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娘听知父亲受气,便道:「我的脱身,有了计策。前日赵郎所遇王家小姐,既然盟誓昭章,定有些放心不
下。不如乘此机会,只做个投靠他的意思。待到王家府中,一则探徙姐的心情,就在他房里,躲过几时,省
得人来寻我。」轻轻走出,假装怒容,对爱泉道:「我家哥哥 去一月,那人便如此欺负我家,若是去了一
年半载,连这酒缸锅子,都是别人的。如何人情这样恶薄?想起来这般世界,只有势头压得人倒。不如依傍
一家乡宦,求他略遮盖些也好。」
爱泉一时乘气说道:「有理!有理!我被那小狗头欺瞒,难道便怕他不成?只不知投那一家好。」
蕙娘道:「扬州府里,只有府前王家,现任京里做官。况兼他家夫人极喜遮护人的。」
爱泉点头道:「便去便去。」连忙蚶四只盛盘,同了妈妈女儿,竟到王家府中。家人与他通报,夫人传谕,
唤那妈妈女儿进来。
蕙娘同了母亲,走进後堂。夫人一见,就有几分欢喜。只因蕙娘生得标致,又兼他出词吐气,有条有理。那
着外面家人,收了他的盘盒,吩咐外边人,不许欺负那老人家。他女儿蕙娘,倒也聪明伶俐,着他服侍小姐
。老妈且暂出去,有事进来。老妈拜谢而去,同了爱泉归家,少不得宅门大叔,请些酒席,倒弄得家中热闹不题。
却说蕙娘进了房来,拜见小姐。玉环见了,便想道:「好一个俊雅佳人,小人家女儿,也有这般颜色。」
玉环略问几口,蕙娘是个乖巧的,应对安闲,并不露一份俗态。又见了绛英,蕙娘便问道:「那一位小姐,
想是二小姐了。」
玉环道:「这是吴家小姐,是夫人的侄女。」
蕙娘心知,绛英也不提起别样。住在房中,凡事温存周到,小姐十分爱他。过了两叁日,蕙娘见玉环并无欢
容,时常看书,无人处叹几口气,有时提起兔毫,写一首词。词云:
倚遍栏杆如醉,花下偷弹别泪;
凤去镜鸾孤抛,却残香遗翠。
空睡,空睡,梦断行云难会。
右调《如梦令》
蕙娘不敢推详,也不审词中之意,只是察言观色,每事关心。欲将言语逗他,又难开口。
忽一日,把自己的妆匣开了,整些针指花绣之类,露出一方图书,那是赵云客的名字印子,正与玉环所留诗
绢上印子一般的。
玉环偶然是来看见,便把图书细细玩了一番,就问蕙娘道:「这个印子是你自己的,还是那个的?」
蕙娘晓得小姐通於书史,正要借个发端探问消息,便对玉环道:「是吾家表兄留下的。不瞒小姐说,吾家表
兄姓赵,字云客,原是杭州府一个有名的才子。因他恃才好色,今年叁月中,到这里来。闻得他前日不知与
那一家女儿交好了,私下逃归,被那一家的家人撞见,不把他做奸,倒冤他做贼。解到本府,几乎弄死了。
又亏一个狱官相救, 得问成徒罪,配驿燕山,前日就起了身。吾家哥哥押解,故此留下这些零星物件。」
只这一番话,吓得玉环目定口呆,想道:「前日绛英的事,梅香打听,并无音耗,只道他脱身去了,不想问
罪进京。倒亏蕙娘说出,今日方晓得实信。」
也不开口,拿了图书,就叫绛英,将蕙娘的话,私下述了一遍。绛英心绪缠绵,正要寻消问息,骤闻此语,
如梦忽觉,转身便走,要问蕙娘。玉环一把扯住道:「此事未可造次开言,姐姐何得性急?既有他的哥哥押
解,便好觅个寄信之路了。」
两人携手来问蕙娘,道:「你说那姓赵的表兄,既是个才子,何不好好的寻一家亲事,孤身到这里来,受此
无辜之祸。」
蕙娘答说:「小姐不知。吾家表兄,家里也是有名的富豪,只为他要自己捡择个绝代佳人,故此冒犯这件事。」
小姐道:「如今他问了罪,莫非埋怨那相交的美人麽?」
蕙娘道:「他是有情之人,如今虽问了罪,还指望脱身,仍寻旧好,那里有一毫埋怨的念头。」
