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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后来才知道,他凭借着我的关系博得了长霞山的信任,在长霞山的饮食之中下了毒,杀死了长霞山所有人,”舒白印将自己的手掌举到卢青鱼面前,“而我……他早就在每一次他带来的酒水食物里下了毒,他是算着我出关的时候来的,刚好毒发。之后他挑断了我的手筋,将我关在了宫商馆的地牢里。”他内力尽失、手伤难愈,连筷子都拿不起来,更遑论反抗闻玉声。他被日复一日地幽禁在不见天日的地牢之中,凌辱和刑罚是家常便饭,每每伤害他之后,闻玉声又常常声泪俱下地恳求他的原谅,身体上的痛苦他并不如何放在心上,只是听着闻玉声口口声声的“为了他”,他方生出一点疑惑来:难道这一切是我的错吗?

再后来闻弦找了过来,她想要杀了舒白印。闻玉声回来的时候她的剑已经刺进舒白印的身体,闻玉声打伤了她。闻玉声的毒阻隔了舒白印的内力,闻弦刺的那一剑却刚好打通了穴道,舒白印拼尽最后的力气,一剑刺进了闻玉声胸口,才勉强逃了出去,一路躲躲藏藏,最后被闻道谷的谷主所救。

“为了解毒,闻道谷的谷主废去了我所有功力,又兼手伤未能及时医治,后来再也不能如从前一般用剑。”舒白印的声音平淡,仿佛只是在讲述一个与他无关的故事。

其实这样一个漫长的故事,如今道来,也不过寥寥数语。

卢青鱼迟迟未能回过神来。

他从前有时候想象过十年前长霞山的浩劫是怎样一个故事,也许真的是舒白印走火入魔,也想过是某个至今没有浮出水面的仇家,或许其中有什么惊天的阴谋——可少年人的想象力如此的贫瘠,这浩劫,居然仅仅只是一场无妄之灾,它起于世间最寻常的情爱,最寻常的求而不得,可代价却是如此惨烈。

在长霞山的灭门之祸发生之后,舒白印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陷入一种混乱的情绪里,即便他对于师门未必有寻常人那样厚重的情谊,可那毕竟是他从小到大最亲密的存在,它塑造了他,成就了他,是他的人生、他的剑道的一部分。他无心且无力再专注剑道,师门众人的惨死时时横亘在他心上。尽管他已经杀了闻玉声,可却也并未从中获得解脱,他多次拷问自己:是我害死了他们吗?我这么多年所秉承的剑道,难道错了吗?

舒白印第一次感到迷茫和疑惑。

闻道谷的谷主说他长期郁结于心不利于身体的恢复,便教给他一些易容的手法,让他掩盖好自己的行迹,多出去走走。

舒白印从前总拘于长霞山之中,偶有出行也不过是为了与人比剑。十年之间他跋山涉水,也看过更多的人与事。

他看见过寻常夫妻吵吵闹闹相看两厌,但也子孙满堂相濡以沫;也看见过有人妻妾成群风流快活,又伤春悲秋感叹真心难求;他救下过欲投湖自尽的妓子,听她泪落衣襟地讲述自己与负心薄情郎如何蜜意浓情又被抛弃;他曾与一古稀老者一同行舟途中,听他絮絮叨叨愤恨自己年轻时怯懦无能不敢与心爱的女子私奔……

这世上有浓情蜜意终成眷属,也有造化弄人鸳鸯离散。对于舒白印来说,所有的故事仅仅只是故事,他听过看过,可终究他自己不是故事里的人,也不会是。

“世人的情爱有千百种,可哪一种都与我无关。”这个道理舒白印少年时便懂得,后来遭逢大变令他疑惑纠结,于是他又花了十年的时间,终于明白这个少年时就早已明白的道理。

他没有错。

舒白印向卢青鱼露出一分极轻极浅的笑来,隐约如霜雪压身随手一拂:“你们年轻人大约还是更向往英雄美人的传奇吧,我这些,是不是挺无趣的故事?”他端起茶碗一饮而尽,“走吧,趁着天色还早,今天应该能在天黑之前找到投宿的地方。”

卢青鱼看着舒白印率先一步走出的身影如同凄紧霜风中一节枯萎的柳枝,轻飘飘地落在湖面,漾起一圈无人察觉的细波。他想起年幼时候,师娘偶然跟他提起舒白印时,悠悠一声叹息:从来无情,最是动人心。

