”
又毫不见外的为另两人添上酒,“这不是怕你一个人无聊么?我以为你今年辞了教主之位,无事可做,身边也没个人……”
忽而意识到失言,忙看了一眼白衣公子,“白兄,难得一见,我敬你一杯!”
盟主同学……你这岔开话题的能力太生硬了吧!
程小白举杯,“秋兄言重了。”
沈星渊也坐回去持起酒盏,开口笑道,“那今日齐聚一堂,便不醉不归!”
秋峰行觉得自己是真醉了,沈星渊居然笑的那么开心。
他小的时候见过沈星渊笑,但自从十六岁之后,就几乎是不笑了。一年前他哥哥回来了一次,他们在锦绣楼喝酒,那时的沈星渊也是笑着,却不像现在,笑的像个少年。
秀水城有守岁的习俗,街上的锣鼓鞭炮一直响到三更。
飞雪渐歇,梅枝在寒风中颤巍巍的抖动着,花瓣簌簌而落。
酒尽羹残,杯盘狼藉,银炉中的火光一点点熄下去,程小白和沈星渊尚算清醒,秋峰行已趴在桌上拉不起来了,还断断续续的含混道,
“礼言长大了,到了学武的年纪,那兔崽子老子真是镇不住,他听你的,你来管教……哦对了……凝雪又怀了……再生个女儿就好了……”
青年的声音也染了酒意,“自己儿子自己教去,我没空,”突然站起身,微微摇晃了一下,向白衣公子走来,“我要陪哥哥呢……”
程小白急忙扶住他。
门外突然响起重重的拍门声,混着女子的怒吼,“秋峰行!给老娘出来!说好三个时辰就回来的!!”
虚掩的门‘哐R’一声被撞开,纤弱的女子兴冲冲的闯进院来,对程小白和沈星渊柔柔一笑,“见笑了,今晚峰行多有叨扰。”
程小白还没反应过来,那女子就扯着耳朵把桌上趴着的人拎了起来,秋峰行呲牙咧嘴的弱弱喊痛。五六个家丁鱼贯而入,轻车熟路的抬起了女子手中的人。
“扔轿里去!”临走前女子又道了声“叨扰”利落的把院门带上。
整个过程不超过三十秒,程小白已经完全卡死了。说好的温柔知礼软妹子呢!!天知道这个被抬走的人刚才还信誓旦旦的拍着胸脯,“我们家我说了算!老子让她往东她不敢往西……”
我读书少你不要骗我啊盟主!
倒是青年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依旧半倚在他身上,眼也没抬一下。
程小白扶着熊孩子坐好,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搭着话。转眼间又是一壶竹叶青下去,醉意渐深。沈星渊俯在桌上,断断续续的说起九岁那年,他们一起在院中埋了一坛酒,说好等他武功初成时挖出来一起喝……也不知那酒怎么样了……
程小白脑中昏沉,以手扶额,耳边的声音都听不真切了,忽又自顾自的朗声笑开,“一入江湖岁月催,从此醉……”
沈星渊也笑起来,又自斟一杯,一饮而尽,“……十年凄惶谁人知,向来痴。”
往后几日,两人泛舟至碧湖上的亭里拥炉赏雪,白马扬鞭,顺着河堤一路南下,正月初五至锦绣城拜会秋峰行一家。正月初八市坊开,江南的富贾高门请来戏班子,在市中搭了高台,敲锣打鼓的唱到半夜,两人挤在人群中看舞龙灯,被汹涌的人群冲散。
烟花灯火,映着碧湖冰雪初融的粼粼水光,纵使寒夜亦温柔。
桥上身披银狐裘的公子长身玉立,风姿清越,引得过路女子频频回顾。程小白内心蹦Q的正欢,忽而感觉到一道灼热的视线落在身上,回身便看见桥头立着的青年。眸中暗潮涌动,似是欣喜和……哀恸。
见他回头,青年笑着走过来,“原来哥哥在这儿……这夜色碧湖,倒也别有风光。”
程小白却听见一句低声自语,转瞬便消失在夜风之中,“……还有七天。”
心中一惊,原来还有七天就是正月十五,这年就算过完了。
原来他每一天……都在数日子。
不觉间暖雨晴风初破冻,上元节当夜灯火辉煌,白昼为市。市坊正中架起了八丈高的灯楼,金光璀璨,蔚为壮观。程小白在花灯摊前连解了三个灯谜,赢了一盏扎的栩栩如生的兔子灯,硬塞给身边人:“你帮我拿着啊,我要去买糖人吃……”
程小白跑了两步回头看,五官硬冷,气度华贵的青年提着一盏兔子灯莫名的滑稽。不放心的喊道,“你拿好了!不许扔啊!。”
青年苦笑着点头。
当夜回去,沈星渊说今日买来的‘醉梦酿’人称秀水一绝,尚不知如何,程小白便陪着一起他喝。
两人院中对坐,烛火之下,青年神色晦暗不明,一杯杯接连不断,后来所幸抱起了酒坛。不多时便神色迷离,俯在桌上不动了,程小白在他耳边唤,“小渊,小渊?”