小姐笑道:「绛英真个盼着了情人也。」
蕙娘问道:「小姐怎麽说这句话?」
玉环道:「蕙娘,你道这那姓赵的是谁?就是那吴家小姐。」
蕙娘假装不知,说道:「原来就是吴家小姐。吾家赵云客为小姐费心,险些送了性命,小姐可也垂怜他麽?」
玉环道:「绛英时刻想念,正要觅便寄一信与他。若果是你家至亲,极好的沙。」
是日,两位小姐把孙蕙娘,就看做嫡亲骨肉一样,打发开了梅香侍女,叁人细细交谈。不想尽作同心之结,
那一夜挑灯客语,叁人各叙衷曲。
玉环以绛英为名,句句说自己意思。蕙娘因玉环之语,件件引自身上来。不消几刻工夫,叁人的心迹,合做一处。
玉环道:「我叁人的心事,业已如此,何必藏头露尾?如今以後,只算个姊妹一般。也不须分上下了。」
蕙娘对玉环道:「小姐既有此约,蕙娘一生,甘心服侍小姐。只恐怕老爷作主,另择一家,为之奈何?」
玉环道:「这个不妨。我家老爷进京时,原吩咐夫人说:『待我回家,方择亲事。』若是老爷回来,最快也
得一二年。赵郎果能脱身,算计也还未晚。为今之计,但要觅人寄一信去。一来安他想念之情,其次叫他速
谋归计。这是第一要紧的。」
蕙娘道:「这个不难。小姐可备书一封,待蕙娘与父亲说知,只叫他送些盘缠与哥哥。又有一封赵家的家信
,付些路费,央他并带去。我家父亲是诚实人,必不误事。」
玉环道:「这事甚好。」
就借绛英为名,写书一纸,中间分串他叁人的情意。
薄命妾绛英书,寄云客夫君:足下烟波分 ,风月愁鸾, 幕伤情,绮疏遗恨。自怜菲质,暂分异域之香。
深 寒花,反误临邛之酒。未射雀屏,先罹雀角。每怀鱼水,统俟鱼书。伏念昔因环妹,得申江浦之私。乃
今近遇蕙娘,转痛衡阳之隔。会真之缱绻,梦绕残丝。游子之别离,魂迷织锦。明珠复合,誓愿可期。霜杵
终全,矢怀靡罄。专驰尺素,上达寸诚。思公子兮未敢言,情深千里,念夫君兮谁与语,志在百年。兰堂之
别黯然,蕙径之行渺矣。莺花莫恋,时异好音。山水休羁,勉加餐饭。临池泫感,无任悬情。外附玉环之衷
,新诗十绝。并写蕙娘之意,托词二章。密信交通,慎言自保。菲仪数种,聊慰旅怀。
附玉环诗:
不道离愁度驿桥,只今魂梦记秦箫;
春风自是无情物,未许闲花伴寂寥。
翠翘金凤等闲看,一片心情湿素纨;
无限相思谁与诉,花前惆怅倚糯。
凭谁题锦过衡阳,梦断空馀小篆香;
展却绣帏留晓月,素娥争似冷霓裳。
欲化行云 未能,个中情绪自挑灯;
宵来会 知何日,几度思君到广陵。
销尽残脂睡正宜,舞鸾窥镜自成痴;
人间纵有高唐梦,不到巫山那得知。
东风摇曳动湘裙,女伴追随映彩云;
莫道无情轻聚散,此中谁信是双文。
瓶花惨淡自藏羞,只为多情恨未休;
掩却镜台垂绣幕,半生心事在眉头。
闲脂浪粉斗春风,舞蝶那知是梦中;
不遇有情怜独笑,假饶欢乐也成空。
一片花枝泣杜鹃,不堪重整旧金钿;
绛河鹊驾浑多事,纵有相思在隔年。
洞口飞尘路渺茫,人间流景自相忘;
梦中剩有多情句,浪逐残云寄阮郎。
附蕙娘小词:
残灯明灭坐黄昏,偷傍栏杆掩泪痕;
一段心情无共论,忆王孙,细雨荒鸡咽梦魂。
凭谁飞梦托昆仑,绣幄添香空闭门;
玉漏声声送断魂,忆王孙,一夜夫妻百夜恩。
右调《忆王孙》
玉环将书封好,递与蕙娘,并寄些衣服路费之类。蕙娘持了书,竟自归家,对孙爱泉道:「前日哥哥出门,
因牌限急促,身边盘缠盆。如今一路到京,恐怕途中无措。我们既有了王家靠托,家中无事,爹爹何不自己
去看他一看?」
爱泉是个老实人,说了儿女之事,心上也肯出去,说道:「这也使得,只是要多带些费用。」