第六章 少年意

舒白印和卢青鱼到达令川已经是半个月之后。

令川接近边陲之地,来往有许多异族人士,本是容易生事端的地方,但所幸令川多年来有剑器堂坐镇,倒是难得的民风淳朴,生活安稳。

卢青鱼自幼在这里长大,一路行来到了自己最熟悉的地界,觉得自己应当尽地主之谊,兴致勃勃地向舒白印介绍令川的风物习俗。舒白印其实并不是第一次来令川——昔年谢飞茵出嫁的时候,本来鉴于谢飞茵的心思,舒白印本想不来参加她的婚礼和喜宴,但谢飞茵执意要求他送亲,于是他才与陆敏一起送的亲。但舒白印也并不打断卢青鱼的滔滔不绝,仔细认真地听着,时不时应和两声。

卢青鱼也是许久没有回来了,若不是师娘传信与他拜托他替自己去长霞山祭拜遇上舒白印,说不定要等到新岁才会回来,因此也颇有些近乡情怯了,看着剑器堂的牌匾生出了几分归乡游子的叹息来。刚走到门口,一个娇小的身影便扑进了卢青鱼怀里,少女娇俏的声音甜腻腻地唤道:“师兄,你可算回来啦!”

“蔻蔻,你是个大姑娘了,我说过许多次了,不要这样没有规矩,”卢青鱼急忙拎开她,转头向舒白印介绍,“舒先生,这是我的师妹,师娘的女儿,苏蔻蔻。”

舒白印看了眼前的少女,正是二八年纪,面庞上尚且还有几分稚气,眉目确实与谢飞茵有几分相似,“这位是舒先生,是师……是我偶然记得结识一位前辈。”舒白印的身份不便向人透露,卢青鱼便只能如此托词。

“舒先生安好。”苏蔻蔻收敛了几分,规规矩矩地跟舒白印打招呼,又悄悄打量了一番,虽说师兄交游广阔,以前也时常带过朋友回来,但是如舒白印这样的还是头次见到——他看起来实在不年轻了,又一副虚弱清瘦的样子,看着轻飘飘地,叫她疑心他背上的那把剑会不会压垮他。

“师娘最近身体如何了?”卢青鱼带着舒白印与苏蔻蔻一道进了剑器堂,一边询问起谢飞茵的近况。

苏蔻蔻天真烂漫的面庞上浮起几分忧愁:“娘最近愈发不大好了,陈大夫来诊看了许多次,近日都不曾出过门了。”

卢青鱼先叫了人安排了茶点,“舒先生且先坐坐,我先去拜见师娘,请师娘过来。”

在赶回令川之前,卢青鱼已经传信回剑器堂,言明了遇见舒白印一事,只是不知道师娘对于舒白印的到来究竟有什么想法。

其实两人进了令川便已经有人和谢飞茵通报了此事,她缠绵病榻已久,形容憔悴,早晨特意梳洗了一番等着——她如今已经不是当年一心倾慕舒白印的少女了,时过境迁,那些浓烈的恋慕早已在多年的琐碎生活中消磨,可毕竟是故人相见,总归须得精神一些。卢青鱼来见她的时候,她已经房中坐了许久。

“你这孩子,这么久都不回来看看,”卢青鱼向她行礼的时候她叹了口气,“这次去长霞山可还顺利?”

卢青鱼怕谢飞茵担心,没有告诉她遇上过追杀的事情,便只说到一切顺利。

“……他来了吗?”

卢青鱼自然晓得谢飞茵说的谁:“在厅中等着的。”

侍女扶着谢飞茵去往客厅,远远地她便看见了立在廊檐下的身影,她不大想的起来:记忆里他也是这么瘦吗?她走近了些,叫了一句:“师兄。”

舒白印抬眼看见谢飞茵,轻微叹息一声,唤道:“飞茵。”

有那么一瞬间,谢飞茵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多年以前的长霞山。

侍女已静静退下,卢青鱼知晓自己也应当离开,可还是忍不住没有走远。他看见两人说着话,并听不清楚说些什么,过了一会看见师娘捂着脸颤抖起来,能隐约听见哽咽抽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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