青年忽然抬起头,出乎意料的目光清明,“拿酒!”
程小白叹了口气,扶着他往屋里走,没走几步,忽然一阵眩晕,脚下踉跄险些摔倒。摇头暗笑这醉梦酿虽入口甘甜,谁知道后劲儿这么大……
青年却忽而挣开他,跌跌撞撞的往梅树下跑去。
程小白脑中昏沉,骂了句‘这熊孩子’,顺势坐在地上,等冷风吹得微微清醒些了,才慢腾腾的往过走。
梅树下被挖出了一个深坑,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酒香与幽冷梅香。
青年抱着开封的酒坛倚树而坐,梅花扑簌簌落了满身,半阖着眼,似是醉了。程小白蹲下去,试着叫了声“小渊?”
指尖尚未碰到眼前人的肩膀,青年蓦然睁开眼!
双目泛红,惊得他跌坐在地上。
像是世间所有的癫狂与挣扎,黑暗与痛苦,都凝聚在那双眼里。
青年看着他,却是笑了,眼里似是有泪,“这次你什么时候走?……反正我是留不住你,你想什么时候走,就能什么时候走。”
程小白扶起他:“回屋睡……”
青年挥开他的手,力道大的惊人,目光却变得涣散:“前两天你问我,为什么还愿意在你身边……你说呢,为什么?”
没等到答案,便自顾自的说道,“有人入江湖,为争名逐利,有人为快意恩仇,我不像秋峰行,他的刀为了武林正义,也不像萧野,他的剑为了权柄……”
沈星渊从未与他说过这些,程小白一时酸涩的不知如何回答。
“十六岁以前,我为了你高兴,为能保护你而持剑,十六岁之后,为了找到你拼命变强。”青年忽然扑过来,狠狠揪起他的前襟,厉声喝道,“你问我为什么!我告诉你!就因为我的世界只有你!我的剑,从来都只为了你一个人……”
尾音却颤抖着,暴露出深藏的脆弱。
青年松开手,俯在白衣公子颈间,像是低声自语,
“哥哥,你为什么不能一直陪着我呢……江湖之大,我只想给你一个家……”
程小白抬手拂过怀中人的脸,满手的泪。
沈星渊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躺在屋里的软榻上。温暖的日光透过窗棂,明晃晃的洒了一身。
他仓皇跑出去,整座院子空荡荡的。没有了杯盘狼藉,浓烈酒香。一切恢复如初,只有梅花如故。
仿佛昨晚是一场迷醉的梦。那人从未回来过。
推开门去,空气里弥漫着未散尽的爆竹硝烟,混着不知谁家汤圆的香气。碎红遍地,灿然若锦。
青年站在长街,身边人来人往,互相说着喜庆的祝词。
他慢慢低下头,就像被整个世界抛弃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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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时节雨纷纷。
长街空廖,灯火渐熄,唯余高楼上的酒招在微风细雨中摇晃。初春的风吹来寒意,细雨淅淅沥沥的打在青石板上,溅起迷蒙水雾。
推车卖纸钱的小贩收拾妥当,正要回家,便见长街尽头显出一飘渺黑影,未撑伞,扶着墙摇摇晃晃的走来。走近方见那人手里拎着个酒壶,苍白的面容隐在披散的长发之下。这小贩白日里刚听客人们讲过鬼怪故事,此时心中一颤,硬着头皮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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