蕙娘道:「不妨,奴家在王府中,积几两银子在此,爹爹尽数拿去,也见得兄妹之情。前日王府中,又有个
朋友到浙江,带得那赵官人一封家书在这里,并与他寄去。」把那书及衣服银子,打了一个包,付爱泉拿好。
爱泉欢欢喜喜,便收拾行李出门,说道:「我老人家年纪虽五十馀岁,路上还比後生一般。那京中的路,也
曾走过几次。如今不但看我的儿子,倒是与赵大官寄家书,也有个名色。我以前看那赵官人,恂恂儒雅。他
为了冤屈事,心上十分放他不下。既是有了盘费,何难走一遭?」又对蕙娘道:「只是你母亲在家,无人照
顾。你该常时看看。」
蕙娘道:「这个自然,不消挂念。那赵家的书,也看他伶仃孤苦,千万与他寄到了,须是亲手付他 好。」
爱泉道:「到那里自然当面与他,况且还有些衣服银子,难道与别人不成?」
蕙娘心中甚喜,待父亲出了门,便往王家府内回覆小姐。
一至房中,玉环与绛英携手问道:「书曾寄去否?」
蕙娘道:「信倒寄得确当。」便述父亲看儿子一番话。
两位小姐道:「都亏了你,我两人後日有些成就,尽是你之力。总是苦乐同受的。只不知赵郎在京,怎麽样了?」
却说两位小姐,一个蕙娘,好好的住在家中,打做一团,恋做一块,专待赵云客回来。共成大举以前,叁人
画个相思图,以後叁人做个团圆会,岂非美事?不想天缘难合,还有些磨折在後边,未审遇合如何?看到後
回便见。
评:
孙蕙娘触处藏机,不惟自全,又能为人帮助,真云客一大功臣也。书辞对偶精工,诗句函情秀丽,当与贾云
华集唐并传。恩情意深长得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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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梦模糊弄假成真 墨淋漓因祸得福
诗云:
一腔心事无申诉,变作梦魂难自寤;
梦里结成刑,假的也是真。
大梦无时白,此身终作客;
剖晰眼前花,方知梦境差。
赵云客与美人相处的事,已经叙过十分之五,他家中父母想念之情,尚未曾说及二叁。我此回,就从这一首
《菩萨蛮》说起。我想世上的人惯会做梦,心上思这件事,梦中就现这件事,因那梦中现这件事,心上就认
真这件事。不知人的身子,有形有质,还是一场大梦。何况夜间睡昏昏的事,便要认真起来。所以古来说,
至人无梦。但凡世人做梦,尽是因想而成,岂可认得真的。
赵员外因儿子不见,又见了被上的血迹,把钱金两个秀才,拖到监里。又因知府正值大计,潺不理众事,这
桩事,还不曾审结。员外在家,做了七七四十九日功德,招魂立座,日日啼哭。忽一日,知府挂牌,编审这
事。学院有了批文,着差人拘赵某明日早堂候审。
那一夜,赵员外睡了,便梦见儿子蓬头跣足,啼哭而来,说道被朋友谋死,身上时常痛苦。员外不待梦中说
完, 胸跌足,放声大哭,哭醒了,对家人道:「明日府堂审事,儿子今夜,就托一梦与我。他虽身死,冤
魂不灭,来此出现,那谋死的勾当,岂非真实!」说了又大哭一番。
次日早晨,竟到府中执命。知府在监中提出两人,陈列刑具,考究谋命一事。钱金两人,虽然从实置辩,怎
当得被上血迹一项,终不明白。赵员外哭诉奇冤,就把昨夜阴魂出现,梦里的真的话,上告知府。却也奇怪
,原来昨夜灯前,太守看这一宗文卷,亦曾疑这血迹,终无实据。只因疑心不决,夜间也有一梦,梦见黑风
刮地,阴云惨惨,回头看时,满地都是血迹。此时审问,听见赵员外冤魂夜现的话,自然认以为真。他原是
直性的,也不十分详察,写了供状就定审单,申达上司。
审得钱通、金耀宗,名列青矜腐儒,行同绿林豪客。私诱同学赵青心,利其多资,於叁月十五曰,骗到西湖
,谋财殒命。所游与僻,既非管仲之可人,却使沉商,有类石崇之贱行。赵某青楼缉获被上之血迹,赃证昭
然。伊子黄泉负冤,帐中之梦,魂悲啼伤矣。钱通为首,罪在不赦,相应解京处决。金耀宗党恶同谋,编戍
燕山卫。卑职未敢擅便。伏乞裁照施行。
知府审结此事,申文各宪,便点二名府差,锁押两人,一齐解到京里。
员外咬牙切齿,说道:「我夜夜梦见儿子,想是他阴魂未散。但愿半路上,活捉那两个贼徒,才 我一场怨气。」
官司已结,员外归家。钱金两人,带盆败,有口莫辩。家中措些盘费,相傍进京。
一个归路有期,一个生还未卜。你道两人弄假成真,岂不可笑。只因他少年狂妄,全不想世上朋友岂是好交
结的?做出事来,平日间交游同辈,与夫至亲骨肉,惟恐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那个出身相救?随你要死要
活,只算个等闲看待。常时这些思义酒杯来往,钱财交结,同眠同坐的,到了此际,毫厘也用不着。末世人
情,大抵如此。倒不如赵云客,在广陵城里的事,亏了几个美人真情提挈,一样问罪进京,还不十分狼狈。
两人押解起程,出了杭州府城,一路逢州换驿,递解到京里不题。
却说赵云客,自一月之前,出了广陵,看看的到燕山大驿,身边盘费,渐渐消磨,又兼见了驿官,用些使费
,虽不曾亲受刑杖,羁愁困苦,无不备尝。连那孙虎身边盘缠,都用完了,一时没有批回,与云客同住聋。
又守了半月有馀,忽见一人,慢慢行来,背了褡袱行李,走到驿前。
云客凝眸观望,那是寄书的孙爱泉。云客一见不胜狂喜,问道:「你老人家怎麽来了?」
爱泉道:「我因儿子前月出门,盘费盆,放心不下。又有官人家里,寄一封书信,送些衣服银子。」
在此,交与云客。孙虎也出来,见了父亲说道:「正没有费用,等待批回。父亲来得甚好,明後日领了批,
就好起身归去。」
爱泉又对孙虎道:「自从你出了门,我在家中,就被堂上这些後生欺负,又要贴使用,把我终日闹吵。我气
不过,只得投了府前王家,你的妹子也住在王府里。这项盘缠,倒亏他寄与你用的。」
孙虎道:「这也罢了,只是妹子到王家府中,一时不便攀个亲事,且图过了目下,再作理会。」
云客接了书,收下衣服银子,又听得蕙娘投靠王家一节,想道:「蕙娘是个有智巧的,他到王家,未必其中
无意。但是我家里,不知甚麽人去通个信,把书银等项寄来。」
当晚背了人,将书拆开,那是绛英手笔,又见了玉环的诗,并这小词。便晓得他叁人心迹,就里假托家信,
叫孙爱泉寄来。把那书词,细细看了一会,不胜慨叹道:「女子之情,一至於此,令人怎生割舍得下?」便
把衣服银子,收拾藏好。夜间又略略盘问爱泉家事。
次日早上拿些银子,送与驿官先发批回。打发爱泉父子回家。虽是挂念这几个美人,又不好寄封回书,说些
心事。思量道:「爱泉回去,蕙娘自然问我的确信,也不消写回书了,只把个安然就回身的意思,与爱泉说
道。待他到家,与蕙娘说便了。」
爱泉父子,将次起身,对云客道:「官人可有家信,带一个回去?」
云客道:「多谢你两人,我也不等家信了,既有这些盘费,即日当算计归家。况且前日一到,看那驿官是一
个好人,待他寻个方便,就好脱身。我若归家,还要亲到你家里来奉谢。」爱泉</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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